------------ 正文卷 ------------ 前言 是的。 又是汉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哎呀~ 咋说呢…… 执念吧。 不管是《少帝成长计划》,还是折戟沉沙的《大元宰》,其实都是我一个执念。 可能一些老读者知道:在《少帝成长计划》的上架感言里,佐吏就说过,想写一本致敬要离刺荆轲,致敬《我要做皇帝》的西汉皇帝文。 很可惜,由于种种客观的、主观的原因,包括我自己的身体啊~心态啊,还有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少帝成长计划》最终并没有完美收尾。 《大元宰》的话,内容其实没啥问题,我个人还是很喜欢的,尤其后续还有第二条主线,是主角整合墨家的学术部分,本来很精彩。但没办法,就像那个读者朋友所说的:写臣子辅助流,要么得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要么得有一定的读者基础,不然白手起家,很难保障个人生活。 不出意外,我第一本臣子流书,就这样胎死腹中。 然后,就有了现在这本《大汉第一太子》,主角惠帝刘盈。 唉~ 都不知道咋说了,百感交集吧。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写皇帝文的不归路。 不过比起《少帝成长计划》,这本刘盈,前期起点会低一些,从太子做起,和《少帝成长计划》相比,前期矛盾也更激烈,更错综复杂。 包括主角和母亲吕雉、母族吕氏外戚短期利益的一致、长期利益的矛盾;开国之后糟糕的国家状况;功勋卓著的开国元勋;尾大不掉的关东诸侯;北方匈奴;南越赵佗;朝鲜卫满;西域;再加上一个想夺皇位的弟弟刘如意,戚夫人…… 总的来说,这个时期能写的东西还是非常多,但相应的,也不会和《少帝成长计划》一样,开局就刚陈平周勃,收拾完这两个人就进入爽文环节,而是层层递进,一点点深入,登基之后,也还要进行一小段时间的权力斗争。 大权在握之后的内部治理、外部扩张,也会基本遵循历史史实,严重不符合时代科学水平的东西不会出现(如枪炮火药),稍有不符合的东西,也会以不容置疑的方式合理出现(如先进冷兵器、先进手工农具)。 总的来说,我对这本书还是满怀信心,也抱有很大期待的。 为了避免有读者长期养书,提前解释一下:新书期两个月,为了避免推荐资源浪费,每天只能更新两章,每章二千字;更新时间定为每日下午14:30和晚上21:00。 上架之后,每日更新保底维持在一万字以上,请假日也不例外(就是不请假)。 上架暴更十万字左右,以感谢长期以来支持我的读者,当然,如果有财大气粗的读者打赏加更,那也来者不拒,但新书期的打赏加更,只能放在上架后加,因为前面说了,新书期每天只能更新四千字,不然会来不及上推荐就上架。 就说这么多吧。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有条件的读者尽量正版订阅,好使作者可以尽量少受物质生活的干扰,从而将更多精力投注到写作当中吧。 佐吏在此谢过。 哦,差点忘了。 推荐票、月票什么的…… 哈哈哈哈哈,你们懂的! ------------ 第0001章 再次重生 “咚……” “咚……” “咚……” 汉元十年秋七月癸卯,新丰栎阳宫。 随着九声庄严而又低沉的钟鸣,天地之间,嗡时被一阵啜泣所占据。 每个人头上都戴有孝布,身上都披着丝麻,脸上也都挂满眼泪鼻涕, 一尊朴实而厚重的灵柩立于正殿,棺内老者身金缕玉衣,遍布皱纹的脸上满是安详。 除了两位手持长戟,身着甲胄的武士侍立灵柩前,殿内再也不见第三道直立的身影。 编钟六响,诸侯薨;九响国丧,天子崩…… 在这个礼法制度尚未被破坏殆尽的时代,编钟被连续敲响九下,只意味着一件事。 ——帝崩! 但在此刻,栎阳宫内的钟室发出九响丧鸣之时,汉天子刘邦,却生龙活虎的跪在灵柩前,神情哀伤的垂泪。 驾崩的,并不是天子刘邦。 而是刘邦的父亲,青史上唯一一位没做过皇帝,却活着成为太上皇的人:刘太公,刘煓。 在成为皇帝之后,刘邦就将老爹刘煓接到了长安,却发现刘煓总是闷闷不乐。 问过老爹身旁的挚友,刘邦才终于明白:老爹是想念家乡丰邑,所以才不开心。 于是刘邦大笔一挥,下令:在都城长安以东百里的栎阳,建造出一模一样的丰邑出来,给老爹居住! 就这样,前秦时的栎阳邑,便成为了太上皇刘煓的第二个故乡:新丰。 ——新的丰邑。 而今天,在渡过长达八十五年的精彩人生后,太上皇刘煓,在栎阳宫安详的闭上了双眼。 对于太上皇驾崩,朝臣百官心中,其实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哀痛。 能在这个物质匮乏、医学落后的时代活到八十五岁,刘煓纵是死了,也完全可以称之为喜丧。 可在这简易布置出的灵堂之中,却有两个人,明显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敢相信。 其中一人,自然是莅临神圣不过五年,此时对父亲离世感到哀痛不已的天子刘邦。 另外一人,则是刘邦身后不远处,悄然跪在皇后吕雉身后的青涩少年。 但没有人知道:少年脸色上的不敢置信,并非是因为刘煓驾崩…… “居然!” “又回到了这里!” 强忍着心中激动,不着痕迹的用眼角看看左右,刘盈终是缓缓低下头,强自按捺住仰天大笑的冲动。 ——这,已经是刘盈第二次穿越了! 准确的说,是在一次极其失败,几乎毫无亮点的穿越生涯之后,再次回到了起点。 偷偷打量着殿内,感受着殿内哀伤的氛围,刘盈迟迟未能从‘游戏重开’的激情中淡定下来。 前一世,刘盈懵懵懂懂来到这世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此时眼前的景象。 气质满带着华贵,身穿各式‘奇装异服’,却跪满整个大殿的中老年男子; 古朴而又不失庄严的宫室; 以及,一尊静卧在殿中央的灵柩。 这一切怪异的景象,都让彼时的刘盈误以为自己在做梦! 既是梦境,那自是放浪形骸,左摸摸,右看看。 直到被一位华发老人怒斥,并一巴掌扇飞出去几米开外,刘盈才终于明白过来。 ——这一切,都不是梦! 自己真的穿越到了这陌生的时代,成为了天子刘邦的嫡长子,大汉王朝的第一位太子:刘盈! 但在刘盈认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太上皇驾崩,太子于丧礼失仪,坐不孝! 便是这荒诞无比,在这时代又不容置疑的罪名,将刘盈彻底焊死在了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丧礼当天,刘盈就被赶回了长安,在未央宫禁足一年! 等禁足解除,不等刘盈稍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迎面而来的,就是天子刘邦的手令。 ——淮南王英布谋反,令太子领兵平叛,戴罪立功! 不等刘盈做好心理准备,又是皇后吕雉站出来,将刘邦的命令给驳了回去。 得知此事,刘盈心中大喜,想着:有母亲吕雉在,自己再如何,也不会再有危险吧? 后来的一切表明,刘盈猜得没错。 起码暂时没错。 在吕雉为首的整个吕氏外戚,以及其遍布朝野的势力保驾护航下,刘盈安坐太子大位,等到了刘邦驾崩的那一天。 莅临神圣,位登九五,身以为汉祚天子,刘盈又想:这下,没人能拿我怎么样了? 但这一次,刘盈错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 成为皇帝之后的足足七年时间,刘盈都没能以天子的身份,颁布哪怕一道正式诏令! 成年前的三年,执掌朝堂大权的,始终是身为太后的母亲吕雉。 即便是在成为皇帝的第四年,年满二十的刘盈加冠之后,也没能如愿执掌大权。 到了这时,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在这个世代,一个‘不孝’的罪名,究竟是多么严重…… 就这样,刘盈第一次穿越,在两年心惊胆战的太子生涯,以及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生涯后,画上了奇丑无比的句号。 如此失败的穿越,说刘盈是穿越者之耻,恐怕也丝毫不为过了。 可让刘盈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太上皇驾崩后的丧葬之礼上! “就算我再幸运,应该也不会有第二枚复活币了……” 暗自思量间,刘盈缓缓抬起头,望向灵柩前,那道仍旧跪地啜泣的年迈背影。 “这一世,我依旧要做皇帝!” “做一个万民敬仰,名垂青史的皇帝!” 暗自许下宏图大志,刘盈便怪笑着侧过头,望向自己的斜前方。 在那里,跪着汉室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后吕雉! “母后啊母后……” “前世,儿可是被母后‘照顾’的太过了些……” “母后的宗族子侄,也总是能给儿许多‘惊喜’……” 心语着,刘盈嘴角之上,便缓缓挂上一抹怪异的笑容。 “这一世,儿要凭借自己,坐上那万众瞩目的位置!” “至于儿如何做,就不多劳母亲费心了……” 意味深长的看了吕雉一样,刘盈又是一笑,才缓缓低下头颅。 ——要想靠着自己坐上那神圣之位,刘盈首先要做的,就是安稳度过此次丧礼…… ------------ 第0002章 这特么什么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刘盈跪的膝盖都有些酸痛起来,灵柩前那道年迈的身影,才缓缓直起身。 没等刘邦转过身,刘盈就见身前的吕雉赶忙起身,来到了刘邦身边。 “陛下节哀,万要保重龙体,以江山社稷为重啊……” 明明是句再正常不过的关心,却惹得刘邦眉头猛的一皱,将吕雉的手不轻不重的甩开。 “朕还没老呢!” 老皇帝突如其来的暴怒,顿时惹得殿内众人赶忙低下头,包括刘盈在内。 而吕雉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也终是淡然退回刘盈身前,重新面朝灵柩跪了下来。 吕雉身后,即便是匍匐在地,以额触地,刘盈也不难猜测出此刻,吕雉心中是怎样的羞愤。 “唉……” “何必呢?” “都做了皇后,又何必对皇帝的恩宠那般在意?” 如是想着,刘盈暗自摇了摇头,就听刘邦那标志性的粗狂嗓门响起。 “如意吾儿!” “上前来!” 听闻响动,刘盈不由稍抬起头,就看见侧后方的弟弟刘如意从地上起身,缓缓走到了刘邦面前。 “父皇节哀。” 少年青涩的嗓音,终是惹得刘邦紧锁的眉头稍松开些,不由怜爱的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麟儿……” “痴儿……” 片刻之后,刘邦又毫不顾及形象的蹲了下来,将爱子抱入怀中,稍稍仰起头。 “太上皇殡天,吾儿如意,当是有话要对皇祖父说的?” 闻言,少年只乖巧地点点头,又揉揉了眼睛。 “皇祖父驾崩,儿臣哀痛不已,确有话相说于皇祖父灵前。” 话音刚落,刘邦就似早就排练过一般,适时将环抱在刘如意身上的手松开,任由刘如意上前。 待跪倒在地,又仰头看了眼身旁的刘邦,刘如意才沉沉一叩首。 “皇祖父万莫担忧。” “得孙儿在,吾大汉社稷必绵延万世,永世不绝!” 只此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嗡而抬起头! 待等看见刘邦那满带着洞悉的双眸,那一个个惊骇的面庞,又悄然低了下去。 但这一次,刘盈却没能从惊诧中回过神。 “什么情况!” “上回没这环节啊?!!” 望着年幼的弟弟孑然跪立着的背影,以及老爹刘邦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刘盈脊背嗡时一凉! 这一刻,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刘邦想做什么了。 ——易储! 废黜现太子刘盈,改立赵王刘如意! 对于这个结果,别说这殿内的满堂朝公了,就连刘盈,都感到惊诧无比! 无论是残存于脑海中的‘前半生’,还是清晰刻在灵魂深处的前一世,刘盈都从未发现老爹刘邦,表现出哪怕丝毫易储之念! 顶天了去,也就是抱怨刘盈几句‘太过仁弱’‘不类己’。 即便是前一世,刘盈在太上皇丧礼上犯下大错,太子生涯也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在宫里关了一年紧闭,又被刘邦骂‘不类己’骂了一年,刘邦就驾崩了。 刘盈也顺利的坐上了皇位,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生涯。 也正是因此,刘盈才会认为:无论如何,自己最终都能坐上皇位。 只是这一世的太子生涯,自己要少接受母族外戚的帮助,尽量在登基之后独掌大权罢了。 但刘盈不知道的是:刘盈前一世被‘押解’回长安紧闭之后,同样的场景,也出现在了栎阳宫的灵堂之内! 在刘盈长达一年的禁闭期间,天子刘邦更是无数次表现出废黜太子刘盈的意向,却都无一例外的被吕雉所阻止! 甚至连刘邦命令刘盈率军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的举动,都不乏带有一丝‘支开刘盈’的意味在其中。 只是前一世,在母亲吕雉以及母家亲戚们的庇护下,刘盈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太子生涯,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平稳…… 不等刘盈从震惊中回过神,静默无声的殿内,便响起一道苍老无比的拜喏声。 “丞相酂侯臣何,昧死百拜,以奏陛下!” 循声回过头,看清那人遍布皱纹的面庞,刘盈不由流露出稍许感激。 而在灵柩前,天子刘邦才刚舒缓的眉头,却是应声皱起。 就见那老者颤巍巍上前,不顾刘邦略带警告的目光,来到了刘盈身前,缓缓跪拜下来。 “陛下~” “赵王如意,母戚氏非为皇后,赵王亦非太子储君!” “今皇后、太子皆在,赵王于太上皇灵前妄言社稷,此万不合诸侯之礼啊~” “陛下!” 随着萧何声嘶力竭的道出劝谏之语,而后面带决然的叩首在地,刘盈高高悬起的心,终是缓缓落地。 “呼~” “应该没事了……” 前一世的太子生涯,刘盈先是关了一年紧闭,后又是浑浑噩噩挨了一年骂,确实没有什么存在感。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足够清楚:丞相萧何,在刘邦心中怎样不可取代,占据着怎样无可比拟的地位。 身后一颗颗悄然抬起,面带附和之意的头颅,也让刘盈更安心了些。 ——刘邦,确实是开国皇帝,确实是权势滔天! 但即便如此,刘邦也不可能在整个朝堂的反对下,强行废黜刘盈的太子之位! 正当刘盈长出口气,盘算着要不要出身开口时,刘邦悠然眯起的眼角,再度让刘盈心底一冷。 而刘邦接下里的吩咐,更是让刘盈瞠目结舌,不禁愣在了原地…… “赵王不过自勉于太上皇灵前,此乃皇子当有之志。” “丞相未免过敏了些?” 轻飘飘将刘如意的举动归类为‘自勉之举’,刘邦面色便悄然一正。 “太上皇驾崩,朕甚哀之,无心理政。” “父皇入土之前,朕便留于栎阳宫。” “着:丞相萧何、少府阳城延,先行回转长安,暂理朝堂一应事务!” 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做下安排,刘邦便不管不顾的俯下身,一把将刘如意抱起。 “嘿!” “不过几日的功夫,可是又沉了些。” 怜爱一笑,刘邦便转过身,向着后殿走去。 只稍走两步,刘邦又身形一滞,面带随意的回过头。 “唔,是了。” “太子、皇后随丞相同归长安。” ------------ 第0003章 代相陈豨将乱 刘邦一声令下,栎阳宫外,便立时准备好了三架车。 最靠前的皇后凤辇,由太仆夏侯婴亲自掌鞭。 中间那辆稍显破旧的辇车,则是刘盈的太子辇车,由舞阳侯樊哙护送。 最后那辆供丞相萧何乘坐的车,更是连马都没有,只以四头牛挽车。 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算是最惨的了。 ——萧何是有车没马,只能以牛挽车;阳城延倒是有马,却又没了车,只能骑着马回长安…… 若非是腰间还挂着一条青色绶带,阳城延策马缓行于萧何的牛车旁,怕不是会被认成萧何的护卫…… 没有百官相送,也没有大军随行,三驾马车,近百护卫随行,车队便在天亮前出发,驶向了百里外的长安城。 坐在破旧的辇车之上,刘盈依旧没从先前的震惊当中缓过神。 倒不是因为刘如意的事。 ——而是刘盈先后两辈子,都被刘邦以两种截然不同的名义,离奇赶出了新丰! 前一世,刘盈‘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在丧礼上出了洋相,被刘邦赶回长安,还能理解为刘邦觉得丢了面子,索性把刘盈丢回长安,眼不见为净。 可这一世,刘盈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整场丧礼都悄悄跪在地上,却依旧被赶回了长安! 这就有点奇怪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让刘盈感到非常的怪异。 前一世,刘盈因为在太上皇的丧礼上失仪,而被刘邦赶回长安面壁思过,身为丞相的萧何和少府阳城延,也跟刘盈一起回了长安。 这一世,萧何、阳城延二人,也同样没躲过被赶回长安的命运! 如果单单是这两人,那起码还勉强能解释为:长安朝堂确实需要有人坐镇,丞相和少府不能离开长安太久。 但问题就在于: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出新丰的,不止刘盈、萧何、阳城延三人! ——前一世,刘盈被送回长安,正是樊哙领兵护卫,太仆夏侯婴驾车! 这一世,夏侯婴、樊哙二人的身影,依旧出现在了返回长安的车队当中! 准确的说:和刘盈一样,萧何、阳城延、夏侯婴、樊哙四人,也都是前后两辈子,均被刘邦赶回了长安! 刘盈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回长安,还能理解为巧合,或是刘邦实在不想看到刘盈; 萧何、阳城延二人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回长安,也能理解为客观原因所导致; 但要是在此基础上,再加上根本没法解释的夏侯婴、樊哙二人,这一世甚至还多了个皇后吕雉? 就算刘盈是个傻子,也已经意识到这其中,必然另有隐情了! “新丰……” “太上皇丧礼……” “究竟是什么事,让刘邦非要把我们五个人赶回长安呢……” 都不用刘盈细想:在丧礼之后,新丰必然会发生一件大事。 一件刘盈、夏侯婴、樊哙三人绝不能在场,皇后吕雉最好别在场的事。 回忆着前世的记忆,结合夏侯婴、樊哙二人的身份,以及方才栎阳宫发生的事,刘盈眼角不由微微眯起。 脑海中尘封的记忆,也逐渐在刘盈眼前缓缓展开,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 “代相陈豨之乱……” 轻轻一声呢喃,刘盈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复又长叹一口气。 ——汉元十年秋九月,代相陈豨自立为王,为乱关东。 对于陈豨叛乱,刘盈印象中的记忆并不很多,只记得当时,太上皇驾崩才过了一个多月,自己还在宫中禁足。 陈豨九月叛乱,短短几天之后,老爹刘邦便亲自率军出征,几个月就基本平定了叛乱。 但现在,当刘盈将对比前生今世得出的离奇之处,融合进陈豨叛乱之事来看后,一个非常有趣的可能性,便悄然出现在了刘盈的脑海之中。 ——对于陈豨叛乱,长安朝堂早有知晓! 甚至很可能现在,距离陈豨叛乱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点,就已经知晓了! 想来也正常。 陈豨堂堂诸侯王相,秩二千石的高官,长安朝堂能没有防备? 就算真的没有,陈豨最终为乱北墙,可是被淮阴侯韩信怂恿的! 而现在这个时间点,韩信说是‘居住’在长安,但实际上,说是软禁也是毫不为过! 韩信一封封信件飞向代国,朝堂能猜不到陈豨可能出现的举动? 如此说来,刘盈、萧何等五人前生今世的离奇‘遭遇’,也就都解释的通了。 ——丞相萧何、少府阳城延回转长安,正是为了给即将爆发的战争,准备相应的后勤粮草、辎重! 至于樊哙、夏侯婴,看看二人的身份,就不难猜测了。 舞阳侯樊哙,正是当今皇后吕雉的妹夫! 太仆夏侯婴,更是曾在彭城之战溃败后,刘邦败亡途中几次将刘盈踹下马车时,将刘盈捡回来的人! 结合此间种种,真相也就浮出水面。 ——刘邦想借着平定陈豨叛乱,为刘如意培养势力,为后续废立太子做准备! 要想完成这个目的,刘邦必须保证:平定陈豨叛乱的将领,必须尽量多的用新兴力量,且绝不能让刘盈身后的吕氏外戚阵营插手进来!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刘邦为什么非要把太仆夏侯婴,以及赋闲在家的舞阳侯樊哙赶回长安。 因为只要有战争,这二人都默认具备参战资格! 而一旦让这二人在战争中取得功勋,那对太子刘盈便是一大助力,后续刘邦废黜刘盈,就会难上加难。 “原来如此吗……” “为了我的储位,强行从陈豨叛乱中分得一杯羹……” 想到这里,刘盈的面色不由稍有些凝重起来。 记忆中,前世参与平定陈豨叛乱的将士名单里,是有樊哙的。 不单一个樊哙,吕氏外戚的势力中,还有包括灌婴、傅宽在内的十数位高级将领,都参与到了平定陈豨叛乱的战斗之中。 只不过前世,刘盈穿越后的一整年都在面壁,对于这些事,实在是看不清,摸不透。 直到现在,刘盈才终于意识到: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母亲吕雉,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发动了怎样骇人的力量…… ------------ 第0004章 刘邦定帅 “呼~” “穿越者的天真啊……” 自嘲一笑,刘盈便满是愁苦的摇摇头,掀起车帘,看向车队前方的凤辇。 刘盈原以为,自己前一世之所以成了傀儡皇帝,无非就是太子时期受到了母族外戚太多帮助,把权力都送了出去,最后又收不回来而已。 顶破天去,也就是再加一个‘不孝’的罪名。 刘盈以为这一世,只要尽量别沾染上类似‘不孝’这种动摇根基的污名,并靠自己的力量登上皇位,就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至于熬不到刘邦驾崩,乃至于被刘邦废黜太子之位的可能性,却从未出现在刘盈脑海当中。 但现在,当认识到小小一个代王陈豨之乱,竟都暗含了如此多的政治斗争,自己前世却丝毫没有看透之后,刘盈才恍然大悟。 ——自己潜意识中‘绝对不会失去太子之位’的安全感,正是母亲吕雉带给自己的! 正是吕雉带领着整个吕氏外戚,以及朝堂之上的势力部旧,将刘盈从深渊边沿一次次拉回,才让刘盈有了‘我必能继承皇位’的错觉! 想明白这一点,刘盈便顿时陷入纠结之中。 前世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沉浸式体验,曾让刘盈立下誓言:要是能重来,我绝不靠任何人! 可现在,刘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要想在刘邦‘废立太子’的恶意下,稳坐太子位直至刘邦驾崩,自己似乎根本离不开母族外戚的帮助。 就拿现在来说,若是没了母族护持,别说熬到两年后刘邦驾崩了,刘盈连这一次代王陈豨之乱都熬不过去! 真要和母族断开瓜葛,禁足一年都先不说,连‘以农户的身份寿终正寝’,都会成为刘盈一厢情愿的奢望。 也就是说:接受母族帮助,未来就大概率是傀儡皇帝;拒绝母族帮助,则根本没有未来…… 对于未来的抉择,刘盈似乎只剩下‘好死’和‘赖活着’这两种选项。 但很快,刘盈便从挫败中振作起来,意味深长的仰起头,眼带深意的望向车队最前方,正缓缓驶向长安城的凤辇。 “帮我坐上皇位,我就要以皇权相报?” “嘿!” “你吕氏,面子也忒大了些……” 暗自想着,刘盈便放下车帘,倚靠在车厢内,冷笑着闭上双眼,闭目假寐起来。 “有些人怕是忘记了……” “我可是刘邦的儿子……” “亲儿子!” ※※※※※※※※※※ 在刘盈一行坐上马车,踏上回转长安的路上时,栎阳宫侧殿,已是被一阵骇人的肃杀之气所充斥。 天子刘邦神臂甲胄,腰系赤霄剑,大刀阔斧坐在上首的御榻之上! 满朝公卿同样甲胄齐备,神情肃穆,凝聚出一股强大的杀伐之气! 长阶上、石柱上,以及烛台、香炉周围遍布的白色绸纨,更是同殿内众人身上的孝带、丝麻一起,为这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意,更添了一分沉重。 但很快,随着一位身着绸缎,同样披麻戴孝的少年自后殿走出,被刘邦一把抱上大腿,殿内的肃杀之气,便嗡时散去大半…… “这……” 今日,可是军议! 这般重要的场合,别说刘如意一个没满十岁的孩童了,就连食邑数千户的开国功侯当中,都有好大一部分没资格参加! 便是太子刘盈在此,也顶多是旁听的性质,绝对不会有主动开口的权限! 但看着刘邦脸上的宠溺,以及望向殿内众人时,目光中所带着的那抹强势,殿内众人纵是百般不满,也终是只能俯首称臣。 ——堂堂相国,食邑足万户的丞相萧何,仅仅因为指出‘赵王不该逾矩’,就已经被天子刘邦赶回了长安…… 太子刘盈,更是无缘无故被下令‘随丞相同还(huán)’。 到了这一步,无数人心中都有了猜测:易储一事,只怕为时不远…… “唉……” “陛下欲易储,皇后必无坐以待毙之理。” “龙凤两争,来日只怕朝堂大振,朝局不稳……” “就是苦了家上,往后的日子,要更难过些了……” 暗自盘算着未来的朝局走向,殿内众人不约而同的稍叹口气,旋即将头深深底下,等待着刘邦开启此次军议。 但刘邦第一句话,就让殿内众人心下稍一安,对未来的悲观稍缓解了些。 “诸公不必多虑。” “丞相、少府回转长安,乃先行调转粮草、辎重,以做战备!” 听闻此言,殿内众人面上,都不由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看着众人面上的神情变化,刘邦毫无顾忌的嘿笑一声,将坐在大腿上的刘如意轻轻抱起,随手放在身旁御榻之上,旋即缓缓直起身来。 “前日,燕王卢绾来报:代相陈豨屡遣暗使,北出大幕,似与狄酋冒顿颇有勾连!” “长安亦有风闻,言淮阴侯多有书信送往代地,似同陈豨密谋悖逆!” 说到这里,刘邦面带愠怒的环视一圈,旋即猛地一拍御案! “旬月之内,陈豨必反!” “三月之内,乱必平之!!!” 满是笃定的给出自己的结论,并亲自画下陈豨的最后丧期,刘邦又回过身,重新在御榻上坐了下来。 “诸公以为,平陈豨之乱,当以何人为帅、又何人为将啊?” 语调晦暗的道出这句话,刘邦便似无旁人般,重新将爱子刘如意抱上大腿,不顾形象的逗弄起刘如意。 初闻刘邦之语,殿内众人还以为刘邦真是在请将,便下意识纷纷站出了身! 待等看清刘邦逗弄刘如意的举动,以及不时撇向殿内的目光,殿内众人这才回过味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由绛侯周勃率先出班,沉沉一拱手。 “陛下即知陈豨贼子之反意,当已有圣断;臣等恭闻陛下诏谕,又怎敢荐帅、将?” 听闻此言,殿内众人虽心有不甘,也不由纷纷开口附和。 “绛侯所言甚是,臣等附议,恭闻陛下诏谕……” 不出众人所料,周勃话音刚落,刘邦便微笑着望向殿内,以一种买菜似的随意口吻,便将平定陈豨叛乱的将、帅人选给定了下来。 “既如此,便由汾阴侯周昌为帅,将兵十万,以平陈豨之乱!” “曲周侯郦商、曲逆侯陈平、绛侯周勃、中郎赵尧,皆为将,随汾阴侯厉兵秣马,即刻整备!” ------------ 第0005章 周吕令武侯之死 砰!!! 于日暮前后回到长安城,在未央宫外走下辇车,走过数百步宽的广场,刘盈刚踏入宣室殿,就听闻一声刺耳的瓷器破碎声。 “欺人太甚!!!” 循声望向殿内,就见吕雉满脸盛怒的站在御阶上,双肩都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 至于是谁‘欺人太甚’,自是不用多猜。 ——当今天下,能让吕雉在破口大骂的同时,又不敢直呼其名的,恐怕也只有一人了…… “去!” “召郦侯吕台、洨侯吕产……” “不,凡在长安之吕氏子弟,通通召入宫中!” “另着阳都侯丁复、曲成侯虫达、阿绫侯郭亭、东武侯郭蒙、乐成侯丁礼、肥如侯蔡寅、中水侯吕马童,即刻入宫!” 一连喊出近十位食邑上千户,乃至数千户的开国功侯,吕雉终是气呼呼的坐回软榻,直喘着粗气。 见此状况,一旁默然躬立的樊哙不由稍上前,语带劝解道:“阿姊莫怒,莫急……” 砰!!!!!! 又是一声剧烈的破碎声,御案上的玉制砚台,也终是没躲过吕雉的荼毒。 “叫吾如何不怒?!” “兄长过世不过岁余,竟欺压我吕氏至如斯之地!” “吾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将满腔怒火毫无顾忌的喷洒在樊哙身上,吕雉仍不觉怒消,不由目光烦闷的瞪向樊哙。 “去,你也别闲着,把灌婴那厮叫来!” “若兄长在,他颍阴侯还敢躲躲藏藏,让吾指望不上分毫?” 见吕雉丝毫没有‘息怒’的架势,樊哙也只能无奈的叹口气,稍一拱手,便低头向殿门处走去。 若非刘盈提前避开了些,闷头疾行的樊哙,甚至险些把刘盈撞个满怀! “毛毛躁躁的……” 暗自腹诽一声,刘盈便稍整衣冠,做出一副凝重的面色,缓缓来到御阶前。 “母后。” 一声沉稳的拜喏,终是将吕雉的注意力稍稍吸引,面上怒意却丝毫不见减退。 稍一调整坐姿,吕雉便招招手,将刘盈叫到了身旁。 待刘盈爬上御阶,来到吕雉身旁,又被吕雉轻轻拉在身边坐了下来。 “今日之事,盈儿可瞧明白了?” 闻言,刘盈不假思索道:“儿明白。” “父皇不喜儿,欲以三弟为储……” “什么话!” 刘盈话音未落,就见吕雉又是没由来一怒! “区区贱婢所诞之奴生子,便称其曰奴,亦不为过!” 见吕雉被自己一声‘三弟’,激的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狂躁起来,刘盈不由一愣。 “好家伙……” “三言两语,就把刘如意的血脉都否定了?” 不等刘盈回过神,就见吕雉目光中满带着严肃,郑重的直视向刘盈目光深处。 “盈儿,记住!” “今日之事,并非是废立储君那么简单!” 一听这话,刘盈便赶忙敛回心神,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前世,在太上皇丧礼之后的一年当中,刘盈都在宫中面壁思过。 对于一些重要事件,刘盈都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道听途说),并不清楚其中的关键要害。 就如即将发生的代相陈豨之乱,在前世,就曾被刘盈单纯的认为: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地方割据势力,武装对抗中央的失败案例。 至于刘邦废黜的念头,前世的刘盈更是几乎毫无知觉! 这一世,能有更准确了解事态真相的机会,刘盈自是不愿错过。 ——因为只有全面认识到事物的本质,刘盈才能做出最准确的选择,为未来铺路。 见刘盈片刻之间,就摆出慎重的姿态,吕雉也不由稍冷静下来。 “今日一事,似涉及储君之废立,实却乃后位之争!” “陛下欲废者,不单是盈儿的储位,还有母亲的后位!” 笃定道出自己的判断,吕雉便面色严峻的起身,来到御案前。 “去岁秋,兄长周吕令武侯战殁,本就离奇:兄长堂堂北墙守军之主帅,如何能为北蛮所杀?” 说着,吕雉便从眼前的御案之上,轻轻拿起一卷已被解封的竹简。 “呵,韩王信……” “兄长征战一生,所斩之旷世名将不知凡几!” “纵是项羽,亦未曾在兄长手中,讨得半点便宜!!” “汉楚彭城一战、汉匈白登一战,兄长更每每率军驰援,方有今汉室鼎立。” “韩王信,区区一介丧家之犬,又如何是兄长之敌?”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回过身,将手中竹简递到了刘盈面前。 赶忙从榻上起身,接过眼前这份明显是战报的竹简,只稍一扫简上所书,刘盈面庞之上,便渐渐被骇然所充斥! “秋八月,韩王信引部来犯,恰遇周吕侯率亲卫数十游猎山林,遂以重兵围之……” “周吕侯力战数日,终力有不遂;末将率部援至之时,周吕侯已自刎于林间,韩王信及部众,亦已不见踪影……” 只短短两个话,刘盈便猛地瞪大双眼,满脸惊骇的愣在了原地! ——周吕令武侯吕泽,刘汉天下的第一功臣,且没有之一! 如果光按讨伐夺取的地盘计算,如今汉室版图,起码有五成甚至六成,都是吕泽打下来的! 后世口口相传神乎其神的淮阴侯韩信,其绝大多数功绩,实际上也都是吕泽所为! 这也是为什么刘邦,身为堂堂汉祚开国皇帝,却连吕氏这么一家外戚都收拾不了的原因。 ——真要论起来,汉室天下,人老吕家得坐一半! 而现在,看着手中竹简之上记录着‘周吕侯战殁’的战报,刘盈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末将率部援至之时,周吕侯已自刎于林间? 既然支援部队赶到时,只看到吕泽的尸体,又何来前面那段活灵活现的战斗过程? 这份军报的撰写者又从何而知:围剿吕泽的,是逃亡匈奴的韩王信部众,而非某个怀揣圣旨,口呼‘皇命难违’的边防将领? “去岁,兄长战殁北墙;” “今岁,盈儿储位有虞;” “婴儿猜猜,若刘如意那贱婢之子得立为储,明岁,母亲可还能安坐未央,母仪天下?” 正思虑间,吕雉意味深长的话音传入耳中,惹得刘盈猛地一打激灵! 却见吕雉稍叹一口气,复又冷然一笑。 “走吧。” “功侯们当快到了,随母亲出去迎迎。” ------------ 第0006章 局面并不乐观 片刻之后,未央宫宣誓殿内,便被十数位大都腰挂金印,身系紫色绶带的功侯贵勋所占据。 汉制:丞相、太尉位比彻侯,金印紫绶;御史大夫、九卿位比关内侯,银印青绶! 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后来的汉室,才会形成‘非侯勿相’的政治潜规则。 ——你连彻侯都不是,金印紫绶的资格都没有,就想为汉相宰? 哪凉快哪待着去吧你! 当然,如今的朝堂,还暂时没有‘非侯勿相’的潜规则。 因为在如今,这朝堂卧虎藏龙,开国元勋大都健在的时间点,别说丞相了,就连九卿,都很少有非彻侯之爵的人。 就说现在,去掉暂时闲置的内史和宗正两个职务,九卿中的其他七位,也只有奉常叔孙通、少府阳城延二人,暂时没有彻侯之爵。 即便是这二人,也都是身怀绝技,且几乎不可取代的能人。 ——奉常叔孙通,是如今汉室唯一一位儒家出身的官员,曾为汉室制定一应礼制,建立(发明)了汉室专有的礼法制度! 少府阳城延,更曾一手主建未央、长乐两宫,现在又肩负着建造整座长安城的重担! 这两个位置,一个主掌礼法、祭祀,一个负责建筑、制造,专业针对性都极强,就算是扔给那些开国元勋们,也根本没人玩儿得转。 但很快,刘盈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殿内这十数人此时的身份之上。 ——吕氏子弟,唯有故周吕令武侯吕泽的两个儿子:吕台、吕产二人身有彻侯之爵,其余众人皆白身! 至于被吕雉招来的那几位功侯,虽是人均食邑数千户的顶级贵勋,却无一在朝任职…… “如此说来,刘邦压制吕氏外戚一事,应该是由来已久……” 道理再简单不过:殿内这十数人,撇开年纪尚青的吕氏子弟不谈,那几位功侯元勋当中,甚至不乏曲成侯虫达、阳都侯丁复这样食邑四五千户,在开国元勋中排名前二十的巨擘! 这样一群人,偶尔有几人没能担任三公九卿之职,还能勉强理解为僧多粥少。 可现在,这几人无一例外的赋闲在家,手上更是连千儿八百兵马的兵权都没有! 要说这不是针对吕氏外戚以及其部旧筹谋已久,有计划的阶段性压制,根本就说不通。 最让刘盈感到心惊胆战的是:仔细一想,好像就连当今天刘邦的连襟,皇后吕雉的妹夫樊哙,如今都是赋闲之身…… “怪不得易储一事,来的这么突然。” “合着不是突然发难,而是胸有成竹……” 只片刻之间,前世那零零散散,又被迷雾所包裹的一个个人、一件件事,都在刘盈的脑海中连在一起,拼凑出一副宏伟的蓝图。 “先杀周吕侯吕泽,吕氏群龙无首,剪除其旧部便易如反掌!” “而后次序解除吕氏兵权,一俟时机成熟,便废我储位!” “子凭母贵,母凭子贵;储位即废,吕雉后位自是不保。” “吕泽暴毙,部旧赋闲,吕氏必当手无兵权;易储废后,吕氏则没有未来可言……” “再借着陈豨之乱,为刘如意培养亲信,在朝中安插党羽,而后捧起戚氏外戚……” 想到这里,刘盈不自在的松了松噤口,却仍不绝窒息之意稍有缓解。 “呼~” “不愧是……” 即便是心语,刘盈也没敢将‘沛公’二字讲出口。 望着殿门处缓缓走来的高大身影,不由稍整衣衫,恭敬的站在了吕雉身侧。 ——今日这场会议,最至关重要的一个人,来了。 · “颍阴侯别来无恙否?” 语意晦暗的一声问候,吕雉脸上,嗡时挂上一抹寒霜。 来人见此,却是不慌不忙的来到殿中央,拱手一拜。 “颍阴侯臣婴,敬拜皇后。” “承蒙皇后挂怀,臣无恙……” 灌婴话音未落,吕雉便突兀的发出一问:“既无恙,今日百官共赴新丰,颍阴侯又因何告假?” 乍一听这话,刘盈还当是吕雉余怒未消,正拿灌婴出气。 但只片刻之后,刘盈便回过味儿来,稍待诧异的抬起头,望向灌婴那明显带有一丝慌乱的面庞! “刘邦意欲易储一事,灌婴早有知晓!” 心中暗自发出一声凄呵,刘盈面色嗡时一紧,望向灌婴的双眸,似是要从灌婴那高达雄武的身躯中透射而过! 在前世,刘盈只大概知道:颍阴侯灌婴,排在汉开国功臣第九位,是汉室不可或缺的一位开国功臣。 与此同时,灌婴还是周吕侯吕泽故旧部将当中,成就仅次于平阳侯曹参的第二人! 但现在,从吕雉明显带有不信任的目光中,刘盈清楚地看见:灌婴,怕是生出了‘弃暗投明’的念头! “局面,真的糟糕到如此地步了吗……” “竟然连灌婴,都萌生出了墙头变幻大王旗的念头?”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灌婴稍不自在的轻咳两声,略带心虚道:“近日初秋,长安骤寒,臣不幸稍染风寒,故今日未往新丰……” 看着灌婴不断躲闪,恨不能直接闭起的眼睛,刘盈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可不就是在后世,刘盈还是孩童之时,骗老师说‘作业忘带了’时的慌乱神情? 毫不夸张的说:这个谎言,刘盈起码说过不下上百次! 却没有哪怕一次,如愿从老师口中听到那句‘明天带来’‘下不为例’。 而此时此刻,灌婴拙劣的演技,显然也同样没能骗过吕雉的双眼。 “哦?” “竟如此吗……” 悠然一声呢喃,吕雉便从软榻上起身,昂首上前,用下眼角俯视向惶惶不可自得的灌婴。 “若吾没记错,去岁,先兄周吕令武侯薨故,颍阴侯亦言‘稍染风寒’,而未上门吊唁,只遣旁支子侄前来?” “如今,颍阴侯又沾染风寒,而未往新丰,吊唁于太上皇灵前……” “如此看来,颍阴侯是年老体虚,重疾缠身?” 不等灌婴做出解释,吕雉便突然一拍御案,双眼猛的一瞪! “亦或是颍阴侯年老智昏,以为弃我吕氏而投刘,便可得善终邪?!!” ------------ 第0007章 红脸白脸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瞠目结舌,满是惊骇的望向御阶之上,怒目圆睁的吕雉! 只片刻之后,众人又纷纷低下头,只当方才的话,自己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就连灌婴本人,都放弃了为自己辩解,只心虚的低下头,忐忑不安的研究起地板上的纹路。 一时之间,殿内本就不算活跃的氛围,随着吕雉突入起来的暴怒,而愈发沉寂。 见此,刘盈稍一思虑,便淡笑上前,替吕雉揉起双肩来。 “母后莫动怒,万一气急伤了身子,岂不亲者痛、仇者快?” 温声抚慰一番,刘盈便又抬起头,温言悦色的望向御阶下,正揣揣不安的颍阴侯灌婴。 “颍阴侯万莫介怀,实在今日,屡生触怒母后之事,母后怒不可遏,才一时气急了些……” 闻言,灌婴心中不由稍松口气,赶忙向上首一拜。 “家上言重,言重……” “臣年老体弱,确有失当之举,纵为太后怪罪,亦不敢自辩……” 听灌婴毫不违和的说起自己‘年老体弱’,刘盈下意识眼角一抽。 ——在如今朝堂,动辄五六十的开国元勋当中,年方四十余的灌婴,可是少有的‘少壮派了! 这样一个人说自己‘年老体弱’,那已经年过六十的天子刘邦算什么? 今天凌晨刚过世,享年八十五岁的太上皇刘煓,岂不是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暗自嘀咕着,刘盈面上却很快调整过来,重新带上了那丝毫不见虚假痕迹的淡笑。 “母后,颍阴侯久行军伍,多有陈年旧疾,便是频频发病,也情有可原……” 听刘盈跟自己唱起反腔,吕雉先是下意识一皱眉。 看见刘盈不断挤弄的眼睛,再看看灌婴那已然缓过神来,悄然归班殿两侧的模样,终是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 “御下之术……” “一不留神,盈儿竟也成了丈夫……”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吕雉便稍敛怒容,重新望向殿内。 “今日之事,诸位都已知晓了吧?” 只一句话的功夫,吕雉片刻之间才压回的怒意,便再次出现在那张已显老态的面庞之上。 “太上皇灵前,赵王以志壮之名,言及社稷!” “陛下立于赵王身侧,但不劝阻,凡言其乃‘皇子应有之志’。” “诸位以为,陛下此欲何为?” 闻言,殿内众人不由面色焦急的抬起头,似是欲要开口,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今日之事,殿内众人自是知晓。 虽说被刘邦明令赶回长安的,只有吕雉、刘盈母子,以及萧何、阳城延、樊哙夏侯婴四人,但除了这六人之外,还是有不少人自发回长安。 别人且先不说: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都被赶回来了,以彻侯的身份前往新丰,参加太上皇丧礼的吕台、吕产二人,怎还敢留在新丰? 吕雉的兄长吕释之,以及殿内这十数位头顶刻着‘吕氏部旧’的功侯,又怎敢继续滞留? 尤其是在刘邦毫无遮掩的展露出易储之意,并借着敢吕雉、刘盈回长安,表示出‘你们老吕家给我有多远滚多远’的意愿后,这一干人等,还何必留在新丰碍眼? 所以,其实都用不着吕雉开口问,今天新丰,殿内大部分人都在场,丧礼发生的事,也都在这些人亲眼目睹之下。 即便是没‘在场’的那几个小辈,也只是因为灵堂跪不下,才跪到了灵堂外而已。 很显然,吕雉所问的,也并非字面意思上的‘你们知不知道这事儿’,而是:对于这件事,你们怎么看,咱们怎么办。 这,便是众人想开口,却都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的原因。 赵王于太上皇灵前妄言社稷? 乍一听,刘邦给出的解释好像没啥毛病,这只是皇子表露自己志向的寻常举动。 但只需要转换思维,把此事发生的场景稍微一换,这件事,可就全然变味儿了。 太上皇驾崩,当立太庙! 赵王刘如意,哪里是在太上皇灵前‘展露志向’? 这分明是在刘邦的陪同、百官的见证下,在太庙、在祖宗排位面前,做出‘愿意接手江山社稷’的承诺! 至于为什么没在太庙,而是在太上皇灵前,只怕是当今刘邦想借此,来试探朝中百官公卿的反应。 ——爷们儿打算废长立幼,谁赞同,谁反对? 从利益的角度出发,殿内众人,除了颍阴侯灌婴隐隐表现出‘置身事外’的意图之外,其余所有人,都早在楚汉争霸时期,就已经和吕氏外戚绑定在了一起! 而在周吕侯离奇亡故,吕氏外戚利益集团已然势微的当下,唯一能让众人展望未来的,就是皇后吕雉,以及太子刘盈。 现在过的这么苦,众人就指望将来刘盈继位,大家伙好鸡犬升天,跻身朝堂。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的储位,就是整个吕氏外戚利益集团的一致底线! 夸张点说:哪怕拼着再来一场‘掀翻暴秦’的宏图伟业,殿内众人也不可能允许刘盈储位动摇! 但话说回来,归根结底,殿内众人头上的爵位,可都是汉爵…… 而汉祚国姓,又是刘…… 如果是外人要抢刘盈的储位,殿内众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必然会毫无顾忌的扑上去,将那人活活咬碎! 但如果这个人,是带着殿内众人立下宏图伟业,建立这刘汉国祚的天子刘邦…… “咦?” 众人正进退两难间,就见御阶之上,吕雉面带疑惑的望向殿左侧,吕氏子弟跪坐的方向。 “阿禄,尔父怎未至?” 听闻此言,刘盈也不由循声望去,心下也不由稍一紧! 吕雉口中的阿禄,只是后世闻名遐迩的大将军吕禄! 而吕禄的父亲,正是如今吕氏一门唯一的壮年男丁——建成侯:吕释之! “不会吧?” “吕释之,可是吕雉的亲哥哥啊!” “血浓于水的,应该不至于大难临头各自飞?” 恰巧就在众人都纷纷露出疑惑之色时,建成侯吕释之姗姗来迟,气喘吁吁地倚靠在殿门之上。 稍一调整呼吸,吕释之便快步走入殿内,对御阶上方沉沉一拜。 “禀皇后,新丰来报!” ------------ 第0008章 期期知其不可 “陛……陛……陛下,万……万不……不可……” 两个时辰前,新丰邑,栎阳宫。 看着眼前的老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刘邦不由淡而一笑,稍一摆手。 “汾阴侯是想说:朕万不可废长立幼,废太子而立赵王?” 闻言,那老将不由长松一口气,赶忙点了点头:“然……然……也。” 见老将满眼焦急,恨不能把舌头咬断的架势,刘邦不由长叹一口气,望向身侧的侍郎。 “去,取简、笔来。” 那侍郎正要领命而去,却见那老将还没来及的坐下,闻言猛然起身,满目焦急地望向刘邦。 “不……不必!” “臣……臣口……口愚,然……臣……期……期……期知,废……废……废长……立……立幼,期……期……期不……不……不可!” “陛……陛……” “行啦!” 轻轻一声低呵,叫住老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刘邦便稍皱起眉,冷眼望向那老将。 见刘邦如此不耐,那老将更是愈发急躁起来,额头上都渗出些许汗滴,反倒愈急,愈说不出话来。 如此片刻之后,刘邦终是心有不忍,若有所思的站起身,旋即毫不违和的脸色一变,嘿笑着上前,拉着老将坐了下来。 “来,不急,坐下说话。” 将老将勉强摁回座位,刘邦便顺手拉来一张筵席,毫不顾忌形象的一屁股坐在了老将对面。 “周昌啊周昌。” “让朕说你什么好?” “啊?” “朕何曾说过要废太子?何曾说过要立赵王?” 话还没说完,看着周昌那又急躁起来的面庞,刘邦赶忙止住话头。 “行,先不提这事儿。” “当下之首重,还是陈豨!” 不着痕迹的将话题转移开,刘邦面上随意之色顿消。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几乎化为实质的杀伐之气,以及喷薄而出的愤恨! “早先,韩王信叛逃匈奴,故韩之地,便化为今之代国。” “又去岁,赵王张敖密谋悖逆,为朕贬为宣平侯。” “代国无宗亲为王,赵王又尚年幼,未及就国;赵、代之兵,今皆掌于陈豨之手!” “一俟陈豨反,则大河以北必乱,北墙,亦有不稳之虞啊……” 听闻此言,周昌也稍冷静下来,思虑片刻,便郑重一拱手:“陛……陛下……勿……勿忧!” “臣……必……必亲…………” 又是一抬手,示意周昌不用多说,刘邦才面带郑重的起身,紧紧捏住周昌的左肩。 “陈豨,不足为虑!” “便是整个关东大乱,朕也丝毫不担心!” “朕担心的,是平灭陈豨之后,代、赵之兵由何人统掌,北墙之防,又以何人为主……” 听着刘邦情真意切的吐露心扉,周昌终是暂时平静下来,不由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四年前,韩王信在都城马邑,陷入匈奴人的重兵包围,旋即投降匈奴,合兵南下! 消息传来,汉室朝堂无不欢呼雀跃! 几乎人人都以为:借此机会,汉室将一举重创匈奴人,重新恢复战国时期,游牧民族不敢南下牧马的辉煌! 但很快,一场堪称国耻的白登之役,犹如一个蒲扇大的巴掌般,在所有汉人脸上,扇出极其响亮的一耳光…… ——匈奴单于冒顿亲自领兵,将汉天子刘邦围困白登山,足足七天七夜! 虽说最终,周吕侯吕泽所率领的援军赶到,摆出反包围的架势,吓跑了匈奴人的兵马; 汉室也趁机增强了对马邑以北,即太原地区的掌控; 但至今为止,也从未有人认为:汉匈平城战役,汉室是胜利方。 因为每每提起平城战役,人们的注意力都不在战役前期,天子刘邦北追千里,杀得匈奴单于冒顿狼狈而逃的神武,以及周吕侯吕泽在白登之役后率军追击,重新夺回太原地区的荣光。 绝大多数人听到‘平城战役’,都只会想起那场堪称国耻的白登之围,旋即面色屈辱的发出一声哀叹…… 汉匈平城战役过后,关东异姓诸侯也逐渐不安分起来,梁王彭越坐守关中门户,淮南王英布雄踞五岭以北! 汉室本就没有余力南、北两线开战,关东即乱,北方只能暂时以稳为主。 为了腾出手来,专心平定内部异姓诸侯,彼时的刘邦只能遣使北上,促成汉室同匈奴互不侵犯的条约。 ——在当时,就连天子刘邦的亲女儿,如今已经嫁给宣平侯张敖的鲁元公主刘乐,都差点被送去匈奴和亲! 到现在,汉匈平城战役已经过去三年,汉室剪除内部异姓诸侯的工作,也已然临近尾声。 若非陈豨突然在代地蠢蠢欲动,汉室接下来的目标,就该是梁王彭越,以及淮南王英布! 即便如今,被陈豨打乱计划,汉室未来几年的主基调也依旧不变:平灭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彻底剪除关东异姓诸侯势力,形成一个稳定的关东! 作为当朝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周昌对此,显然也是心知肚明。 思虑良久,周昌终是面色凝重的抬起头,对刘邦沉沉一拱手。 虽未开口说话,刘邦却依旧清晰地看见,在周昌那张脸上,写有怎样纯粹的忠诚。 ——陛下直说,需要臣怎么做! 见此,刘邦只觉心下一暖,面色却也不由严肃起来。 “待陈豨乱平,朕欲顺势举兵南下,以返乡祭祖之名归丰沛,伺机窥英布虚实。” “若其忠,则便依淮阴侯故事;若不忠,则兴仁义之师以平灭之!” “淮南即平,而后便是梁……” 沉声道出自己的打算,刘邦便满带信任的望向周昌。 “今岁平陈豨,明岁灭英布;再除彭越王位,便当是三年之后。” “朕要你汝阴侯以赵相之身,总掌代、赵之兵,在这三年时间里,牢牢把守北墙!” “万不可使匈奴游骑,跨过北墙一兵、一卒!” 说到这里,刘邦苍老的面颊之上,陡然亮起一对满带精光的双眸! “待关东一平,朕便当提兵北上,北逐匈奴三千里,以血当年白登,冒顿困朕之奇耻大辱!” 最后一句雄心壮语,却并没有被刘邦道出,而是和往常那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远大志向般,暂时深埋在了心底…… ------------ 第0009章 我,也该行动了! “迁汾阴侯为赵相?” 夜幕降临前的未央宫,听吕释之上气不接下气的坐下来,说起新丰传来的消息,吕雉面色顿时一冷。 “御史大夫之位,以何人继之!” 吕雉此问一出口,殿内数十双眼睛,便嗡时集中在了建成侯吕释之身上。 在今日丧礼,明显透露出易储之意后,刘邦又光速任命御史大夫周昌卸任,转而去做赵国相? 只此一旦简简单单的人事任命,便涵盖了海量的政治信息! “母后。” 稍一沉吟,刘盈便面色凝重的上前,对吕雉稍一拜。 “自韩王信叛逃匈奴、故赵王张敖因罪被贬为宣平侯,凡大河以北,代、赵二国,及北地、陇右、云中、上四郡之兵,便皆由代相陈豨统掌。” “今父皇突以汾阴侯转任赵相,只怕是代国那边……” 见刘盈如此精准的道出个中要害,吕释之稍点点头,便赶忙上前。 “家上所言甚是!” “据探子回报:皇后、家上随丞相离新丰不久,陛下便遍召朝中功侯、将帅,所谋者甚大!” “夕时前后,汾阴侯入宫觐见,后不久,陛下明颁诏谕:迁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不日启程,往赵都邯郸履任!” 说到这里,吕释之的面色之上,已然是一片凝重。 “陛下令丞相、少府回转长安,当乃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谋定而后动之举。” “及遣皇后、家上先行回转长安……” “唉!” 只见吕释之话头悄然一止,愤然一跺脚,将头侧过去,做愤恨不平状。 而众人稍一思虑,便不约而同抬起头,望向御阶之上,那已然彻底黑下去的面庞。 “代相陈豨……” “赵相周昌……” “北墙之兵……” 讥笑着呢喃几声,吕雉的面色在片刻之间,便已便成一副极尽淡然,全无喜怒的模样! 见此,刘盈赶忙止住开口的冲动,悄然低下头,退回吕雉身后。 吕雉这个表情,外人看了,或许还会以为吕雉是‘不悲不喜’。 但这个表情,刘盈前世在吕雉脸上,满共就只看过三回。 第一回,是在刘盈刚结束为期一年的禁闭,叛乱的代相陈豨授首时,刘邦不顾百官劝阻,强硬驳回将刘如意的封国迁往内陆的提案,让刘如意就国邯郸。 第二回,是在刘邦驾崩后,匈奴单于冒顿遣使入关,送来一封写满污秽之语的国书。 第三回,则是吕雉在刘盈登基第二提出,让鲁元公主和宣平侯张敖所生之女,年仅九岁的张嫣做皇后时,被刘盈婉言拒绝…… 满打满算,这是刘盈前后两世加在一次,第四次看到这副全然淡定的神情,出现在吕雉脸上。 ——就连凌晨的太上皇丧礼上,被刘邦粗蛮的甩开手,在朝臣百官面前被驳了面子,吕雉都未有如此令人胆战心惊的神情! 而前世足足九年的经历告诉刘盈:这个表情出现在吕雉脸上,只意味着一件事。 怒! 极致到刻骨铭心,直击吕雉灵魂而不再能被外化,不死不休,绵延世世代代的滔天盛怒!!! “呼~” “也不知道这回,倒霉的是谁……” 在前世,吕雉第一次表现出这般‘怒不形于色’的神情,直接导致半年后,赵王刘如意被一杯毒酒送上路,其母戚夫人被做成人彘! 第二次,吕雉没能如愿兴兵北击匈奴,于是,短短数年之间,刘氏宗亲诸侯次序惨死,大河以北,长城以南,遍地诸侯皆吕氏。 第三次,天真的刘盈以‘舅舅怎么能娶外甥女’为由,拒绝立张嫣为后,便错过了唯一一次亲临朝堂,主持朝政的机会…… “御史大夫,以何人继之?” 丝毫不带感情的再次问出这句话,吕雉的目光中,已然再也不见丝毫温度。 不知是不是体会到了这股凝为实质的阴寒,吕释之几乎是想都不敢想,赶忙回道:“中郎,赵尧!” 音落,偌大的宣室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极致漫长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吕雉那凛如寒冬的话语,才终于击碎这阵沉凝。 “颍阴侯。” 就见吕雉面无表情的望向右侧,一声轻唤。 “如此,颍阴侯仍以为,还有独善其身之余地吗?” 只此一问,灌婴便面色惨然的低下头,不再言语。 对于殿内这群出身草莽,如今却屹立于汉室权力金字塔最顶尖的人杰而言,如今的局势,已经不需要再多哪怕一句话去解释了。 ——代相陈豨,旬月必反! 要知道御史大夫,可是三公之一! 毫不夸张的说:在御史大夫周昌不惜降职两级,去担任赵国相的情况下,哪怕陈豨本来是个乖宝宝,也必然会被逼到非反不可的地步! 想明白这一点,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儿,就很容易就被串联在一起了。 陈豨反叛,只是时间问题;只要陈豨反叛,那平叛,也是时间问题。 叛乱平定过后,必然会有一个人,取代陈豨‘总掌北方边防兵马’的位置;从目前来看,这个人,便大概率是新鲜出炉的赵相:周昌! 那在这件事当中,老吕家是个什么境况呢? 首先,便是刘邦意欲废黜一事,让殿内众十数人焦头烂额,不知如何解决。 而作为刘盈的直接竞争对手,刘如意将获得一位威名远扬,功勋卓著,在开国元勋中地位崇高,并在将来掌握所有北墙卫戍部队的国相。 什么意思? ——在如今的局面下,如果殿内这十数号人什么都不做,那陈豨叛乱平定之后,即便刘盈仍旧端坐储位,赵王刘如意,也将名正言顺的掌控汉室一半以上的军队! 而且是久经沙场、卫戍北墙的精悍部队! 到了那时,刘邦哪里还需要易储? 又何需刘如意在谁的棺材前,喊下‘我必带着汉室走向巅峰’的誓言? 光凭着手中兵权,赵王刘如意,就将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到了那时,朝中百官恐怕就不会像前世那般,劝刘邦‘废长立幼不可取’,而是会转过头来劝刘盈:当顾全大局,让位于贤了…… “都退下吧。” “建成侯,至后殿一叙!” 冷声结束这场吕氏外戚的内部会议,吕雉便直起身,面无表情的向后殿走去。 望着吕释之面带歉意对自己一拜,旋即追赶吕雉而去的背影,刘盈不由长出口气,面上也涌现出一抹压制不下的严峻。 “为了我,老娘怕是要操碎了心……” “我,也该行动了!” ------------ 人物解读——周吕令武侯:吕泽 来咯~ 这本书每100章,会有一次人物科普章节,从历史研究的角度,分析书中出现的热点争议人物,大家可以酌情阅读。 上架后的人物科普章为付费章节,请慎重订阅。 友情提示:本章节为文献综述内容,转载不得商用,抄袭必究。 非商用转载、引用请标明出处。 例:《大汉第一太子》第0010章节:人物科普——周吕令武侯吕泽。 ※※※※※※※※※※※※※※※※※※※※ 在开篇部分,有相当一部分读者对‘吕泽’这个人物表达了不同的看法。 有的同学说,吕泽在历史上非常牛逼,只是由于吕后驾崩后的诸吕之乱,而被史家上了春秋笔法; 也有的同学说,吕泽就是个凭着外戚身份,被刘邦提拔起来的小舅子,根本没有多牛逼,不然为什么百官公卿表、开国功臣表都看不到吕泽,《史记》《汉书》也没有他的身影呢?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一点:《汉书》中的绝大多数内容,都是以《史记》作为参考。 而在研究《史记》,弄清楚吕泽的能力,以及在汉室开国前后的贡献、地位之前,我们首先需要达成一致的是:《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并非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中立史官。 这一论点,我有以下几处佐证。 其一:太史公笔下,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在司马迁看来,冯唐、李广二人似乎是怀才不遇,没能得到自己应得的待遇,没能达到自己应该达到的高度,而且是被汉室的体制所压制。 但在司马迁自己所写的《史记》当中,我们就不难发现,冯唐、李广二人并非怀才不遇,而是自作自受。 在《史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有一天,汉文帝刘恒的马车行走在道路上,遇到了冯唐;二人聊了几句,刘恒就感叹道:如果我有廉颇、李牧这样的将领抵挡匈奴人,该有多好啊? 听闻闻言,冯唐却丝毫不留面子的说:就算廉颇、李牧在世,也根本不会为陛下所用! 一听这话,刘恒便气呼呼的回了皇宫,越想越觉得憋屈,就又把冯唐叫入宫中,说道:如果我有什么错,先生可以私下指出来,为什么要当着大庭广众羞辱我呢? 冯唐的回答是:鄙人不知忌讳。 或许在司马迁看来,这是冯唐率真、刚直的体现,但我们稍一想,就会发现并非如此。 我试着把冯唐和文帝刘恒之间的对话,用现代人的方式重现为下面这段场景。 某官员出行,遇到一位老者,就丝毫不摆谱儿的跟老者聊天下大事,最后感叹了一句:如果有人才帮助建设国家,那该有多好啊?结果老者说:就算有人才,也不会给你效力。 官员很生气,却没发作,之后私下找到老者,说:如果我的工作做的不好,老人家可以给我提意见,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下破坏官府的威严呢?老者说:我这人就这样,说话直。 试问什么样的掌权者,会重用这样一个情商为o的老人? 更何况是在封建君王时期,一个自认为业务水平相当不错的皇帝呢? 冯唐要是放在现代,怕是连村级别的单位都冒不出头。 所以,太史公笔下的冯唐易老,并非是文帝刘恒、景帝刘启让他老,而是他自己绝了自己的仕途;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老人家,路走窄了呀…… 回过头,看李广难封。 冯唐易老,好歹是情商问题,冯唐本身的业务水平未必有什么硬伤,但李广就是纯纯的政治巨婴。 同样是在《史记》中,景帝登基后的吴楚七国之乱,李广以中央将领的身份驰援梁国,却在平叛过程中接了梁王刘武的将军印。 简单分析一下吴楚之乱,我们就不难发现:景帝一朝的吴楚七国之乱,与其说是地方对抗中央,倒不如说是文帝刘恒旁支入继为嫡的后遗症。 原本皇位应该属于惠帝刘盈一脉,结果在吕后驾崩时,陈平、周勃等大臣内外勾结,血洗吕氏外戚,迎代王刘恒旁支入继。 此举非但使得齐哀王刘襄一脉怀恨在心,更是让其他的刘氏旁支心生邪念:刘恒可以旁支入继,我为什么不可以? 而在这样一场具备‘夺嫡’性质的内部斗争当中,梁王刘武的地位也十分微妙。 作为景帝刘启的同母胞弟,梁王刘武得到了长安中央的大力支持,原因是景帝刘启足够信任刘武,且梁国地处函谷关外,为关中东门户外的最后一道防线。 但在得到如此信任的情况下,梁王刘武却萌生出了不应该有的邪念,一度凭借梁国的重要战略地位,和母亲窦漪房一起要挟景帝刘启,将自己立为储君。 这样一个对景帝刘启皇位产生威胁的人,无论对于景帝刘启,还是长安中央而言,都是暂时不能得罪,且又早晚都要收拾的人。这种情况下,李广接下梁王刘武的将军印,几乎不亚于政治叛逃。 这也就不难解释‘李广难封’的真正原因了:李广武力值接近满格,但政治觉悟几近于零,难堪大用。 在汉室‘为国栋梁’的彻侯敕封标准下,李广终生未得封,其实是必然;我也愿意相信:在当时那个时代,除了司马迁,不会有人认为‘李广难封’有多么令人唏嘘,多么令人难以理解。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是我怀疑司马迁著史中立度的第一个佐证。 第二点:桃李不言,下自成溪。 众所周知,司马迁本人对项羽、李广、李陵这样的悲情英雄怀有主观崇拜,这个主观态度也体现在《史记》当中,司马迁对这些悲情人物的刻画。 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司马迁是史官、是太史公的前提是:司马迁是一名汉官。 作为一名汉室官员,哪怕处在史官这样一个超然的位置上,司马迁也是需要讲究政治正确的,但从《史记》当中,我们却丝毫不见这样的态度。 对于曾有‘军事叛逃’污点的李广,司马迁的评价是: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勇于当敌,仁爱士卒,号令不烦,师徒乡之。” 这个评价,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或许李广真的是出色的将领,是一个民族英雄式的悲情人物,但若是结合李广‘私接梁王将军印’的政治污点,无疑是带有极其浓厚的主观色彩的。 对司马迁借此评价,来歪曲后世人对李广的解读,我怀有一定程度的鄙夷。 还有便是司马迁对李陵的评价: “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成,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一句‘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和‘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与历史中判汉降胡的李陵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颇具讽刺意味,也足以看出司马迁意图遮掩李陵判汉,洗白李陵污点,歪曲后世人感官的意图。 第三点:身处时代。 众所周知,司马迁是汉武帝时期的历史人物,大约出生于公元前140年左右,对于李广、李陵等人物,司马迁或许还能勉强谈得上‘亲身经历’‘亲眼见证’,但对于发生在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80年之间的诸吕,司马迁的信息获知渠道,应当是只有‘道听途说’这个来源的。 至于通过皇室档案、帝王起居录获知真相这个渠道,也可以排除。因为和现代人印象中的‘史学世家’不同,司马迁的家族绝算不上什么历史渊源的史家。 从司马迁家族的族谱当中,我们就不难看出这一点。 司马迁八世祖:司马错,秦国武将; 六世祖:司马靳,秦国武将; 高祖:司马昌,秦始皇时期铁官; 曾祖:司马毋怿,汉高祖时期市长(市集吏长); 祖父:司马喜,无官职,五大夫爵位。 直到汉武帝刘彻恢复‘太史令’这一职务,并任命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为西汉第一任太史令,司马家族才和‘史家’一词沾上了关系。 司马谈被武帝刘彻任命为太史令,也基本可以确定为:专门负责记录武帝刘彻的丰功伟绩,传于后人。 在此之前,汉室高皇帝时期、惠帝刘盈时期的皇帝起居录,也是有极大概率在文帝登基之后被‘修正’过。 而在当时,先有秦始皇尽焚六国史书,后有项羽火烧咸阳宫的时代背景下,司马迁却在《史记》中,以‘记史’的名义写下了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这无疑足以让人怀疑司马迁著史的资料来源。 通过这三点,辩证的分析过后,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司马迁著史,总体上保证了对客观事实的阐述,大体历史脉络没有问题,但对于汉武帝之前,尤其是吕后驾崩之前的历史史实,司马迁并没有具备绝对说服力的资料来源,对于部分历史人物的描写,司马迁也没能避免主观情感的影响。 到这里,我们再回过头去看待史书上,似乎毫无存在感的周吕侯吕泽,或许就清晰了许多。 司马迁所处的时期是汉武帝刘彻时期,经过吴楚七国之乱,汉文帝刘恒一脉的皇统合法性已经毋庸置疑,既然如此,那吕氏外戚,乃至于惠帝刘盈一脉的丑化、反派化,自然是当时政治背景下的必要之举。 从《史记》中许多活灵活现,却完全说不通‘司马迁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事件当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对于惠帝刘盈、高后吕雉,以及包括吕台、吕禄、吕产在内的吕氏外戚,太史公是有不同程度的丑化的。 那么,周吕侯吕泽,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同样通过《史记》记载,我们可以得知:吕泽是吕公的长子,是吕雉的长兄。 而在秦始皇在位时期,吕公举家迁至丰邑,是受到了丰邑令的款待的,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吕氏家族,应当是小有名望的名门。 反观刘家,刘邦官职为泗水亭长,长兄刘忡、次兄刘喜务农,四弟刘交就学。 从幼子刘交有钱出门游学可以看出,作为落魄贵族,刘太公刘煓应该是有些家底,但从刘邦‘泗水亭长’的职务,也不难看出:在当时的丰邑,刘家的地位远不及吕家。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泗水亭长刘邦,真的有带领整个丰沛起兵造反的号召力吗? 贩夫樊哙,刘邦或许还能支使的动,那在县衙做官的周勃、曹参、萧何等人,作为下级的刘邦,真的具备‘我们造反,你做我小弟’的人格魅力吗? 或许有,但我个人更倾向于:这些名垂青史的‘小’人物,刘邦凭借泗水亭长的身份还够不上,应该是由丰邑名门吕氏的长子吕泽出面,为刘邦引见的。 这从《史记》当中,汉室鼎立之前,曹参参与的大多数战争,都有吕泽的身影若隐若现,萧何、周勃等丰沛老臣,也屡屡无偿出面维护吕氏,樊哙迎娶吕氏女,众人都颇为亲近吕氏可以看出。 看透这一点,我们不妨大胆猜测:刘邦,会不会是吕氏早起推上明面,以吸引外人注意力,后期却又没能控制住的棋子? 这一点有待考证,但结合刘邦登基之后对吕氏外戚、太子刘盈的莫名厌恶、排斥,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大。 说回周吕侯吕泽,有的读者反对‘吕泽为汉室第一功臣’的主要论点,大都集中在于:吕泽封侯封了多少户? 为什么在功侯排名中看不见身影? 在这里,我们且先不谈吕后驾崩后,汉室丑化、淡化吕氏外戚的政治需要,只需要看一点:惠帝刘盈驾崩之后,吕后第一个封的王爵,正是吕悼武王:吕泽。 从客观角度上分析,吕泽被追封为吕悼武王,应该有很大部分是吕后为封吕泽之子吕台为吕王的原因,但从周吕令武侯吕泽第一个获封为吕氏诸侯,而非建成侯吕释之来看,我们就不难看出:在吕氏家族,吕泽的地位是多么崇高。 因为在遍封诸吕之前,吕雉必然会拿出手中最不容易受人质疑的人选,来试探朝臣百官、开国功侯的态度,而吕雉所选择的人,正是吕泽父子。 再来看在汉室鼎立的过程中,吕泽的部旧势力立下的功勋,光是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就有以下这些。 ——博成侯冯无择,《以悼武王郎中》,兵初起,从高祖起丰,攻雍丘,击项籍,力战,奉卫悼武王出荥阳,功侯。 ——阿陵侯郭亭,以连敖前元年从起单父,以塞疏入汉。汉高帝六年七月庚寅,顷侯郭亭元年。还定三秦,《属周吕侯》,以都尉击项籍,功侯。 ——阳都侯丁复,以赵将从起邺,至霸上,为楼烦将,入汉,定三秦,别降翟王,《属悼武王》,杀龙且彭城,为大司马;破羽军叶,拜为将军,忠臣,侯,七千八百户。 ——东武侯郭蒙,以户卫起薛,《属悼武王》,破秦军杠里,杨熊军曲遇,入汉,为越将军,定三秦,以都尉坚守敖仓,为将军,破籍军,功侯,二千户。 ——曲成侯虫达,以曲城户将卒三十七人初从起砀,至霸上,为执圭,为二队将,《属悼武王》,入汉,定三秦,以都尉破项羽军陈下,功侯,四千户。为将军,击燕、代,拔之。 这五人,是我们当代都能明确查到的‘周吕部旧’,除这五人之外,还有近十位基本明确,但仍有一定争议的‘周吕部旧’。 光是这五人,其封国食邑少则二千户,多则七八千户,且在高皇帝刘邦白马誓盟的‘开国十八功侯’当中,都具有相当高的排名。 到这里,事实的真相便不远了。 ——同为开国十八功侯,为什么萧何、周勃、樊哙、夏侯婴等人,我们都这么熟悉,反观丁复、虫达、郭蒙等人,我们却觉得听都没听说过呢? 这,就佐证了我前面的观点:在吕氏外戚被血洗,文帝刘恒旁支入嫡的政治背景下,淡化、丑化整个吕氏外戚,乃至于整个吕氏外戚集团,成为了当时的政治需要。经过两汉前后四百年的可以淡化、岁月洗礼,以及独尊儒术后的两千年华夏史,这些人,已经淡出了我们对西汉初年历史的认知。 而周吕侯吕泽究竟有多么利害,从这一点也同样能看出:曾经的部下,都被封为动辄七八千户的顶级彻侯,两个儿子都被封为彻侯,长子吕台的郦侯食邑,更直接就是太上皇刘煓所生活的新丰,吕泽的食邑,真的会少到无法排进开国功侯名单当中吗? 我个人认为,在小弟丁复都能获封七千八百户,儿子吕台都能以新丰作为封国食邑的情况下,周吕侯吕泽的食邑,绝对不会低于万户。 而从吕泽极其少见的双字谥号:‘令武’来看,吕泽在汉初的武勋,也应当是毋庸置疑。(汉开国功侯当中,同为双字谥号者有:酂文终侯萧何、留文成侯张良。) 结合以上论点,我得出以下三点结论。 第一:在建立汉室过程中,无论刘、吕两家是合作关系还是从属关系,周吕侯吕泽,都是刘邦鲸吞天下至关重要的人物。 第二:周吕令武侯吕泽在汉初的地位,很可能与萧何、张良二人平齐;无论是在保住惠帝刘盈储位,还是后续吕后专政十数年的过程中,周吕侯吕泽所遗留的政治遗产,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第三:在刻意淡化、丑化,且经历两千多年反复‘修正’、传延后,我们依旧能从史书上看出吕泽耀眼的功绩,那么在真实历史上,吕泽的成就,很有可能比我们所能看到的还要耀眼。 ※※※※※※※※※※※※※※※※※※※※ 以上论断为个人文献综述,不代表任何权威机构,内容只属于作者个人看法。 本书中,对于吕泽、吕氏外戚、周吕部旧的描写,沿用以上内容为背景。 ------------ 第0010章 屁股决定脑袋 “家上。” 从宣室殿内缓步走出,刚走下长阶,刘盈就见一道人影从一旁走出。 暗自定了定神,细一看,才发现是灌婴在等候。 “家上仗义执言,臣,不知该如何相报……” 看着灌婴面带惭愧的躬身一拜,刘盈不由洒然一笑,暗地里却悄然思量起来。 灌婴是个什么样的人,刘盈再清楚不过了。 无论是在刘盈的前世,还是前半生的记忆当中,颍阴侯灌婴,都是一个十分精通‘趋利避害’的人。 比如说去年,北墙一代传来周吕侯吕泽战殁的消息,朝堂顿起风言。 有人说,是代相陈豨不满于吕泽插手北墙防务,才伙同已经逃到匈奴的韩王信,将吕泽暗害。 也有人说,是故燕王臧荼逃亡至匈奴的儿子臧衍,和同样逃亡匈奴的韩王信怂恿匈奴,对吕泽设下了圈套。 最终,朝堂对于周吕侯吕泽离奇阵亡于北墙一事,给出了最终的盖棺定论。 ——死王事。 有后世的话来说,就是阵亡;吕泽成了两汉前后四百余年,在对外战争中阵亡的等级最高的烈士。 朝堂只丢下一句‘死王事’,便不再追查此事前因后果,也丝毫没有报仇雪恨的意图,长安刚刚激烈起来的风论,自然是应声而止。 而彼时,作为周吕侯吕泽部旧势力当中,成就、地位数一数二的拔尖者,灌婴却做出了一件相当不厚道的事。 ——以重病卧榻为由,遣家中旁系子侄前往周吕侯府,代为吊唁。 光从这一件事就能看出,灌婴此人,绝对是个‘聪明人’。 但恰恰也因此,自周吕侯吕泽身死之后,灌婴无论是在丰沛元勋,还是在周吕故旧圈子当中,都遭遇了许多的不待见。 ——聪明人,又不止灌婴一个! 吕泽咋死的,虽然没人能说清楚,但其中透露出的怪异气息,自然躲不过朝堂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精。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保全自身,最明智的选择,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似吕泽真的是战死般,乖乖上门吊唁。 该哭就哭两声,该追悼就追悼一下,一切如常便是。 灌婴可倒好,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颍阴侯‘已经参透了其中奥义’般,直接不去参加葬礼! 非但自己不去,连嫡子、长子这种具有代表性的子侄也不派一个,就派一个旁系子侄? 在朝臣百官心中,这件事的性质,几乎和后世,举报同学作弊没什么两样。 ——我承认你做得对,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但我想离你远点。 就这样,短短一年的时间内,颍阴侯灌婴,汉开国功侯第九位的顶级元勋,便混成了如今这个‘举目无友’的地步。 按理来说,对于这样一个趋利避害,只想着保全自身的‘聪明人’,刘盈也应当抱有鄙夷才对。 但前世足足九年的惨淡生涯,让刘盈清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屁股,决定脑袋。 从客观角度,或者说从正义的角度上来讲,灌婴的人生信条,却是算不上多么高尚。 但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一个懂得,且几乎只懂得趋利避害的人,却是不可多得的,可以为刘盈所招揽的势力了。 ——不然怎么办? 去招揽那些个出身丰沛,和刘邦打儿时起,就穿着开裆裤一起玩儿到大的汜水元从? 还是招揽曾经和吕泽出生入死,为汉功侯的武夫将领? 很显然:此时的刘盈,别说招揽张良萧何、樊哙夏侯婴了,如果不靠母族帮助,但凡爵位沾个‘侯’字儿的人,刘盈都很难搞定。 在当下,爵位能沾个‘侯’字儿的,那可都是凭借自己的双手,从死人堆里一步步爬上来的狠人儿! 反观刘盈,除了老爹是刘邦、老娘是吕雉之外,几乎再也没有其他能令人敬佩、让人折服的特质。 所以,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一个懂得趋利避害,可以为了利益而被收买的人,是比那些满脑子战阵杀伐,只服比自己更强者的功侯元勋们,要更容易招揽的。 当然,等大权在握,手下猛将如云、良臣如雨时,刘盈自然也可以毫无心理压力的一脚踹开灌婴,学老爹刘邦喊上一句: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灌婴! 暗自思虑着,刘盈便莞尔一笑,毫无太子威严的拍了拍灌婴的肩侧,示意边走边说。 “今日,母后确有些怒急攻心,但母后所言,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 淡然一语,刘盈便面色如常的侧过头,看了看灌婴的面色。 “若孤未记错,颍阴侯初非周吕侯部将,而乃以中涓之职起砀郡,以随父皇伐秦?“ 听刘盈几乎不带丝毫回忆,便直言道出自己的过往,灌婴赶忙一拱手。 “蒙家上挂怀,竟于臣之事了然于胸,臣甚敬……” 嘴上如是说着,暗地里,灌婴却顿时感到有些惊诧。 对于自己的过往,别说当今刘邦了,若非刘盈提起,灌婴自己都有些淡忘了! 那刘盈,这么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储君,又为何会记得这么清楚? 是只有自己的事,刘盈记得这么清楚,还是朝中的每一个功侯,其过往武勋、功绩,都被刘盈记在了心中? 灌婴正思虑间,就听刘盈略带感怀的长叹一声,将双手背负在了身后。 “汉二年,汉楚彭城一战,父皇不敌项羽,兵败而逃,彼时有楚将一人,名曰丁固,受项羽之名追击父皇。“ 说着,刘盈面带笑意的侧过头:“颍阴侯可还记得此人?” 见灌婴面色猛的一紧,刘盈只自顾自道:“父皇以养寇自重之说言劝丁固,固果然心怀二意,方使父皇得以逃脱,而后于垓下一战定天下!” “待项羽自刎乌江,父皇立汉国祚,丁固便邀功于父皇驾前,却为父皇所斩”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止住脚步,侧过身正对灌婴,面上依旧是那一抹浅浅的笑容。 “颍阴侯可还记得,父皇令斩丁固之前,所言者何?” 听刘盈又是一问,灌婴终是无法继续沉默,只心虚的低下头。 “陛下言:项羽失天下者,皆丁固为臣不忠;今斩之,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却见刘盈闻言,似是随 ------------ 第0011章 我借他两个胆子! “母后。” 回到宣室殿,刚到门口,刘盈就和二舅吕释之打了个照面。 而在刘盈来到后殿时,吕氏的面色已经淡定了许多。 “盈儿,来。” 照例将刘盈喊到身旁坐下来,吕雉便面带和蔼的问道:“颍阴侯……” “盈儿是如何盘算的?” 一听吕雉此言,刘盈便明白过来:老娘吕雉,这是起了考校之意。 “也对。” “现在的吕雉,应该还没有‘架空儿子’的危险想法。” 暗自腹语一声,刘盈便装出一副组织语言的模样,磨蹭好一会儿,才乖巧一笑。 “儿以为,颍阴侯趋炎附势,朝三暮四,觉危而独善其身,实不可信。” “然今,先舅周吕令武侯部旧多赋闲,便是舞阳侯,亦手无兵丁一人。” “今日太上皇丧礼,父皇又明示易储之意于百官当面。”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若颍阴侯改换门庭,或当使吕氏子弟、部旧惶惶不可终日,而外朝百官、功侯元勋,则或暗效颍阴侯,投效于赵王帐下。” “如此,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皆危矣……” 语调沉稳的道出自己的看法,刘盈便稍抬起头,装出一副心绪凝重,面色严峻的模样。 但在内心深处,刘盈却并没有太多担心。 果然不出刘盈所料,见刘盈这幅如临大敌的架势,吕雉只稍叹一口气,轻笑着抚了抚刘盈的脑袋。 “不至于此~” “不过盈儿之所虑,倒也不失为周全。” 见吕雉面色淡然的说出‘不至于此’,刘盈也配合的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 “父皇意欲易储一事,母后已有应对之策?” 闻言,吕雉只轻笑着点点头,面色淡然,语调随和的说出了一件让刘盈瞠目结舌的话。 “嗯。” “母亲同建成侯议:待陈豨乱平,便立皇四子刘恒为代王,以齐右相傅宽为代相!” “周昌为赵相,傅宽为代县,赵王那奴生子,便无以尽掌代、赵之兵。” 听闻此言,刘盈只觉心中,掀起一股惊涛骇浪! ——运作傅宽做代相国,以应对赵相周昌,让刘恒去做代王,来遏制赵王刘如意? 可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精妙,且更具有操作性的解决方式了! 阳陵侯傅宽,汉开国功臣第十位,在开国元勋中的地位,几乎不亚于汾阴侯周昌! 而前世的记忆则告诉刘盈:阳陵侯傅宽,也同样是‘周吕部旧’群体的一员! 至于皇四子刘恒? 就算是现在,刘恒已经年满六岁的时间点,刘恒的母亲薄姬,也依旧在吕雉身边伺候! 无论是对于刘盈,还是皇后吕雉而言,四弟刘恒和其母薄姬,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自己人! 而在这个医疗水平底下,盈儿存活率极其底下的时代,六岁,恰好就是告别脆弱的幼儿期,踏上少年时期的分水岭。 也就是说:无论从年龄,还是从按照往常的惯例而言,皇四子刘恒,确实到了该封王的年纪。 ——也正是在韩王信叛逃匈奴,汉匈大战将起,刘邦的二哥代王刘喜却弃土而逃时,如今的赵王刘如意年满六岁,被当今刘邦封为代王! 至于刘如意被移封为赵王,是因为去年,故赵王张敖‘因罪’被贬为宣平侯,赵王的位置空出来,赵国的战略意义又不同凡响,才让刘如意占了便宜。 皇四子刘恒年满六岁,到了该封王的年纪,而如今关东,燕国有燕王卢绾、赵国有皇三子刘如意,梁国有梁王彭越,齐国有皇长子刘肥; 楚国有刘邦的幼弟刘交,淮南国、长沙国有异姓诸侯英布、吴臣二人,荆(吴)地有宗亲刘贾为王。 放眼望去,整个关东大地,只有曾经被封给刘邦二兄刘喜,后因刘喜临阵脱逃而废黜王位的代国,其王位暂时空缺。 也就是说,运作刘恒为代王一事,甚至根本不需要吕雉做什么,只需要派个朝臣站出来,对刘邦说一句:陛下,皇四子刘恒该封王了,就大功告成。 ——关东只有代国没有诸侯王,刘恒只要获封为王,就必然是代王! 但问题是…… “母后。” 就见刘盈面带迟疑的一声轻唤,便稍有疑惑道:“阳陵侯傅宽,如今不是齐右相吗?” “且阳陵侯,乃周吕令武侯部旧,迁其为代相……”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话头一滞,百般迟疑,终还是直言道:“父皇能答应吗?” “容不得他不答应!” 只刹那之间,吕雉原本温和慈爱的面容,便被一股令人胆寒的阴戾所占据! 过了好一会儿,吕雉才又平静下来,可吕雉口中道出的话,却并没有让脊背发毛的刘盈感觉好些。 “易储一事,吾早有所料!” “故前些时日,吾已传书于齐相傅宽、曹参二人,厉兵秣马,以备不测!” 说到这里,吕雉生怕刘盈听不懂般,补充了一句:“先兄周吕令武侯,同平阳侯曹参,亦颇有渊源……” 听到这里,刘盈已经觉得事态的发展,有点出乎自己的想象力边界了! “在前世,老娘就是这么保下我皇位的?!!” “以齐地大乱、关东糜烂为要挟,逼迫刘邦就范……” 对于刘盈面上骇然,吕雉并没多注意,只继续道:“除此,吾前日亦已遣建成侯求策于留侯;明日,建成侯便会启程,往商山请贤。” “此事,盈儿便莫再多问,母后自不会害盈儿便是。” 听闻此言,刘盈面上骇然更甚。 “商山四皓!!!!!!” 暗自思虑着前世,结束禁闭期后,每天跟在身后的四个耄耋老人,刘盈终于回过味来。 “呼~” “可真是……” 听到吕雉应对刘邦废储之意的对策,刘盈只觉得自己前两辈子都白活了! 见刘盈目光骇然的愣在原地,吕雉似也是福灵心至般,轻笑着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盈儿莫担忧~” “有母后在,必不会叫盈儿为外人欺了去。” 颇有些霸气的说出这句‘老娘罩着你’,吕雉又轻拍了拍刘盈的脸颊。 “且去吧,时辰不早了。” “近些时日,在宫中安分些,别让外人拾了口舌。” 闻言,刘盈只呆滞的点点头,向着殿外走去。 走到殿门处,刘盈似是想起什么事一般,脚下一停,回过身望向吕雉。 “母后,宫中人多口杂,母后言及父皇,是不是该……” “恭敬些?” “若是叫父皇知晓,再迁怒于母后……” 很可惜,刘盈好心的提醒,却只引来吕雉一句满是豪横的宣示。 “迁怒?!” “我借他刘季两个胆子!!!” · · · · PS:曹参为周吕部旧,非为准确史实,为作者推断;文献综述推理会在后续‘人物解读’部分发布。 文中以‘曹参原则上中立,情感上偏向吕氏’为背景。 封刘恒为代王、任傅宽为代相为史实。 《史记·高祖本纪》:(高皇帝)十一年……于是乃分赵山北,立子恒以为代王,都晋阳。 《史记·傅靳蒯成列传》:阳陵侯傅宽,以魏五大夫骑将从……为齐右丞相,备齐……(高皇帝十二年)一月,徙为代相国。 ------------ 第0012章 圆月当空 “阿嚏!” “阿嚏!!” “阿~~~~~嚏!!!!!!” 新丰邑,栎阳宫。 没由来的打出三个打喷嚏,刘邦不由摇了摇脑袋,将衣襟拉紧了些。 “唔……” “这才秋七月,怎秋寒来的这么早……” 听闻响动,一旁的御榻之上,应声爬起一位眉眼清秀,五官隐隐透露出些许媚色的女子,起身踩上布履,来到了刘邦身边。 “陛下?” 一声略带担忧的询问,惹得刘邦大咧咧摆摆手,顺势将女子揽入怀中。 “朕无妨。” “唔,许是受了风寒,总觉得今儿这天,莫名冷了些……” 闻言,女子只娇羞的钻入刘邦怀中,稍抬起头,俏皮的将下巴戳在刘邦的胸口上,眼带崇拜的仰望向刘邦。 “陛下万要保重龙体才是。” “如意年方九岁,陛下还要扶着如意,加冠、大婚,坐上那储君之位呢……” 听女子说起宝贝儿子刘如意,刘邦只嘿然一笑,用下颌将女子的小脑袋紧紧压在脖颈处,只抱得更紧了些。 “莫担心。” “朕不会这么早死。” “父皇享年足八十五,朕再如何,也当能亲持如意加冠之礼……” 闻声做出承诺,刘邦心中,却隐隐有些担忧起来。 “吕雉……” 一想起那张久不见笑容,更已显珠黄之色的面孔,刘邦便觉一阵憋屈! 满打满算,刘邦征战一生,真要说起来,只有两次刻骨铭心的失败。 离现在最近的一回,自然是三年前,刘邦御驾亲征,平定叛汉投敌的韩王信叛乱,最终被匈奴单于挛鞮冒顿,给围在了白登山。 而另一次,便是汉元二年三月,刘邦联合关东诸侯大军足足五十六万,却在楚都彭城,被项羽三万大军杀了个丢盔卸甲…… 白登之围,起码只是汉匈平城战役的一个小插曲,非但没有对战役走向产生太大影响,反倒是让汉军将士迸发出了更强烈的斗志! 借着白登一战所带来的屈辱,汉军将士在主帅吕泽,将领灌婴、曹参的带领下,将北方防线一路外推,直从平城推到了太原郡以北的武州塞一带! 而彭城战败,却是险些让刘邦自此一蹶不振,乃至于兵败身亡…… 一场彭城战役,刘邦损失了数十万大军,失去了反楚诸侯联盟的主导地位,更沦落到了强制征发关中老弱病残,乃至于未成年男丁的地步! 父亲刘煓、妻子吕雉被项羽所俘,直到垓下一战后,才被刘邦接回长安; 次子刘盈、长女刘乐,更是在刘邦逃亡途中,屡屡被急于奔命的刘邦踹下马车,又屡屡被驾马的夏侯婴捡回…… 好不容易逃到下邑,得到舅哥吕泽的支援,接踵而来的,便是吕泽恼怒于吕雉被俘; 又听闻刘邦逃亡途中,将刘盈屡屡踢下马车的事,便硬逼着刘邦册立太子,以正名分…… 楚汉彭城一战,是刘邦这辈子都绕不过去的心坎! 同时,也是刘邦走向辉煌,奠定帝王基业的开端。 自那之后,楚汉之争中的天平彻底向刘邦倾斜,霸王项羽雄踞荆楚,却还是被一点点蚕食,最终落得乌江自刎的下场。 而刘如意,便是在刘邦彭城大败那年出身。 如果说,被项羽俘虏足足四年的吕雉,和曾被自己屡次踢下马车的刘盈,对刘邦而言意味着失败,那刘如意,便意味着刘邦的重新崛起。 看到刘如意,刘邦便能想到:哪怕败光诸侯五十六万大军,沦落到将发妻、老夫为敌所缚、子女被自己无情抛弃的地步,我刘邦,也依旧能东山再起! 但即便是现在,已经君临天下足足五年,掌天下万民生杀大权的现在,刘邦也依旧不得不承认:吕雉,并不是那么好惹的…… “唉……” “也不知这回,又要闹出何成场面……” 暗自苦叹一口气,刘邦便负手来到殿门处,昂起头,望向天空中那一轮圆月。 “父皇。” “保佑皇儿一切顺利,庇佑我大汉,国祚永存吧……” ※※※※※※※※※※ “奴、婢等参见殿下!” 抹黑回到自己的宫殿,刘盈已经彻底从先前,那因惊诧而陷入呆滞的状态中走出。 “嗯。” 只高冷的稍一点头,刘盈脚下丝毫不做停留,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寝殿:凤凰殿。 与后世大多数人所固有的印象不同:作为太子,刘盈至今为止,都还没有一座专属于自己的太子宫。 原因也并不很复杂:如今的汉室中央,已经穷到连都城长安的建造工作,都无力拨款支持的地步了…… 再加上刘盈这个太子,在老爹刘邦那里地位着实不算高,而且年纪也不大,便只能暂住于未央宫东北角,毗邻钟室的一座小殿,名曰:凤凰殿。 对于这座宫殿,刘盈可谓是印象颇深。 在前世,刚来到这个时间的头一年当中,除了第一天在新丰参加太上皇丧礼之外,接下来的一年时间,刘盈都在这座小殿内渡过。 对于这座小殿内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期间,乃至于每一个宫女宦官,刘盈都可谓熟悉无比。 虽然前世成为皇帝之后,刘盈便再也没有来过这处‘太子宫’,但当再次踏进凤凰殿的高槛时,刘盈却丝毫不觉得陌生。 一来,是熟悉。 二来,是顾不上‘怀古伤今’…… “平日,殿下总温颜善目,怎今日,如此风风火火?” 见刘盈飞快走向请功,一位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婢女疑惑一问,顿时惹得身旁的小太监靠过来,故作神秘一笑。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昨日夕时,太上皇驾崩,今日于新丰邑举丧;丧礼之上,可是出了大事……” 不等婢女再追问,不远处的寝殿方向,便传来刘盈满是严肃的呼号声。 “来人!” 突闻刘盈这一吼,那婢女和小太监不由下意识看了看左右。 发现周围并无旁人后,二人面上,几乎同时流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那婢女便似是变戏法般,从衣袖中取出一块金角,不管不顾的塞进小太监手中,便快步向刘盈秦殿德方向跑去。 望着婢女半带欣喜,半带忐忑的跑向寝殿,小太监讥笑着掂了掂手上金角,又放在犬齿边轻咬一口。 “嘿!” “这些新来的,还真是不怕死……” ------------ 第0013章 还有一年又九个月 片刻之后,凤凰殿寝殿之内,便已灯火通明。 刘盈面带郑重的站在一方木案前,将一张长宽各丈余的巨大堪舆铺开,旋即用手指在堪舆之上比划起来。 至于先前自告奋勇而来的那个婢女,此时则手持一盏油灯,面带幽怨的站在木案旁,充当人肉灯架。 而婢女幽怨的表情,以及那我见犹怜的窈窕身姿,刘盈此时,已然丝毫顾不上了…… “代……” “赵……” “齐……” 看着堪舆上那几处略显晦涩的小篆,刘盈不由稍直起身,跟往常般,将大拇指甲盖放在嘴边,有规律的啃咬起来。 “去,往东厨,取块碳灰来。” 冷然一声吩咐,刘盈便自然地接过婢女手中的油灯,将其放在木案之上。 至于为什么要找碳灰,则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惯用的书写材料并非是纸,而是竹简…… 除非特别紧急,或特别隆重的情况,如军报、战报,以及祭文、诏书等,会用到绢布作为书写载体之外,绝大多数情况下,无论百姓还是官员,乃至于朝堂之上的会议纪要,都是以竹简为主要书写载体。 书写载体是竹简,自然也就意味着此时的书写工具,并非后世人印象中的毛笔,而是用于刻字的刀笔。 很显然:在眼前这张以羊皮为底,上端写有‘关东诸侯国疆域图’的堪舆之上,刘盈并不能用刀笔做什么记号。 很快,那婢女便面带哀怨,衣衫遍布炭灰的回到寝殿,带回了几块黝黑的木炭。 刘盈自是毫不犹豫的接过一块木炭,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眼前的堪舆之上。 “下去吧。” “把门带上。” 毫不留情的呵退婢女,待殿门缓缓闭合的声音传来,刘盈终是皱起眉,用手中木炭在堪舆靠右的位置,划出了一个黝黑的大圈。 “齐……” 稍一思虑,又在堪舆正中间的位置画下两个圈,又似是不满意的将两个圈合一,刘盈面上,才终于涌上一抹了然。 “怪不得。” “怪不得从齐国下手!” 就刘盈此时所见:堪舆之上,西起函谷关、东邻东海,北至长城,南接五岭的整个关东大地,此时尽为一个个诸侯国所占据! 在堪舆东北角,燕国孤然而立,东接朝鲜半岛,南邻齐国,西为代、西南为赵;北,则为长城,也就是汉匈交界! 而燕国以西的代国、西南方向的赵国,此时都在代相陈豨的掌控当中;一旦陈豨铁心造反,代、赵必将第一时间脱离长安中央掌控! 届时,齐国就将成为汉室唯一通往燕国,可通过陆地直接联络燕国的通道。 也就是说,一旦齐国也脱离长安掌控,那地处汉室版图东北角的燕国,就将彻底成为一块‘飞地’! 代、赵失控,燕国失去联络,齐国再脱离掌控,就等同于大河(黄河)以北的整个关东,都脱离汉室掌控! 那么,吕雉从齐国入手,要挟刘邦打消易储之念,真的只有‘让关东北半部失控’这么简单? 远远不止! 只稍低下头,刘盈便看见:紧邻赵国以南的,便是关中在函谷关外,最后一道隔绝关东的门户:梁国! 梁国以西数百里,便是关中最后一道防线:函谷关! 而梁国,以及梁国以南的淮南国,更南的长沙国,此时皆由异姓诸侯为王! 一旦出现‘半个关东脱离长安中央掌控’的局面,那这几个异姓诸侯为王的诸侯国,也必然会出现变数! 都不用说淮南王英布,也不提长沙王吴臣,就拿梁王彭越来说:如果彭越心软一点,把函谷关一堵,便可以彻底隔绝汉室中央军队东出函谷的道路。 这样一来,彻底失去整个关东,只掌控关中地区的汉室,就将成为尚未统一天下时的秦国! 更有甚者,若是彭越心狠一点,直接引兵攻打函谷关,便会对关中地区直接造成威胁! 而在关东地步北半部全面脱离掌控,南半部的梁国、淮南国蠢蠢欲动的情况下,汉室中央插在荆、楚地区的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二人,也只能在东南沿海地区的沼泽地里捏泥巴。 到了那时…… “汉,便会是下一个秦!” “关中,便将成为又一个秦中!” “而我,也会变成汉王太子,而非皇太子……” 轻声呢喃着,刘盈不由猛地一打寒颤。 ——这,就是刘盈在听到老娘吕雉的盘算时,之所以会惊骇欲绝,乃至当场失神的原因! 皇后吕雉,在手无半点兵权,就连自身后位都摇摇欲坠的情况下,仅仅凭借一道送往齐都临淄的书信,就汇聚出了令整个关东地区,在顷刻之间完全脱离汉室中央掌控的能量! 先秦奋六世之余烈,耗费人力财力物力无数,前后花费足足近百年,才由祖龙嬴政彻底统一的关东,如今却在吕雉弹指一挥间,就做好了重新分裂回后战国时代的准备! “如此一来,赵王刘如意,也只能是赵王刘如意了……” “后位、储位,乃至于陈豨之乱的平定,刘邦都只能由着吕雉的意思来,且毫无反制手段……” 暗自心语着,刘盈面上严峻之色丝毫不减,反倒因为得出这个结论,而愈发阴沉了些。 若是换了旁人,甚至是换做前世的刘盈自己,得知母亲有如此滔天权势,都必然会感到欢呼雀跃。 但此刻,在经历了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生涯后,重新回到起点的刘盈,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因为刘盈清楚地明白:吕雉如此老练、狠辣的政治手腕,并不只意味着未来两年,刘盈的储位固若金汤。 这还意味着:两年后,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时,和这样一个手腕老辣,手段阴狠的政治家掰手腕,就会变成刘盈自己的任务…… “呼~” “两年。” “不对,是一年又九个月!” 面色凝重的摇摇头,徒手将堪舆上的几个黑圈抹花,刘盈不由顿感时间紧迫。 “时间不多了啊……” 自语间侧过身,刘盈就觉殿门外的墙角处,似是有一道人影? “谁!!!” 一声厉喝脱出口,只眨眼的功夫,刘盈便推开店门,却见先前那婢女,正满目骇然的瘫坐在地,目光惊惧的摇摇头。 “婢、婢什么也没听到……” “殿下,殿下饶命!” 望着婢女那骇然欲绝,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的恐惧目光,刘盈晦暗不明的双眸,缓缓燃尽了最后一丝温度…… ------------ 第0014章 前世故人 “殿下……” 次日清晨,凤凰殿。 刘盈正端着碗,吃着一碗寡淡的粟米粥,就见一个面庞煞白,眉眼略显阴柔的小太监走入殿内,小心翼翼的跪倒在地。 “唔……” 看清来人面目,刘盈自然的咽下口中米粥,将粥碗放回案几之上,随意一摆手,示意一旁侍立着的婢女寺人皆退下。 “都办妥了?” 待殿内只剩主仆二人一坐、一跪的两道身影,刘盈才擦了擦嘴,目光冷峻的望向那小太监。 听闻刘盈此问,小太监愣是头都没敢抬,只惶恐不安的匍匐在地。 “禀殿下,都妥当了……” 闻言,刘盈只稍点了点头,缓缓从餐几前起身。 虽说昨晚,是刘盈这一世第一次在太子宫,也就是凤凰殿过夜,但前世那一年的紧闭生涯,使得刘盈对着殿内的大小事务都了若指掌。 就拿昨夜那个意图探听迷辛的婢女来说,上一世,便是太子宫最典型的‘投机者’。 在刘盈禁闭期间,那婢女几度钻入寝殿,之后不久,又开始筹谋起转换岗位,想跑去长乐宫。 但可惜的是,在那婢女如愿调去长乐宫后不久,没等倾国美貌被刘邦发现,就有人在长乐宫长信殿后的枯井内,发现了一具失足落水的女尸。 而这一世,那婢女也依旧没能躲过悲惨的命运……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稍叹口气,内心深处仅存的那一丝善良,让刘盈不由脱口而出。 “等过段时间,汝亲自去寻那婢女之父母双亲,送上布匹、米粮,以做慰问。” “若其亲长问起,便称其乃病重暴毙便是。” 语调淡然的做下交代,刘盈不忘随口补充一句:“于内,便言其同太子宫中寺人通奸,故杖毙之。” 随口一句交代,不料竟惹得小太监嗡然抬起头,目光骇然的撇了刘盈一眼,旋即剧烈颤抖起来! “殿……” “殿…………” ‘殿下’二字都未能说出口,那小太监突而留下惊恐的泪水,却吓得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看着小太监在自己面前,眨眼间便哭成了泪人,刘盈几近冰冷的目光,悄然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在前世,刚刚登上皇位后不久,刘盈便遇到了皇帝生涯的第一个难题。 ——汉十二年四月,刘邦驾崩,刘盈新皇登基;十月年初,关东诸侯入长安觐见新君。 但当赵王刘如意满怀思念的来到长安,请求面见自己的生母戚夫人时,未央宫内的永巷,已然多出了一只‘人彘’…… 一边是必不可能见到生母,又整天嚷嚷着要见生母的弟弟刘如意,一边是不胜其烦,恨不能杀掉刘如意的母亲吕雉。 夹在两方中间,刘盈可谓是被夹了个里外不是人。 委婉劝说吕雉无果,并明确得知老娘吕雉对刘如意动了杀心后,刘盈只能无奈下令:将赵王接入宫中,派人严加保护。 因为彼时的刘盈担心:赵王刘如意死在长安,会让自己沾染上‘不友幼弟’的污名。 但即便刘盈将刘如意接入皇宫,亲自派人保护,也还是没能阻止老娘吕雉痛下杀手,一杯毒酒送刘如意上了路。 事后,刘盈自是不敢向老娘吕雉抱怨,便只能找来那些被刘盈派去,负责保护刘如意的人。 询问的结果,是上百颗默然低下的头颅,以及一块太后吕雉的手令。 前世,刘如意究竟怎么死的,刘盈并不很清楚。 但刘盈知道的是:在刘如意毒发身亡当天,眼前的小太监,便凭空消失在了皇宫之中。 在那之后,刘盈身边更再也不见哪怕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此时此刻,看着上一世凭空现实的小太监完好如初的跪在眼前,刘盈嘴角处,不由稍挂上一抹微不可见的暖笑。 “这一世,可要放机灵点啊……” “可别再不明不白的‘人间蒸发’了……” 暗自心语一声,刘盈面上却依旧满是淡然。 “至于是同何人通奸,你自己看着办。” 听闻刘盈先前的话,小太监早已是心如死灰,眼泪泉涌而出的双眸,几乎看不见丝毫生机。 直到刘盈说出这句话,那小太监才稍一愣。 反应过来刘盈口中,和那婢女‘通奸’的宦官不是自己后,小太监才终是从恐惧的深渊中回过神。 没有感谢之语,只一张写满忠诚的面庞,一对满带决然的双眸,以及一颗重重叩在地上的头颅。 “且起身吧。” 刘盈话音刚落,小太监应声从地上爬起,顾不上已经破口的额头,只躬身立在了刘盈侧后方。 见此,刘盈终是会心一笑,踱步向殿门外。 “借着此事,查查凤凰殿内的婢女、内侍,可还有通奸之人。” 说着,刘盈脚步稍一停,并未转身,只将脸侧向身后的小太监。 “孤以为,当是另有三两对‘苦命鸳鸯’藏身太子宫,行有伤风化之事的……” “明白了?” 小太监本就身形娇小,再加上躬着身,使得刘盈根本看不见小太监的脸,只看到那应声稍稍下潜的脑袋,以及一声雌雄难辨的应答。 “喏……” 见小太监片刻之内,便从死亡的恐惧中缓过神来,恢复到现在这幅模样,刘盈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还算是个机灵的……” 心中想着,刘盈又重新走起来,来到殿门处,才再度止住脚步。 “查出通奸者,不必审问,不必细查,尽数杖毙!” “无罪之婢女、内寺,凡母后送来的,都留下;余者,皆遣退少府。” “若有人问起,便说:今府库空虚,民食不果腹,太子不敢奢靡过度,故裁撤宫中婢、奴,以彰俭朴之风。” 对日后太子宫内的事务做下交代,刘盈正欲踏出凤凰殿正殿门,又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般回过身。 “这几日,或有功侯一人亲至太子宫,或遣人送来请帖。” “若有,速报孤知!” 言罢,刘盈又稍一迟疑,终未再开口,径直向司马门的方向走去。 “赐名……” “还是不急吧。” “嗯,再看看,再看看……” · · · · PS:宫女和太监通奸,乍一看好像是个bug,但其实不是。 非但不是,这种情况在西汉,乃至于整个封建时代的宫廷都从不少见。 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搜索引擎输入:对食。 特别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查查古代太监切的具体是什么身体部位。 ------------ 第0015章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回到长安的第二天,丞相萧何便在自家的酂侯府,等来了少府卿阳城延的拜会。 在课堂主宾落座,在阳城延那饱经岁月璀璨的面庞之上,萧何不出意外的看见和自己近乎一致的苦恼之色。 “少府此来,莫非……” 未等萧何音落,阳城延便满是苦涩的长叹口气。 “大战在即,鄙人顷少府之全力,一应弓羽箭矢、剑戈矛戟,总归是十之不离八九。” “但军粮一事,少府实无可调之粮啊……” 言罢,阳城延满脸无奈的摇头叹息着,下意识端起手边的茶碗,缓过神来,却也没了品茶的兴致。 正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在这个时代,战争最大,也最具战略意义的物资,便是后世人不太容易理解的粮食。 除小股部队突袭,或是像巨鹿城下的项羽一般打算背水一战,否则,没有任何一个将领,敢在粮草没有得到确切保证的情况下引军出征! 若是一到三个月的军粮没有提前送到,也没有将领敢率军进入阵地。 原因很简单:在这个时代,粮食,几乎是士卒军心唯一的保障。 有了粮食,哪怕战况再恶劣,将士们也总归能以‘大不了光荣了,也好歹是个饱死鬼’来安慰自己。 可若是粮食出现短缺,那无论战况再怎么顺利,哪怕遭遇一场小到不能再小的失利,军心也会轰然倒塌,大军溃散。 ——十二年前的巨鹿一战,项羽是如何击败回援的秦长城军团的? 在敌我兵力很可能达到3:1,甚至4:1的情况下,项羽仅凭一出破釜沉舟,真就能把号称已知世界最强,最难以战胜的秦长城军团杀了个丢盔卸甲? 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 诚然,项羽破釜沉舟,确实让麾下的楚军将士在短时间内,迸发出了极其强大的战意。 但巨鹿一战真正的决定性因素,是项羽大军渡过漳水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攻打负责保护粮道的章邯所部,彻底断了王离所率主力的粮道! 粮道一断,秦军将士自是军心大乱,再加上楚军破釜沉舟的高昂战意,此消彼长之下,这才有了霸王破釜沉舟,大破巨鹿,俘秦卒足二十万余的传说。 除了楚-秦巨鹿一战,历史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著名战役,也都是以某一方粮道被断作为转折。 如发生在几十年后,即汉景帝一朝的吴楚七国之乱,也同样是在太尉周亚夫奇袭淮泗口,断吴楚联军粮道后,才走向有利于长安中央的方向。 而粮道的安危,之所以能对大军军心起到如此至关重要的作用,其原因,不外乎将士们唯一关心的事:明天上战场之前,能不能吃顿饱饭? 毕竟杀敌立功、斩将夺旗,只是少数幸运儿才能达成的成就。 对于这个时代大部分普通士卒而言,吃饱喝足,攒足力气,在战场上优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伺机对敌人造成杀伤,才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头等大事。 而现如今,长安中央要派大军出关,平灭尚未爆发的代相陈豨之乱,自然也就需要保障好武器军械、军粮肉食在内的一应后勤工作。 可就是这项大战前最基本的准备工作,便已经让身为丞相的萧何、担任少府的阳城延二人焦头烂额,深感心里憔悴了…… “唉……” “异姓诸侯此起彼伏,关东战火纷乱不休,不知何时,才能有两年太平岁景……” 大战在即,粮食要不要提前准备? 答案自是必然。 但如今的汉室,已经经历了近十年,且几乎从不停歇的征战了…… 十二年前,秦二世胡亥元年,泗水亭长刘邦于沛县起兵抗秦,到十年前的汉元年,秦帝国轰然倒塌。 被秦始皇统一的神州大陆,也在霸王项羽的分封下,再度分裂为十八个诸侯国。 被项羽封为汉王的刘邦,也只能在鸿门宴后狼狈退出三秦之地,前往自己的封地:汉中。 短短半年后,霸王项羽的注意力,便被自立为王的齐王田荣所吸引,汉王刘邦便借机北出汉中,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平灭了项羽所立的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yì),得以还定三秦! 雄踞三秦、汉中之地后,刘邦麾下的汉军将士几乎是未做丝毫修整,便立刻东出函谷,开启了长达四年的楚汉争霸战争。 到汉五年二月,项羽乌江自刎,刘邦于汜水继位为帝,得以一统天下的汉室,又开始了连绵至今的异姓诸侯王之乱…… ——汉室鼎立短短数月之后,即汉五年秋七月,燕王臧荼率先起兵叛乱! 又数月之后,临江王共尉反; 汉六年秋,韩王信暗结匈奴,直接引发了之后的汉匈平城战役。 也正是在这一场战役当中,御驾亲征的汉天子刘邦,被匈奴单于冒顿围困在白登山,足七天七夜之久…… 汉七年,楚王韩信坐‘谋反未遂’,被贬为淮阴侯; 汉八年,赵王张敖坐‘谋逆未遂’,被贬为宣平侯; 到今年,汉室纪元的第十年,便是代相陈豨谋反在即…… 毫不夸张的说:自打汉元年,汉军得以还定三秦开始,到十年后的今年,几乎每年,汉室都爆发了一场持续三个月以上,参战人员达数十万级别的大型战役! 而在这十年时间里,作为丞相的萧何,几乎只做了一件事。 ——穷尽所能,为征战于关东各地的汉军,筹备战斗所需的一应后勤辎重! 就连萧何得封为酂侯时,天子刘邦给出的赞语,都是‘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连着打了十几年仗,汉室好不容易有了去年,一整年没有战争的祥和年景,却又偏偏碰上了前年、去年,以及今年这连续三年的‘粟谷不丰之年’。 尤其现在秋收在即,关中各地百姓已然次序断粮,就等秋收来给家族续命的情况下,萧何、阳城延二人的军粮筹备工作,便陷入了极为困难的境地。 ——自家粮食吃都不够吃,又怎会有人把粮食往外卖? 纵是市面上仍旧有粮食流通,也必然是商人囤货居奇,‘限量提供’的高价粮。 那种动辄‘石作价二千钱’的粮食,显然不是如今的汉室所能承担,豪够数以百万石,以作为军粮的…… ------------ 第0016章 太子来做什么? 对坐无言,静默许久。 终是萧何试探着开口问道:“少府如今,还有钱几何,金何许?” “若金、钱足用,也只得恳请陛下,出内帑钱购粮于市,以充大军征战之用……”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本就苦恼的面色,顿时显得更加难堪起来。 “如今少府,有金数万,然多备于祭祀之用;钱十万万余,然多为钱三铢……” “及秦半两钱,少府所储不过万万。” 说着,阳城延又是哀叹一气。 “自陛下一意孤行,铸钱三珠行于市,关中粮价便飞涨不止,今已至石千五百钱!” “更甚者,商贾货粮于市,多以秦钱半两行之;若见钱三铢,商贾则多以‘售罄’之由,即刻闭门歇业,三五日不货粮于市……” “若用少府所存之钱半两买粮,所得当不过十万石;及三铢钱,只怕是……” “唉……” 说到这里,阳城延终是话头一滞,只不住摇头叹息,不再言语。 见此,萧何也满是苦涩的起身,负手来到客堂门口处,扬天长叹。 “陛下,怎就不听劝呢……” 萧何心里很清楚:陈豨只要举旗,那此次战争的规模,就将直接波及代、赵周围的燕、齐、梁等诸侯国,以及代国以西的云中郡、上郡、北地郡! 不出意外的话,陈豨也必然会学着当年,引发汉匈平城一战的韩王信,引匈奴人以为援。 这样一场战争,汉室不凑出二十到三十万大军,是根本不可能在半年之内,完全平定陈豨叛乱的! 便是按中央召集二十万大军、在三个月之内平定的最低标准计算,此番大战,萧何起码要凑出一百万石以上的粮食,才能勉强够用! 而按照如今,市面‘石一千五百钱’的价格,以及粮商大都只认半两钱,不认三铢钱的情况计算,要想凑出这一百万石粮食,至少需要花费十五万万钱…… 想到这里,萧何便悄然将‘从市场买粮’的方案,归入了‘不可行’一栏。 ——如今汉室,别说十五万万枚半两钱了,连十五万万枚三铢钱,都根本拿不出来! 就算是有…… “陛下不会答应的……” 根据阳城延所言,如今少府内帑,有大约一万万半两钱。 但萧何很确定:即便是这一万万枚半两钱,刘邦也不可能同意全拿出来,在市场购买粮食。 ——因为一两,便等于二十四铢;秦半两钱,也可以称之为十二铢钱。 也就是说,单论重量,一枚半两钱,足抵四枚三铢钱! 只要把一枚半两钱融了,不用添加任何杂质,原封不动得倒入模具,就能直接得到四枚三铢钱! 而如今少府正在铸造、发行的三铢钱,与其说是往铜里掺铅,倒不如说是往铅里加一点点铜…… 根据萧何的了解,如今少府每融掉一枚半两钱,能得铜约八铢左右。 而这八铢铜,竟然能铸造出上百枚三铢钱…… 半两钱‘铜七、铅三’的比例合不合理,萧何并不很清楚。 但萧何很确定:如今少府正奉诏铸造的三铢钱,其‘铜一、铅九十九’的比例,绝对不合理。 ——铜钱铜钱,起码得泛点铜光吧? 三铢钱可倒好,说是‘铜钱’,拿在手里比珍珠还白,半点看不出铜特有的深黄色光泽。 若非天子刘邦下令:任何人不得拒收三铢钱,这种‘九九九千足铅’的‘铜’钱,只怕诞生当天,就会被市场淘汰! 但让萧何无奈的是,一向愿意听取臣下意见、改良方案的刘邦,在铸造三铢钱一事上,却丝毫听不进旁人的劝! 非但不听劝,甚至还取消了民间私铸铜钱的禁令! 这下好了,百姓看了看左手上,泛着黄色光泽的半两铜钱,又看看右手上,泛着银白色光泽的三铢铅钱; 抬起头,则是官府的公告:三铢钱的购买力,等同于半两钱,末尾还有天子玉玺、丞相金印为证? 稍一琢磨,百姓便嘿嘿一笑,心语着‘你刘邦做的,我xx就做不得?’,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重铸事业。 “如此十载,只怕天下,不复见铜钱矣……” 又是一声长叹,萧何只能摇头叹息着回到座位,稍敛面上苦涩,直视向阳城延。 “老夫意:启奏陛下,暂缓发放秋八月、秋九月之俸禄,以充军粮!” “待秋收事毕,各地税赋送抵国库,再行补发。” 萧何很清楚,‘三铢钱’这个汉室第一套货币,究竟对货币市场造成了多么严重的打击。 但对此,萧何却毫无办法,只能将其先放在一边,先把军粮的事解决了再说。 而如今汉室,对百姓争取的税只有两项:农税,以及口赋。 农税为百姓当年实际收成的十五分之一,不必,也不能折换成钱,必须上缴自家田里收获的粮食,最终上缴丞相府掌控下的国库。 而口赋,则是按照每年每户一百二十钱的标准,上缴铜钱,最终归入少府内帑。 少府内帑,便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库,原则上只用于宫廷支出,以及皇帝、太后赏赐所用。 而现如今,少府躺着九万万枚不具备流通能力的三铢铅钱,以及一万枚即将被熔铸成三铢铅钱的秦半两,即便刘邦愿意开内帑,也根本于事无补。 少府内帑指望不上,萧何也只能从自己掌下的国库入手;而国库的存粮,除了被用做各地军队的日常用度,便是作为官员俸禄。 ——大战在即,总不能为了平定陈豨叛乱,就把其他地方的军粮克扣,用作中央军队的平叛军粮。 自然,也就只剩下最后,暂时拖欠官员俸禄这一个办法了。 “也只好如此了……” 思虑良久,阳城延也终是只能无奈的点点头,面带苦涩的起身,对萧何稍一拱手。 “相国但可修奏,鄙人自当用印附属。” 见阳城延丝毫没有甩锅的意图,萧何也从座位上起身,面带感激的拱手一拜。 正要送阳城延离去,就见课堂外派来奴仆一人,气喘吁吁地对萧何一拱手。 “禀相国,太子辇车,已至相府外!” ------------ 秦汉度量衡 重量:1斤=16两 1两=24铢 1斤≈250克(g) 1两≈15.6克(g) 1铢≈0.65克(g) 长度:1丈=10尺 1尺=10寸 1丈≈2.3米(m) 容积:1石=4钧=10斗 1斗=10升 1石≈20公升(L) 容积-重量换算比: 1石水≈20千克(kg) 1石粟米=54斤≈13.5千克(kg) 以上度、量、衡换算标准,皆为文物实测计算所得。 引自林甘泉著《中国经济通史·秦汉经济史(上)》。 ------------ 第0017章 请教?发难? “丞相酂侯臣何、少府臣城延,参见家上。” 待刘盈走入酂侯府的客堂,就见萧何、阳城延二人面带疑惑的一拱手。 暗下稍一思虑,刘盈亦是稍拱手以作回礼,便毫无顾忌的上前,在萧何让出的主位上安坐下来。 按理来说,在丞相萧何面前,即便是皇子,也断然没有安坐上首主位的道理。 盖因为皇子,在如今汉室的地位是‘宗亲’;未来大概率会被封为诸侯王。 诸侯王金印紫绶,而丞相身以为百官之首,位列三公,比诸侯王,同样金印紫绶。 从秩比、等级来看,丞相似乎是和诸侯王同级,若是加上诸侯王的‘宗亲’身份,丞相似乎还要更低一头。 但事实上,丞相的地位非但不比诸侯王低,甚至要高出好大一截! 因为如今汉室,已经逐渐形成‘诸侯王相兼王太傅’的惯例,就是说,大部分宗亲诸侯的国相,在身为王臣的同时,也都是自家大王的老师。 而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普世价值背景下,别说长安中央的丞相了,就连诸侯王们各自的国相,其地位都稳压诸侯王一头。 大概便是:我喊你大王,你喊我老师,咱俩各论各的。 既然诸侯王的国相,都要比诸侯王本人地位要更高一些,就更别提宰执天下,秩禄万石的丞相萧何了。 所以,今日登门的但凡不是刘盈,而是赵王刘如意,亦或是其他的皇子,别说端坐上首了,就连能不能进到这个客堂,都得看萧何愿不愿意见! 而当太子刘盈上门拜访时,丞相萧何就没有‘闭门谢客’的特权了。 究其原因,不外乎太子储君,乃国家之根本,是未来的天子。 丞相再位高权重,也终归是臣;而太子再年幼,也是准君。 只不过…… “太子此来,究竟意欲何为?” 此时此刻,这个问题不单困扰着萧何,也同样让一旁的阳城延感到疑惑不已。 安然坐上首位,见二人久久不开口,刘盈面上却丝毫不见尴尬,只淡笑着打量起客堂的装饰。 见刘盈这般架势,纵是不愿主动开口,萧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从座位上再次起身。 “家上。” 闻言,刘盈赶忙将飞散的注意力敛回,似是受宠若惊般赶忙起身,与萧何一对拜。 “丞相可有指教?” 一语既出,惹得萧何面色顿时尴尬起来。 ——你自己不请自来,倒问我有何指教? 暗自腹诽一番,萧何终是不得不再拜。 “不敢,不敢……” “只不知今日,家上莅临寒舍,可是有要事,欲与臣相商?” 嘴上说着,萧何不忘极力按捺住心中不满,勉强维持住了面上恭敬。 这,也就是萧何脾气好,要是换了那些脾气暴躁的功侯,纵是不至于到敢刘盈出门的地步,也不免要摆脸色。 却见刘盈闻言,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一般,猛地一拍脑门。 “嗨。” “若丞相不提,孤都差点忘记了。” “丞相莫怪,莫怪……” 一边说着,刘盈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块包着什么东西的绢布,起身来到萧何面前,将绢布连同里面的东西递了过去。 “太上皇驾崩,父皇仁孝,执意留栎阳宫守孝,遣丞相、少府,及母后、孤四人先行回转。” 边说边坐回上首,刘盈又面色淡然的端起手边茶碗。 “如今,代相陈豨将乱于北,大战在即。” “父皇遣丞相、少府先归,当乃为战备之事。” “然父皇又令孤先行回转,孤本百思不得其解。”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个确实很困惑的表情,片刻之后,又将话头一转。 “孤苦思冥想,终是参透父皇之意,或乃遣孤与丞相同归,于丞相身侧熟习治国事?” “故此前来,特向丞相请教:今岁秋收,关中或当不丰,丞相,当如何处置关中粮价鼎沸事?” 听着刘盈表情生动的描述起来由,萧何面色逐渐五味陈杂起来。 对于太子刘盈、皇后吕雉被提前赶回长安的原因,萧何自是心知肚明。 ——不过是大战在即,当今刘邦想借此,为赵王刘如意培养党羽,为将来废储一事铺路而已。 萧何原以为,在这段时间,吕雉、刘盈母子的注意力,应该都会集中在如何应对,或者说阻止刘邦废储之事上。 这也就难怪刘盈不请自来时,萧何、阳城延二人对刘盈的来意,实在是有些拿捏不准。 待刘盈说出‘父皇让我回来,或许是让我在丞相身边,学习治国之道’时,萧何心下稍一紧。 ——莫非,皇后已经想到了破局之法,这才让太子如此有恃无恐,丝毫不担心储位不稳,甚至有闲情雅致登门,学习治国、监国之道? 正当萧何迟疑之时,刘盈最后一问,顿时让萧何面色严峻起来。 原因很简单:刘盈嘴上说自己是‘上门学习’,但从口吻中,却丝毫听不出‘请教’所该有的谦逊! 问话时的神情,也丝毫不像是请教,反倒是带了更多兴师问罪的意味在其中。 “粟谷不丰?” 疑惑地呢喃一声,萧何便低下头,将手中绢布放在案几之上,又缓缓摊开。 而后,便是一杆看上去短小、细瘦,果实极为稀疏的粟苗,被萧何拿了起来。 “色已青黄相间,便为将熟;然苗弱果寡,立而不能弯其秆……” 萧何正对着那杆粟苗自语,就听刘盈那听不出息怒的声音,再次传入萧何耳中。 “昨日,孤乘车自新丰回转长安,无意见道沿之田亩,其粟或不壮。” “孤甚奇之,便下车亲取此苗,以供丞相观。” 说着,刘盈终是微抿碗中茶汤,润了润嗓,似是自语般道:“若孤没记错,昨日,孤自新丰回转长安,沿途之地,尽为渭南?” “啧啧。” “昨日那片田亩,粟苗可皆为如此。” “若关中亦皆如此,今岁秋收,关中恐亩产不过二石……” 言罢,刘盈终是放下手中茶碗,面带清冷的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萧何。 “秋收米粮不丰,百姓必食不果腹,粮价亦当鼎沸,乃至民易子相食。” “不知丞相欲行何政,以解今岁关中粮寡之局?” ------------ 第0018章 汉官,汉相 “家上这是……” “责问?” 听着刘盈虽还算隐晦,却丝毫不留情面的责问声,一旁的阳城延稍显骇然的瞪大双眼,望向身侧的萧何。 ——太子即便是君,那也是准君! 丞相再怎么是臣,那也是百官之首,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的相宰! 别说是太子刘盈了,如果不是萧何确实犯了什么原则性错误,就算是天子刘邦在这儿,也不应该如此不留情面! 而现在,刘盈口口声声‘前来向丞相学习治国之策’,结果一开口,就是拿关中粮产发难? 多年来积累下的政治视野,在此刻提醒着阳城延:这件事,绝对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与阳城延心中的敏锐相比,萧何明显就淡定了许多。 虽然心里也明白,刘盈此来,绝非‘观摩学习’这么简单,但很快,萧何的注意力,也放在了刘盈口中的‘正事’之上。 “家上因何以为,今岁关中,或当粮不丰?” 面色淡然的发出此问,萧何便将手中粟苗放回案几之上,望向刘盈的同时,也不由稍正了正身。 见萧何这番作态,刘盈面色不由一滞,暗地里连连涌起称赞之意。 “这么明显的刁难,竟然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很显然,萧何刻意无视刁难,专精于具体事件的大局观,有些出乎了刘盈的预料。 但片刻之内,刘盈便改变了自己的计划,顺着萧何的问题,将话题引向了粮食问题之上。 “丞相说笑,孤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于农耕事,实所知无多……” 颇有些虚伪的客套一番,刘盈便将话头一转。 “然今,代相陈豨将乱,大战在即,既战,则粮草当为首重。” “纵关东无战事,关中之民亦需米粮以饱腹,米粮之丰寡,更关乎关中万民之于吾汉祚之民心!” “故孤昨日回转长安途中,取得此粟;回宫之后,又去查阅关中过往数岁之案牍。” “敢问萧相:以往数年,关中粮产因何节节次降,竟自汉五年之亩产四石余,至去岁,渭北亩产不过三石,渭南不足二石半之地?”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稍昂起头,示意萧何再看看案几上那杆羸弱的粟苗。 “今岁,渭南之粟皆羸弱至斯,渭南之粮产,可还能有亩产二石半?” “渭南如此,渭北又如何?” “若关中米粮不丰,将士食不果腹,岂能不鼓噪军营?” “生民食不果腹,乃至易子相食,岂能不唾骂我刘汉,乃又一暴秦?!! 听闻刘盈接连数问,萧何稍抬起头,正要开口。 见刘盈情绪逐渐激动起来,更说出最后那句极具诛心意味的话,萧何终是长长一声哀叹,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刘盈话里的意思,萧何自然听得明白。 自五年前,汉室鼎立开始算起,关中平均粮产,几乎是以每两半石的速度下降,且几乎没有停滞! 大兴水利工程——郑国渠所在的渭北地区,更是从汉元五年,巅峰时期的平均亩产近四石半,直降到了去年,平均亩产不足三石的程度! 如果刘盈没有撒谎,即那杆羸弱无比的粟秸,确实是从新丰到长安的路途上随手抓的,那么今年,渭水以南的平均亩产,绝对不可能超过二石! 再结合往常,渭南亩产普遍比渭北低半石的惯例,也就能推算出:今年,即便是渭北地区,亩产基本也就在二石半上下。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今年,整个关中的平均亩产,很可能才二石出头! ——相比起五年前,整个光虫平均亩产近四石的水平,短短五年的时间内,关中的粮食产量,便平白减少了将近一半! 这,也是萧何为什么没有因为刘盈的刁难,而感到愤怒的原因。 ——粮食减产,确有其事,而且是确实如刘盈所言那般,到了迫在眉睫的严重地步…… “家上……” 沉默许久,萧何终是嘴唇微颤的开口,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自责。 “陛下信臣、重臣,以丞相之职重托于臣;然今关中,农产每况愈下,臣,不敢辩言无罪……” 说着,萧何便缓缓起身,竟做出一副要跪倒在地,叩首谢罪的架势。 见此,刘盈自是被吓了老大一跳,赶在萧何弯腰前跳将上去,这才阻止了萧何接下来的举动。 ——开什么玩笑! 丞相跪地叩首,向太子谢罪? 别说刘盈是太子了,哪怕刘盈是天子,这样的事儿说出去,第二天,刘盈就能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现在可还不是后世,那些柱国大臣口称奴才,朝臣百官跪地参加朝会的‘先进’时代! 秦亡不过十数年,战国也才过去不到二十年,此时的汉室,依旧有着极为浓厚的战国遗风。 按照此时的礼法,别说是丞相萧何了,凡是秩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向刘邦深深一拱手,刘邦也都是要稍一弯腰拱手,以作回礼的! 到了三公九卿,即‘中二千石及以上’的脊背,那就更夸张了。 ——无论是大行朝会还是小型廷议,只要刘邦先坐了,那么理论上,三公九卿就可以自己坐下来,而不用等刘邦那声‘赐座’! 至于皇帝悠悠然坐在御榻之上,听三公九卿站着汇报工作,那更是想都别想。 到了最高级别的丞相,单在礼法待遇、地位上,已经和天子无限接**齐了。 这样一个人,向还没成为皇帝的太子下跪叩首? 一旦这样的事发生,那最后的结果,就只会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萧何羞愤自尽,要么是刘盈羞愧自尽! 勉强将萧何拉起,又小心翼翼扶回座位,刘盈心悸之余,不由涌上一阵感怀。 “这就是汉官啊……” “不甩锅,不狡辩,就事论事,拿得稳轻重……” 暗自感叹着摇摇头,刘盈神情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敬重。 “丞相万莫误解,孤此言,乃困惑,而非责备。” “敢请教萧相:究竟为何,竟使关中粮产于短短五岁之间,已降过半?” ------------ 烦的一批 昨天的两章,今天的两章,还有明后两天的四章稿子丢了,找不着了,凭空消失了。 昨天还好,我重写续上了,今天这两张踏马写的什么玩意儿…… 很烦,要从15章写到22章,15章要续在14章后,22章又要给早就写好的23章做铺垫,得续上…… 啊~~~~~~烦的雅痞。 今天更新的17,18两章,大家先别看了,我明早起来,统一安排一下17-22这六章的内容,然后写出来。 明天的两更都放在21:00,在那之前,我要把17、18章重写一下,然后用新写出来的17,18替换掉现在的17,18章。 明天更新发布之后,17,18应该就改好了,大家再从17开始看。 给大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不愉快的体验,万分抱歉。 啊~~~~~~~~~~~~~~ 烦的雅痞!!!!!!!!!!!!!!!!! ------------ ok 今天花了一天时间,重新整理了大纲,丢的几章稿子,已经处理好了。 17章保持不变,18章完全重写,已经修改完毕并发布,大家可以从17章末尾开始阅读。 今日更新1的9,20章,正在手打,大概会在21点,22点分别发布。 21章开始,也就是明天开始,更新时间恢复正常,即14:30一更,21:00一更。 为了避免再发生类似事件,后续更新不再采用定时发布,而是采用手动发布,更新时间可能会有30秒到1分钟的误差,希望大家谅解。 呼~ 票子票子!都交出来!!!!!!!! ------------ 第0019章 透支未来的三铢钱 稍待郑重的问出此文,刘盈不由暗自稍叹口气。 其实今天,刘盈不请自来,特地登门找上萧何,就是为了兴师问罪…… 原因也很简单:从汉室建立至今,五年的时间,关中粮食平均亩产,已近腰斩! 若是放在后世,就等同于在萧何这个总理的治理下,天下的gdp在五年的时间内不升反降,以每年超过10%的速度,连续下跌五年! 按理来说,如此确凿的‘证据’在手,刘盈若穷究下去,不说能让朝堂振动,也起码能借此,将朝堂的注意力暂时转移。 但看着萧何目光中,那丝毫不含带杂质的羞愧,刘盈实在不忍太过苛责了。 至于原因,则在片刻之后,被面带羞愧,却丝毫不推卸责任的萧何,尽数摆在了刘盈面前。 “禀家上。” 确定刘盈‘没有’兴师问罪的意图,萧何也只好稍一沉吟,便将事情的真相尽数道出。 “汉五年,关中亩产确有四石余;渭北郑国渠一带,更有亩产粮近五石之上田,为陛下视之为祥瑞……” “彼时,汉祚方兴,府库空虚,本当行轻徭薄税之策,许民休养生息,宽以养民,方可百废俱兴。” “然自汉祚鼎立,便屡有异姓诸侯为乱关东,汉五年乃燕王臧荼,六年乃临江王共尉;七年乃韩王信,八年,便为汉匈平城一战……” 说到这里,萧何的面色之上,终于出现一抹若隐若现的委屈。 “往五岁,臣实心力憔悴,以关中民不过百万户、数以百万口之农税、口赋,以筹措大军平叛之粮饷。” “及朝中百官、关中各郡县官、吏之俸禄,暂发其半已有四岁;唯去岁,关东无乱,放得尽数发派。” “今岁秋收未至,代相陈豨将乱之事,亦已为朝堂闻之;臣此番回转长安,亦乃为筹措大军平叛之粮、饷。” 略带感怀的道出这些‘陈年往事’,萧何终是哀叹一气,将话题引回正题。 “家上问臣:关中田亩,汉五年尚可亩产四石余,今不过五载,因何沦落至亩产不足三石之地?” “此,便乃黄老无为而治之弊!” 说到这里,萧何的情绪不由有些激动起来。 “黄老无为,又无所不为;无为而治者,其本意,本乃法无禁止则无咎。” “然今,朝堂府库空虚,纵朝臣俸禄亦无力给(jǐ)全,无为而治,便为郡县官、吏所曲解,以为慵、怠之政也。” “臣几召关中郡县官,不及相问,便闻地方长吏言:府衙无钱、粮,纵县乡之道亦无力修缮,及各地水利、渠道,更无从谈起……” “臣欲出国库钱,以疏关中各地水渠,然每逢秋税送抵,便是关东战火骤燃。” “臣筹措大军粮饷亦有所不足,关中水利、水渠之疏通、修缮事,便也自汉五年延绵至今,终无钱粮以为之……” 听着萧何面带愁苦的大倒苦水,一旁的阳城延也不由点点头。 “萧相国所言,确无半点谬误。” “家上须知,臣蒙陛下以长安城建造事相托,距今亦已五载,然长安城之四墙,仍不见只转、片瓦……” 听闻萧何诉说着汉室如今的财政困局,刘盈面色本就沉了下去,听闻阳城延的好心补充,就连眉头,也被刘盈下意识皱在了一起。 ——前世,刘盈对‘汉室中央穷’这件事有一定认知,但从未想到情况,居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都城长安的建造工作,早在汉五年就已经被下令启动,但至今为止,长安还是一副大型村庄的既视感! 光是‘中央无力建造首都’这一项,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而在过去五年,关中各地粮产每况愈下的答案,也终于毫无保留的摆在了刘盈面前。 ——水利! 在此之前,刘盈只凭借前世粗浅的历史认知,天真的以为:秦始皇建造郑国渠,可是让秦国国力大盛,一举平定了整个中原! 那同样拥有郑国渠,同样雄踞三秦的汉室,也应该是沃土万里才是。 但现在,刘盈终于反应过来:这个时代的水利工程,并非是没有使用寿命、降解周期的塑料袋…… 便是后世举世闻名的三峡大坝,也依旧需要庞大的维护人员交替看守,每年更是要砸进去数以万万计的经费,更何况是如今,那长不过三百余里,全程皆由人力夯土而制成的郑国渠呢? 中央没钱,地方自然更没钱,没钱就无法维护、修缮渠道,如此一来,自秦二世起就不再被人为修缮、维护的郑国渠,其灌溉功能,自然也就年年下降。 青史有名的郑国渠如此,那各地方郡、县的小型水利工程,大到蓄水池、河道,小到乡间田头的水渠,自然也会逐渐折旧。 再加上关东连年征战,关中地区的百姓,几乎每年都要肩负起沉重的兵役、徭役等义务,就更无力去修缮、维护这些水利了。 到这里,刘盈此行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摆出‘丝毫不担心储位不稳’的姿态,混淆朝堂试听,尤其是吸引刘邦注意力,顺带弄清楚关中粮产下跌的原因,为今后做准备! 但到最后,刘盈还是没忍住,将心中那个困惑给问了出来。 “即关中如此,父皇又因何执意铸造钱三铢?” “丞相须知,自父皇铸钱三铢,关中之民,便多怨声载道,更有以物易物,勿行铜钱之事……” 听闻此言,萧何却又是长叹一口气,满脸无奈的摇摇头。 “陛下此举,自遗祸无穷,然若不如此,只恐当年,燕王臧荼为乱关东之时,朝堂便无力遣兵东出,以镇叛逆……” “此间事,臣知之,朝臣百官知之,陛下,亦知之…………” 听到这里,刘盈终是放弃了怂恿萧何,向刘邦提出‘废黜三铢钱’的打算,顿时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越想,刘盈的面色就越发难看起来。 赶在心中恼怒涌上面色之前,刘盈便缓缓起身,对萧何、阳城延二人稍一拜,不再言语,径直走向了客堂之外。 ——此间之事,刘盈,已经没有任何开口的必要…… ------------ 第0020章 我,要做皇帝! 浑浑噩噩的回到凤凰殿,刘盈只悄然攥紧寝殿,躺在软榻之上,望着顶梁发起了呆。 刘盈原以为,在回到寝殿之后,自己必然会无法遏制住心中恼怒,会在太子宫大肆宣泄怒火,直到怒意退散。 但自尚冠里的酂侯府一路走回宫内,再回到凤凰殿的这段路,刘盈却走的无比艰难,而又无比漫长。 三铢钱,究竟是什么? 但凡对此有所了解的人,都必然会将其,视为汉太祖刘邦一生当中,唯一一个没有丝毫争议性的污点! 刘邦发布三铢钱,并规定三铢钱和半两钱的购买力相同,而且允许百姓私自铸造钱币? 在刘盈这个后世人看来,此举,不亚于政府带头印刷面值五块钱的假币,规定其面值等于二十块,并允许任何人印刷假币。 若光是印刷,也就罢了,就如今那些个三铢钱的含铜量,放在后世,那就是用水彩笔,在卫生纸上画了个‘五元’,然后出去买东西的时候递给别人,说:喏,二十块…… 而今天,刘盈之所以会一反常态的亲自上门,借着关中粮食产量连年下跌一事向萧何发难,主要目的,就是为今后,汉室废黜三铢钱做准备。 道理很简单:三铢钱这种含量喜人、分量更喜人的假币,每存在一天,就是从刘汉天下的国运上剔下一块肉! 刘盈本想着,借着粮食产量的事,将问题提升到天下民生、民心的高度,展露出自己废黜三铢钱的决心,为将来废黜三铢钱,统一汉室货币奠定基础,顺带借此告诉刘邦:你要废我太子位,我不怕! 问我为什么不怕,那你就猜去咯~ 但当刘盈从萧何口中,听到那句‘三铢钱的弊端,整个朝堂,乃至天子刘邦都心知肚明’之后,刘盈的心,便彻底沉了下去。 试问一个刚建立不久,民心、民望皆处于巅峰时期的封建王朝,究竟再怎样的情况下,会通过铸造假币、劣币,来缓解中央的财政困局? 刘邦英名一世,从泗水亭长一步步走到现在,爬上了那至尊之位,真就连这点经济常识都不懂? ——过去的刘盈,还真是这么认为的! 在当时的刘盈看了,除了时代局限性,便再也没有任何解释,能解释的通‘三铢钱’这个怪胎的出现。 而现在,通过和萧何短暂的对话,刘盈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即便自己不是个‘菜鸟’,即便自己是第二次穿越,离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也还有很远的距离。 “呼~” “难啊……” 烦躁的呼出一口浊气,刘盈便嗡然起身,坐在了软榻边沿。 如今的状况,已经非常明显了。 ——此时的汉室,已经将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平定关东诸侯,以达成内部统一之上!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以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为首,酂侯萧何等千古名臣所组成的汉室中央,已经到了发行官方假币,以缓解经济困局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已经不想,也绝不能再试图借着中央的困局,来缓解自身储位不稳的压力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如果汉室的统治崩溃,那刘盈的太子之位,还有什么意义? 到了天下战火纷纭的乱世,‘刘邦嫡子’的头衔,还能有什么作用? 答案显而易见。 刘盈的命运,或许没有和父亲刘邦绑在一起,但必然是和汉室社稷死死绑定在一起的! 原则上,哪怕到了储位即将丢失的地步,刘盈也不应该做出不利于汉室统治、稳定的事! 而这其中,包括暂时对粮价暴涨视若无睹、对关中地区水利荒废冷眼旁观,自然,也包括任由三铢钱流通于天下,无情的搜刮着百姓本就不多的财富…… “所以,汉室统一天下,只是将饱经战国百年战乱的百姓,拉入了又一轮新的战争中?” “将百姓从‘暴秦’的荼毒中拯救,如今却又被‘暴汉’所荼毒?” 一时之间,刘盈陷入了深度的自我怀疑之中。 秦,真的有那么坏吗? 最起码,刘盈能从皇宫内白纸黑字的文档中查到:即便是在二世胡亥继位之后,秦都咸阳的粮价,也依旧没有涨破三百钱每石。 汉,真的拯救了天下苍生,让天下百姓拥有了安宁、祥和的生活吗? 同样是在皇宫内的档案中,刘盈也能轻易地看见:从老爹刘邦的头衔,从‘汉王’变成‘汉天子’至今,长安附近地区的粮价,从来没有低于过五百钱每石。 到了现如今,更是已经到了每石上千钱的地步,还都有价无市! 光从百姓的生活水平来看,如今的汉室百姓,生活应该比秦始皇时期的老秦人更苦了。 至于后世研究者唾骂秦时,那三句不离口的‘苛捐杂税、繁杂兵役’,其实也并非那么不可理解。 在统一天下的整个过程中,除了秦赵长平一战,秦可从未强制征召兵役! 至于那些被关东各国成为‘虎狼之师’的玄甲锐士,非但能得到充足的粮食补给、饷钱发放,甚至还能借战争完成阶级上升! 反观如今汉室,除了借武勋提升阶级,获得少量象征意义的赏赐之外,百姓从军,几乎没有任何好处。 那,刘汉代秦,真的是屠龙勇士,变成了一个更为强大的恶龙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会有那些饭都吃不饱,一件像样衣服都没有的农夫,会愿意穿上刘汉的赤色军袍,去讨伐那些不臣服于长安的诸侯王呢? 思虑良久,刘盈终是缓缓从软榻边起身,目光中,也重新出现了更甚于往日的光彩。 “当今天下,百姓之所以过的辛苦,正是为了和平,以及和平之后不再痛苦!” “有我在,汉,就绝对不会是暴汉!” “而我,就将是那个带领汉人,走向不绝盛世的人!” 器宇轩昂的立下豪言壮誓,刘盈终是抿紧嘴唇,将最后一句话,悄然咽回了心底。 “我,要做皇帝!” “不为自己,而是为天下,为黎民百姓,为苍生……” “为了汉人!!” “为了华夏!!!!!!” ------------ 第0021章 母或慈,子或孝 登门拜访萧何不过数日后,窝在凤凰殿的刘盈,便不出意外的得到了母亲吕雉的召见。 看上去,吕雉召见刘盈的理由也非常合理:多日不见,吾思子心切,故召太子共进夕食。 作为临时太子宫的凤凰殿,本就在皇后宫——未央宫①宫殿群内,对于吕雉召儿子刘盈一起吃饭,宫内并未有什么风论或猜测。 但刘盈却清楚地明白:自己此行的首要任务,便是为前日,自己突然拜访丞相萧何,给母亲吕雉一个交代…… “盈儿?” 一声轻唤传入耳中,将刘盈飞散的思绪拉回。 看着眼前摆有一碗素粥,一盏凉水,以及一小碟烹蔬的案几,刘盈不由面色稍一正,望向上首的吕雉。 “儿,吃饱了……” 倒不是刘盈无心就食,而是眼前这顿饭食,实在让刘盈很难提起食欲。 这个时代,本就没有太过高超的食物加工技术,左右不过烹、蒸、炙这三种。 烹,便是煮;炙,则是烤。 而如今,太上皇刘煓丧期未过,刘盈身为宗亲,自是要严守丧戒,不得食肉、饮酒。 再加上这个时代,连调味品都十分匮乏,除了稍带辣味的茱萸、蒜、葱,也就只有盐,便使得这样一桌本就不带丝毫荤腥的烹食,更没了滋味。 虽然一眼就看出刘盈没什么食欲,吕雉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是将手中木筷放在案几之上。 “都撤了吧。” 吩咐一旁的宫女、宦官将饭食收走,吕雉便面带微笑的招招手,将刘盈叫到身边坐了下来。 “听闻前些日子,太子宫中,可是出了不少是非?” 似是随意一问,吕雉便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实则却不是侧颜,观察着刘盈面上的神情变化。 听闻此言,刘盈也不由稍一思虑,便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尽数道出。 “正要禀知母后。” 稍一拱手,刘盈话头悄然一滞,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左右。 见此,吕雉也稍一摆手:“都退下吧。” 待殿内众人皆退去,只剩下自己和吕雉母子二人,刘盈才面露沉声的稍上前些,压低声线道:“母后不知!” “父皇于太子宫内,可谓是遍布眼线耳目!” 做出一副确有其事的严峻面容,刘盈又将声线压低了些。 “那日,儿自宣室回宫,便见宫女一人,似于儿寝殿翻找,儿以此相问,却见那宫女有恃无恐,毫无恭敬可言!” “儿便令人彻查太子宫,竟查得:凤凰殿之宫女、寺人,大半皆为父皇所遣!”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儿本欲,尽杀此等吃里扒外之刁奴!” “然儿以为,今父皇意欲易储,朝臣百官无不柱墙观望,还是不便惹是生非,徒然落人口实。” “故此,儿便令人杖毙那婢女,极其爪牙二三人,余者尽数遣退少府。” 听闻刘盈这番有理有据的解释,吕雉面上不由流露出些许怜爱。 但只片刻之后,吕雉目光中,便有隐隐带上了些许猜疑。 “陛下遣寺人、婢女事太子宫,或是怜爱吾儿,亦未可知?” “须知吾,亦遣不少奴仆下人,于凤凰殿为侍……”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心下不由嗡然一紧! 但只片刻,刘盈便做出一副略显烦躁的模样,使劲摇了摇头。 “母后遣奴仆事凤凰殿,自当是怜儿,断非害儿!” “然父皇……” 意味深长的将话头一段,刘盈便面色凝重的抬起头。 “如今,宫中可多有风论,言太上皇丧期一过,儿之储位便立时易主……” 见刘盈这幅忧心忡忡的模样,吕雉面色陡然一厉! 但这抹阴狠,却并非是冲刘盈…… “且先不急。” 片刻之内,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便再次恢复到了先前,那慈爱无比的模样。 从灵魂深处迸发而出的那一抹戒备,也在刘盈只言片语之下悄然退散。 “建成侯往商山请贤,这几日,也该回来了……” 似是意有所指的一声呢喃,吕雉便温柔的将刘盈的小脑袋揽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刘盈的肩头。 可明明是这样一副母慈子孝的祥和画面,画面中的二人,却是各有所思,又各有所想…… “听凤凰殿的下人说,盈儿前几日,还曾见过酂侯?” 平静的依靠在吕雉怀中,听闻这一声略显突兀的询问,刘盈面色不由又是稍一紧。 ——戏肉,来了! · · · · PS:可能有读者对此感到奇怪——未央宫,不是西汉皇帝的宫殿吗? 实际上,未央宫之所以会变成皇帝的宫殿,起因正是吕雉。 在最开始,未央、长乐两宫建成时的汉初,天子刘邦是居住在长乐宫内的,未央宫则是开国皇后吕雉的居所。 而事情的转折,便发生在刘邦驾崩之后。 按理来说,刘邦驾崩,惠帝刘盈继位,本该从太子宫搬去长乐宫,毕竟长乐宫才是天子的宫殿。 但历史上的刘盈却并未能住进长乐宫,而是被吕雉以‘天子未冠’为由,留在了未央宫,长乐宫则为临朝称制的吕雉所占。 老娘要住长乐宫,刘盈能怎么办? 自然是只能留在未央宫,让吕雉以太后的身份住在长乐宫,代掌天子之权。 这里需要提醒一下各位读者朋友:在当时‘孝大于天’的时代背景下,太后的实际地位是和天子平齐,在礼法中的地位是要略高于天子的;太后口称朕,亡称崩,在天子未成年的情况下临朝称制,都是合乎礼法的,并不存在僭越。 回归正题:未央宫是如何从最初的皇后宫,变成后来的天子宫的? 惠帝刘盈在位七年,前少帝刘恭、后少帝刘弘各在位四年,均居未央,而在这十五年的时间里,吕雉一直住在长乐宫。 公元前180年,吕雉驾崩,陈平、周勃为首的公侯大臣勾连齐王刘襄,掀起了血洗诸吕的武装政变,史称‘诸吕之乱’;血洗吕氏一族之后,陈平、周勃为首的朝臣百官迎代王刘恒入继正统,以承袭帝位。 到了这时,‘天子居未央’的既定事实已经延续了十五年,刘恒自然也就在周勃的引领下,住进了未央宫;之后不久,刘恒的生母薄氏被接至长安,按照过往十五年所形成的‘太后居长乐’的惯例,被尊为太后的薄氏也住进了长乐宫。 自此,西汉才形成天子居未央、太后主长乐的规定,本书中的时间点,刘邦则依旧居住在长乐宫,皇后吕雉、太子刘盈则都住在未央宫。 ------------ 第0022章 懂事的太子殿下 历史上的吕雉,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盈第一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毋庸置疑的普罗大众,对此并没有太多了解。 但前一世,前后长达九年,几乎朝夕相处的经历,让刘盈对这一世的老娘吕雉,已然有了称得上全方位、无死角的全面认知。 ——刘邦驾崩之后,吕雉为何那么贪恋权力? 诚然,被项羽囚禁的那段经历,以及后来刘盈储位、吕雉后位同时动摇的危机,都让吕雉的掌控欲膨胀到了一定程度。 但刘盈非常笃定:即便是在前世,对自己这个少年天子失望至极的前提下,老娘吕雉,也从未有过不该有的想法! 顶天了去,也就是那堪称恐怖的掌控欲,和异于常人的敏锐嗅觉而已。 所以这一世,且先不论刘盈要如何处理皇权和母子关系之间的取舍、权衡,起码现在,刘盈还不需要太过激进。 只要不沾染上动摇根基的污名,并时刻扮演好孝子贤孙的角色,天子之位,早晚都是刘盈的囊中之物。 而根据前世的失败经验,刘盈也很明白:要想扮演好这个角色,自己现在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坦诚。 “禀母后。” 听闻吕雉发问,刘盈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直起身,目光坦然的望向吕雉。 “儿寻萧相,本欲以关中粮产累年递降事,劝萧相以‘废钱三铢,禁民私铸’之策上奏于父皇。” “儿本欲以此混淆视听,或可使父皇戒于儿,而疏于母后。” “如此,或可使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无虞……” 不带任何迟疑,没有半点疑虑,吕雉似是随口一问,刘盈便将自己的打算合盘道出。 吕雉最讨厌的是什么? 上一世前后足足九年的‘人生’告诉刘盈:吕雉唯一厌恶的,就是欺骗! 尤其是作为儿子,而且还是现在的太子、未来的天子,刘盈必须保证在吕雉心中,自己始终是一个‘说谎话会过敏’的乖宝宝。 只有这样,才能让吕雉为首的整个吕氏外戚、周吕部旧政治集团,都任劳任怨的为刘盈的储位而奔波。 至于卸磨杀驴,好歹也得等到面磨好了、事儿办完了,再做考虑。 果不其然,刘盈话音刚落,吕雉面上,便悄然涌上一抹欣慰。 旁人见吕雉这番神情,或许会以为:皇后这是对太子的作为感到高兴? 但刘盈,或者说当今天下,只有刘盈知道,吕雉面色上那抹欣慰,并非是因为刘盈做了某件让吕雉自豪的事。 而是吕雉已经从刘盈的回答中,得出了‘果然,我儿从不会欺瞒我’的结论…… “痴儿~” 发出一声满是慈爱的感叹,吕雉不由又摸摸刘盈的头,将站起的刘盈再度拉回身边。 “关中粮产累跌、三铢铅钱遗祸之事,若有不解,自可至宣室问于吾当面,何必劳烦萧相?” 听闻此问,刘盈心中已是十万分的小心,面上却似是羞涩的稍低下头。 “嗯……儿担心这些时日,母后忙于阻父皇易储之事……” 见刘盈似是个做错事的小孩般,在自己身边低下头,甚至颇有些幼稚的抠起指甲缝,吕雉只觉一阵陌生的奇怪感觉涌上心头。 “自秦二世继位,吾身侧,便久无如此暖心之人了……” “嗨,也是糊涂了……” “亲子承欢于膝下,吾又何必去寻暖心、体己之人?” 心口的温暖逐渐上涌,竟让吕雉的嘴角,也在不知觉间悄然翘起。 在外人看来,吕雉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这汉室的半边天,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但再如何,吕雉也终归是肉体凡胎,也终还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 见儿子仅仅只是因为担心自己忙碌而不敢打扰,甚至颇有些可爱的想要做些事,想要替自己引开那匹白眼狼的注意力,吕雉怎会不觉得暖心? 又怎会不觉得,这么多年倾注在刘盈身上的心血,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心一暖,随之便是一片柔软。 眼眶泛红间,一把将刘盈揽入怀中,吕雉悄然在刘盈看不见的角度,暗自抹起幸福的泪水。 “吾儿壮矣……” “吾儿,知晓疼母亲,知晓丈夫之责矣……” 听着吕雉语带哽咽的呢喃,刘盈只默然闭上眼。 吕雉却似是自言自语般,开始为刘盈,讲解起‘困惑’。 “关中粮产累跌,乃府库空虚,无以为继,各地水利无以修缮,渭南灌溉所用之水甚缺,渭北亦稍缺之故~” “铸、行铅钱三铢,乃关东战事连年,若不如此,则军费、粮饷无从而得,天下无以一统而安泰~” “及废钱三铢、禁民私铸钱,非不可为,乃当下不可为。” 说到国事,吕雉的语调中,便不由带上了些许郑重。 “行钱三铢,乃国库无钱,非如此无以平关东;许民私铸,则为以利惑民,以使钱三铢行于市。” “若禁民私铸,则少府所铸之钱三铢,天下当无人愿取;若以诏令强制,则或激民变……” 听闻此言,刘盈只觉脑海豁然开朗。 可不就是如此? ——如果只有官方在造伪劣假币,那金融秩序,确实会在一夜之间崩塌! 但若是放开‘许民私铸’的口子,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那就不一样了。 就是说,如今正流通于汉室的三铢钱,其实就好比后世的房地产泡沫。 如果只有官府卖地赚钱,那自然无法长久;可若是所有人,包括底层百姓也都能吃到红利,那在泡沫被刺破之前,所有人都是获利方。 起码看上去,大家都是赚的;并没有特征明显的韭菜。 “诶,母后。”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稍抬起头,面带疑惑的仰望着吕雉。 “若如此,究竟何时,才可废钱三铢,禁民私铸?” “此事,当宜早不宜迟才是?” 听闻此问,吕雉只莞尔一笑,似是哄婴儿般,摇了摇怀中的刘盈。 “待异姓诸侯皆平,关东再无战乱之虞,三铢钱便当废!” “而欲废钱三铢,便首当禁民私铸;若非如此,盗铸三铢之风,恐百年不绝……” 为刘盈的问题给出答案,吕雉稍抬起头,漫无目的的望向殿外。 还有一句话,吕雉没有告诉刘盈。 ——废钱三铢,禁民私铸,而后,便当行商税! 而收取商税的法律条令,也早已出现在吕雉的脑海当中…… ------------ 第0023章 天子归京 汉元十年秋七月甲寅(二十一),长安东郊。 天刚大亮,朝臣百官、功侯元勋们,便都来到了长乐宫以东的长安东郊,似是等候着什么。 ——太上皇驾崩后第十一天,滞留新丰的天子刘邦,便决定回转长安! 对于这突如起来的变化,众人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说此时,还没有后世‘父母丧,子守孝三年’的硬性规则,却也有类似的丧葬礼仪标准。 如《仪礼》中的丧服便规定:父母双亲亡故,需披麻三年;兄弟姊妹亡故二年,三服长亲离世一年等。 但这一次的情况,显然特殊到编著礼法的先贤,都没有预料到的地步。 ——太上皇驾崩,天子身为儿子,要怎么做,才能合乎理法,才能全孝丧之道? 这个问题,恐怕就连如今的汉室礼法专家:奉常卿叔孙通,都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可再怎么说,毕竟是生父亡故,即便刘邦贵为天子,也应当守孝半月,戴孝半年,才能勉强说得过去。 而如今,太上皇驾崩的第十一天,刘邦的御辇便踏上了回转长安的路。 对于这略显意外的变化,朝臣百官无疑是忧虑重重。 其中,又尤其以少府卿阳城延最为惶恐…… “萧相。” 趁着百官功侯都双手环腹,闭目养神的空挡,阳城延悄悄走到了丞相萧何身边,稍一拱手。 “前日,陛下可还遣人送信,言欲于栎阳宫,留驻至秋收之后啊?” “如今秋七月尚有十日,距秋收,亦尚有近旬……” “陛下这是……?” 听闻阳城延语带迟疑的发出此问,萧何悠然睁开双眼,稍侧过身,却并没有直视向阳城延。 “少府万莫多虑。” “陛下此番回转长安,断非因筹措粮草事。” 萧何看得明白:阳城延这是误以为,刘邦突然提前回长安,是由于不满少府、国库筹措粮饷的进度。 或许在外人看来,这种可能性虽然不高,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 但萧何明白:刘邦的执拗,绝对不会用在这种客观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逼迫臣僚主观加快解决问题进程的地方。 就说现在,大战在即,粮草、军饷筹措不力,刘邦或许会不满,会派人催促,但绝不会严格制定期限。 只要在陈豨为乱的消息传入长安那天,粮草筹措了个八九不离十,刘邦也不会再多过问。 过往十来年,每次关东战起的时候,负责大军后勤粮草辎重的萧何,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至于为了筹措粮草,拼着丧孝不全的嫌疑提前回长安,那就更不可能了。 见萧何丝毫不见担忧之色,阳城延也半信半疑的平静了下来。 粮草、军饷筹措,说是丞相、少府一同搞定,但如今的少府,还远没有发展成为后来,能影响汉室国策的庞大怪兽。 自汉室鼎立至今,阳城延这个少府卿的任务,满共就那几个。 ——由萧何挂名,少府为主,建造长乐、未央两宫; ——拿出长安城的具体建造方案,以及人手、钱粮预算,然后耐心等待拨款; ——将每年缴入少府内帑的口赋核算清楚,并将内帑的半两钱,次序熔铸成三铢钱。 这三项任务,便是阳城延过去数年的全部工作内容。 其中,建造长乐、未央两宫的任务,在国库不遗余力的支持下,总算是在汉五年完成。 将少府内帑的半两钱熔铸为三铢钱,虽然也在进行,但无疑是在让少府的有效财产稳步缩水。 随着近两年,天下各地送入长安的口赋,也大都被少府亲自熔铸,并流入市场的铅钱三铢所占据,如今的少府内帑,实际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经济能力。 ——堆积如山,且稳步增多的劣币,说如今的少府一穷二白,也丝毫不为过! 至于长安城的建造,那就更不用说了。 自汉元五年拿出建造方案,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年,国库仍旧没能拨出哪怕一枚铜钱的建造款! 国库不拨款,少府本身的钱又都在用来熔铸劣币三铢,长安城的建造工作,自然是遥遥无期。 建造长安城的计划,因为少府、国库空虚而搁置;熔铸三铢钱,又在让少府本就不多的钱币储蓄下跌。 如此说来,如今的少府,其实就是一个无情的三铢钱制造机器。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让一穷二白,还没有进项的少府,在‘筹措大军粮草辎重’一事上有所贡献,那无疑是强人所难了。 顶天了去,阳城延也只能分出一部分负责熔铸钱币的人手,去加急锻造一批武器军械,再加上武库的库存,勉强把大军所需的军械给办妥。 至于粮、饷,那就只能靠丞相萧何掌控下的国库来解决。 既然自己负责的军械已经准备妥当,负责粮饷的萧何丝毫不着急,阳城延自也乐得轻松。 但与阳城延专精于本职工作的态度所不同,此时的萧何心中,已满是严峻。 “陛下突而回转长安,当是关东有变……” 暗自心语一声,萧何便稍抬起头,望着天边,随着太阳一同出现的那辆御辇。 “陈豨……” “应当不是。” “秋收在即,陈豨若欲反,也应该等到秋收过后,征集代、赵秋收之粮,方可成行。” “这样一来……” 想到这里,萧何便面带忌惮的侧过头,小心翼翼的望向不远处,暂时停留在丛林边沿的皇后凤辇。 “楚王、荆王奔丧,当是已经过了函谷……” “莫非,皇后已经有了举措……” 轻声呢喃着,萧何便悄然低下头,不由暗自稍叹口气。 “龙凤两争,只怕是一死一伤……” “奈何朝堂为池鱼,又天下何辜?” 正当萧何低头悲叹着,为日后朝堂大势感到忧心忡忡之际,就见一骑自远方飞快驶来,在距离百官数十步的地方勒马止步。 “陛下诏谕:着功侯百官即至长乐,以备朝仪!” 言罢,那骑士便无视众人瞠目结舌的面容,又沿着来路径直驰向远方。 听闻骑士之言,萧何也只能将心中担忧暂时放在一边,率先向身后的长乐宫方向走去。 “怕是楚王、荆王,从关东带回了什么消息……” “唉……” ------------ 第0024章 贤士应请出商山 “混账!!” “统统都是混账!!!” 坐在天下仅此一辆的黄屋左纛之上,看着不远处,次序前往长乐宫的朝臣百官,刘邦怒不可遏的发出一声怒号! 天子雷霆震怒,随行侍从、禁军武卒自是面面相觑,将孤疑的目光移向御辇时,却见刘邦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了不远处,那辆缓缓驶向长乐宫的凤辇…… 刹那间,随驾众人赶忙低下头,全当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而在刘邦的御辇之内,一位年纪轻轻,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的男子,正面色皇宫的跪在一旁。 “定是傅宽那厮!” 又一声毫无顾忌的咆哮,刘邦便将手上的竹简扔在车厢之上,任由其散落成一根根竹条。 在散落整个车厢的竹条中,一根写有撩撩十数字的竹条,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显眼。 ——自岁初腊月,齐相傅宽厉兵秣马,操演士卒,更出内库钱,广购淮南之粮! 只此一句话,就足以让刘邦忘却天子应有的姿态,在这驾只有皇帝才能乘坐的御辇之上,不顾仪态的爆发出滔天怒火。 “吕雉……” 咬牙切齿着道出这个人名,刘邦便双目赤红的抬起头,望向眼前的男子。 “楚王可还说什么了?” 听闻刘邦此问,那男子自是慌忙一叩首。 “臣临行之前,父王令臣先行,亦托臣以齐国事相告于陛下。” “父王言齐国之异,或当乃战备;父皇遣使相问,得齐右相傅宽言:关东即乱,故厉兵秣马,以备不测。” 言罢,男子只将额头死死贴在车厢内的底板上,等候着刘邦的吩咐。 而此时,刘邦已经稍按捺住心中怒火,盘算起了‘齐国异动’所带来的影响。 “陈豨即反,则代、赵必失;齐国异动,更使燕四面环敌……” “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臣盘踞关东,隔荆、楚于关中以远……” “嗯……” 沉吟片刻,刘邦便缓缓睁开双眼,面带郑重的望向眼前的男子。 “太子即刻启程,往告楚王、荆王:快马加鞭以赴丧!” “一俟太上皇丧事毕,楚王、荆王便当即刻东出函谷,各归其国,整军备战,以戒淮南!” 闻刘邦坐下吩咐,被称为‘太子’的男子稍一抬上半身,旋即又是一叩首。 “臣,谨遵陛下诏谕……” 应声领命,男子便维持着跪地匍匐的姿势,跪行倒退到了御辇之外。 片刻之后,便是一声响亮的马鞭挥舞声,伴随着一阵迅疾的马蹄跺地声响彻御辇之外。 “嗯……” 望着楚王太子刘辟非策马远去的背影,刘邦目光晦暗的凝望片刻,便余怒未消的将车窗甩下。 “没用的东西!” “堂堂皇长子,竟能让王相欺了去!!!” · 随吕雉一同乘车回到长乐宫,等候在长信殿侧殿,刘盈只觉手心不断冒起了虚汗。 ——真要算起来,这还是刘盈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出席刘邦、吕雉双双在场的朝仪! 前世,刘盈一穿越就是一年禁闭套餐,等‘刑满释放’,便是淮南王英布谋反,老爹刘邦又领兵出去平叛了。 等刘邦平叛归来,已是汉十二年年初,带着伤病回到长安后,刘邦寿命中的最后几个月,也几乎都是在病榻之上渡过。 而现在,即将参加前后三世第一次有刘邦在的朝仪,刘盈自是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这次朝仪,会发生什么? 刘邦会不会大笔一挥,当场废除刘盈的太子位、吕雉的皇后之位? 刘盈不知道。 但刘盈已经明显的预感到:这一次廷议,将是自己整个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次转折。 ——赢了,便是储位立闻,帝位唾手可得! 输了,则是一败涂地,从此生不如死…… “母后……” 略有些迟疑的一声轻唤,刘盈便不安的从御榻上起身,来到了吕雉面前。 “父皇因何自新丰早归?” 虽然心智还未完全成熟,但好歹前世,刘盈也做了两年太子、七年天子。 刘邦如此突兀的回转长安,刘盈自然能闻出其中的异样。 见刘盈一副忐忑不安,甚至额头都挂上了几滴虚汗,吕雉不由温尔一笑,在刘盈面前蹲了下来。 “莫慌,天塌不下来。” “便是塌下来了,也还有母亲顶着呢……” 意味深长的安抚一番,吕雉又轻轻替刘盈擦去额头上的汗珠,顺势跪坐在了刘盈面前。 “盈儿记住:今日廷议,无论陛下问什么,都断不可作答!” “便是陛下扬言易储,盈儿也万莫慌乱,一切都有母后在……”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心下一沉,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 “此次廷议,应该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如是想着,刘盈便稍定了定神,强自做出一副坚定的模样。 “母后不必担忧,孩儿知晓了。” “无论父皇问什么,孩儿都不作答;纵是当廷易储,孩儿也绝不慌乱……” 见刘盈乖巧应下,吕雉稍点点头,轻轻将刘盈抱入怀中,又稍叹一口气。 “若今日无有不虞,往后,盈儿之储位,便当安若泰山。” “往后,吾母子二人于宫中,也不必再谨言慎行,唯恐为小人所害……” 低声安抚着刘盈,吕雉便满是怜爱的又紧紧一搂,才将双手缓缓松开,从地上直起身。 “片刻之后,建成侯便会引几位老者至此,盈儿万莫失了礼数。” “待见礼过后,盈儿便带着那几位老者,与今日朝会。” “明白了?” 见刘盈又乖巧一点头,吕雉便直起身,望向殿门的方向一仰头。 “兄长。” 闻言,久侯于殿门内侧的建成侯吕释之稍一正身,对殿内的吕雉摇一拱手,便消失在了殿门处。 片刻之后,便是四位老态龙钟,面带迟疑的老者,在吕释之恭敬的引导下走进侧殿,对吕雉拱手一拜。 “民等,参见皇后。” 看清那四位老者的面容,刘盈不由会心一笑,表面上却是满带恭敬的上前,郑重一拜。 “久闻四位老者之贤名,今朝得见,孤纵亡于夕,亦当无憾!” 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年上前,四位老者先是面色一滞。 待听闻刘盈自称‘孤’,又不着痕迹端上一盘彩虹屁,四位老者不由相视一笑,旋即齐齐一拱手。 “拜见殿下……” ------------ 第0025章 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伴随着一阵悠长的哑语唱喏,长乐宫长信殿,终于迎来了天子刘邦的到来。 “臣等敬拜陛下~” “唯愿陛下长乐未央,万寿无疆~” 殿内百官又齐齐一声拜谒,刘邦的声音,才终于出现在殿门处。 “嗯。” 就见刘邦走入殿内,丝毫不见拱手回礼的意思,在殿内百官朝臣夹道恭迎下,径直从殿门处走到了殿内,于上首的御榻安坐下来。 “都且坐吧。” 又一声不冷不热的吩咐,待朝臣百官在殿内东西两侧分儿落座,刘邦才直起身,望向殿内众人。 与后世朝臣战力恭闻圣训,或是跪地匍匐所不同,汉室的廷议,还是保留了很大一部分战国礼仪。 就拿此时的长信殿来说,天子刘邦坐北朝南,端坐上首。 东西两侧铺设的筵席之上,则是百官功侯分而对坐,每个人面前,都摆有一方长三尺,宽二尺的矮几。 寻常时日,矮几之上一般会放有几卷竹简,或是记录着朝臣要报告的内容,或是供百官记录朝会内容,而准备的空白竹简。 至于皇后吕雉、太子刘盈,则是在刘邦两侧,稍靠下一点的位置,同样坐北朝南,面朝大殿中央。 略带阴戾的瞥一眼右前方的吕雉,刘邦正要望向殿中央,余光就瞥见左前方,正跪坐筵席之上的筵席之后,似是多了几道年迈的身影? “嗯?” 下意识发出一声低沉的疑惑声,刘邦便不由侧过身,面色略带僵硬的望向那几位老者。 “不知几位……?” 没等刘邦想好该如何发问,就见那四位老者齐齐回过身,面带庄严的一拱手,对刘邦深深一拜。 “民唐秉、崔广、吴实、周术,谨拜陛下。” 沙哑的道出拜谒之语,四位老者便放下手中鸠杖,作势就要跪拜下去。 “嘶!!!” 刘邦正伸手虚扶之际,硕大的长信殿内,百官功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lù)里先生周术……” “商山四皓!!!!!!” 光是听四人名号,殿内百官便不由纷纷伸长了脖子,想要亲睹隐居名士之容! 而在御阶之上,刘邦却是面色僵硬的从御榻上起身,赶在四位老者膝盖触地之前,分别将四人拉起。 “当不得,万万当不得!” 待四位老者略显迟疑地直起身,刘邦才稍整冠帽,正身一拱手。 “四位先生贤名远播,又年近耄耋,朕纵身以为天下王,亦当不起诸位先生行跪拜之礼……” 说着,刘邦便强自按捺下别扭的心情,对四位老者稍一拱手,以表达敬重之意。 见天子刘邦都如此,殿内众人自然没有继续安坐的道理,不由纷纷起身,向御阶下的四位老者遥身一拜。 “末学后进等,谨拜诸位先生!” 片刻之间,硕大的长信殿内,便陡然多出数百道躬身拜礼的功侯朝臣。 见此,刘盈自也已是从筵席上起身,谦逊的让到了一旁。 而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度,天子刘邦稍低下头,看着被四位老者重新从地上捡起,紧握在手中的那四根鸠杖,面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 ——在如今汉室,鸠杖,意味着乡三老,意味着德高望重,可领民向善的老者! 而眼前这四根鸠杖,正是刘邦亲自赐下…… “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在心中眼压切齿的怒骂一声,刘邦也勉强摆出一副还算温和的笑容,示意四位老者坐下。 待刘邦坐回御榻,殿内百官稍环顾一周,便也在各自的座位上跪坐下来。 但在百官朝班之中,尤其是西席的朝臣班列,除了萧何等撩撩数位老臣能保持淡定,其余人都流露出一股掩饰不下的崇敬! 看着这一切,刘邦本就不算美丽的心情,顿时更加糟糕了些…… “四位先生不食秦粟,隐居商山,贤名远播,为天下人所敬。” “朕受命于天,代天伐灭暴秦,后又诛项羽、臧荼等暴戾之君,以立汉祚,至今亦有五载。” 似是随意的说着,刘邦的目光突然眯起,意味深长的望向左前方,正端坐刘盈两侧的四位老者。 “奈何朕屡遣朝中大臣往请,以求四位先生不吝所学,助朕安以养民。” “不知往夕,诸位先生因何屡屡拒朕之请?” “莫非汉之黍米,不及秦粟之香甜?” 说着,刘邦又撇了眼刚坐回筵席的刘盈,再度淡笑着望向四位老者。 “今,诸位先生又何以出山入仕,以助太子左右?” “莫非是朕这个皇帝,不如太子贤明?” “疑惑朕身以为天子,亦不足以代天牧民,以安天下?!!” 说到最后,刘邦的语调已经不自觉拔高,将将达到‘咆哮’的程度。 反应过来这一点,刘邦面色稍一滞,不由又飞快的恢复先前,那副谈笑风生的淡然面色。 “诸位先生万莫多虑,朕不过是略心奇,故有此问。” “若诸位不愿作答,朕亦不强求。” 言罢,刘邦便慢条斯理的正过身,意味深长的望向殿内,那些依旧面带崇敬之色的朝臣百官。 听闻刘邦这一连串隐带诛心的提问,刘盈心下不由一急! 正要出身辩解,就见不远处,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轻咳声。 “咳咳咳……” 循声望去,就见吕雉面色淡然的底起头,趁着擦拭嘴角的功夫,朝着刘盈的方向猛地一瞪眼! “呼~” “不说话,不开口!” “无论刘邦说什么,都不回答……” 暗自平复着焦急地心绪,刘盈悄然正过身,面向朝臣百官,面色木讷的发起了呆。 见此,吕雉也不由暗中长出一口气,若有所指的看了四位老者一眼,便也学着刘盈的模样,端坐御榻侧下方,装起了泥塑雕像。 也就在此时,那四位老者终是缓过神来,彼此稍一对视,便由号称黄石公的崔广站出身,颤巍巍一拱手。 “陛下此言,差矣。” “陛下屡征民等入仕,民等自诚惶诚恐。” 说着,崔广又颤巍巍抬起手,虚指了指自己的口鼻处。 “然臣等年事已高,纵口齿亦不得全……” “吭哧吭哧,吭吭吭吭吭吭……” 话说一半,黄石公崔广便猛地一止话头,剧烈的咳嗽起来。 ------------ 第0026章 是谓:真名士 发出这么几声咳嗽之后,崔广就不用再多解释了。 ——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四人,可是当今天下难得一见的活化石! 四人无一例外,都见证了秦始皇一扫六合、统一天下的崛起,也见证了二世继位、天下大乱的坠落。 至于这四位精通儒术,曾任秦之博士的老者隐居商山,那都是近二十多年前,秦始皇‘焚书坑儒’时候的事了。 相传始皇嬴政一统天下,尽焚六国史书,又禁民私藏百家典故,后于秦咸阳宫内立石渠阁,将故六国史书、百家经典都藏于石渠阁。 藏天下之书于石渠阁之后,始皇嬴政又设立了博士七十人,以作学官。 而唐秉、崔广、吴实、周术四人,便是始皇帝所设七十博士中的四位,分别职掌:一曰通古今;二曰辨然否;三曰典教职。 后来,嬴政自觉命不久矣,便开始沉迷于寻仙问道之术,又是遣徐福出东海寻仙,又是广罗方术之士,为自己炼制仙丹。 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 ——带着童男童女三千人的徐福,顺利成为了东瀛小日子的祖宗。 而那些谎称自己能炼取仙丹妙药的方、术之士,则都成为了‘暴君’嬴政的刀下亡魂。 也正是在那个秦廷暗流涌动,动乱初显征兆的时期,唐秉、崔广、吴实、周术四位同事兼好友相约,一同挂印辞去博士之职,隐居到了商雒深山。 从始皇一统天下、设七十博士,到始皇驾崩沙丘,二世继位,再到秦末纷争、楚汉争霸,至今已有二十余载。 曾为秦之博士的四位花甲老人,如今也都到了年近九十的耄耋(mào dié)之年。 而到了这个堪称‘人瑞’的年纪,四位老者,也确实有足够的理由继续隐居深山,不复出仕。 但很显然,刘邦心中对这四位拒绝出仕,拒绝为自己效力的老者,还是有不可磨灭的愤恨。 只稍一沉吟,刘邦便故作疑惑地侧过头,望向崔广那张松弛下垂的面容。 “黄石公所言甚是。” “四位先生年事已高,确无力出仕。” 似是好意的为崔广解释一番,刘邦却话头一转。 “既如此,四位先生何不仍隐居商山,反下山入仕,以为太子座上之宾?”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不由纷纷侧过头,望着刘邦那张喜怒难测的面容,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是了。 现在,可不是表达对商山四皓仰慕之情的时候! 这样四位连当今刘邦都请不来的贤者,如今却出现在了太子刘盈身边,而且还刚好是在刘邦展露出易储之意的当下? “不愧是皇后啊……” “如此手段,戚夫人逊之远矣!” 殿内朝臣暗自感叹一声,便齐齐侧过头,望向御阶之上的刘邦、崔广二人。 听闻刘邦此言,本被刘盈搀扶着轻咳不止的黄石公崔广稍一抬头,目光中那抹对上位者的恭敬,也随着崔广抬起的头而悄然散去。 “陛下即问,民不敢不答!” “老朽年近耄耋,便是为陛下斩于此,纵死而无憾矣!” 铿锵有力的一语,崔广悄然止住咳嗽,不着痕迹的将手中绢布放回怀中,双手拄着手中鸠杖,将年迈的脊背挺得笔直! “陛下言:屡遣使以征请民等,然于老朽等儒门士子,陛下作何念?” “往昔,陛下仍潜邸陈留,广野君郦食其往见,陛下何言以复广野君?” “汉祚立,先秦博士、稷嗣君叔孙通事陛下左右,以为奉常。” “然只因陛下不喜,叔孙通便脱儒冠、弃儒袍,着楚民之衣讨陛下恩宠;迄今,叔孙通已官至奉常,位列九卿,陛下又欲何言?” 满带决然的道出这席话,崔广不由将本就笔挺的腰脊挺得更直了些。 “广野君郦食其往见陛下,得陛下复言曰:吾以天下事为重,无暇见儒人!” “为事陛下左右,广野君不惜以高阳酒徒之名,方得见陛下也!”① “稷嗣君叔孙通事陛下左右,唯恐为陛下所恶,更至背弃师门,以楚衣邀宠于陛下当面!”② “如此,陛下又从何而言:于民等甚敬之?” “又何言重民等,仰赖老朽助陛下治民,以安苍生黎庶?” 面带凄然的发出数问,崔广不由摇头叹息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民等隐居而不仕,实非不食汉粟,而乃恶高阳酒徒之名、鄙楚衣邀宠之举也。” “然太子尊老敬贤,执弟子礼以请吾老朽四人,更驱安车以征贤。” “民等至长安,太子屈尊降贵,不以老朽等位鄙,以为坐上宾。” “太子以仁义待民等,民等安得隐居不仕之理?” 说到这里,崔广便再度睁开双眼,满是洒然的长出口气:“老朽言尽于此。” “陛下重武勋而轻文儒,然太子仁义,此乃老朽仕太子左右之由。” “陛下若欲斩,民颈于此,恭候陛下赐民一死……” 言罢,崔广便昂起头,将脑袋稍侧向一旁,露出已尽枯糙的脖颈,做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架势。 而在御阶上首,端坐御榻之上的刘邦,此刻却已是面如陈霜,脸颊微不可见的颤抖着,连带腮上咬肌,也是一阵不住起伏…… · · · · ps: 1.高阳酒徒郦食其,典故出自《史记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译:刘邦一向轻视儒生,过去见到儒生,常以儒生帽子当尿盆,以污辱儒生。忽听有儒生求见,盛怒之下,叫人谢绝接见,并说:“我以天下大事为重,没有时间接见儒人。”在外等候已久的郦食其听罢,立即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 2.楚衣邀宠叔孙通,典故出自《史记卷九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译:叔孙通总是穿着一身儒生服装,汉王见了非常讨厌;他就换了服装,穿上短袄,而且是按楚地习俗裁制的,汉王见了很是高兴。 书中关于商山四皓的描述,分别考自《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第二十五》《汉书卷四十·张陈王周传第十》,细节内容系二次创作。 崔广,商山四皓之一,字仲庆,号夏黄公,又称黄石公。 ------------ 第0027章 都要反了! 崔广机关枪般发出一连串灵魂质问,又将脖子一伸出,长信殿内,便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当中。 看着崔广一副‘我这把年纪还怕死不成?’的架势,刘邦心中明明已是滔天震怒,却又始终无法让怒火喷涌而出。 “唉……” “黄石公脾性刚烈,陛下又素来不喜儒士……” “这可如何收场啊……” 一时间,殿内百官朝臣不由默然低下头,在暗地里摇头叹息起来。 见气氛逐渐有些剑拔弩张,刘盈自也是再度从座位上起身,面向身后的刘邦和四位老者,双手环抱于腹前,躬身立于一旁。 “嘿!” “崔广这老家伙,脾气还是那么暴躁!” 此时的刘盈,已经完全从先前的紧张情绪中走出,看着眼前这场好戏,竟稍带上了些许吃瓜看戏的心情。 见刘盈没有再流露出‘为四位老者出头’的意图,吕雉也安心的闭上双眼,端坐刘邦右前方,竟朝着朝臣百官的闭目养神起来。 不知如此过了多久,殿门附近的末席,才传来一声并不很苍老,却时刻透露出虚弱的声调。 “陛下~” “陛下…………” 静默无声的大殿突然响起声音,殿内众人自是不由循声望去,却见朝班末席,竟走出一位步履蹒跚,腰背如满弓般弯曲,面色一片灰白的老者。 刹那间,包括丞相萧何在内的殿内朝臣百官,都赶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拱手躬身,目送老者走向御阶的方向。 就连皇后吕雉,在看清那人的面目之后,都不由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对那老者稍一躬身。 而在那老者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的一瞬间,刘盈的目光中,也已满带上了轻松。 “留侯臣良,顿首顿首,昧死百拜,以奏陛下……” 在殿内众人无不崇敬的目光中,张良极其缓慢,极其费力的走到御阶下,对刘邦沉沉一叩首。 待直起身时,张良那张已显病态的苍白面颊之上,已带上了无尽歉意。 “黄石公及诸位先生,乃应臣之所请,方出山入仕,以事太子左右……” 只此一语,殿内众人的注意力,就从神龙见首不见尾,消失在朝堂视野多年的张良本人,转移到了张良口中之语。 几乎在张良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殿内百官便无不面色变幻起来,望向张良的目光中,更纷纷带上了惊诧之色。 “自社稷鼎立,留侯便淡退,坊间久无风闻。” “怎如今,陛下意欲易储之时,留侯竟又……” 暗自思虑着,众人不由次序抬起头,逐渐将目光汇集在刘邦身旁,那道满面雍容,又极尽淡然的身影之上。 “皇后……” 随着刘邦逐渐攥紧,更不住颤抖起来的右拳,殿内众人终是面色各异的低下头。 便在这一个个神情、面貌各异的面庞之上,刘盈欣喜的发现:已经有将近一半的朝臣功侯脸上,流露出了决然之色! 而在殿中央,留侯张良却并未从陈木地板上站起身,只跪地一拱手,望向刘邦那阴云密布的面容。 “陛下……” “臣本客卿,幸蒙陛下知遇之恩,方得今彻侯之贵。” “陛下之隆恩,臣实三生七世,亦无以报之十一……” 语带沧桑的表明心迹,张良望向刘邦的目光在片刻之间,便由先前的亏欠,缓缓转变为决然! “自陛下立汉国祚,底定社稷,臣便偷闲于山野,以寻老庄仙梦之道;于朝中之事,臣盖无知、闻。” “然今,陛下意欲废长立幼,以赵王之年弱,易太子之年壮……” “臣蒙陛下大恩,实无以坐视陛下行此乱策,以动摇宗庙、社稷之根本呐……” “陛下~~~” 发出一声堪称凄厉的嘶鸣,张良顺势将额头重重砸在地板之上,任由鲜血自额头与地板间缓缓流出,也迟迟不愿起身。 只稍过片刻,酂侯萧何也从西席朝臣班列的最前沿走出,来到张良侧后方,满是庄严的跪倒在地。 “陛下。” “秦庄襄王嬴楚之时,秦之储位便曾有疑,秦王楚欲立长子政,然华阳太后欲立幼子成蛟。” “秦王楚欲立政而不得,又不敢悖逆华阳太后,如此虚度三载,秦王楚临薨。” “秦王楚临薨,遗诏欲立公子政,然华阳太后恶政母赵姬,便以甲兵软缚秦王楚于华阳宫,以迫秦王楚更遗诏,以立公子成蛟。” “幸得秦相吕不韦,携同嬴秦宗室入华阳宫,方解秦王楚之缚。” “此,便乃秦王政即立之时,秦咸阳所生之华阳宫变也……” 意有所指的道出这段前朝往事,萧何便直起上半身,满目严肃的朝刘邦身侧,那四位‘引颈就戮’的老者一拱手。 “今太子仁义之名,已至商山四皓闻之,亦为之神往,而仕太子左右之地。” “且夫社稷者,自古便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理。” “太子身以为皇后子,便为陛下嫡子;又为皇后独子,便为嫡长子!” “赵王岁幼于太子,既非嫡,亦非长;陛下废嫡立庶、废长立幼,此诚于社稷传延、宗庙传续之理不合!” “故!” “丞相酂侯臣何,昧死百拜,以谏陛下:请消易储以立赵王之念,即令赵王如意就国,以安朝堂、天下民心,以安社稷、宗庙!” 铿锵有力的谏言道出,萧何亦是在张良身后一些的位置,朝御阶上的刘邦沉沉一叩首。 不等刘盈从萧何计划外的冒头中缓过神,朝臣班列中,便走出一道又一道年迈的身影,将殿中央的空地跪满。 “计相北平侯臣苍!” “太仆汝阴侯臣婴!” “安国侯臣陵!” “舞阳侯臣哙!” “颍阴侯臣婴!” “棘蒲侯臣武!” “阳都侯臣复!” “曲成侯臣达!” … 一连数十位功侯贵勋出列,在张良、萧何二人身后跪作一片。 而后,便是众人齐齐一声震天谏言,响彻长乐宫长信殿上空。 “建武侯臣歙(xī)等,昧死百拜,以谏陛下:请消易储以立赵王之念,即令赵王如意就国,以安朝堂、天下,以安社稷、宗庙!” 见殿内嗡时之间,便被一道道匍匐在地的身影所占据,刘盈自也赶忙到一旁跪下,悄然叩首匍匐在地。 而在御榻之上,看着这满朝被自己亲手提拔上来,从贩狗、马夫之地,一步步走上列汉贵勋之位,此时却又跪地叩首,劝谏自己不要易储的功侯朝臣,刘邦面色之上,竟缓缓涌上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容。 “呵呵呵呵呵……” “呵……” ······ ······ “噗!” 就见刘邦身躯猛地一前倾,御案之上,便被一抹刺眼的殷红所渲染。 “陛下?” “陛下!!!!” “快,快传太医!!!!” 看着片刻之间便乱作一团的大殿,刘邦只陡然瞪大双眼,猛地拍下手,紧紧攥住御案边沿,将上半身缓缓撑起。 “反了……” “都要反了!!!!!!!!!!!!!!” ------------ 第0028章 陛下并无大恙 经过约半刻的忙碌,原本因天子刘邦吐血昏厥,而陷入短暂混乱的未央宫,便再度回归了往日的宁静。 除萧何、张良等不到十位朝臣功侯,其余众臣皆面露焦急之色的站在长信殿外,等候着殿内传出消息。 至于今日这场乱局的‘罪魁祸首’,即黄石公崔广为首的商山四皓,则被众人暂时冷落在了一处偏僻的角落,周围十步竟无一人敢靠近…… “家上!” 突闻一声焦急的轻呼,众人赶忙抬起头,就见刘盈自大殿外的长阶拾级而下,百官朝臣自也是不由分说的围了上去。 “家上,陛下如何?” 听闻此问,刘盈不由稍带歉意的一拱手,对众人稍一拜。 “诸公不必过于担忧。” “太医言:父皇大动肝火,气急攻心,这才咳血昏厥。” “此刻,父皇已然转醒,正召萧相、留侯等,于寝殿奏议……” 听闻刘盈此言,众人不由纷纷长出口气,慌乱忧虑的氛围也稍散了些。 ——天子刘邦,今年可已经满六十了! 这把年纪的老人,别说咳血昏厥了,便是偶感风寒,也有不小的概率一病不起! 万一刘邦有个三长两短,且先不提易储一事是何结果,便是刘盈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对如今的汉室而言,也将会是巨大的打击! 在现如今,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依旧雄踞关东,代相陈豨更逆反在即的时间点,刘邦绝不能出问题! 自然,听到刘盈说刘邦并无大碍,众人也长松了口气。 至于刘盈此言是否可信,倒是没有任何人怀疑。 ——如果刘邦真出了什么问题,刘盈作为太子,必然会时刻不离病榻左右! 这不单单关乎孝道,更关乎到皇位交接的那一时刻,继承者不在场,所可能造成的巨大隐患。 既然刘盈能抽空出来,跟朝公大臣透个气,那就说明没什么大事。 “家上。” 众人正思虑间,就见朝臣当中,走出一位壮年男子,对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龙体有恙,为防宵小作祟,恐当即刻戒严长安,以行宵禁,方为万全之策啊?” 闻言,众人片刻之前才转危为安的面容,立时带上了些许凝重! 天子刘邦昏厥卧榻,萧何等老臣也没见到人影儿,要是再戒严长安…… 一瞬间,众人不由齐齐侧过身,暗自打量起刘盈的面色变化,等候起刘盈的答复。 却见刘盈面色淡然的上前,对出声那人稍一拱手,目光中,却并不见多少担忧之色。 “安国侯国之柱石,孤甚敬之。” 稍称赞一声,刘盈便稍抬起头,虽还是看着王陵,但嘴里的话,分明是说给众人听。 “然孤临出殿之时,父皇只言:令朝公百官各归衙、府,一切如故。” “父皇无恙,又未令长安戒严,便暂且如此吧。” “待父皇转安,再亲定长安当否戒严,或更为妥当?” 语调平稳的道出这几句话,刘盈便稍一正身,对王陵又是一拜。 听闻刘盈这番表态,百官朝臣才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 刘盈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一切,都由陛下做主! 这就够了。 只要这天下,还是天子刘邦做主,那就没有需要担心的事了。 想明白这一点,众人不由纷纷整理起衣冠,而后在王陵的带领下,向刘盈齐齐一拱手。 “既如此,臣等谨遵陛下诏谕,即刻出宫,以各司职……” 见此,刘盈也只能再拜:“辛劳诸公。” 待百官朝臣次序向宫门方向走去,刘盈不由稍松口气,便赶忙来到一旁。 “见过诸位先生。” 见刘盈依旧对自己这些老家伙如此恭敬,本就面露羞愧之色的崔广四人,面色不由更难看了些。 “家上……” 看出崔广等四位老者的愧意,刘盈不由稍一正身,对四人沉沉一拱手。 稍直起身,才面带亏欠的望向四人。 “诸位先生不必心怀愧意,今日之事,本因孤而起……” 轻轻一声之责,刘盈不由稍叹一口气:“身以为人子,孤本当恭顺长亲,今竟使君父气急咯血……” “孤实孝道有缺,不当人子……” 说着,刘盈不忘稍挤出两滴泪水,还‘悔恨’的擦了擦眼眶。 见此,崔广四人不由对视一番,终还是由崔广上前。 “家上不必如此,不必过于自咎。” “费嫡立长、废长立幼,此自古,便乃天家之大忌。” “今家上储位得稳,虽于孝道稍缺,然天下因此而大安,苍生黎庶自此而得太平!” “家上缺于私孝,而天下安泰得以保全;此,便乃大行不顾细谨,忠孝两难全呐……” 听闻崔广为自己的‘不孝’行为做出辩解,刘盈心下自是连连点头,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悔恨不已的神情。 ‘哭’了好一会儿,刘盈才稍一吸溜鼻涕,对四位老者一拱手。 “四位先生不以孤年弱,不惜以耄耋之年出商山,车马劳顿以至长安,孤本当亲力亲为,全尽主宾之谊。” “然今,父皇突而昏厥,虽无大恙,孤身以为人子,亦当日夜守候与病榻左右,亲尝汤药,以稍全孝道。” “且今太子宫,亦于未央皇后之宫,若邀诸位先生至,恐多有不便……” 说着,刘盈稍侧过身,就见等候于刘盈身后的吕释之赶忙上前,恭敬的对四位老者一拱手。 就见刘盈继续道:“孤留于宫中,以侍父皇病榻前,便劳诸位先生,暂于建成侯府短住几日。” “待父皇龙体转安,孤再邀诸位先生至太子宫,以请教仲尼仁孝之道……” 言罢,刘盈又是沉沉一拱手,对四人一拜。 见此,崔广四人不由感动的眼眶泛红,终是稍叹一口气,齐身向刘盈一拱手。 “家上但去,不必忧于民等。” “老朽等本就隐居山野,粗茶淡饭数十载,今得居于建成侯府,当自无不虞……” 言罢,崔广便稍侧过身,望向一旁的吕释之。 “如此,老朽等便叨扰建成侯……” 闻言,吕释之自是赶忙笑着上前:“黄石公此言,羞煞小子……” “诸位先生请,请……” ------------ 第0029章 来!斩了朕这暴君! “陛下……” “太子殿下已令朝臣功侯各归其位,此时,百官功侯皆已出了宫……” 长信殿寝殿之内,半个时辰前才吐血昏厥的刘邦,此刻已是直起身,身着内衫坐在了御榻边沿。 听闻寺人的回禀,刘邦只随意一摆手,旋即将那双锐利的双眸,直刺向跪在御榻前的几人。 见刘邦示意自己退下,那寺人嗡时便犯了难。 “陛下……” 迟疑的一开口,寺人便硬着头皮道:“陛下可要召太子……” “滚!!!!!!” 突然一声暴呵,顿时惹得寺人下意识匍匐在地,片刻之后,便维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顺着来路倒爬出了寝殿。 待寝殿内重归宁静,刘邦便从御榻上站起身,赤脚走上前,在留侯张良面前停了下来。 “旬月未见,留侯可真是给朕,准备了好大一个惊喜啊?” “嗯?” 听闻刘邦此言,张良面上顿时涌上一抹苦楚,正欲开口,就见刘邦又是一声暴呵。 “天家社稷之事,也是尔一介外臣能妄议的?!!” “这江山,这社稷,这天下苍生、万千黎庶,究竟是我刘邦做主,还是你留侯!!!!!!” 丝毫不留情面的一声怒斥,刘邦又转过头,踱步来到萧何的面前。 “还有尔酂侯,啊?” “堂堂汉相,于百官当面,竟敢拿秦始皇那暴君说事!” “莫非朕,也是嬴政那等暴君?!!” “莫非这汉室天下,乃又一暴秦呼!!!!!!” 愤怒的咆哮一阵,刘邦仍不觉得觉得解气,便嗡然直起身:“来人呐!” “取铡刀来!!!” 呵罢,刘邦便回过身,气冲冲来到御榻前两步的位置,竟直接在地板上趴了下来。 “今日,怕是酂侯萧胜、留侯张广二人,要替天行道,斩了朕这暴君!” “但斩无妨!” “朕要是眨一下眼睛,就妄为魏丰公之孙、赤帝神农氏之后!!!” “来!斩!!!!!!” 见刘邦做出一副‘我杀我自己’的架势,殿内的郎官寺人们自是不敢领命,只连忙跪作一地,将头深深埋在地板之上。 至于御榻前跪着的张良、萧何二人,更是各自带上了痛苦面具。 “这么多年过去,陛下可真是……” “一点没变呐……” 暗自腹诽一声,张良便侧过头,与萧何对视一番,便唉声叹气的稍自起上半身。 “陛下容禀……” 满是苦涩的一声轻语,终是让刘邦停止了‘撒泼打滚’,从地板上稍坐起身,却依旧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 而张良见此,却是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才又对刘邦沉沉一叩首。 “陛下。” “臣今日与朝仪,更当庭力谏陛下以消易储之意,实事出有因。” 说着,萧何便面带苦楚的抬起头,目光中亦略带上了祈求。 “其一,废嫡立庶、废长立幼,确乃自古昏聩残暴之君,方所为之举。” “臣恐陛下英明一世,只因易立赵王,而徒留骂名于青史……” 不出张良所料,对于自己提出的第一个事由,刘邦一点都不在乎。 “说,其二!” 见刘邦面上仍挂着愠怒,张良只好又一低头。 “其二,乃太子年稍壮,而赵王年稍弱……” “少弱之君,自古便多为社稷断绝之君。” “今虽太子稍仁弱,而赵王稍聪睿,然臣以为,如今朝堂,恐无比拟周公、召公之圣贤……“ 这一下,刘邦的面色终于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但很快,便又重归先前,那见人吃人的凶狠模样。 “其三!” 见刘邦这番架势,张良心里便明白过来:刘邦的耐心,已接近耗尽…… “其三。” 仍是语调平和,惭愧中带着些许祈求的语调,但当张良说出第三条事由,却也总算是让刘邦敛回怒容,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思。 “其三,便乃皇后寻臣以固太子储位时,明告于臣:若陛下夺太子储位,则齐国必乱……” 先前在朝仪咯血昏厥,方才又肆意宣泄了一番,刘邦的怒火本就已经消散大半。 听闻张良此语,就连最后那一点愤怒,也在一阵憋闷中,被刘邦收回了心底。 就见刘邦稍低下头,思虑片刻,便侧目望向一旁的萧何。 “酂侯呢?” “酂侯也得了消息,早知朕若易储,则齐国恐有变数?” 闻刘邦此言,萧何只微微摇了摇头:“臣不知。” “然臣稍有猜测:陛下自新丰早归,恐或关东有变。” 说着,萧何又看了看身侧的张良,继续道:“且留侯,自汉室鼎立便淡退朝堂,久不理国政大事。” “臣以为,既留侯亦入朝,当为关东有大变。” “故前时廷议,臣与附留侯之谏,以劝陛下消易储之意……” 听着萧何的解释,又回想起今日凌晨,才从楚王刘交手中得来的消息,刘邦终于是收敛怒容,从地上爬了起来。 走到张良面前,颇有些霸道的将张良从地上拉起,又将张良推到御榻旁的筵席上,摁着张良跪坐下来。 回过身,见萧何以自顾自从地上爬起,悄然走到张良身边,刘邦不由嗤笑一声。 “嘿!” “酂侯可真是毫不见外啊?” 见刘邦笑语着回到御榻边,大刀阔斧的坐上御榻边沿,萧何也不由稍咧嘴一笑。 “国祚鼎立之时,陛下曾言:留侯、酂侯,家臣也。” “即为陛下之家臣,臣若再自见外,岂不辜负了陛下之恩宠……” 听闻此言,刘邦呆愣片刻,随后便是一阵喜怒参半的畅笑。 殿内原本压抑的氛围,也随着这阵畅笑声,而逐渐回归正常。 “嗨!!!” 就见刘邦大腿一拍,长叹一口气,面上便带上了些许凝重。 “既如此,易储一事,便暂且搁置!” “且先议一议,齐国之乱,究竟乱从何来。” 见刘邦摆出讨论正事的架势,张良、萧何二人不由稍正了正身。 静默片刻,见张良还不出身对奏,萧何便疑惑的侧过头。 待看见张良一副闭目养神,与殿内浑然一体的气质,萧何感叹之余,也不由在暗地里摇了摇头。 “唉……” “今日这一遭,陛下可是把留侯伤的深了些……” ------------ 第0030章 当年圯上,何人授书于留侯? “母后。” “父皇咳血昏厥,纵未召见儿,儿也不能就此回宫吧?” “万一叫有心人知晓,再以‘不孝’之命污儿……” 宣室殿外,刚跟上母亲吕雉的脚步,刘盈便面露难色的发出一问。 孝或不孝,在这个世代,只能说是玄学。 某些人,一辈子坏事做尽,临了侍奉于父母病榻之前,就能被称为‘浪子回头’。 也有一些人,一辈子两袖清风,大公无私,只因某一件涉嫌不孝,却又谈不上不孝的事,便沦落到晚节不保之地。 再加上前一世,刘盈被‘不孝’的罪名掣肘多年,就对类似的事更加警惕了起来。 诚然,孝或不孝,全凭围观者上下两张嘴皮。 只要刘盈能保证将来,可以不犯任何错误,那‘不孝’的罪名,也顶多不过是文人儒士的无病呻吟,根本伤不到刘盈的根本。 可万一呢? 万一以后刘盈在什么地方栽了跟头,某些敌对势力再拿着‘不孝皇父’做文章,刘盈岂不是又要跟前世一样坐蜡? “有心人?” 却见吕雉闻言,只莫名嗤笑一声。 正要开口,却似是突然发现什么一般,稍昂起头,朝宫门的方向努了努嘴。 “喏。” “盈儿说的有心人,已被陛下召入宫。” 闻言,刘盈不由抬头望去,就见远处的宫门,出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小的那个,自是当今刘邦的心尖尖,赵王刘如意无疑。 至于大的那个妇人…… “妾参见皇后,拜见太子殿下。” 刘盈正恍惚间,就见那妇人拉着赵王刘如意,来到了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面前,盈盈一福身。 年仅九岁的赵王刘如意见此,也学着母亲的模样,蠕蠕一拱手。 “儿臣参见母后,拜见太子长兄。” 待刘如意行过礼,刘盈也微微躬身,对那妇人稍一拱手:“戚夫人。” 行礼过后,刘盈便稍抬起眼,不着痕迹的打量起眼前,这位‘名垂青史’的汉太祖宠妾。 “不愧是能让刘邦神魂颠倒,不惜废储易后的女人啊……” 就刘盈此时所见,虽已年近三十,但从眼前这位戚夫人的面容之上,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 娇小婀娜的躯体,皓白紧致的脸颊,自肩上‘流下’,于后背处被束起的青丝,以及被胭脂轻轻点在嘴唇中央的红点。 用这个时代的审美来看,即便已过了最美的青春年华,但此时的戚夫人,却也依然当得起一声‘倾国倾城’。 更让刘盈感到啧啧称奇的,是戚夫人身上那柔和、温善,丝毫不带棱角的温润气质。 与这人畜无害的温润气质相比,气场中满是盛气逼人,目光中时刻带着倔强和强势,还比戚夫人年长近十岁的吕雉,自是很难讨得天子刘邦的欢心。 但很显然,此时的吕雉,已经对‘圣眷’这个东西,不抱任何期望了。 “哦?” 就见吕雉面无讥讽的稍上前些,直接无视一旁的赵王刘如意,目光阴冷的望向眼前的妇人。 “戚姬竟还知道,吾身以为汉皇后?” “哟,今儿可真是怪了。” “若戚姬不如此,吾还险些以为,传闻中受陛下恩宠,风头无两的幸妾戚姬,是哪家贩夫屠狗之户养出的‘大家闺秀’呢……” 吕雉话音刚落,刘盈就见戚夫人面上神色肉眼可见的一紧! 又只片刻,戚夫人便似是变戏法般,从那干涩无比的眼眶中,‘变’出来了两行清泪! “皇后何必如此刁难,妾不过……” “够了!!!” 怎料戚夫人娇弱的冤屈倾诉尚未倒进,吕雉便冷然一声亲呵,尽又使得那两行热泪,神奇的消失在了戚夫人脸上! “且让你母子俩妖言媚宠几日。” “待来日,看你戚姬还能不能如此较弱,竟还能与吾当面垂泪!” 意味深长的丢下一句‘警告’,吕雉便冷然一拂袖,向着宫门处走去。 见此,刘盈也不好再多停留,赶忙快步跟上母亲的脚步。 · “母后。” 走在吕雉侧后方约一步的位置,感受着吕雉仍旧未能平息的怒火,刘盈只好试着转移话题,好让这摄人的阴寒稍离散些。 听闻刘盈一声轻唤,吕雉便稍减缓脚步,微微测过头:“何事?” 见母亲还愿意打理自己,刘盈赶忙摆出一副疑惑地面庞。 “母后,商山四皓,果真是母后托请留侯请来的?” “留侯竟果真愿意助母后、助孩儿?” 听闻此问,吕雉面上恼怒稍艾,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限慈爱。 “痴儿~” 停下脚步,侧过身面对刘盈,吕雉便轻笑着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留侯因何愿意助吾母子二人,盈儿不必多问。” “及留侯同商山四皓……” 稍一止话头,吕雉便鼓励的凝望向刘盈目光深处。 “盈儿可知,留侯初从陛下,所凭着何?” 听闻此问,刘盈面色一滞,也不由思索起来。 “留侯从父皇……” “军阵之能,谋略之长……” “太公六韬?” 见刘盈这么快便想出答案,吕雉便面带认可的点点头,又问道:“那盈儿可知《六韬》,乃何人授与留侯?” 闻言,刘盈却顿时陷入了沉思。 “留侯得《六韬》,乃早年遇一老者,老者三次以拾履相试,留侯皆不恼而往,故得授《六韬》。” “此,便乃留侯张良圯上受书;及那老者,则乃隐居高士……” 自语着,刘盈不由缓缓瞪大双眼,瞳孔也猛地一缩! “莫非……” 就见吕雉轻笑着点点头,弯腰尊在了刘盈面前。 “授留侯《六韬》者,便乃商山四皓之首:黄石公崔广!” 听到此言,刘盈只觉心中豁然开朗! “怪不得!” “怪不得商山四皓能有那么大名气,张良还能请得动!” 不能怪刘盈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是兵法《六韬》,在历史上太具传奇色彩了。 在后世,《六韬》有另外一个名字。 ——太公兵法! 正当刘盈深陷于兵法《六韬》,以及黄石公崔广的身份、商山四皓的来头时,却被吕雉轻轻揽入了怀中。 耳边响起吕雉低微呢喃声,更是让刘盈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今日,吾母子二人,胜了。” “盈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皆自此稳若山川。” 语调平和的两声呢喃,吕雉便放开刘盈,轻轻抓着刘盈的双肩,侧仰起头,望向不远处的长信殿。 “胜者,此时站着;败者已经倒了。” “又有多少人,能在败倒过后,顺利爬起来呢……” 意味深长的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自语,吕雉便直起身,拉起刘盈的手,直向着长乐宫宫门的方向走去。 在吕雉那高昂起的头颅,以及蔑视一切的高调目光之中,刘盈终于体会到一种前世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安心。 ------------ 亿点小小的请求 嗯~ 怎么说呢。 还是先感谢大家在这段时间不遗余力的支持,目前《大汉第一太子》成绩非常不错,在新书榜历史分类排名第一,总榜排名第三十,孤相当非常以及螺旋满意! 但是孤还是厚着脸皮,给众多支持孤,喜欢孤的读者提亿点小请求。 是这么回事:按照起点目前的推荐机制,推荐是从低到高,从pie到好,一级一级往上升的,就像游戏打boss一样。 目前来说,孤的推荐晋级还是比较稳,这有赖于大家这段时间的支持。 但是呢,现在这些还都是小boss,大家随便支持一下就通关了,在上架之前,有有一个终极大boss等着孤,这玩意儿叫《三江》。 可能有读者不知道三江,孤也不是特别了解,但据说是整个起点最好的推荐,一周能增长好几千收藏。 而且上了三江,后面一周就可以上全站强推,连着两周顶级曝光,对于书的成绩有很大帮助。 作为一个有志向的作者,孤自然是想要争取三江的名额,所以特意问了一下编辑,什么样的成绩能上三江? 编辑回答:全站不论分类,同期新书排进前十七位,就能上。 孤自然就好奇了,又问:这个排名是以什么为参考呢?是 收藏的多少,还是推荐票,月票的多少? 这个时候,编辑就说出了一个孤不是很熟悉的概念:《追读》。 追读者,乃是最新发布的章节,在更新后二十四小时内,被看过本书前面所有内容的读者点开,并阅读三十秒以上。 也就是说,每有一个读者看完了本书前面所有内容,并在最新章节发布二十四小时内阅读了该章节三十秒以上,就算做追读+1。 而上架之前,都是免费章节,网站无法判断书的商业价值,所以无论是分析书的潜力,还是权衡推荐资源的分配,网站的主要参考数据都是追读。 嗯…… 这其实就有点痛苦了。 因为新书推荐期大概为6-8周,算上最开始的几万字,新书期就是接近两个月,又有二十多万还是三十万字上架的字数要求,所以新书期只能每天更两章,每章更两千字。 《大汉第一太子》目前七万字,才走到第一个推荐的最后一天,周日中午开始推荐期第二周,后续还有至少5周的推荐期。 孤也知道,就这几万字,每天就四千字的更新,去恳求大家每天点开最新章节追读,确实很难为诸位。 但孤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评定规则就是追读。 为了追求更好的成绩,孤只能厚着脸皮,祈求大家能每天抽出1-2分钟的时间,点开最新更新的章节,哪怕暂时养着不看,也在阅读界面停留一分钟左右,然后把章节翻完,这会对本书的《未来》和《上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希望大家可以结合自身状况,尽量支持孤,尽量追读,好让我稳稳走完新书期。 上架之后的更新,孤‘君无戏言’——上架《五十更》,后续每日最低更新《1w字》。 · (手动分割号) · 说到上架之后,就不得不提一个略有些尴尬的话题:打赏加更…… 唉~ 这个东西,孤本身是比较不提倡的。 一个是这两年,大家伙都不容易,能花钱在正版看书就已经很捧场了,孤没脸再求打赏;二是孤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虽说小有成就,却也还没到求读者打赏的高度。 但是,这又是一件很操蛋的事:孤是全职写手…… 自《少帝成长计划》在七月初完结,孤八月、九月的月收入,分别为660.44元和423.75元。 注意,是《月度总收入》…… 八月底开始连载《大元宰》,本以为熬过两个月新书期,十月中就能上架,十一月就能拿上稿费,却不料《大元宰》被编辑叫停,才有了现在这本《大汉第一太子》。 《大元宰》写了一个多月,最终没上架就被叫停,而《大汉第一太子》上架得到十二月初,拿到第一笔稿费,得到明年一月中旬…… 作为一个全职写手,孤除了稿费别无收入来源,而从《少帝成长计划》八月、九月的稿费收入来看,未来2-3个月,孤的月收入也基本可以确定低于300元(九月份的423.75元当中,81.26元为《大元宰》打赏分成,《少帝成长计划》只有342.49元)。 如果有读者对这个收入有怀疑,可添加孤的企鹅号:416851598,孤可以发出稿费汇总截图(添加好友请备注孤的笔名)。 唉~ 苦也~ 八月、九月收入1100元,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收入可能也就在900元。 也就是说,在这五个月的时间里,孤的总收入大概在2000元左右,平均每个月400元。 很显然,对于全职写作,收入全靠稿费,且生活在蜀都的孤而言,每月400元的收入,是远远不足以维持生活的。 在过去这段时间,孤靠着父母双亲的支持、亲朋好友的通财之义,勉强维持住了最基本的生活(从9月7日开始至今,孤每天两顿饭,每顿两包袋装方便面,不加肠,不加蛋)。 但正所谓远水接不了近渴:长期低收入,导致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隐患浮出水面——下个月,孤要交房租了…… 孤的原计划,是《大元宰》十月上架,十一月能拿到稿费,应该能应付数千元的房租,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大汉第一太子》上架要等到十二月,拿到稿费要一月。 支出和收入出现前后两个月的错位时间差,自然也就很难通过跟房东协商得到解决,房租问题就成了孤肩上的重担。 要想十一月不被房东赶上大街,孤只能趁着这个月还剩几天,来邀请大家提前参加本书上架后的打赏加更活动。 因为只有这样,孤才能在十一月拿到打赏分成,好应付那几千元房租。 活动规则如下: 自《大汉第一太子》连载之日起,直到第一个收费章节发布截止,这段时间内,所有打赏均视为打赏加更,累计入《奖池》。 上架第二日起,开始在默认每日一万字更新的基础上,额外发布打赏加更,加更数以《奖池》的累计打赏金额,按以下比例兑换发布。 ①号奖池:10月31日23:59之前的打赏,每累计一百元,上架后加更一章。 ②号奖池:11月1日0:00之后的打赏,每累计二百元,上架后加更一章。 累计打赏不为兑换比例整数时,以向上凑整为原则。 如:目前为止,《大汉第一太子》累计获得打赏178.08元,则向上凑整为200元,按照①号奖池100:1的兑换比例,上架后加更二章。 又如:假设11月1日0:00之后,累计得到打赏270元,则向上凑整为400元,按照②号奖池200:1的兑换比例,上架后加更二章。 大概就是这么个活动,用现在的打赏,让孤得以缓解燃眉之急,待上架之后,以额外加更来作为对大家的回馈。 和刘邦不得不打消易储念头一样,孤也实在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又不想空手套白狼,白求读者打赏却不给回报,才不得不想出这么一个还算有尊严的方式,来试着缓解孤的燃眉之急。 希望大家踊跃参与,打赏加更没有上限,就算真有人敢在十一月到来之前砸个白银盟,孤自也敢在上架后额外加更一百章! 最后重申:此次活动绝不强制,全凭自愿参加,且奖池不设上限!!! 就这两件事,一个希望大家追读,好让这本书有更好的未来,一个希望大家踊跃参加打赏加更活动,好让孤能熬过这段艰难的当下。 孤再次手动抱拳,顿首顿首,长身以拜诸公大义! · · · · 哦对了,月票、推荐票啥的,不投就浪费了…… 嗯…… 孤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 · · · 怎~么~会~~~~呢~~~~~~ 孤的读者啊~~~ 那可是个~顶~个~吴彦祖~~~~~~~ 肯定会包~~~容~~~孤~~~的~~~~~~~~~~~ 摊牌了,孤就是个谄媚之徒! ------------ 第0031章 确实别无他法 “禀陛下。” 长信殿内,从刘邦、张良二人口中,得到‘齐国恐将乱’的确切消息后,丞相萧何便分析起了如今的局势。 “代、赵者,乃北御匈奴之重地,梁位处关中门户,淮南则南绝越王赵佗、长沙王吴臣。” “今陈豨将乱,则代、赵或顷刻沦陷;梁、淮南者,今皆为异姓诸侯之土,恐亦生变。” 说着,萧何的面容便稍严肃了起来。 “今关东诸侯亲长安者,乃故长安侯卢绾所辖之燕、皇长子刘肥之齐、陛下庶弟刘交之楚,宗亲刘贾之荆四国。” “然此四国,皆远关中而临海,朝堂欲交联此四国,皆需东出函谷,穿越梁国,方可抵达。” 言及此处,萧何不由话头一滞,沉吟片刻,才又道:“臣以为,梁王彭越位处关中门户,除非关东大乱,否则断不会轻举妄动。” “然齐国若生变,燕国便当三面环敌,非但无力助陛下平定代、赵,更或为陈豨、匈奴,乃至齐卒所围攻。” “齐国道绝,则关中通往楚、荆之徒,亦只剩淮南。” “然若陈豨为乱代赵,燕王困居三面重围,齐国又生变,淮南王英布,恐或毁道绝涧,以行割据自立事,亦未可知。” “如此,陈豨乱代赵,傅宽绝齐,卢绾困于燕,英布起淮南,荆王、楚王困局东南。” “若果真至此地步,梁王彭越轻则兵绝函谷,以塞关中东出之道,重则引兵攻关,叩击函谷……”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稍打了个寒颤,站起身,对上首的刘邦沉沉一拜。 “陛下!” “若果真如此,轻则关东尽失,天下重归秦王政之时,七国并列之地!” “重则,便乃江山飘摇,天下大乱呐……” 听闻萧何此言,刘邦面上并没有多少担忧之色,只望着萧何稍一挑眉。 “区区一个齐国,果真关乎关东之稳、天下之安?” 一听刘邦这话,萧何就知道:这位陛下,又开始装糊涂了…… 憨然嘿笑一声,萧何便面带惭愧的抬起头。 “齐国之重,陛下自是比臣更明白。” “若非如此,国祚初立之时,陛下也不至废淮阴侯齐王之位,以徙为楚王。” “更不至以皇长子刘肥亲王(wàng)齐地,更以平阳侯为齐相。”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面色一滞,语调中,稍带上了些意味深长。 “当年,周吕令武侯闻知皇长子王齐之事,亦不至‘力谏’陛下,以左右相国之制行于齐,以平阳侯为左相,另遣周吕侯部旧,阳陵侯傅宽为右相……” 闻萧何提及‘周吕令武侯’几字,刘邦面色顿时一滞,旋即略有些不自在的松了松衣襟。 殿内刚恢复正常的氛围,也随着萧何逐步低下去的音量,而再度陷入沉寂。 齐国有多重要,刘邦当然知道! 若非如此,刘邦也不会凌晨才接到楚王刘交的密奏,凌晨便从新丰启程,天亮后不久就回到长安。 但知道该知道,此事的关键,还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让齐国安定下来。 最起码,也要在平定代相陈豨之乱,扫除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汉室彻底掌控大半关东之前,让齐国暂时平定。 想到这里,刘邦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狠厉。 “吕雉……” “哼!” 暗自又是咬牙切齿的一番咒骂,刘邦便从榻上起身,负手踱步到一旁。 “既如此,那依丞相之见,朕该当如何,方可使齐国暂稳,朕方得以全力平定陈豨之乱?” 嘴上说着,刘邦手上不忘漫无目的在木制竹简架上摸索,似是在寻找什么,又似是随性而为。 见刘邦此举,萧何不由稍打量片刻,又侧过头,见留侯张良依旧是双目紧闭,归纳吐息的模样。 无奈的摇了摇头,萧何自也从筵席上起身,来到刘邦身后三步的位置,稍一拱手。 “臣以为,齐国之或乱,皆出右相傅宽之手!” “而阳都侯傅宽,自陛下引兵入关,夺秦咸阳时起,便乃周吕令武侯麾下大将。” “今周吕令武侯已亡,能支使傅宽为乱齐地者,恐唯皇后……” 说到这里,萧何便悄然止住话头,对刘邦深深一拜。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萧何百分之百确定:自己话里暗含的深意,刘邦肯定能明白。 就见刘邦似是呆愣片刻,便略带懊恼的侧过身,眼带深意的直视向萧何目光深处。 “别无二策?” 闻言,萧何满带郑重的摇摇头:“别无二策……” 见萧何面上满是笃定,刘邦不由稍仰起头,撇了言远处,依旧入老僧入定般跪坐在御榻边的张良。 “嗯……” “即无他法,便且如此吧。” 并没有太多思考,刘邦便稍点点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书架之上。 “出宫之后,丞相告知百官:明日卯时,于长信殿朝议,朝臣百官、功侯贵勋皆至。” “议主,乃兵讨代相陈豨之帅、将。” 言罢,刘邦便头都不回,翻看着一卷陈年竹简,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萧何、张良二人退下。 见此,萧何稍一迟疑,终是拱手向刘邦告辞。 没等萧何转过身去,就见御榻边的张良,像是刚从昏厥状态中转醒般悠然睁开眼,向刘邦遥一拱手,便缓步向殿门外走去。 “修仙之人,不也免不了俗世凡尘?” 望着张良默然离去的背影,刘邦戏谑一笑,将手中竹简放回书架,将双眼微微眯起。 “易储废后,可暂不急。” “那四个老不死的,倒是让朕丢了好大颜面!” “竟还看不起叔孙通……” “真真是腐儒!!!” 暗自心语着,刘邦没由来的一怒,只稍一思虑,便背负双手,气冲冲走回御榻边。 “来人!” “召奉常叔孙通,即刻入宫觐见!” 以近乎咆哮的语调做下交代,待宫中郎官领命离去,刘邦便缓缓坐回了御榻之上。 不知是想到什么,刘邦又诡异一笑,顺势躺了下去。 “嘿嘿嘿嘿……” “看不起叔孙通?” “想教那逆子孔丘仁义之道?” “哼!!!” “好叫尔等腐儒知晓:这江山,这社稷,这黎庶万民、天地万物,究竟乃何人做主!!!!!!” ------------ 第0032章 孤储位大稳! 次日午时,刘盈终于在自己的太子宫,等来了建成侯吕释之。 不得不提的是,如今的汉室,还并没有形成固定的朝议规则。 想来也正常:无论是汉室鼎立之前还是之后,刘邦不是在关东打仗,就是在前往关东打仗的路上。 朝中事务,基本都是由丞相萧何做主,朝臣百官有什么政务要办理,只需要到丞相府跟萧何碰一下就行,根本没有朝议的必要。 再加上天子刘邦在长安的时间,着实算不上有什么规律,便使得如今汉室的朝议,基本遵从‘有事要讨论就开,提前一天下通知’的潜规则。 在原本的历史上,直到刘邦驾崩,吕后把持朝政之后,以‘高皇帝五日一朝太上皇’为根据,制定汉室五日一早朝,每月初一、十五朔望朝的明确规定,这种‘临时组织朝议’的情况才基本宣告结束。 而在现如今,朝仪依旧遵从‘有事就开,没事就不开’的规则,就使得每一次朝会,都意味着朝堂要做出重要的决策。 在昨日,天子刘邦才刚从新丰回来,又在昨日临时朝议中,因群臣共谏‘不要废储’而咳血昏厥的前提下,今日早朝的议题,自然也不必多想。 “还请建成侯直言。” 以标准的晚辈之礼将吕释之请入侧殿,又略带愧意的落座上首,刘盈便直入正题。 “禀家上。” 自走进太子宫,吕释之的面上便已挂上了毫无顾忌的喜悦,听闻刘盈问起,便也没多绕弯子。 “今日早朝,陛下拟议征讨陈豨之将、帅!” “终以陛下之意,论定:以赵相汾阴侯周昌为右将军,合燕王卢绾之国兵,自东北向西南击陈豨!“ ”齐相阳陵侯傅宽为左将军,合齐国、楚国兵至齐,自东南向西北以功陈豨!“ “陛下则坐镇中军,亲率关中卒东出函谷,沿途合梁王彭越之国兵,自南向北讨陈豨!” “如此,陈豨但反关东,则东北、东、东南、南皆受敌;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乱必平也!” 眉飞色舞的叙述着今日早朝的主要内容,吕释之的神情愈发激动起来。 “陛下还言:待陈豨乱平,便封皇四子恒以为代王;若阳陵侯傅宽讨陈豨得力,便徙傅宽为代相!” “除阳陵侯傅宽,陛下亦多以已故周吕令武侯部旧为将;颍阴侯灌婴、信武侯靳歙、东武侯郭蒙等,皆随陛下左右!” “另舞阳侯樊哙、太仆汝阴侯夏侯婴亦随军!” “自朝议起,陛下于易储之事只字不提,只隐言:赵王年幼,今陈豨将乱代、赵,暂不可使赵王就国……” 机关枪似的道出这一连串重大决策,吕释之早已笑的见牙不见眼,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边。 “家上之储位、皇后之后位,皆稳矣!!!” 说着,吕释之便欣喜难耐的站起身,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见此,刘盈却只淡笑着上前,轻手将吕释之扶起。 待吕释之飞快的撇了眼左右,才将上半身稍前倾,连声线也压低了些。 “此间事,舅父实居功至伟,甥谨记于心……” 听闻刘盈颇有些不合礼法的称呼自己为舅父,吕释之下意识就要劝刘盈‘注意礼仪’。 待听到刘盈整句话,吕释之稍一迟疑,终是会心一笑,暗自欣喜的坐回了座位。 待刘盈也回到上首坐下来,便不由稍叹口气,与吕释之相视一笑。 今日早朝,说一千道一万,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 ——在吕雉的奋力抗争下,天子刘邦,妥协了。 在吕雉既往齐都临淄,且极具‘杀伤力’的一封书信威胁之下,本打算借陈豨之乱,为宝贝儿子刘如意培植党羽,好日后废储易后的刘邦,无奈的放弃了原计划。 很显然:在刘盈、吕雉阵营人员大都参战的情况下,无论刘邦再怎么搞幕后操作,刘如意也不可能借着一场陈豨叛乱,培养出足以和刘盈抗衡的势力阵营。 甚至哪怕是单单比较刘盈、刘如意双方阵营成员,在此次平叛过程中立下的功劳、武勋,刘邦为刘如意培养的那些毛头小孩,如新晋御史大夫赵尧之类,也很难和刘盈阵营的樊哙、灌婴,乃至傅宽等人抗衡。 至于立皇四子刘恒为代王,立刘盈阵营成员傅宽为准代相,就更是刘邦将‘我妥协’几个字,写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君无戏言! 既然是在朝议这种正式场合说下的话,那刘邦就必须履行承诺! 而傅宽只要顺利成为代国相,刘如意凭借国相周昌统掌北墙之兵的心愿,就会如数化成泡影。 待战事毕,刘盈阵营的樊哙、夏侯婴、灌婴等本就功勋卓著的成员,便会带着更大的武勋回到长安。 加上在自北钳制赵国的代相傅宽,从东南方向钳制赵国的齐相曹参,以及梁王彭越被扫除后,刘盈(吕雉)运作去把守关中门户的梁国相…… 至此,刘盈储位大定! 吕雉后位大稳! 除非是在平定陈豨叛乱的过程中,发生类似‘刘盈阵营成员全都惨败,甚至战死大半,同时刘如意阵营成员全部大胜’的灵异事件,否则刘盈的储位,便从此不可动摇! 刘盈也相信:历史上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绝不会为了把宝贝儿子刘如意扶上皇位,就冒着关东大乱、天下大乱的风险,把大半开国功侯推向死路。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尚未掉以轻心。 “赵王年幼,暂不就国?” 回想起吕释之所转述的这句话,刘盈的嘴角之上,不由挂上一抹怪异的笑容。 “看来我这老爹,还是没死心啊……” 饶有趣味的一笑,刘盈便抬起头,正要开口,却见吕释之竟呈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建成侯?” 一声轻唤,终是惹得吕释之直起上半身,稍一沉吟,便略待忧虑道:“今日早朝,还有一事……” “陛下诏令:免叔孙通奉常之职,徙以为太子太傅,即日入住太子宫,以教家上经书。” 说着,吕释之不由稍抬起头,意有所指的望向刘盈。 “臣担心,陛下此举,或使黄石公等四皓心生恼怒,愤归商山……” · · · PS:《汉书卷十九·百官公卿表第七(下)》:汉七年(前200年),博士叔孙通为奉常,三年(后的汉十年)徙为太子太傅。 ------------ 第0033章 纯粹恶心人? 在太子宫凤凰殿告别母舅吕释之,刘盈便踏上了前往宣室殿的路。 回想起方才,吕释之面带疑虑的道出今日早朝,刘邦所颁布的另一道人事任命,刘盈也不由无奈一笑。 “好歹也六十好几的人了······” “咋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此番易储,刘邦最终妥协,并打消易储废后之意,和商山四皓究竟有没有关系? 若说没有,无疑是在睁眼说瞎话。 但非要说有,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紧密的因果关系。 商山四皓劝刘邦别换太子,所以刘邦打消了换太子的念头? ——要知道天子刘邦,可是能在儒生的帽子里撒尿,再将乘满尿液的冠帽扣回别人脑袋上的主! 面对儒生,尤其是一下面对四个,刘邦能不当场发明什么新的精神折磨法,就已经很难得了! 别看昨日朝议,刘邦对四位老先生谦卑有礼,但实际上,这与商山四皓的名声、学识毫无关系。 刘邦之所以会如此谦逊的对待这四位老者,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是老者。 换做是二十年前,年仅六十余岁的商山四皓来试试? 真让刘邦碰到四个所谓‘贤名远播’,实际上却和自己同龄的老儒,昨日的长乐宫,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典故! 所以刘邦废黜一事,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必然是皇后吕雉拿出了什么撒手锏,才让刘邦投鼠忌器,不得不低头,打消了废黜刘盈太子位的念头。 至于商山四皓,那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给外人看的表象,以及吕雉给刘邦留的台阶罢了。 毕竟刘邦贵为天子,基本的皇帝尊严,还是要留的。 若是发生堂堂天子向皇后低头,或生出‘帝后不合’的风闻,那无论是对刘邦的天子威严,还是对汉室,都会造成不小的打击。 但若是把‘天子被皇后逼得认怂’,包装成‘天子差点犯错,幸好被商山四皓劝回’,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了。 简单地一包装,商山四皓便成了‘忠言直谏’的贤者,刘邦则成了虚心纳谏的明君,朝臣百官也多少能捞到‘刚正不阿’‘谏君立嫡’的美名。 刘盈储位、吕雉后位得保,所有人各取所需,朝堂表面上一片祥和,谁都不会轮为丑角。 在天下人眼中,自也是一副汉室君臣和睦、帝后相敬如宾,太子恭顺仁孝,朝中贤良之士层出不穷的美好景象。 事实也证明,对于吕雉准备的这个台阶,刘邦确实很喜欢。 ——在早朝明确向吕雉低头,表示打消,起码是暂时打消易储废后之念后,刘邦在朝议结束后的第一时间颁下赏赐:商山四皓,闻名天下之贤者也,各赐布、缎二匹,金十金! 赏赐不多,相较于实际价值,更具有象征意义;真正关键的,还是刘邦对四位名士的评价,以及此举所表明的态度。 ——我,汉天子刘邦,亲自作证:就是这四个老家伙,让我打消了换太子的想法! ——没有人逼我,就是他们四个巧舌如簧,把我给劝动了! 如果事情到这里就结束,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刘邦偏偏明面上‘褒赏’,暗地里又偷摸将奉常叔孙通,任命为了太子太傅······ “嘿······” “也不知道现在,四位老先生都气成什么样子了。” 摇头苦笑一声,刘盈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苦涩。 作为名扬天下的隐士,崔广在内的四位老先生,均是以‘不媚权贵’作为自我标榜。 对于‘楚衣献媚于天子当面,以图谋荣华富贵’的奉常叔孙通,四位老先生自然是嗤之以鼻。 只怕看了叔孙通一眼,都恨不得洗眼睛洗上个三天三夜! 而此番,四位老者被请到长安,在昨日朝议为刘盈冲锋陷阵,据理力争,更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当庭触怒了天子刘邦! 且不论此番事件中,商山四皓起到了多大的决定性作用,光是人家肯来长安,拼着掉脑袋帮忙,刘盈就该投桃报李,好好感谢这四位天下闻名的隐居名士。 而作为太子,刘盈能给出的报答,其实也不过就是尊四位老者为学师,好让四位老者在青史之上,能挂上个‘傅教xx皇帝’的美名。 现在可倒好:在刘邦不怀好意的报复下,四位老先生最鄙夷、最不屑的‘楚衣邀媚’之徒叔孙通,成了刘盈的太子太傅。 要想完成傅教刘盈的目标,四位老先生便只能忍着恶心,和新晋太子太傅叔孙通朝夕相处······ “真记仇啊~” 很明显:叔孙通被任命为太子太傅,就是天子刘邦因昨日之事,而对四位老者做出的报复! ——你们年纪大,名望高,朕杀不了你们,还不能恶心死你们? 一想到老爹刘邦那杀意滔天,却又投鼠忌器,只能如孩童般耍点性子,恶心别人时的得意神色,刘盈便不由觉得一阵好笑。 但很快,刘盈面上的轻松之色,便被一股突然涌上的郑重所取代。 因为刘盈从刘邦的此举之中,体悟到了另外一层用意。 “敲打······” “告诫······” 微一声呢喃,刘盈便在宣室殿外的长阶下停下脚步,稍侧过头,遥望向与未央宫东西相邻的长乐宫。 “还是冲我来的啊······” 暗自感叹着,刘盈的目光中,已满带上了凝重。 ——刘邦,绝对没有彻底打消废储之念! 只不过吕雉手握齐国,齐国的稳定与否,又直接关乎的整个关东的平稳,这才让刘邦暂时收起了獠牙。 但在未来,一旦有合适的机会,易储之事,必然会被刘邦再次拿到朝堂之上! 而到了那时······ 面色忧虑的回过身,稍仰起头,望着眼前的宣室殿,只片刻,刘盈便又轻松一笑。 “怕什么呢。” “前世,我可是全程躺赢的啊······” 强自镇定的安慰自己一番,刘盈便笑着摇了摇头,拾阶而上。 在这座宫殿内,居住着一位纵观人类历史,都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强大女性。 幸运的是:这位强大的女性,刘盈的生母,会在未来相当一段长的时间内,像一只炸毛的老母鸡一样,保护刘盈安稳度过脆弱的发育期。 至于渡过发育期之后······ 面色晦暗不明的爬上长阶,刘盈稍整面色,重新带上那人畜无害的标志性淡笑,踏入了宣室殿内。 ------------ 第0034章 孤的好弟弟啊~ “母后~” 伴随一声略带撒娇意味的呼号,刘盈便走入殿内,只稍一抬头,面色便有些僵硬起来。 “呃······” 就见殿内,老娘吕雉面带微笑的坐在上首,在吕雉身侧,则坐着一对衣衫稍显朴素,眉宇间尽是温良恭顺的母子。 见刘盈走入殿内,那妇人赶忙起身,对刘盈微一福身。 “见过太子殿下。” 见此,刘盈也不由稍整面容,略有些尴尬的上前,稍一拱手。 “薄夫人。” 见礼过罢,不待刘盈再开口,那妇人身侧的少年便走上前,一板一眼的整理好衣冠,将上半身弯下几乎九十度,对刘盈沉沉一拜。 “臣弟恒,参见太子长兄!” 看着年仅六岁的庶弟刘恒,满带着稚嫩的音色,宛如小老头般规规矩矩行礼,刘盈不由莞尔一笑,蹲下身,将小刘恒一把抱了起来。 “嘿!哟。” “许久不见,阿恒怎还如此瘦弱?” 毫不费力的将刘恒抱起,刘盈便面带笑容的走上前,来到吕雉面前。 见此番兄友弟恭的祥和景象,吕雉面上笑容不由更深了些,也不由语带调侃道:“是了。” “老四都到封王的年纪了,可还是稍瘦弱了些。” 说着,吕雉便侧过头,满带和善望向身侧的妇人。 “久养于薄姬膝下,老四倒尽得温润和善之风,就是稍缺了些雄武阳刚之气?” 明明是一句调侃性质的玩笑话,不想那妇人闻言,却是大惊失色的站起身,顺势在吕雉面前跪倒下来。 “妾教子无方,恳请皇后降罪!” 见此突变,正被刘盈抱在怀中,略有些不自在的刘恒也不由面色一滞,迷茫的看了眼刘盈。 稍有些失礼的从刘盈怀中挣扎下来,刘恒便迈着小短腿上前,也学着母亲的模样跪倒在地。 “母后,是儿臣自己不争气,母后若要怪罪,降罪于恒儿便是……” 嘴上说着,小刘恒不忘面带严肃的一叩首,匍匐在地,竟久久不愿起身。 见片刻之间,母子二人就因为自己一句无心之语,而双双跪倒在面前,吕雉的面色,顿时也有些尴尬起来。 见此,刘盈稍一思虑,便略显刻意的轻笑一声,走上前,将刘恒从地上拉起来,来到吕雉身侧坐了下来。 “薄夫人,当是误解母后了。” 重新将小刘恒抱起来,放在腿上坐下,刘盈便笑意盈盈的侧过头,与吕雉稍一对视。 待吕雉微不可见的点点头,刘盈才又望向依旧跪地躬身,面带惊惧的薄夫人。 “今日早朝,父皇拟议:待代相陈豨乱平,便敕封阿恒王代地。” “若不出差错,待明岁夏、秋,阿恒便当就国晋阳,以为吾汉家之代王! 说着,刘盈便轻笑着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刘恒。 “阿恒可愿为王代地,替父皇坐镇边关,以御外敌?” 闻言,刘恒面带忧虑的看了看母亲,这才蠕蠕点点头。 “太子长兄怎么说,臣弟就怎么做……” 听闻刘恒乖巧的回答,刘盈又是一声轻笑,友爱的摸了摸刘恒的小脑袋,同时侧过头,对老娘吕雉稍一点头。 回过味来,吕雉也不由轻笑着起身,将面前的薄夫人亲手扶起,拉到身旁坐了下来。 “来,坐。” 待戚夫人面带迟疑的坐下,却依旧只敢半边屁股挨着软榻边沿,吕雉面色不由更温和了些。 “如今关东之地,异姓诸侯为王之事,必不能长久。” “待来日,关东当为宗亲诸侯镇守,如此,才可得安。” 说着,吕雉的语调之中,便稍带上了惆怅。 “现如今,齐国有阿肥坐镇,楚国有陛下幼弟为王,都不用太担忧。” “北墙左近,燕国有卢绾,也当无大碍。” “但代、赵两国,不单单关乎北墙之安稳,更事关江山、社稷之安稳!” 说到这里,吕雉稍敛面色,轻轻拉过薄夫人的双手,目光中,稍带上了些许恳求。 “薄姬应该知晓,太子的兄弟昆季,老大刘肥王齐地,无以镇守北墙。” “至于赵王……” 话说一半,吕雉便略有些不自在的将话头一断。 “老大、老三指望不上,老五老六又都年幼。” “唯老四年岁稍长,可为王代地,身太子手足而坐镇北墙。” 语调温和的道出‘以刘恒为代王’的内因外有,吕雉又轻轻拍了拍薄夫人的手,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意味深长。 “今老三身以为赵王,戚姬更屡有窥伺神圣之心!” “日后,太子能指望的手足昆季,可就剩下老四一人啦······” 听着吕雉语带深意的话语,薄夫人情绪稍平静了些。 几乎不带丝毫犹豫,便眉宇和善的点点头。 “恒儿身以为刘氏子,自当为王边地,以戍边墙。” “及王何地,自听凭皇后、陛下做主······” 听闻此言,吕雉终是恢复先前那副满带温笑的面容,将薄夫人的手紧紧握住,不住的拍打起来。 见此,刘盈也不忘适时颠了颠怀中的幼弟刘恒,语带鼓舞道:“日后,阿恒便当为代王,若有北蛮来攻,可万要替父皇击退来敌啊?” 闻言,刘恒只目光呆然的看了看母亲,然后蠕蠕的点点头。 “臣弟为王代地,必为国戍边,击退来犯之敌!” 少年满是稚气的承诺,顿时惹得吕雉、刘盈纷纷轻笑起来,殿内略有些尴尬的氛围,也不由稍归于正常。 如此片刻,就见薄夫人面带忧虑的侧过身,望向吕雉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自咎。 “皇后仁善,许恒儿养于妾膝下,然妾有负皇后信重,竟使恒儿只知温良恭顺,而不知雄武阳刚······” 说着,薄夫人不由看了刘盈一样,又面带愧疚的回过头。 “太子方才言:恒儿封王就国,当是明岁夏、秋,距今尚有一载。” “莫如,便将恒儿养于皇后膝下,习学为王诸侯之余,也好稍尽孝道于皇后膝下?” 言罢,薄夫人便忐忑不安的稍低下头,偷偷打量起吕雉的面色变化。 ------------ 今天晚点更 呃……早上洗漱的时候晕倒了……刚醒过来……去找老先生把个脉,回来再更 ------------ 第0035章 老实人? “老实人呐……” 望着薄夫人、皇四子刘恒母子二人离去的背影,刘盈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却不料吕雉闻言,只冷不丁嗤笑一声,面上温容也在片刻间消失。 “老实人?” “天家深宫,怎可能有老实人?” 听闻吕雉略带戾气的一声轻斥,刘盈不由稍回过头,若有所思的坐回吕雉身边。 “母后的意思……?” 见刘盈问起,吕雉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盈儿莫不以为,母后这皇后之位,坐着有多舒坦?” “若非往昔,吕氏子侄、部旧屡有功于社稷,先兄周吕令武侯,更持底定汉祚之功,今日,母亲纵身以为皇后,亦恐比之薄姬还不如!” 说着,吕雉的眼角便微微眯起,语调中,也隐隐带上了些深意。 “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天家深宫之内,凡得以身怀龙子凤孙,又母子平安至今的,能有几人好相与?” “若不行之以狠辣手段,这深宫,只怕早就把那母子二人,吃的渣都不剩……” 说到这里,吕雉便面带凝色的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些期翼。 “薄姬诞老四刘恒,母子平安至今,薄姬便绝无可能是什么‘老实人’。” “只薄姬深讳自保之道,通晓尊卑之道,拿得大小轻重,至多,也只能算是聪明人。” “待日后,吾儿莅临神圣,当谨记!” “——后宫姬妾妃嫔,尤其得诞皇子之妇,绝无良善之人!” “其中,又尤以戚姬那般以媚色侍君、尽做娇柔之态者,最为险恶!!!” 说着说着,吕雉面色之上,竟陡然多出了一丝狠厉! “此辈多手无长技,胸无韬略,只以娇柔做作蛊惑圣听,欲凭子贵,以图谋鸡犬升天!” “岂不闻德不配位,反受其害???” “江山社稷,又岂能因一姬之美色,而定其归属?!!” 见吕雉愈发暴躁起来,刘盈也不由稍敛面容,坐到吕雉身边,温和的拍了拍吕雉的手。 “儿明白……” “母后万莫动怒,可别再气坏了身子。” 刘盈满是恭顺的安抚,终是让吕雉逐渐暴躁起来的情绪稍缓和了些,只那目光中,依旧满带着不知道针对谁人的恨恶。 见母亲怒火依旧不消,刘盈稍一思虑,便尝试着转移吕雉的注意力来。 “母后。” “既薄夫人非为良善之辈,母后又因何拒薄夫人之议,仍许阿恒养于薄夫人膝下?” 嘴上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副好似确实很疑惑地表情,满是求知欲的仰头看向吕雉。 见此,吕雉纵是心中恼怒,锐利的目光也不由在顷刻之间柔和了下来,轻轻爱抚起刘盈的后脑。 “盈儿年弱,不知深宫之险恶~” “于百姓农户之家,庶出子养于正室膝下,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然于天家,皇后纵身以为正室,亦不便强留庶出皇子,养于膝下。” 说着,吕雉的语调也终是缓缓归于平静,只语调中,仍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感叹。 “薄姬虽言:暂以老四养于母后膝下,然此言,实非为言之本意。” “薄姬欲告母后者,乃老四为王代地后,代国大小事务,皆听凭母后,也便是盈儿做主。”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温尔一笑。 “所以母后才说,薄姬虽非良善,却也知晓轻重利害,深讳自保于天家、自保于深宫之道……”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也不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只片刻之后,刘盈又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母后。” “有一事,孩儿还略有不解。” 说着,刘盈便在吕雉鼓励的目光中,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薄夫人非良善,然知晓轻重。” “以儿之见,知晓轻重之人,当可信用;然其非良善,又不可尽信。” “既如此,于薄夫人这般之人,儿当信否?” “若信而重之,待来日,可有反噬之虞?” 听闻此问,吕雉稍一思虑,便萧然一声长叹。 “盈儿,要记住。” “不单单后宫之争,亦不单单朝堂政斗,凡欲成大事之人,其首当去者,便乃妇人之仁!” “无论后宫嫔妃姬妾,亦或朝臣百官功侯、郡县官吏,若只一腔良善,皆无可大用!” “——为吏者仁善,则为刁恶之民所欺;为官者敦厚,则多为同僚所愚弄。” “为君之嫔妃姬妾,仁弱者必无得善终;入朝为官,位列公卿之位者,仁则必为奸人所暗害!” 说到这里,吕雉又是稍叹一口气,才面带凝重的望向刘盈。 “故单长于仁善,而无有韬略者,可尽信,而不可重用;独有办事之能,而胸无仁义者,可用,又绝不可信!” “唯以仁善之面示与人,又怀佐治江山之能者,方可信,而用之。” 听闻吕雉掰开揉碎的道出这番用人之道,刘盈的面色也不由逐渐严肃了起来。 刘盈发出此问,原本只是看吕雉怒意难消,这才找个话题,转移一下老娘的注意力。 但让刘盈意外的是:老娘吕雉,竟然对御下、用人之道,竟也有如此精准老辣的见解。 只稍一思虑,刘盈便略带感激的一笑。 “儿明白。” “谢母后教诲。” 却见吕雉闻言,略有些迟疑的刘盈拉回身边坐下,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担忧之色。 “方才,母后言老四长于仁善,而短于雄武阳刚。” “然老四终归庶出,待来日,不过又一关东宗亲诸侯;其长于仁善,便足矣。” “但盈儿将来,可是要······” “母后那一番话,面似说与老四,实则,亦有以此警醒吾儿之意······” 言罢,吕雉终是略带担忧的拍拍刘盈的手,语调中,尽是语重心长。 “盈儿今日前来,是为叔孙通任太子太傅之事吧?” 见刘盈默然点点头,吕雉便抢在刘盈开口前,将自己的担忧隐晦道出。 “往后数岁,商山四皓当伴于盈儿左右。” “叔孙通身以为太子太傅,更当日日傅教于太子宫。” “盈儿当时刻谨记:此五者,可尽为儒门之士……” “儒士之言,不可尽信啊?” ------------ 第0036章 自作自受的儒家 若有所思的告别吕雉,从宣室殿走出,站在殿外的长阶顶,刘盈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吕雉······” “竟也讨厌儒生?” 略有些诧异的心语一声,刘盈便微微摇了摇头,缓缓走下长街。 方才,吕雉那番隐晦的提醒,几乎可以说是直白到不能再直白了。 ——吾儿! ——可千万别被这些个腐儒拐瘸了脑子! 对于吕雉的担忧,刘盈倒并不很在意,儒家那一套,刘盈也并不是很认同。 刘盈真正感到诧异的,是吕雉对儒生的负面感官,似乎完全不亚于青史第一儒黑刘邦! 如果只是天子刘邦鄙视儒生,那还可以理解为个人喜好不同。 作为刘邦的发妻,吕雉也不喜欢儒家,也还能勉强解释为夫妻二人互相影响,三观比较契合。 但在现如今,吕雉与刘邦几乎水火不容,恨不能一辈子都不再相见的情况下,吕雉却依旧和刘邦一样讨厌儒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个针锋相对,且坐拥天下的人,同时对一个群体表现出如此程度的厌恶,恐怕就不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所能解释的了。 “想来也是。” “就儒家做出来的那些个事儿,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喜欢。” 想想过去这几十年,儒家都干了些什么? ——秦始皇在位,天下儒生几乎全都跑去了咸阳;始皇帝建石渠阁,立博士七十人,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位置被儒家所占据! 承蒙嬴秦如此恩惠,儒家再如何,也该仗义死节,以捍卫嬴秦了? 不! 在秦二世继位,天下一夜之间燃起熊熊战火之时,第一个跳出来抹黑秦王朝的,便是儒家! 什么欺压六国百姓啦~ 官吏严酷,律法非人啦~ 甚至于什么贪官污吏遍布天下…… 为撇清自己,儒家甚至撒下了‘焚书坑儒’这样的弥天大谎,试图将那些前仆后继前往咸阳,给始皇嬴政舔脚趾的儒士,塑造成嬴秦暴政的受害者! 只能说,在搬弄是非这方面,后世的棒槌国,真正是儒家最优秀的嫡系传人。 如果光是这样,那倒也就罢了。 良禽择木而息,秦亡之大势不可阻挡,儒家以此举谋求生存,虽然不太道德,但也勉强还能理解。 结果到了秦灭亡后的第五年,也就是楚汉争霸时期,以项王乌江自刎画上句号后,曾经连夜抛弃秦廷的儒家,这会居然长良心了! ——项羽自刎乌江的消息传出,天下无不传檄而定,唯有项羽的大本营楚国,居然冒出来一群儒生,说要为项羽仗义死节,披麻戴孝…… 见儒家难得硬气一回,刘邦也少有的涌现出些许敬佩,正要召集大军围剿楚地,给儒家一个痛快,结果儒家看到大军压境,就当场跪了…… 就这样,在短短5年的时间之内,儒家先后在秦、楚两个前主子身上,分别上演了‘连夜跑路’和‘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好戏。 也就难过国祚鼎立之后,身天子之贵的刘邦,还会在儒生帽子里尿尿…… “唉~” “自作自受啊~”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便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吕雉所在的宣室殿。 毫不夸张的说,在那些‘光荣历史’铺垫下,起码五十年之内,儒家都不可能在汉室冒出头! 至于吕雉为何会担心自己被拐阙,刘盈自也清楚原因。 ——过去的那个‘刘盈’,其行为举止,实在是太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儒生了······ “也就难怪前世,刘邦整天在我耳边嚷嚷不类己、不肖父······” 不过对于自己被忽悠瘸,刘盈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毕竟前世,刘盈也做了两年太子、七年皇帝,即便是傀儡皇帝,也让刘盈初步具备了对‘皇帝’这个职业的心得。 可此刻,回身望向宣室殿的刘盈,面上也依旧满带着苦笑。 “今天来,明明是要问叔孙通和那四个老家伙,该怎么处理······” “结果可倒好,问题没问出来,倒是被教训了一通······” 自嘲一笑,刘盈便洒然的回过身,向着自己的太子宫走去。 ——按照前世的规律,距离刘邦驾崩,只剩下一年零八个月。 要想成为真正大权在握的天子,而不是像前一世那般成为傀儡,刘盈确实应该开始学着,如何自己解决一些事情了。 比如眼下,到底怎样才能均衡四个年过八十的理想主义者,和一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之间的关系,无疑便是刘盈难得的练手机会。 ※※※※※※※※※※※※※※※※※※※※ “陛下慢些,小心烫。” 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在戚夫人的伺候下灌下汤药,刘邦便面色扭曲的侧过头,赶忙用水漱了漱口。 “甚苦!!!” 见刘邦仍旧扭曲的表情,戚夫人不由娇媚一笑。 “近几日,陛下可是愈像幼童了呢。” 听闻此言,刘邦也不由老脸一红,略有些尴尬的嘿笑一声,便将手递到御榻前的太医面前。 太医正扶上刘邦的腕脉之处,刚闭上眼,刘邦那苍老而又粗狂的声音,便再度响彻寝殿之内。 “朕知道,良药苦口。” “但知道归知道,药喝下去,还是苦甚难忍。” 闻言,戚夫人又是一笑,满是爱意的摇了摇头。 一旁的少年见此,只稍一思虑,便也哈笑着爬上御榻,钻入刘邦腋下。 “父皇怕苦~羞!” 刘如意一语,刘邦扭曲的面色顿时一变,褶皱遍布的面皮顿时揉在了一起,笑的眼睛都被盖在耸拉的眼皮之后。 “嘿!敢揭短!” 满是俏皮的发出一声‘威胁’,刘邦便用左手抓挠起刘如意,不忘佯怒的威胁着:“还敢不敢!敢不敢!” 父子二人玩闹起来,正替刘邦把脉的老太医下意识一皱眉,待睁开眼,终是默默低下头。 “陛下体魄健壮,甚为雄武,已好了许多。” “再食药三日,便当可愈大半……” 言罢,老太医便抬起头,见刘邦依旧在和刘如意玩闹,也只能默然一躬身,便向殿外走去。 ------------ 第0037章 逆子! 待老太医默然退出寝殿,刘邦又和宝贝儿子刘如意玩闹一番,便略有些疲惫的喘起了气。 “好好好,父皇认降,认降······” 气息略有些急促的制止刘如意即将到来的‘反击’,刘邦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吐出。 “呼~” “不服老不行啦~” “嘿!” 闻言,一旁的戚夫人轻笑着走上前,将刘如意从榻上抱了下来。 “陛下这说的什么话。” “妾瞧着,陛下还是和往常一样雄武伟岸,好似弱冠儿郎呢!” 说着,戚夫人便坐在御榻边沿,小心的替刘邦拭去额角的汗珠。 “陛下不过偶卧病榻,身子骨这才虚了些。” “待陛下病愈,必又是妾心慕的伟岸丈夫!” 听闻此言,刘邦不由畅笑一阵,轻轻将面前的女子揽入怀中。 “怎么?” “此番易储未能成行,戚姬就没有丝毫怨气?” 刘邦说话得功夫,小刘如意也在御榻前蹲坐下来,满脸崇拜的望向榻上的父亲刘邦。 就见戚夫人温尔一笑,从刘邦怀中直起身,千娇百媚的白了刘邦一眼。 “陛下眼里,妾就是那等不识好歹,不顾大局的妒妇?” “皇后之位有什么好的?” “妾才不在乎呢!” “能久伴于陛下身侧,一起看着如意一点点长大,妾已然知足,怎敢妄求更多······” 说着,戚夫人便又是一笑,轻轻躺在刘邦的胸膛之上,爱扶起自己心爱的男人。 御榻前,小刘如意也没闲着,赶忙从地上站起身,一股脑冲上前,用前胸撞在了御榻边,顺势扒了上去。 “儿也是!” “太子之位有什么好,儿才不在乎!” “有父皇、母亲在,儿就欢喜!” 看着爱子古灵精怪的在身侧玩闹,再看看静静趴在胸前的美妾,刘邦脸上,顿时涌上一抹深达眼底的笑容。 “好啊······” “好······” 轻声呢喃着,刘邦不忘伸手摸摸刘如意的脑袋,面上满是幸福和甜蜜。 “若那逆子和妒妇,也如你母子二人这般知晓轻重,朕也不至身以为天下王,还如此憋闷······” 听着刘邦略带深意的自语,戚夫人不由将身下的男人抱的更紧了些。 “陛下莫动气。” “此番,那母子二人以天下为筹,方迫陛下暂退。” “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说着,在刘邦看不到的角度,戚夫人的目光之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凶狠之色! “是啊······” “好日子,还长着呢·······” 二人正温存间,就见殿外走进郎官一人,只将头深深低着,目不斜视的一拱手。 “陛下。” “御史大夫赵尧请见。” 闻言,刘邦不由轻拍拍戚夫人,待其起身,刘邦才从榻上坐起来。 “召进来吧。” 待那郎官领命而去,刘邦便侧过头,闻言望向一侧的刘如意、戚夫人母子。 “且先去侧殿吧。” “待日暮,再前来便是。” · “如何?” “得朕之赏赐,那四个老不死的,是作何态?” 待殿内指向下赵尧和自己二人,刘邦的面色之上,已丝毫不见方才的幸福笑容。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隐若现的狠厉,以及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 听闻此问,赵尧不由稍抬起头,面带浅笑的一拱手。 “禀陛下。” “臣携陛下所赐之金、布,于建成侯府正门宣读诏书,四老皆感恩戴德,深拜以谢陛下皇恩。” 闻言,刘邦眼角微不可见的一抽搐,目光中的狠厉之色,终是逐渐凝为实质。 “深拜······” “皇诏当面,竟敢不跪······” 暗自心语着,刘邦面色陡然一凝,从御榻之上愤而起身。 “哼!” “倚老卖老!!!” 突入起来的一声怒喝,刘邦便面色狰狞的望向赵尧。 “朕活足一甲子,素敬年老之人,只从未见过此等为老不尊之徒!” “隐居名士如何?” “名扬天下又如何?!” “谁给他们狗胆,竟敢皇诏当面而不跪?!!” 愤恨的宣泄出胸中恼怒,刘邦不顾烛蜡烫手,一把抓起手边的灯台,狠狠摔在了地上。 “腐儒!” “尽皆蝇营狗苟之腐儒!!!” “若非叔孙通,朕必当颁天子诏,尽杀天下儒冠之士!!!!!!” 看着刘邦肆无忌惮的宣泄着滔天怒火,赵尧只面色惊疑的低下头。 “陛下息怒······” 微不可闻的劝解声,却丝毫没有打断刘邦疯狂打砸的节奏。 如此歇斯底里许久,待殿内终于不再有能抓起来的东西,刘邦才略带疲惫的停下,喘着粗气,扶额坐回了御塌边。 “叔孙通,如何了。” “可已送去太子宫?” 见刘邦终于冷静了些,赵尧不由定定神,稍走上前,在御榻前深深弓腰。 “已送去了。” “只叔孙太傅往时,太子未在宫中······” 只此一语,刘邦才因疲惫而消下去的怒火,顿时又被点燃。 “混账东西!!!” “学师至,竟敢不亲迎!!!” 又是一声暴喝,刘邦的嘴角之上,已然挂上些许殷红。 对此,盛怒中的刘邦却置若罔闻,只愤恨不平的一拳砸下,双眼陡然瞪大,活脱一副鹰隼捕猎前的凶狠模样。 “那逆子先前,就敢杀朕所派之婢女寺人!” “更以‘国库空虚’为由,尽散朕所遣之眼线耳目归少府!!!” “好啊······” “好!” “有皇后撑腰,那逆子真是愈发猖狂!!!!!!” 怒火中烧的咆哮着,刘邦便猛地抬起头,满带杀气的望向赵尧。 “你即刻往少府,择精干之宫女寺人五十,遣入太子宫!” 说着,刘邦面色狰狞的站起身,牙槽都被咬的咯咯作响。 “告诉那逆子!” “朕,还没死呢!!!” “朕在一天,那逆子就一天是臣!!!” “朕百年不死,那逆子就当为臣百年!!!” 用全身的力气发出咆哮,刘邦又满是狠厉的咬了咬牙,丝毫不顾嘴角的血滴,已缓缓流至下颌,在胸前绽放出一朵艳丽的花朵。 “逆子······” “逆子!!!!!!!!!!!!!” ------------ 第0038章 爹亲娘亲,不如舅亲 “父皇,真是这般说的?” 片刻之后,未央宫内,凤凰殿。 听着御史大夫赵尧满是惊疑的‘转述’,刘盈面色不由稍一紧。 看着赵尧身后,几乎将正殿塞了个满的宫女、寺人,刘盈面色便更沉了些。 静默许久,刘盈终是从思虑中缓过神,对眼前的赵尧稍一拱手。 “还请赵大夫禀告父皇: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先前见刘盈面色晦暗的看着自己,赵尧心中已是有些慌乱,此时,见刘盈终是俯首应命,赵尧不由如蒙大赦般一拱手。 “喏······” “此间事毕,臣告退······” 言罢,赵尧又是一拜,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凤凰殿。 看着赵尧离去的背影,刘盈不由苦笑着一声长叹,又微微摇了摇头。 “家上······” 见吕释之面带忧虑的来到身边,刘盈不由稍一抬手,示意吕释之稍等。 “春陀。” 一声轻唤,将太子宫的太监头子春陀叫到身边,刘盈便苦涩的指了指塞满整个正殿的宫女宦官。 “带下去,妥善安置······” 闻言,小太监春陀稍抬起头,略带疑惑的看了眼刘盈。 待刘盈满是无奈的轻摇了摇头,春陀终是躬身领命,带着宫女宦官们退出了正殿。 待殿内再次空旷起来,吕释之终是忍不住上前,满是忧虑的望向刘盈。 “家上。” “如此看来,陛下易储之念,恐仍未消?” 闻言,刘盈下意识微点了点头,又稍摇了摇头。 “除非万不得已,父皇易储之念,便恐无疑尽消。” “只如今,陈豨将乱于代、赵,母后掌齐国之安稳,方使父皇暂置易储一事于旁,以全力平息陈豨之乱。” 说着,刘盈又是苦涩一笑,朝方才宫女、宦官们离去的方向努努嘴。 “此,则为父皇恼于母后,又不敢迁怒母后,这才拿我泄怒。” “唉~” “无妄之灾啊~” 语带惆怅的自嘲一笑,刘盈便回过身,到殿侧的案几前坐了下来。 待吕释之也落座于身侧,刘盈才稍敛面容,目光中也带上了些许严肃。 “近日,朝堂可有风闻,以言陈豨之动?” 闻言,吕释之只稍一思虑,便道:“前时,陛下六百里加急往代,召陈豨奔太上皇之丧。” “后长乐宫探子回禀,陈豨似以抱病为由,拒归长安。” 说着,吕释之不由稍一沉吟,便笃定道:“臣以为,陈豨乱相已现!” “此时暂不动,当是待秋收之后,粮草丰足,再行悖逆之事。” 听闻吕释之提起‘长乐宫探子’,刘盈不由下意识眉角一扬。 片刻之后,也终是微微点了点头。 “是了。” “丞相、少府筹措征战之军粮,应该也差不多了。” “都在等啊~” 长出一口气,刘盈便面带唏嘘的侧过头:“待秋收一过,关东,只怕又是战火纷纭,民不聊生······” 闻言,吕释之也满目萧瑟的哀叹一声,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自汉兴,关东之乱便从未停歇。” “唯异姓诸侯皆无,关东之苍生黎庶,方可有一夕太平年景啊······” 舅甥二人一阵长吁短叹,终还是由吕释之开口,将话题移向眼前的当下。 “家上,陛下令奉常叔孙通迁太子太傅,如今,叔孙太傅可已于太子宫啊?” “家上可要前去拜会?” 说着,吕释之生怕刘盈没听懂般,若有所指道:“那四位,可还在臣府上······” 看着吕释之若有深意的目光望向自己,刘盈面色稍一滞,不由又是苦笑连连。 “唉······” “父皇可真是······” 苦笑着摇摇头,刘盈便侧过身,对吕释之微一拱手。 “近几日,还请建成侯多用些心,款待四老于府上。” “秋收将近,父皇即欲御驾亲征,则大军出征之日亦当不远。” “待父皇离京,孤在登门,以拜会四老。” 闻言,吕释之也是赶忙一拱手:“家上言重,言重······” “此皆臣敢为之事,家上但可无忧······” 一想到这件事,刘盈也不由觉得一阵气闷。 一边是被老爹强塞过来,需要刘盈恭敬以待的太子太傅; 另一边,又是四位年过八九十,还不远前来长安,替自己稳住储位的天下名士。 若双方没什么矛盾,倒也罢了。 偏偏商山四皓不屑于叔孙通‘谄媚图贵’,叔孙通又对四位老者心怀不满,认为其‘不识好歹’‘刻板迂腐’。 夹在这么两拨人中间,刘盈真真是二师兄照镜子,活脱一片肉夹馍。 不过对此,刘盈倒也没有太过担忧。 ——此时的刘盈,可不是过去那个满脑子仁义良善,张口闭口孔夫子曰的太子殿下! 无论是即将成为学师的叔孙通,还是对自己有‘重恩’的商山四皓,在刘盈的心中,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若非‘尊师’‘尊老’的社会风气,刘盈恨不能连这点谦恭的姿态都不做。 至于儒家那套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刘盈更是全然无感。 “如果能两相安好,就好生养你们到刘邦驾崩······” “要是瞎闹腾······” “嘿!” 心想着,刘盈不由冷然一笑。 抬起头,却见吕释之依旧一副坐立不安的面色,在身旁做欲言又止状。 “建成侯,可另有要事?” 听闻刘盈开口问起,吕释之百般迟疑,终是纠结着一咬牙,从座位上稍抬起屁股,将上本身侧倾,嘴附于刘盈耳边。 “陛下于太子宫,如此堂而皇之安插耳目,家上居太子宫,恐多有不便啊······” “家上莫如暂迁于宣室,‘短住’旬月?”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稍一犹豫,终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可。” 见吕释之面露急色,刘盈不由稍一伸手,将吕释之安抚着坐回座位。 “一者,孤年已十四。” “如此年纪,若是民间农户子,也该到了婚娶的年纪。” “既如此,孤于母后同居于宣室,便不妥。” 说着,刘盈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深意。 “至于其二······” “呵······” “建成侯以为,父皇安插耳目于太子宫,为何如此堂而皇之,毫不遮掩?” 言罢,刘盈一声苦笑,旋即吕释之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下起身,整了整冠帽,向吕释之正身一拜。 “往后,孤恐还当如履薄冰,以避明枪暗箭。” “宫外之事,便尽托于舅父······” ------------ 第0039章 宽宏大量刘老三 在太上皇刘煓驾崩后的第十七日,也就是汉十年秋八月初二,长安城东郊,出现了三道身着孝衣的年迈身影。 一人走在前面,看上去年纪更长些,起码年过花甲;其余二人紧随其后,年纪不超过五十。 三人身上的孝衣也略有不同。 走在最前的老者和身后的其中一人,均身着斩衰(zhǎn cuī)之服,若仔细看,甚至可以发现二人眉宇间,竟有几分神似。 而另一人,则为齐衰(zī cuī)之服。 《仪礼·丧服》曰:丧分五服,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根据丧服等级的不同,分别对应三年、一年、九月、五月、三月的服丧期。 在后世,根据丧五服所对应的亲缘关系远近,也以‘五服’作为形容亲缘关系的名词。 而后世之所以会用‘五服’来形容亲缘关系,便是由于丧五服,是严格对应逝者和服丧者的血缘关系的。 拿第一等级,服孝期长达三年的斩衰来说,便是逝者的直系至亲才可以穿。 斩衰之服,乃自一片最最粗糙的粗麻布之上,直接用刀割取一大片,再以麻绳系在服丧者身上。 不裁剪,不缝边,只从整片粗麻布上‘斩’下一片,故称斩衰,也作‘毫不修饰以尽哀痛’,或‘哀痛如刀斩于心’之意。 相比较之下,穿第二等级齐衰的人,和逝者的关系自然就稍远一些。 虽同样是粗麻孝衣,但齐衰可裁剪缝边,故得‘齐衰’之名。 而斩哀和齐哀之所以要有一个裁剪、缝边的区别,主要就是用以区分服丧者和逝者的亲缘远近亲疏。 用后世的话来说,斩衰,便是‘关系近到丧服都顾不上裁剪缝边’,而齐衰,则是‘虽然也很亲近,却也还顾得上裁剪、缝边于丧服’。 再结合这三人身后,跟着足足两辆华贵的诸侯王车辇,也就不难猜测出三人的身份了。 当今天下,刘氏宗亲诸侯只楚王刘交、荆王刘贾、齐王刘肥、赵王刘如意四位。 同时满足‘直系亲属’和‘壮年’这两个要求的,便只有楚王刘交一人。 而刘煓又无兄弟昆季,表亲也只有一人。 如此一来,跟在那位年长者身后,与刘交并行,身着齐衰丧服的人,其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刘氏宗亲——荆王:刘贾。 至于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按照‘年过花甲’‘非为诸侯王’‘为刘煓直系亲属’这几个要求,也不难猜测出其身份。 “仲兄。” 在距离长乐宫数百步的东郊走下辇车,刘交不由稍上前,拉了拉老者身上的粗麻,示意稍走慢些。 而此刻,无论是被刘交称为‘仲兄’的男子,亦或是刘交、刘贾二人,面上都不见多少父丧的哀苦,反倒是多了些许疑虑。 听闻身后传来轻唤,那老者便缓缓回过身,露出一个疑惑地表情。 见此,刘交面上稍流露出些许同情,低声问道:“当年那件事······” “陛下还未宽恕仲兄?” 听闻此问,那老者只面带苦涩的笑着摇摇头,旋即稍叹一口气。 “自陛下贬吾为合阳侯至今,为兄未得幕天颜,已足有三载……” 听闻此言,刘交面色不由一滞,似是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待说出口,话中却莫名带上些些许抱怨的意味。 “当年那事,仲兄确有些孟浪了······” 话说出口,刘交又是哀叹一气,见‘仲兄’苦笑着回过身,便也缓缓跟了上去。 被刘交称呼为‘仲兄’者不是旁人,正是已故太上皇刘煓的次子,当今天子刘邦的二哥:刘喜! 按理来说,在弟弟刘交都得封楚王的情况下,对二哥刘喜,天子刘邦应该也会有所照顾。 但事实上,刘喜如今的‘糟糕’待遇,非是弟弟刘邦不够照顾,而是刘喜自己不够争气。 三年前,也就是汉七年,韩王信于王都马邑投降匈奴,旋即调转枪头,直奔代地! 而彼时的刘喜,便是刘邦亲自敕封的代王。 但身为代国的掌控者,面对气势汹汹的匈奴人,以及临阵投敌的韩王信,彼时的刘喜,做出了一件让整个刘氏蒙羞的事。 ——韩王信与匈奴人的联军刚突破马邑,还没到赵长城缺口处的楼烦县,远在数百里外,安居都城晋阳的代王刘喜,居然带着老婆孩子跑了! 等韩王信率大军赶到晋阳,刘喜居然已经跑到了东都洛阳! 望着刘喜‘一骑绝尘’的背影,就连临阵反水,反过头来攻汉的韩王信,都只能望尘莫及······ 身为刘邦派去驻守边疆的诸侯王,却在敌人影子都没出现时就做了逃兵,刘喜纵是身为天子之兄,自也是难逃追责。 甚至若非是‘天子仲兄’的身份,光是临阵脱逃,抛弃国土这一项,刘喜便是有九条命,都不够刘邦砍的! 自那之后,刘喜便被贬为合阳侯,至今,居然都没能得到刘邦的召见…… “前岁,父皇曾苦求于陛下,以分封于亡兄之后。” 刘交正思虑间,就听刘喜低沉的声音响起,不由赶忙敛回心神。 就见刘喜稍停下脚步,侧过身,意味深长的望向刘交。 “楚王可知,陛下封亡兄子之爵号?” 见刘交面露茫然,刘喜不由又是惨然一笑。 “羹颉侯······” “羹颉侯啊~” “啧啧······” 听闻刘喜略带怨气的唏嘘,刘交也不由稍摇了摇头。 “陛下怎这般······” “唉······” ‘记仇’二字,刘交终是没敢说出口,只那稍显儒雅的面容之上,更多了一分愁云惨淡。 “往后,当谨言慎行。” “万莫于何处,得罪了皇兄才是······” 正思虑间,就见刘喜又停下脚步。 抬起头,刘交这才发现:长乐宫,到了。 “楚王、荆王且入宫。” “为兄便先行归府,扫榻以待。” 说着,刘喜稍一拱手,竟做出折道回家的架势。 见此,刘交赶忙上前一拦,片刻之后,又想起刘喜方才说:天子刘邦,已经三年没有召见刘喜了······ “既如此,仲兄且自去,待得见陛下,弟自会为仲兄求情。” 听闻弟弟刘交之言,刘喜面上却丝毫不见感激之色,只又是一声苦笑,便默然离去······ ------------ 第0040章 天家无情 “弟楚王臣交、侄荆王臣贾,参见陛下!” 走入长乐宫,对上首沉沉一叩首,刘交和刘贾便抬起头,望向刘邦那略显虚弱的面庞。 “陛下这是······?” 终还是刘交先开口,将刘邦略有些飞散的注意力稍稍拉回,稍轻咳两声,才从御阶上走了下来。 “咳咳咳咳······” “呃,无妨,无妨······” 来到御阶下,随意的一摆手,示意刘交、刘贾二人落座于殿内,刘邦便也在刘交身侧跪坐下来。 “父皇驾崩,陛下还当节哀,万要保重才是啊?” 正用绢布擦拭着口鼻,听闻刘交又是一声关怀,刘邦不由眉角一扬。 “朕无碍。” “父皇虽崩,然年至耄耋,朕虽哀痛者甚,亦不至如此之地。” 闻言,悄然观望于一侧的刘贾不由稍一沉吟,试探着道:“可是陈豨之事,惹得陛下心力憔悴?” 一听这话,刘邦面上不羁更甚一分。 “就凭他陈豨?” “嘿!” “朕便是让他两手两脚,单凭这项上人头,也能将那吃里扒外的贼子撞死!” 言罢,刘邦便将手中绢布收回怀中,面色也不由稍一正。 “此事且先不提。” “折返一丝,楚太子可曾已道明?” 说着,刘邦便稍侧过身,目光严肃地望向身旁的幼弟刘交。 闻言,刘交只稍点了点头,对刘邦拱手一拜。 “陛下之意,太子大致告于臣知;然于细微之处,臣仍略有不解······” 刘交说话的功夫,刘贾也是不住点头,面带疑惑的望向刘邦。 “敢问陛下:今关东,究竟是何局面?” “往后,臣等当以何为刚略?” 不得不说,在刘交、刘贾二人奔赴长安,才刚抵达函谷关时,刘邦便派人告诉二人‘赶紧奔丧,完事儿立马回去’,着实是让二人有些惊疑。 若非刘交身为天子幼弟,荆王刘贾心中,甚至生出了些许‘陛下不愿让我去长安’的念头。 此刻,二人已至新丰吊唁,又来到长安,自然是想听刘邦细说下详情,才好安心。 见二人面上都有些疑惑,刘邦也没多绕弯子,直入正题。 “陈豨欲行逆反事,当已成定居。” “钱氏,父皇驾崩,朕遣使以召陈豨入关奔丧,陈豨称病未至。” “朝堂亦以拟定征讨陈豨之将帅、兵马,只待秋收事吧,粮草筹足,便当出征!” 说着,刘邦便再度望向身旁的刘交。 “陈豨所掌,乃代、赵之地,幅员几近千里,又地处北墙要害之所!” “故朕意,发燕、齐、梁、楚之郡国兵为佐,以关东兵为主,朕亲挂帅,立求速平陈豨之乱!” “燕王自为一路,朕率关中卒、梁国郡兵为一路,齐、楚之兵,则由齐相傅宽执掌,以为一路。” “如此三路并行,方可趁其不备而速生,以免战事绵延,再惹来匈奴人南下,徒生事端。” 稍解读一番,刘邦不由又是轻咳两声,旋即将衣领紧了紧。 “待回转楚地,楚王当速行战备,遣精悍卒二万,猛将数人往临淄,同傅宽汇合。” 听着刘邦的吩咐,刘交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皇帝哥哥的举动,只面带疑虑的跪坐一旁。 “怎么?” “楚王以为,有何不妥?” 突闻刘邦发出此问,刘交赶忙摇摇头,又略有些纠结道:“傅宽······” “过往岁余,傅宽可是于齐国厉兵秣马,举止颇有些未明啊?” “以傅宽掌齐、楚之兵……” “莫不兵行险着了些?” 听闻此言,刘邦却只是稍一仰头。 “无妨。” “傅宽过往一岁之所为,皆乃皇······” “唔,皆奉朕诏谕为之。” “所图者,本乃南戒淮南王英布,以伺机除之;不料英布未乱,反倒是陈豨欲反代赵······” 不动声色的将过去一年当中,齐国厉兵秣马的怪异举动贵为‘皇命难违’,刘邦便赶忙将话题移开。 “及傅宽兵权过重之虞,亦不必忧虑。” “待陈豨乱平,傅宽便当迁以为代相;齐国,则只留平阳侯为国相。” 听到这里,刘交终是稍敛面上忧容,对刘邦拱手一拜。 “即无不妥,臣自奉陛下诏谕,不日回转彭城,速遴精悍之卒二万,以交付齐相之手!” 言罢,刘交便腼腆一笑,望向刘邦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讨好。 “精悍之卒,臣倒无忧,只骁勇之猛将······” “皇兄知,臣长于诗书、文赋,而略短于行伍、军阵。” “嘿嘿······” 看着刘交憨笑着望向自己,刘邦不由稍一眯眼,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戏谑。 “楚王的意思,是让朕遣将,以率楚国之卒?” “陛下慧眼如炬~” 刘邦话音刚落,刘交便赶忙拱手应下,好似是刘邦已经答应一般,安心一笑。 看着弟弟这番模样,刘邦好笑之余,不由觉得这大殿之内,又更冷清了些。 “父皇崩不过旬月,吾兄弟昆季之间,竟已有如此隔阂······” 刘邦如何看不出,刘交口中‘楚国没什么好将领’的说辞,分明是在表明自己没有二意? 真要连个领军之将都没有,那刘交又哪来的底气,敢拍着胸脯答应拨出两万精兵,以助傅宽平定代赵? 说白了,刘交根本不是真的没有可用之将,也不是想保留实力。 刘交是想借此举,光明正大的将兵权交出来,好让刘邦知道:喏,弟弟我一点都不稀罕兵权,三哥你可千万别怀疑我。 不得不说,从客观角度上而言,刘交这种随时抱着把台阶的态度,刘邦非常受用。 但作为兄长,作为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刘邦感受着这一抹肉眼可见的防备,和所谓的‘忠诚’,根本高兴不起来。 “唉······” “天家无亲,皇家无情啊······” 暗自感叹一声,刘邦便轻笑着摇摇头,试探着开口道:“楚王可有心属之将?” 却见刘交闻言,又是淡雅一笑。 “陛下说笑······” “若陛下以诗、书相问,臣弟或有可言,然于军阵之事,臣弟,实可谓一窍不通。” 说着,刘交不由‘惭愧’的摇摇头,对刘邦又一拱手。 “还请陛下钦定良帅,臣弟唯顿首顿首,谨遵陛下诏谕······” ------------ 第0041章 平代赵,戒淮南 就这样,关中军事实力排名第三的楚国,便被楚王刘交谈笑间,将兵权交到了刘邦手中。 弟弟如此乖巧,作为兄长,刘邦自也不好再板着脸,面上也稍带上了些许温和。 便是趁着这个功夫,刘交稍一转话头。 “陛下。” “臣弟方才听闻陛下言:齐国之兵马异动,本乃图谋淮南?” 刘交此言一出,一旁的荆王刘贾便赶忙抬起头,略有些唐突的打量起刘邦的面色。 看着刘邦、刘交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却丝毫不提及自己的荆国,此时的刘贾,只觉一块千钧巨石压在心头! 如今的刘汉宗亲,有刘喜、刘交这样的天子昆季,有刘信、刘濞这样的旁系二代,也有太子刘盈、齐王刘肥、赵王刘如意这样的嫡系二代。 而荆王刘贾,算是刘汉宗亲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在如今这数十位刘氏宗亲子弟当中,刘贾是唯一一个和太上皇刘煓,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人! 刘贾和刘煓、刘邦这一脉的交联,还得追溯到刘煓的父亲,梁丰公那一代。 准确的说,刘贾的曾祖父,是已故太上皇刘煓的兄长;刘贾的父亲,则是当今天子刘邦的堂兄。 如此疏远的血缘交联下,刘贾在宗亲中本就处于边缘,若非楚汉相争时立下不少武勋,刘贾根本就没有封王关东的可能。 可即便已经得封,以为汉家荆王,刘贾心中,也是有一定的危机感的。 远的不说,就说方才——刘邦、刘交二人交谈许久,话题言及代、赵、燕、齐、梁、楚、淮南七国,唯独没有提到刘贾的荆国! 这,就已经足够让刘贾惊疑不定,感到心惊肉跳了!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刘贾心中的疑虑,刘邦只稍一思虑,便向身侧的刘交微点点头。 “然!” “齐国之军备,本乃朕欲谋淮南!” “朕本想着今岁秋后,借祭祖之名归丰沛,以召英布觐见。” “若其应召,便依淮阴侯故事;不召,则兴兵伐之!” 说到这里,刘邦的眉宇间,嗡时爬上些许疲惫。 “唉~” “怎料未及厘治淮南,陈豨那贼子便作乱代、赵!” “朕这才暂置淮南于不顾,先平代、赵,而后再徐图淮南。” 听到这句话,刘贾惊疑不定的心,才算是稍稍踏实了些。 与后世人脑海中的固有印象所不同,铲除异姓诸侯,其实是汉室初年,朝臣、宗室之间的共识。 因为在开国初,刘邦大肆分封异姓诸侯,其实算不上‘因功而封’,而是有更多的‘以王位稳住夕日反楚联盟各方势力’的意味在其中。 既然是暂且稳住,那后来自然是要逐个击破。 再者说了——关东就那么大点地方,多一个异姓诸侯,那就会少一片封给宗亲诸侯的国土。 作为刘氏宗亲,刘贾在内的亲戚们自然希望关东,最好一个异姓诸侯都没有。 但和刘贾‘自扫门前雪’的短视所不同,楚王刘交却在刘邦这个话语中,提炼出了一点非常关键的信息。 “嗯······” 就见刘交稍一沉吟,便略带试探道:“陛下令臣弟、荆王速毕丧事,以归国,莫非是戒备淮南?” 听闻此言,刘邦沉沉的点了点头。 “代、赵之变虽略有突兀,然朝堂扫灭异姓诸侯,乃早有定论之事。” “今关东,除燕王卢绾忠心耿耿、长沙王吴臣南绝五岭,便唯有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两家异姓诸侯!” 说到这里,刘邦便稍压低声线,望向刘交、刘贾二人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狠厉。 “此番,朕亲率大军东出函谷,其一者,便欲于途中召彭越出兵!” “但彭越应召,便可于平乱之时,将彭越所掌之梁国郡兵折损大半,梁国,便当不足为虑。” “其二者,则乃陈豨乱平之后,朕仍当返乡祭祖,以窥英布之志······” 听闻刘邦丝毫不做隐瞒,便将草堂对关东异姓诸侯的大致方针道出,刘交、刘贾二人先是心下一安。 互相一对视,刘贾便也跟着刘交从座次上起身,来到刘邦面前,满是郑重的一拜。 “既如此,臣当不日回转封国,厉兵秣马,以备淮南!!!” 听闻此言,刘邦先是微点点头,又开口道:“速归封国便是。” “及厉兵秣马,暂且不急。” 见刘交、刘贾二人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些许疑惑之色,刘邦也不由稍叹口气。 “唉~” “代、赵乱起,为乱牵连者甚广。” “凡大河以北,燕、赵、代、齐、梁、楚等国,云中、北地、陇右、上等郡,皆或为战事所波及。” “及南,还当以稳妥为首重。” 稍解释一番,刘邦便稍抬起头,望向若有所思的刘交。 “回转封国之后,楚王当谨记:暗筹兵马,暗蓄力量,暗戒淮南!” “万万不可陈列大军于西境,以免打草惊蛇。” 将自己的安排尽数道出,刘邦才终是望向一旁,面色稍有些焦急的刘贾。 “荆王长于阵列,然短于筹谋;归国之后,凡事皆从楚王之意,便可。” 见刘邦终于肯对自己说话,刘贾心中可谓是长松了口气,如蒙大赦的沉沉一叩首。 “臣,谨遵陛下诏谕!” ——作为宗亲诸侯中的边缘人物,刘贾最担心的,就是被天子刘邦所无视! 能被天子使唤,且先不论活计的好坏,起码,还能证明刘贾有用,有存在的必要。 行过礼,刘交、刘贾二人便又坐回座位,静默片刻,终又是刘交开口,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季兄······” 突闻刘交以‘兄’称呼自己,刘邦眉头下意识一皱,片刻之后,目光却又顿时带上了些许暖意。 “嘿!” “阿交不以季兄为称,可有些年头了吧?” 却见刘交笑着点了点头,再度抬起头时,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哀求。 “不几日,弟便当折返彭城。” “长兄早亡,臣弟又为王关东多年,于宗亲昆季、侄甥,皆多有生疏。” 说着,刘交悄然侧过眼角,语带试探道:“莫如今晚,弟于王府设宴,吾兄弟昆季几人稍聚,以述说久别之情谊?” ------------ 第0042章 各有所思的堂叔侄 在入京赴丧的第四日,也就是抵达长安的次日清晨,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二人,便再次出现在了长安东郊。 只不过这一次,二人是要东出长安,直奔函谷,以求最快速度回到封国。 按常理看来,刘交身为已故太上皇刘煓亲子,父丧只守孝数日便走,颇有些不合礼法纲常。 但对于如今的汉室,对于即将风雨飘渺的关东而言,身为宗室的刘交,也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唉······” “不过数年不见,皇兄之威严,可谓愈发摄人心魄啊······” 与堂侄刘贾同坐于王驾之上,回想起昨晚,在长乐宫举行的家宴,刘交仍感心有余悸。 听闻此言,刘贾也不由稍点点头,却并未开口附和。 却见刘交丝毫不顾刘贾明摆在脸上的忌讳,自顾自侧过头:“昨日家宴,陛下虽召合阳侯共至,然于宴中,却毫无心软之意。” “合阳侯屡屡举杯邀酒,陛下也是面如烛蜡,丝毫不见亲近之意。” “荆王以为,陛下此何意?” 听闻刘交此问,刘贾纵是不愿对这些稍有敏感的事发表看法,也不由稍一沉吟。 “昨日,陛下虽无于合阳侯亲近之意,然亦未有不喜之色。” “寡人以为,陛下不过仍挂怀于当年,合阳侯弃国而逃,以使陛下颜面大失之事,故余怒未消而已。” “待日后,陛下复念起兄弟情谊,或当再行分封,亦未可知?” 含糊其辞的丢下见解,刘贾便稍有不自在的调整了一下坐姿。 按理来说,这些话,作为至亲的刘交说了,倒没什么。 作为如今,刘氏宗亲中唯一的旁支表亲,刘贾原本是不太适合就此事发表言论的。 但没办法,刘贾的封地荆过,在汉室最东南的角落······ 于东,刘贾遥望东海;于南,则是百越;于西,更是与英布的淮南国直接接壤! 自战国之时起,荆、越之地,便已是被天下公认为开化程度不高、粮米不丰,又遍地沼池的荒凉之所。 即便到了现如今,刘贾的荆国,也仍旧有一半以上的国土,被深林、沼池所占据。 本身就贫穷,地理位置又不好,还颇有些‘四面环敌’的意味,就使得北邻荆的楚国,成为了刘贾唯一的依仗。 ——要是和楚王刘交闹得不愉快,回头楚国的道路一绝,来自楚国本土,以及齐国、赵国、梁国,乃至于关中各地的商队,都无法踏上荆国的领土! 即便是刘交仗义,不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刘贾也必须讨好刘交。 原因无他:刘交为如今的宗亲嫡系,更是辈分崇高到和天子刘邦同辈! 而刘贾,非但比楚王刘交、天子刘邦,乃至于合阳侯刘喜低了一个辈分,还是旁支别脉······ 出于这种种考虑,刘贾才不得不在这个稍有些敏感的话题上,对刘交稍作附和。 听闻刘贾这番言论,刘交稍一思虑,也是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确当如是。” “再如何,也终归是兄长,陛下当不至于寡恩至如斯地步······” “便再不济,也当行分封于合阳侯子?” 说着,刘交便面色一明,将身体朝刘贾的方向稍倾了些。 “陛下不是说,彭越、英布之流,皆当废王为侯吗?” “今刘氏宗亲,年壮而未得封为王者,唯合阳侯、羹颉侯二人;羹颉侯恐无以为王。” “陛下八子,初齐王、太子、赵王,其余五者皆年弱;至多,便当是陈豨乱平之时,以四皇子恒为代王。” “如此说来,待梁国、淮南皆无主,便当是合阳侯一脉复得封为王之日。” 听着刘交自语般分析着日后,关中各诸侯国的归属,刘贾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见此,刘交也终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便略有些尴尬的僵笑两声,未再言及诸侯之事。 稍睁开眼,确定刘交看出了自己的难处,刘贾这才睁开眼,面带感激的对刘交稍一拱手,旋即将话题转移开。 “寡人尚还记得,太子孩提之时,于楚王颇有些亲近?” 闻言,刘交也感觉到了刘贾刻意转移话题的意思,便也顺着接了下去。 “是啊~” 略有些得意的应一声,刘交便轻笑一声,陷入了对往日的回忆之中。 “遥想当年,太子还尚年幼,整日寻寡人,扬言曰:雄辩孔孟仁义之道!” “于诗、书之大义,太子更屡有不俗之见解。” “嘿嘿!” “也不知这些年,太子可曾仍喜夫子之言?” 说着,刘交便轻笑着摇了摇头,面上也缓缓涌上些许遗憾。 “只可惜,此番离京颇有些仓皇,竟无暇得见太子······” 听着刘交的感叹,刘贾面色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感怀。 “是啊~” “自得封为诸侯,难得归长安,不料只留此数日。” “也不知下回入朝,又当是何年······” 听着刘贾的感叹,刘贾却是面色微微一暗,若有所思的掀起车帘,望向了远处,已逐渐模糊的长乐宫。 “就怕不二年,寡人同荆王,便当复朝长安啊······” 闻言,刘贾面色也不由一变,望向刘交的目光中,竟稍带上了些许惶恐。 “楚王是说······?” 却见刘交只望着窗外,微点了点头,却又面带疑虑的摇了摇头。 “陛下······” “唉······” “不可说,不可说啊······” 语意晦暗的几声呢喃,刘交便面带唏嘘得摇摇头,放下车窗帘,闭目倚靠在了车厢边。 刘交猜得没错。 短短一年多之后,刘交在内的关东宗亲诸侯,便会回到长安,以赴国丧。 但令刘交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那时,眼前的堂侄刘贾,已成了淮南王英布的刀下亡魂。 而被刘交猜测为‘应该能得封于梁、淮南之地’的合阳侯刘喜一脉,却是在荆王刘贾战死沙场之后,得到了刘贾的靖国。 那个得到荆国以为封土的人,在青史之上,也是如雷贯耳。 ——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之亲侄,代顷王刘喜嫡长子,刘汉宗亲:吴王刘濞! ------------ 第0043章 劝君少骂秦始皇 “恭送太傅。” “家上留步,留步······” 未央宫,凤凰殿。 在日暮前后结束当天的‘学业’,刘盈终是恭敬的送走了学师:故奉常卿,叔孙通。 不等刘盈活动活动筋骨,就见吕释之出现在殿门处,与叔孙通稍客套一番,便径直走入殿内。 “家上。” 见吕释之拱手拜礼,刘盈只淡笑着活动起酸涩的脖颈,随意的指了指殿侧的筵席。 “既无外人,建成侯便不必太在意那些虚礼,自便就是了。” 轻笑着坐回座位,刘盈便面带温和的抬起头,望向嘴角已经咧到嘴边的舅父吕释之。 自叔孙通被老爹刘邦任命为太子太傅,这些天,刘盈可谓是被深困在了宫中。 每日卯时刚到,太子太傅叔孙通便会出现在凤凰殿侧躺,静候刘盈。 刘盈也曾隐晦的问过:又不是什么大事,太傅何必如此早来? 结果自是不言而喻。 ——刚听到刘盈此问,叔孙通便一言不发的跑去了长乐宫,从刘邦手中,得到了‘代为教训太子慵怠’的许可! 挨了叔孙通一顿板子,刘盈也只好乖乖坐上客堂,放弃心中摸鱼的打算,规规矩矩上起了课。 而作为刘盈的母舅,吕释之则每日都会来到凤凰殿,陪刘盈聊天解闷之余,稍讲讲宫外、朝中发生的大事。 每天都如此,刘盈自然就有些习惯了吕释之的到来,相应的礼数方面,自然也随意了许多。 满怀欣喜的坐回座位,见刘盈面上尽显疲惫,吕释之不由轻笑一声,似是打趣般问道:“今日,叔孙太傅以何教于家上?” 一听此问,刘盈便满是苦涩的摇头一笑。 “建成侯不妨猜猜?” 见刘盈还有如此‘雅兴’,吕释之也不由稍一沉吟,旋即轻笑着望向刘盈。 “叔孙太傅自从陛下,便长于《仪礼》,更曾亲定汉室一应礼法、制度。” “莫非今日,太傅以《仪礼》相教?” 说着,吕释之的面色之上,便缓缓涌上些许同情。 《仪礼》,作为儒家六经之一,算是儒家经典当中,最为枯燥乏味的一门。 尤其叔孙通所擅长的,还是以儒家《仪礼》脑补加二次创作,所‘发明’出来的《汉礼》! 按照叔孙通所制定的《汉礼》,天子之前上朝,光是花在穿衣服上的时间,就有足足两个时辰! 吕释之自问:面对手持《汉礼》侃侃而谈的叔孙通,自己最多最多能坚持半个时辰。 ——盖因为《汉礼》,用后世常用的话来形容,就是又臭,又双叒叕长······ 出乎吕释之意料的是,听闻自己回答的刘盈,只苦涩一笑。 “嗯?” 见此,吕释之不由又是一沉吟,才面带疑惑道:“久闻叔孙太傅长于《仪礼》,从未听闻其曾习学《诗》《书》啊?” 见吕释之面上写满了困惑,刘盈终是长长一声哀叹,心有余悸的望向吕释之。 “今日,太傅以前秦焚书、杀儒之故事,苦诉于孤······” 闻言,吕释之顿时流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明明是满满的同情。 “噗······” 看着吕释之辛苦憋笑的样子,刘盈面色稍一滞,不由面色一瘫。 “建成侯不必强自忍耐,欲笑,便笑吧·····” “噗嗤!” 刘盈话音未落,吕释之便忍无可忍噗笑一声,旋即赶忙一拱手:“臣失礼······” 嘴上虽然说着失礼,但吕释之的目光中,却丝毫看不出‘抱歉’的意思,反倒是颇有一丝幸灾乐祸? “嗨······” 不由摇头一笑,刘盈便无奈的低下了头,任由吕释之在一旁偷笑。 刘盈依稀还记得:焚书坑儒这个典故在后世,基础成为了妇孺皆知的‘史实’。 最开始,刘盈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经过前世那九年的淬炼,刘盈早就不是什么人云亦云的小白了。 ——焚书坑儒,压根就是儒家为了洗白自己,好把自己扮成受害者而撒下的谎言! 事情的真相,是始皇嬴政统一天下后,为了加快思想统一的步伐,施行了车同轨、书同文、钱同币、行同伦的文化统一政策。 而‘焚书’,也是为了消除故六国的历史,以求原六国遗民尽快忘记本国历史,尽早成为‘秦人’,这才将六国各自的史书焚毁。 再有,便是为了文化思想的统一,和部分‘愚民’的政治需求,禁止百姓私藏典故而已。 传言被焚烧殆尽的六国史书、百家典故,都有一份完整的拓抄般,被放在咸阳宫内的石渠阁收藏。 真要说起来,让六国史书、百家经典绝传大半的,是焚烧秦咸阳宫的霸王项羽才对! 至于‘坑儒’,那就更扯淡了。 就刘盈所了解,始皇帝前后三十七年的统治生涯,从未以欲加之罪残杀官员,也从未以某个群体为目标,进行大规模的肉体毁灭。 始皇帝一朝,唯一一次百人以上的坑杀活动,是在嬴政晚年,被一大批号称‘能炼取长生不老药’的方、术之士所欺骗。 欺君之罪,还是在这么大的事上欺君,那自然是死一户口本,完全没有什么问题。 非要说始皇帝‘坑儒’,也就是秦统一天下之后,老有一些弄不清状况的老儒跳出来告诉嬴政:皇帝应该这样~皇帝应该那样~你这是错的~你要听我们的~我们才是专家~ 此间种种,在此时的汉室虽谈不上人尽皆知,但起码作为太子的刘盈,也还是能毫无保留的接触到。 至于‘始皇帝焚书坑儒’的传说,也并没有出现在如今的汉室。 当然,在对外宣传上,朝堂还是秉承‘嬴政乃千古第一暴君,纵商纣亦不可比之十一’来宣传。 待吕释之笑意稍艾,刘盈也稍敛面上疲惫,略带严肃的望向吕释之。 “近些时日,朝中可有大动?” 见刘盈问起正事,吕释之也不由坐正了些,对刘盈拱手一拜。 “禀家上。” “昨日,萧相入长乐宫陛见,晚间传令朝中功侯:八月、九月、十月之俸禄,暂发其半。” “臣以为,萧相此举,当为筹措大军出征所需之军粮。” “即军粮已备齐,大军出征,当或旬日之间。” ------------ 第0044章 大军出征在即 “旬日?”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不由面色一滞。 旬,便是十日,旬月大意为‘十天半个月’,而旬日,便是十日之内! 可现如今······ “今秋收未毕,国库空虚,且陈豨虽有叛逆之相,然仍未行叛逆之实啊?” “父皇此时出征,岂不有逼反陈豨之疑?” 闻言,吕释之只微点点头,面色也稍严肃了起来。 “确如是。” “然此,恐亦乃陛下无奈之所为。” “想当初,韩王信作乱代北,便已近秋后,陛下仍执意出征,终落得白登之陷。” 说到这里,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便稍带上了些许感伤。 “当是时,臣亦随已故周吕令武侯,率军驰援,以解陛下之围。” “然至白登,臣却见陛下所携之将士,中刀枪、将士而战殁者不过数百,亡于饥寒者,却累近万!” “便是幸存之将士,亦多因凛寒所伤,失去手、脚之指,只得黯然归乡,以为乡野农夫······” 说着,吕释之便稍红了眼眶,略有不自在的松了松衣襟。 “次年,北军八部校尉,凡将士一万六千余人,竟有过半归乡为农。” “霸上民数千户,更几家家戴孝······” 看着吕释之满目疮痍的叙说着这些陈年往事,纵是从未曾亲眼目睹,刘盈也不由有些感伤。 吕释之口中所言,正是三年前,由于韩王信临阵投敌,从而导致汉匈大规模武装对峙的平城一战! 而在平城一战中最为关键的战役,即汉匈史无前例上演‘王对王’的白登战役中,汉室的损失,几乎全都是将士饿死、冻死。 刘盈还记得前世,自己做傀儡皇帝的那段日子,还曾在石渠阁翻看到白登战役的战报。 而在那封长几近数丈的竹简之上,刘盈看到了一个个令人沉默结社的数据! ——战殁,百七十一人! ——伤重不治,六十九人! ——亡于冻疮者,近七千人;伤、残者倍! ——饥亡,几近千七百余人! 只白登一战,汉军便多出了将近九千名烈士,以及一万四千多名因白登一战,而冻伤、冻残的将士! 在战后,就连长安两军之一的北军,都有至少一半骨干生员,无奈面临退役。 便是在如此痛彻心扉的巨大损失之下,明明由汉室得到更大战略优势、取得更大战略成果的汉匈平城战役,非但没有成为汉室的荣光,反倒被整个汉室视为了绝不可或忘的巨大耻辱! 在原本的历史上,直到几十年后,登上未央宫北阙的武帝刘彻,更是以‘雪朕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耻’,作为对匈奴全面开战的大义旗帜!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汉室将明明取得胜利的汉匈平城战役,视作国朝前所未有的耻辱,多少有点矫情。 但刘盈知道:这不是矫情,这是骄傲! 是已知世界唯一的文化中心,人类文明史上最耀眼的文明古国,所特有的天朝上国的尊严! 杀敌十万,不过是杀了十万个茹毛饮血的蛮夷,没什么值得夸耀! 而被此等蛮夷杀一人,就是耻辱! 被蛮夷围困一隅,导致数万华夏贵胄伤残、死去,更是整个民族的奇耻大辱! 也正是在这等不容置喙的无上尊严加持下,华夏文明,才连绵不绝上下五千年! ——周王朝末期,天下七分,在中原,秦、韩、楚、魏、燕、齐、赵七国恨不能打出彼此的狗脑子。 但即便如此,这七个战国诸侯随便拎一个赵国出来,也照样能北拓国土数千里,使得胡人不敢南下牧马,但见汉骑便望风而逃,不敢弯弓相向! 东汉末年,天下三分,魏、蜀、吴三国分据天下,可即便如此,曹魏也依旧能在以一敌二,直面孙刘两家联盟的同时,将北方草原的蛮族杀的丢盔卸甲。 自姬周至曹魏,华夏大地每一个统一政权,都从未在外蛮入侵下落得下风! 与这等民族尊严、这等血性相比,后世篡夺曹魏的司马家族,乃至于更后的宋、明,不知要羞愧到何等地步。 后世如何,且先不论,起码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对于外蛮,依旧只有一种处理方式。 要么臣服于我,要么被我毁灭! 这一点,从未曾改变。 无论是现如今,断壁残垣、百废待兴的刘邦在位时期,亦或是历史上对外虚与委蛇,于内潜心建设的文景之治,汉室的最终目的,始终都只有一个。 ——积蓄力量,北出长城,以文明之名惩戒野蛮的游牧民族,重夺天朝上国的荣光! 想到这里,刘盈也不由有些气血上涌,鼻息粗重起来! 身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作为一个汉人,刘盈是骄傲的,自豪的。 但与此同时,作为汉人未来的唯一领袖,刘盈也感到肩上,陡然被压上了一股千钧重担。 “呼~” 悄然呼出一口气,刘盈却并未觉得肩上重担,有丝毫减轻的趋势。 但当刘盈再度抬起头,望向舅父吕释之的时候,吕释之却陡然发现:刘盈的气质中,竟莫名多出了一抹若隐若现的威严。 而这抹威严,吕释之在过去几十年当中,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孤知矣。” 就见刘盈面色淡然的点点头,旋即轻笑着从座位上起身。 “今八月过半,秋收在即。” “便是即刻出征,待大军抵达代、赵之地,亦当至九月,冬十月不远。” “又今秋收未毕,国库空虚。” “既丞相已令八月、九月、十月之朝臣俸禄减半,大军不日出征,便当为定局。” 这并不难理解:汉室中央的官员俸禄,早在前一年的秋收过后,便会提前藏在国库。 就拿这几个月来说,丞相府下令俸禄减半,绝不可能是因为国库没有粮食,而是因为原本留作发放俸禄的粮食,如今有了别的用处。 比如说:供给刘邦亲自率领的关中大军,使其得以在秋收前出征! 听闻刘盈之言,吕释之方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殿门处,御史大夫赵尧的身影便再次出现。 “禀家上,陛下诏谕。” “明日辰时,于长信殿举朝仪,着太子朝服与会,不得来迟。” ------------ 第0045章 女子本弱 次日清晨,寅时三刻。 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刘盈身穿太子袀玄,头戴诸侯远游冠①,已然做好了参与早朝的准备,吕雉只眉头紧锁,焦怒的望向一旁的兄长吕释之。 “陛下召盈儿与早朝,为何不速禀?!!” 见吕雉满是愠怒的一声轻斥,吕释之稍有些委屈的低下头。 “陛下诏谕,乃昨日日暮时分,方送至太子宫。” “彼时,宫禁已近,臣只得速速出宫,无暇前来禀告······” “哼!!!” 又是一声冷哼,吕雉便愤然起身,面色阴沉的走上前。 “吾随盈儿同去!” 只此一语,顿时惹得殿内的吕释之、吕台、吕产等吕氏子侄猛一抬头,旋即面面相觑起来。 最终,还是由吕雉的故人,辟阳侯审食其站出身,闻言劝解道:“皇后欲虽家上同去,恐有不妥啊······” 听闻此言,吕雉下意识就要开口,待看清开口的是审食其,不由稍止住暴怒的冲动。 “不同去,又能如何?!!” “早不召晚不召,偏偏昨日临近宫禁才召,分明就是要支开吾,好使盈儿独赴朝议!” 说着,吕雉便忧心忡忡的望向刘盈,眉宇间,尽是一片焦急之色。 “自国祚鼎立,陛下便久不在长安,于盈儿更少有关切。” “今陈豨将乱代、赵,大战在即,今日举朝仪,必是议平乱之举!” “吾不在,万一陛下令盈儿挂帅出征,以平陈豨之乱,该当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吕雉才因审食其的劝说,而稍稍平静下来的情绪,陡然便再度高涨起来。 “吾必须同去!” “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奸吝之臣,于陛下耳侧妖言蛊惑!!!” 说着,吕雉便快步上前,拉起刘盈的手,就要往殿外走去。 见吕雉这番架势,殿内众人仍旧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没人敢出身劝阻。 见此状况,终还是审食其站出身,拦在了吕雉面前。 “闪开!” “今日,谁劝都没用!!” 见吕雉满脸怒容,目光中,尽是护犊母牛遭遇野兽时的戒备,审食其不由苦涩着叹口气,缓缓在吕雉面前跪了下来。 “臣蒙皇后之恩,才得今日岁二千石之俸禄,身彻侯之高爵。” “皇后欲行自乱之举,臣,实不敢视若无睹······” 说着,审食其便面带哀苦的一叩首。 “皇后若要去,便先将臣踩死在这大殿之上,再跨臣之尸而过······” “审食其!!!” 审食其话音未落,吕雉便是一声凄厉的暴喝! “尔别以为吾不敢!” “旁事都好说,但若谁要欺盈儿,不行!” “谁都不行!” “别说是国祚之主,便是赤帝再世,但吾在,就别想编排吾儿!!!” 满是嚣张的扔下一句宣誓,吕雉便面色扭曲的瞪向眼前,仍旧跪地不起的审食其。 “辟阳侯,可还要拦我?” 三息过后,见审食其仍旧不愿起身,吕雉便昂起头,目光中,竟已不见丝毫属于温血动物的温度。 “来人!!!” “叉出去!!!!!!” ※※※※※※※※※※※※※※※※※※※※ 与此同时,长乐宫寝殿。 为了今日的早朝,刘邦也特地起了个大早。 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一番,再穿戴整齐,刘邦便走到了长信殿侧殿。 “御史大夫臣尧,参见陛下~” 不等刘邦落座,便见一道身影出现在殿中央,向上首的位置沉沉一拜。 “嘿!” “赵大夫,可是比朕还急于今日早朝?” 稍调侃一声,刘邦便龙行虎步走到御榻前,接过一旁的宦官捧于托盘之上的药碗。 “怎么?” “怕了?” 轻声一问,刘邦便也索性不坐下,拿着药碗猛灌一通,又大咧咧用衣袖一擦嘴,便走到了赵尧面前。 “父皇驾崩之时,朕以赵王之事相问,彼时,让朕迁周昌为赵相的,可就是御史大夫吧?” “怎的,御史大夫的位置都还没做热,就想打退堂鼓了?” 嘴上说着,刘邦面上神色虽还算随意,但目光中,却已隐隐带上了冰冷。 听闻刘邦发问,赵尧才刚直起身,待看清那双摄人心魄的深邃眼眸,不由又赶忙跪了下去。 “臣,臣纵万死,亦不敢蒙陛下圣恩而不报!!!” “臣,臣······” 看着赵尧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地,嘴都有些不利索,刘邦又深深看了赵尧一样,旋即嘿然一笑。 “行啦行啦!” “有一个周昌整日在耳边期期期期,朕就够闹心了!” “起来说话!” 语调满是强硬的将赵尧喊起来,刘邦便轻笑着走回御榻前坐下,随手将手中空碗放回御案之上。 “能记着朕捡拔之恩,待来日,朕也随父皇去了,能帮朕看顾着些赵王,便足矣。” 听闻此言,赵尧顿时如蒙大赦般一拜。 “臣,纵万死,亦不敢有负陛下恩德!” 这一回,刘邦并没有打断赵尧表忠心的流程,只微微一点头。 “都准备妥当了?” 冷不丁一问,赵尧想都不想便点点头。 “都已备妥。” “功侯百官,此刻也已在宫外候着了······” 说着,赵尧话头一滞,稍一纠结,终还是稍走上前些,意味深长道:“就是萧相·······” “呃·······” “寅时不到,萧相便自尚冠里出,直赴未央宫而去······” · · · · PS:秦始皇一统天下,废冕服,以袀玄为天子服饰。 汉承秦制,叔孙通以五德终始定《汉礼》,以袀玄作为大朝服,而四季常朝服以五色:立春-青色,立夏-赤色,季夏-黄色,立秋-白色,立冬-黑色。 皇帝的冠帽也并不是后世常见的十二旒冠,而是在大朝佩戴刘氏冠(竹皮长冠),常朝配通天冠;诸侯佩戴远游冠,朝臣进贤冠,功侯武将貂蝉冠。 至于身份、品秩等级则都以绶(带)、印(章)作为参考物,如丞相、太尉,金印紫绶,御史大夫、九卿银印青绶;诸侯金玺赤绶、彻侯金印紫绶等等。(考自《汉书·百官公卿表》)。 太子储君虽为‘君’,但一应礼法比同诸侯王,故文中,刘盈着袀玄,头佩远游冠。 ------------ 第0046章 为母则刚 “来人!!!” “叉出去!!!!!!” 未央宫,宣室殿。 吕雉一声厉喝,殿门外便顿时涌入甲士数人,对吕雉猛地一拱手。 “喏!” 粗狂的一声应诺,那几名甲士便要上前拿人,待看清吕雉面前跪着的,竟是身系紫绶、腰挂金印的审食其,又稍有些纠结起来。 “怎么?” “莫非这未央宫,非汉皇后之寝宫?!” “皇后之谕令,竟也支使不动尔等了吗!!!” 又是一声包含怒火的呼号,宣室殿内,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见此,那几名甲士终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上前,正要向审食其拱手以表歉意,就听殿门处,传来一声老态龙钟的拜谒。 “丞相酂侯臣何,谨拜皇后~” 音色嘶哑的一声拜谒,萧何便自顾自走入殿内,又对吕雉身旁的刘盈稍一拱手。 “见过家上。” 随着萧何的身影出现在殿中,吕雉面上的滔天怒意,终是被极力的敛回些许。 “萧相。” 刘盈也对萧何稍一拱手以做回礼,便面带忧虑的侧过身,背对着萧何,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朝吕雉微摇了摇头。 会过意来,吕雉也终是深吸一空气,而后极力按捺住胸中怒火,将恼怒合着口中浊气缓缓吐出。 但出乎刘盈意料的是:看到萧何不请自来的声音,吕雉却并没有按照礼数,退回上首端坐下来,而是依旧站在大殿中央,微昂起头。 “旭日未升,皓月当空,萧相不往长乐与朝议,竟还有雅兴至未央?” 语调清冷的道出一语,吕雉便稍眯起眼,略带疏离的望向萧何。 见此,萧何不由暗自一阵苦笑,面上却是略带笑意的走上前,稍有些废立的将审食其扶起。 待审食其面带迟疑的退回殿侧,萧何才来到吕雉面前,面色也随之一正。 “昨日日暮时分,陛下诏谕:今日辰时,举早朝于长信殿。” “后臣又闻,御史大夫赵尧曾入未央,当为召太子与会。” 说着,萧何便目光坦然的看了眼一旁的刘盈,旋即对吕雉沉沉一拜。 “臣疑测:今日朝议,陛下当未召皇后,然皇后闻之,亦必当亲语。” “故臣此前来,乃欲谏皇后,万不可与今日朝会······” 听着萧何语调平缓的解释,又看了看萧何那满是坦然,丝毫不带假意的目光,吕雉不由稍止住开口的冲动,若有所思的侧过头。 待看见刘盈目光中的祈求,吕雉才暗中稍叹一口气,紧锁的眉头也稍松了些。 “今日举朝议一事,丞相果真于昨日日暮方得知?” 闻言,萧何只苦笑着点点头:“然。” “非独臣,除御史大夫赵尧奉陛下之命,以告朝臣百官外,其余功侯公卿,皆于昨日宵禁前后,方知今日举朝议一事······” 听闻此言,吕雉心中虽还是忧心忡忡,但面上焦急之色,在片刻之间便缓解了许多。 稍一思虑,吕雉便略显刻意的侧过身,似是随意道:“萧相以为,今日陛下举朝议,所议者何?” “陛下又因何独召太子与会?” 听闻此问,萧何都不用抬头,心里便已有了猜测。 ——皇后吕雉,只怕是对自己,都起了些许戒备之心······ 想明白这一点,萧何便几乎不假思索道:“太上皇驾崩之时,陛下曾令臣同少府归长安,以筹措大军出征之粮草。” “今粮草筹措已近完,陛下举朝议,便当为底定出征之将帅,及出征之日。” 说着,萧何飞快的撇了眼刘盈,旋即赶忙收回目光。 “及陛下独召家上······” “臣虽不知,然亦感其不妥。” 说到这里,萧何稍一止话头,若有所指的看了看殿内众人,示意吕雉遣退旁人。 却见吕雉像是丝毫没看见萧何的暗示,只面色沉凝的抬起头。 “既萧相知今日朝议,太子与会有所不妥,又因何前来,以谏吾不可同往?”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吕雉的语气当中,已然听不出多少戒备和试探。 倒也不是萧何三言两语,便取得了吕雉的信任,而是此时,吕雉的大脑已经进入飞速轮转模式。 重重忧虑,各方权衡之下,吕雉已然顾不上面上功夫了。 听闻吕雉此问,萧何倒是暗自松了口气,便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尽数摆在了吕雉面前。 “其一:朝议者,乃天子所举,百官功侯所与,以商国政之会也;皇后身以为后宫主,未得陛下召而私往,恐有不妥。” 面色古井无波的道出此言,萧何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庄严。 “皇后当知,纵民间亦有言:男耕于田而主外,女织于室而主内,男不问后宅,女不问户外。” “民间农户如此,国朝亦如此:陛下执朝权而治天下万民,皇后掌后宫而母仪天下,于后宫家事,陛下多不过问;于外朝政事,皇后亦不便插手。” 隐晦的道出‘后宫不得干政’的看法,萧何稍观察一番吕雉的面色,果然看到吕雉眉宇间,嗡时便爬上了些许愠恼。 见此,萧何赶忙又是一拜。 “其二。” “太上皇驾崩之时,陛下曾起易储之念,然为皇后所力阻。” “今大军出征,以平讨陈豨之事,陛下亦已让步于皇后;凡诸吕、周吕将帅,皆为陛下任以为平叛之将。” “陛下已让步,然若皇后逼迫太甚,恐于陛下威严有损。”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直起身,一抹深深地忧虑挂上面庞。 “当今天下,全知陛下之脾性者,无有出皇后之右。” “若恼陛下过甚,皇后当知,会酿何恶果······” 听到这里,吕雉的面色才终于缓和了些,但语调中,却依然隐隐带着些许戾气。 “萧相所言所有理,然今日朝议,举之过于突兀!” “若陛下于朝议突而发难,更或以太子为帅,代陛下出征,以平陈豨之乱,又该当若何?” “果真如此,吾便有心回护,恐亦阻于长乐之外,鞭长莫及?” 说着,吕雉便再度望向刘盈,那双锐意十足的眼眸中,不由挂上了深深地担忧。 ------------ 第0047章 皇后在,太子何其幸哉 看着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毫不加以掩饰的忧虑和爱怜,萧何不由暗自一感叹。 “得皇后在,家上何其幸邪······” 腹语一声,萧何便轻笑一声,面带笃定的望向吕雉。 “皇后之虑,臣知之。” “然臣私以为,陛下纵如何,也不会以家上为帅,着家上率军出征,以平讨陈豨。” 说着,萧何便再度低下头,若有所指的撇了撇左右。 见吕雉仍旧无动于衷,萧何终是打消了‘屏退左右’的打算,只稍隐晦道:“前世陛下欲易储,然皇后几以一己之力,便促陛下消易储之念。” “陛下欲征讨陈豨于代、赵,则梁、齐、燕等国,皆当以稳为重。” “故今,家上储位虽似不稳,然暂无虞。” “再如何,陈豨败亡、代赵得安之前,陛下当无暇重提易储一事。”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又一笑,面色坦然的望向刘盈。 “且搁置易储一事,虽非陛下亲口之允诺,然亦已默许。” “陛下虽偶有执拗,然尚不至左右反复、朝令夕改之地······” 听萧何说起最后这一句,吕雉面上终是挂上了些许安心。 对于天子刘邦,即便是身为发妻,吕雉也是一点好感都欠奉! 但有一点,萧何说的没错。 ——作为天子,刘邦虽然执拗、固执,但与此同时,也极具原则。 一旦某事被刘邦认定为‘正确’,除非此事最终取得巨大的失败,否则刘邦便绝不会轻易作出变动。 比如,以丞相萧何长时间担任大后方的实际掌控者,便是自刘邦起于丰沛之时,便一直在施行的策略。 再比如,以秦半两熔炼、重铸三铢钱,也同样是一旦确定,刘邦便再也听不进去旁人的劝。 至于出尔反尔,先分封异姓诸侯,后又兴兵讨伐,也算不上‘不信守承诺’。 ——遍封异姓诸侯,本来就是当时不得不为的权宜之策! 在敕封诏书发往关东各地,送到每家异姓诸侯手中的同时,长安朝堂,便已经开始制定各个击破,扫除异姓诸侯的方案了。 再者,萧何说的也确实有道理:之前,就‘易储’一事的争斗,吕雉、刘盈是胜利的一方。 但朝堂政斗,尤其是‘皇后与皇帝’‘天子与储君’这一层面的权谋之争,绝不像是武装战争那般,胜利者可以嚣张的摆出‘赢家通吃’的姿态。 只要双方不打算完全撕破脸,来一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大乱斗,胜利方就必须摆出一个谦逊的姿态,好给失败一方留些体面。 尤其是在失败一方,是汉室的开国皇帝刘邦时,这份体面,无论如何都要留。 “嗯······” 迟疑的思虑许久,吕雉终是暗自定了定神,走到刘盈面前,面带和蔼的蹲坐下来。 “既如此,盈儿便随萧相同去。” 温言交代一声,吕雉便轻手抱住刘盈,在刘盈耳边低语道:“切记:无论陛下以何相诱,亦万不可沾片甲兵权!” “若陛下强令出征,也万不可答应,只噤口默然,以待百官相护便是!” 闻言,刘盈只乖巧的点点头,同样装作拥抱母亲的模样,将嘴贴上吕雉耳边。 “儿明白,母亲勿忧······” 母子相用片刻,吕雉终是略带不舍的松开手,又怜爱的摸了摸刘盈的脸颊。 待吕雉直起身时,那蔑视一切的强大气场,便重新回到了吕雉身上。 “建成侯!” 一声语调平和,却又极尽强势,令人生不出丝毫反抗之意的轻呼,吕雉便望向殿侧的吕释之。 “即刻自东阙门出未央,往告颍阴侯、舞阳侯等诸公:今日朝议,太子绝不可领兵出征!” 做下吩咐,待吕释之默然领命而去,吕雉又回过头,目光锐利的望向萧何,缓缓走上前。 “看在往日情分,吾,便再信酂侯一回。” “然今日朝议,若太子有什么差错······” 意味深长的呓语一声,吕雉嘴角之上,便出现一抹摄人心魄的冷笑。 “当今天下,全知吾之脾性者,无人出酂侯之右。” “若恼吾过甚,酂侯亦当知,会酿何恶果······” 将萧何先前的话语几乎原封不动的如数奉还,吕雉便将上半身更前倾了些,将声音压低到了只有萧何、吕雉二人能听见的程度。 “汉祚未立,吾便丧父;后国祚鼎立,吾又痛失长兄。” “若太子再有差错,这天下,可就没有什么人,能让我吕雉投鼠忌器,欲为而不敢为了······” 意味深长的丢下一句‘忠告’,吕雉便稍退回了些,目光虽还紧紧盯着萧何眼眸深处,嘴上却不忘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其余事宜。 “吕台、吕产,汝二人为功侯之后,今日朝议,当与之!” “吕禄,身建成侯世子,亦当随父与朝议!” 满是不容置喙的丢下这两句话,吕雉便转过身,走回了上首的软榻前,安坐下来。 “如此,盈儿便随萧相同去,与今日早朝。” 闻言,刘盈纵是心中已激情澎湃,也不由做出一副乖顺的表情,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儿臣,谨遵母后诏谕······” 待刘盈行礼过罢,萧何也终是从短暂的失神中缓过神,同样朝吕雉一拱手。 “臣,领旨。” 行过礼,直起身,与刘盈稍客套一番,萧何便在刘盈身前,率先走向了殿外。 也便是这短短十几步的距离,萧何每踏下一步,都觉得脚上绑着千钧重物。 因为这十几步的距离,萧何的注意力,全都被躬身立于殿内,分立两侧的吕氏子弟、部旧所吸引。 最让萧何感到忧心忡忡的是:从自己走入宣室,一直到此刻,吕雉都没有哪怕一瞬间,表现出‘这些话,是不是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的态度。 “待陛下百年,只怕吕氏一族,便当为汉大患呐······” 满是忧虑的暗自感叹一声,走出宣室殿,萧何便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唉······” “行将就木之人,也顾不得这般长远之事啦······” ------------ 第0048章 七日后,大军出征! “诶?” “方才宫外,家上可是随丞相同来?” 长乐宫,长信殿。 在靠近殿门的角落,两位朝臣趁着天子刘邦尚未入殿的功夫,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听闻身旁同僚发出此问,身旁的官员稍点点头。 “许是路上碰见,便同来了吧。” 漠然给出自己的看法,那官员便暗自稍叹一口气。 “前时陛下易储一事,可是险使朝野震荡呢。” “又或许,是皇后召丞相入宫,面表谢意之语,另做下了吩咐?” 说着,官员又摇了摇头,直起身,望向御阶之上。 ——唱喏的谒者,已经站在了御榻边沿。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殿内悠然响起一声稍拖长音的雅语唱喏声,殿内朝臣、百官应声来到殿中央,对御榻的方向拱手一拜。 “臣等,恭迎陛下~” 便在这百官齐齐躬身见礼的时刻,天子刘邦从御阶侧走出,来到御榻前,对殿中央的百官稍一拱手,腰背却并未弯曲丝毫。 “陛下礼谢~” “公卿礼罢~~~” 那谒者又是一声唱喏,殿内百官这才直起身。 待天子刘邦落座于御榻之上,面色温和的稍一摆手,百官才回到殿两侧,在各自的位置对而跪坐下来。 作为太子,刘盈自是不用和百官那般,坐在殿内朝臣班列,而是在御榻左前方,比御榻稍矮的位置,坐西朝东跪坐下来。 该说不说,这种感觉,刘盈还是蛮熟悉的。 ——在后世,刘盈还在上学的时候,老师给刘盈安排的座位,就是类似此时的‘刺儿头专座’。 全班同学都是面向讲台,只有刘盈在讲台一侧,侧对着黑板。 此时的情况也差不多,就是殿内的‘同学们’也和刘盈一样,侧对刘邦所在的‘将台’。 不过此时,刘盈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自己的座位之上。 “嗯?” “这是,心情不错?” 就见刘邦端坐御榻之上,眉宇间虽仍显刚毅,但无论是目光还是面色,都莫名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 错觉! “陛下这是······” 不只是刘盈对刘邦的‘怪异神情’感到疑惑,就连御阶下的朝臣百官,都莫名感到一丝惊疑。 “陛下上一次做如此温和之面相,恐还是五年之前,国祚鼎立之时吧?” 身后传来一声低微的疑惑声,顿时惹得樊哙暗自摇了摇头。 “彼时登基大典,陛下尽显天子威严,何曾温颜以对朝臣?” “俺······吾觉着上一回,应当是淮阴侯还定三秦之时。” 见殿内响起低微的交谈声,刘邦却并未多理会,而是直接看向西席朝拜。 “丞相、少府,大军出征之粮草,可都置备妥当了?” 听刘邦叫到自己,阳城延赶忙从座位上起身,见萧何起身有点费力,又上前扶了一把。 被阳城延虚扶着来到殿中央,萧何便稍一拜。 “禀陛下,已大致备妥。” “今秋收未毕,国库余粮无多,为筹措大军出征之粮草,臣只得暂扣百官俸禄之半,以充足大军出征的粮草。 说着,萧何便面带歉意的侧过身,又对左右两侧的朝臣百官一拱手。 “幸赖诸公卿曹胸怀大义,但无怨念,更有十数功侯以封国所储之粮相借,方使臣得筹米粮百二十万石。” “本相在此,谢诸公卿曹、百官功侯大义!” 言罢,萧何便分别对着左右两侧的朝臣班列沉沉一拜。 见此,两侧的百官自是连忙起身,对萧何拱手回礼。 “丞相言重,此,皆臣等之本分······” 看着殿内正上演着‘众志成城’的感人画面,御榻左侧的刘盈也不由稍一感叹。 “啧啧啧。” “这官员质量。” 不能怪刘盈少见多怪,实在是历史上,有太多因为朝堂内部无法统一,而断送国运的朝代了。 秦桧和岳飞的恩怨情仇,自是不必赘述,到了朱明末期,朝堂更是变成了东林党线下pk的舞台。 虽然刘盈知道,对于殿内这百十来号人而言,三个月的俸禄减半,左右不过几百石粟米,根本就不算什么。 起码比起这些功侯贵勋,各自封国每年上万石的粮食产出,别说三个月的俸禄暂时减半了,便是罚掉几年俸禄,也根本无伤大雅。 但这也丝毫不妨碍刘盈,对殿内这些开国元勋功侯肃然起敬。 “好啊~” “好!” 很显然,御阶上的天子刘邦,同样也对功侯百官表现出来的精神面貌,感到十分满意。 “朝臣众志成城,此番出征,必当万无一失!” 见刘邦器宇轩昂的发出这声赞扬,殿内百官自也对御阶上一拜。 “此皆赖陛下洪福,臣等不过各尽本分,以效陛下而已······” 闻言,刘邦畅笑一阵,终是猛地一拍大腿,顺势站起身。 “既如此,出征平叛一事,便可速行!” 说着,刘邦便将双手背负在身后,绕到了御案靠近百官的一侧。 “诏命!” “着:曲周侯郦寄迁右丞相,绛侯周勃为太尉,信武侯靳歙任车骑将军,各领北军二部校尉!” “另,御史大夫赵尧、舞阳侯樊哙、颍阴侯灌婴、曲逆侯陈平、东武侯郭蒙等,皆随驾出征!” 将早就确定好的出征将帅名单重新强调一番,刘邦便望向殿中央的萧何。 “散朝过后,还请丞相广发露布,召关中年二十四上、三十五下之青壮,以充军!” 说着,刘邦便侧过身,示意身旁郎官将一封装在木盒内的诏书,交给殿中央的萧何。 结果诏书,萧何赶忙细细查看一番,旋即对刘邦一拱手。 “臣,领旨!” 出征之事大致安排完毕,刘邦便面带坚毅的望向殿内百官。 “朝议罢,凡出征之将帅,皆当速备甲胄辎重,合家兵家将,以做战备!” “五日之后,朕当于霸水以西,阅吾汉家将帅之军容!” “七日后,朕当御驾亲征,率大军十万东出函谷,以平不臣之代相陈豨!!!” 闻言,殿内百官不带丝毫犹豫,齐齐对上首的刘邦一拱手。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 第0049章 太子监国? 看着刘邦满是豪情壮志的站在御案前,朝臣百官拱手躬身于御阶之下,刘盈起身行礼之余,不由有些困惑起来。 “这······” “没我事儿?” ——看刘邦这雷里分明的架势,不过半刻钟的功夫,这场朝议分明已经临近尾声了! 刘盈很难相信,光是这样一场平平无奇的‘出征事务商讨会’,会让刘邦神神秘秘的在昨日日暮时分,派人统治刘盈来参加。 果不其然,看了看殿内朝臣百官,刘邦只笑着点点头,却并没有就此宣布朝议结束,而是重新回到御榻前坐了下来。 见此,重新回到座位坐下的萧何,面色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郑重。 分坐朝班两侧的吕氏子侄、周吕部旧,面上更是不约而同的出现凝重之色。 舞阳侯樊哙、建成侯吕释之二人,更是做好了随时出班拜喏,劝阻刘邦的准备! 至于其他朝臣,虽然并未流露出什么怪异的表情,却也是各自微微低下头。 光是从刘盈被叫来参加这次朝议,朝臣百官就很难看不出不对劲! 要知道刘邦易储,不过是个把月前的事! 真要说刘邦的想法在这么短时间内,就从‘易储废后’转变成了‘带太子参加朝议,好熟知军国之事’,这殿内没有一个人相信! 却见刘邦面色淡然的坐回御榻,似是想起什么非常纠结的事一般,望向西席的朝臣班列。 “嗯······” “前些时日,楚王、荆王入长安,朕令楚王出兵二万,以随齐相傅宽,共讨陈豨。” “然楚王言朕曰:楚国无悍勇之将,欲请将以领楚国兵。” 说着,刘邦便轻笑着望向萧何身后:“莫如,便由廷尉卿走一趟?” 听闻此言,朝臣班列走出一位身形略显矮壮,眉宇间略带阴戾的武将,对刘邦拱手一拜。 “陛下使臣往,臣便往!” 闻言,刘邦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武将坐回去。 而对于这个安排,殿内朝臣百官都并未做出什么反应。 中央派将领去领懈诸侯国兵,虽然不算常有的事,但如果提出这个要求的是楚王刘交,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整个关东,对长安向心力最强大的,便是刘邦唯一的亲弟弟楚王刘交? 便是和刘邦从小玩到大,感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的燕王卢绾,恐怕都没有刘交那么让刘邦安心! 至于刘交嘴上说的‘楚国无善战之间’,显然也只是给天子刘邦,递上一架可以名正言顺掌握楚国兵马的台阶。 但相应的,这个‘台阶’,也必然会让楚国的将领不满。 这就使得中央派去执掌楚国军队的主将,必须拥有让每一个楚人都不敢望其项背的功勋,以及崇高的地位。 与此同时,为了表明中央没有霸占楚国军队,或戒备楚国的意思,派出的将领也不能是樊哙、周勃这种名闻天下的名将。 如此一来,对派去掌握楚国军队的将领,要求也就很简单了。 ——某一位军事手段合格,且不算太有名的九卿,足矣。 廷尉卿公上不害,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和朝臣百官的淡然所不同,在听到‘廷尉’这两个字的刹那间,刘盈望向刘邦的目光中,便顿时带上了些许警惕。 ——不知是不是错觉,刘盈此刻,只觉心中涌上一阵危险来临前的心悸! 自觉告诉刘盈:刘邦给自己准备的‘惊喜’,就要出现了! 却见刘邦又是轻轻一拍大腿,面上嗡时现出纠结之色。 “嗨呀~” “如此一来,廷尉便当领楚国兵马。” “曲周侯虽身以为卫尉,亦当独领一军,以为朕先锋大将!” “朕御驾亲征,郎中令、太仆又当随行。” 说着,刘邦便略带迟疑的望向萧何。 “朝中九卿,宗正、内史本就有缺,今朕又带走廷尉、卫尉、太仆、郎中令,只留少府、典客于长安······” “朝中之事,只怕要劳烦萧相多操心了啊?” 听闻刘邦此言,萧何潜意识中,便觉此事并不简单。 但稍一思虑,萧何便也只能望向御阶之上,对刘邦遥一拱手。 “陛下但可无忧。” “凡大军所需之粮草、军械,臣同少府自当速备,次序发往邯郸。” 说着,萧何还不忘自嘲一笑。 “自陛下还定三秦,便久征战于关东,彼时,臣可是连少府、典客都无以为助力呢······” 闻言,刘邦也不由嘿然一笑,对萧何一拱手,以表敬重。 只不过刘邦还没来得及开口,紧挨着萧何身后的赵尧却站起身,来到殿中央,拱手一拜。 “陛下。” “臣以为,大军出征之后,朝堂九卿缺其七,萧相又年事已高,气力不比当年。” “臣恐萧相无以全掌朝中事务!” 只此一言,殿内朝臣百官便纷纷侧过头,眼带鄙夷的望向殿中央,正躬身奏对的赵尧。 “幸妄之徒!” 不能怪朝臣百官小气,任谁作为开国元勋,拼死拼活爬上功侯的位置,都不可能对一个毫无功勋可言,只凭天子喜欢便一飞冲天,位列三公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好脸色! 就连萧何,听闻赵尧说自己‘年事已高’,面上也难得一见的流露出了不愉。 却见刘邦依旧是先前那副温言悦色,目光中略带鼓励的望向赵尧。 “怎的,御史大夫莫不欲留守长安,以随丞相习学治国之道?” “前些时日,御史大夫不还言:要随朕出征,斩将夺旗于邯郸之下,以塞朝堂悠悠众口?” 刘邦话音刚落,殿内朝臣便纷纷低下头去,研究起了指甲缝里的污泥。 却见赵尧满是洒然的轻笑一声,目不斜视的微一躬身。 “臣得陛下恩信,简拔以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自当报效于阵前。” “及朝中大事······” 说着,赵尧又稍侧过身,轻笑着望向刘邦身侧的刘盈,似是邀功般一拜,才有面向刘邦。 “臣以为,太子虽尚年弱,然口齿已足;长安更屡有风闻,以言太子仁义无双,待来日,必当无堕陛下威名。” “陛下此番御驾亲征,何不以太子监国,以助萧相厘政之余,稍熟知朝务?” ------------ 第0050章 这根本就是阳谋! 走在长信殿外的宫道之上,刘盈面色之上满是凝重!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样朝着宫门走去的朝臣百官,那无一例外挂在脸上的安心,以及刘盈身后,吕释之、吕台等人面上的的喜悦。 “诶?” “叔父。” “怎看家上,面色似是不甚欢喜?” 听闻侄子吕台的询问声,吕释之面上笑容稍敛,语调随意道:“许是监国之任过重,方使家上面呈凝色?” “嘿!也好啊~” “总好过得意忘形,日后监国之时行差就错,使吾等功亏一篑······” 闻言,吕台也不由赞同的点点头,旋即眉飞色舞的看了看身后的胞弟吕产、表弟吕禄。 “也不知此番,家上得以监国,吾等可得任何等官职!” 一听这话,吕产、吕禄二人本就欢喜的面庞,顿时也有些红润了起来。 ——作为吕氏外戚最核心的三个二代子侄,吕台、吕产、吕禄三人,在爵位方面已然没有追求。 吕台、吕产兄弟二人,作为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的两个儿子,早就被当今刘邦封为彻侯。 有气势的吕泽的嫡长子吕台,更是被封为郦侯! 什么意思? ——郦侯国所在地郦邑,恰恰是已故太上皇的私人活动场所,现在的新丰! 在太上皇刘煓已经驾崩的现在,毫不夸张的说:居住在新丰的那些‘太上皇亲朋好友’,统统都是郦侯吕台治下之民! 吕产虽稍差一些,但也在去年得封洨侯,封国虽算不上多好,却也是食邑数千户。 至于吕禄,那就更不用说了。 ——作为建成侯吕释之最小的儿子,吕禄虽然无法直接沿袭建成侯爵,但按照‘周吕令武侯吕泽亡故,二子分别得封彻侯’的惯例,在未来,吕禄也大概率会被恩封为彻侯。 而在如今汉室‘异姓诸侯不应该存在’的普遍价值观下,彻侯之爵,已然是非刘姓所能得封的最高爵位。 自然而然,吕台、吕产、吕禄这三位或已经封侯,或未来必将得封为侯的吕氏子弟,也就转移到了在朝堂、在政治层面有所成就之上。 先前,别说这三个二代了,在天子刘邦‘易储废后’的恶意下,就连建成侯吕释之,都已经被排挤成了朝堂边缘人物。 至于樊哙、灌婴等部旧,那更是无一例外的在家赋闲,只身彻侯之爵,却无寸尺权柄。 现在好了,刘盈得以太子监国,就算不能太明目张胆的安插亲信,也多少能挤出点差不多的位置,来犒劳犒劳这些‘功勋卓著’的母族外戚了。 ——兄弟几个这么些年忙前忙后,等的不就是这么一天? “嘿!若太子不嫌,吾怎也能做个司马门卫尉!” 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吕台不由稍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前面的刘盈,以及叔父吕释之。 现在,吕台只想立刻回到未央宫,从皇后吕雉或太子刘盈口中,听到那句‘郦侯功勋卓著,当任xx之职’! ※※※※※※※※※※※※※※※※※※※※ “恭喜皇后,贺喜家上!” “经此一着,陛下当全无易储之意,家上更得以行监国之权,储位更万无一失!” 乌泱泱来到未央宫,在刘盈、吕释之的带领下走进宣室殿,吕雉-刘盈阵营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狂喜,面色涨红的对吕雉齐齐一拱手。 见此,原本稍有些疑虑的吕雉,面上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笑意。 “全无易储之意······” “恐还尚早。” “然吾儿之储位,当已无大碍。” 听闻吕雉此言,众人纷纷流露出由衷的喜悦,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种极尽复杂的感情。 但很快,众人便发现:整个大殿之内,有那么一张满带忧虑的面孔,与这满堂的喜悦格格不入。 “这·······?” 不等众人开口,终还是吕雉先望向刘盈,看出刘盈面上忧虑,吕雉面上却反倒是更和蔼了些。 “得以太子监国,吾儿怎还面呈阴郁之色?” “莫非吾儿,也看透了陛下的险恶用心?” 吕雉话音刚落,殿内众人面上喜悦顿时凝固在脸上,只满目惊疑的望向吕雉,又带着不解之色,望向刘盈那写满忧虑的面庞。 见吕雉一语,便道破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刘盈的面色却并没有好看些许,抬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仍旧是极尽纠结和迟疑。 “呵······” “莫非那叔孙太傅,竟真有些本事?” 没头没尾的自语一声,吕雉便招招手,示意刘盈上前。 待刘盈来到面前,吕雉又温柔的将刘盈啦在身边坐下来,却并没有看向刘盈,而是正身之面殿内众人,淡而一笑。 “吾儿储位得故,诸公皆功不可没。” “然此番,陛下令太子行监国事,诸位却皆利令智昏,让那功名利禄蒙了眼······” 语调平和的一语,吕雉侧过头望向刘盈,又是一笑。 只是相比起之前流于表面的一笑,这一笑才终于直达眼底。 “既诸公未参透,吾儿何不试言,以解诸公之惑?” 闻言,刘盈再度带着纠结的目光,看向身旁的母亲吕雉。 待吕雉满带鼓励的点点头,刘盈才面色阴郁的起身,对殿内众人稍一拜。 “母后言诸公利令智昏,受蔽于功名利禄,孤以为尚不至此。” “只诸公日理万机,于些许细微之处有所遗漏,孤又碰巧念及此。” 语调平稳的照顾一番众人的面子,刘盈便稍直起身,面上竟带上了些许忌惮之色。 “此番,父皇令孤监国,看似信重,实则,乃为离间!” “间者何?” 说着,刘盈便竖起一根手指。 “其一者:以重权赋于孤,以离间孤同母后于诸公!” 义正言辞的丢出自己的核心观念,刘盈便满是忧虑的一叹气。 “方才,自长乐至未央之徒,诸公心中所念者何?” “若孤未猜错,当为朝中要职。” “然诸公试想:若孤大肆任母族亲长、故旧之人,以任朝中要害之位,待父皇班师,当作何念?” “任人唯亲呼?” 说到这里,刘盈面带笃定的摇摇头。 “恐待彼时,父皇所念者,乃孤欲插手朝政,以抢班夺权!” ------------ 第0051章 论阳谋,唯离间最佳 面色决然的丢出这句话,刘盈的目光中,已满是凝重。 ——太子监国? 如果放在后世,或是刘盈年岁稍长些,刘邦此举倒还真有可能是让刘盈‘借机掌控朝堂,培养羽翼’,好为将来的政权平稳交接做准备。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身为太子的刘盈,压根就没成年! 别说按照周礼的‘男二十年弱,加冠’的标准了,便是按照汉室如今‘民男十七始傅’的纳税人标准,刘盈离成年也还差足足三岁! 在这个年纪,以太子的身份监国? 都不用说旁人,就看看祖龙嬴政在刘盈这个年纪,是怎样的状态就可以了。 ——十二岁继位为秦王之后,就连始皇嬴政,那也是在太后赵氏、相国吕不韦的yin威下一直苟到二十二岁,才艰难得以加冠亲政! 若非借着嫪毐谋反一事,一举夺回太后赵氏手中的权力,之后又让相国吕不韦‘告老还乡’,嬴政甚至很可能在加冠亲政之后,都无法彻底掌握秦国大权! 若无嫪毐谋反一事,身秦王之贵的嬴政,在历史上未必就不会成为又一个秦昭襄王;秦太后赵氏,也未必就不会变成又一个芈八子! 就连顺利继位,成为秦王的祖龙嬴政,在成年之前都只能困居深宫,将朝权放给母亲赵太后、相国吕不韦,和彼时的嬴政同样未成年,且还仅仅只是太子的刘盈,又怎可能顺利掌握权力? 光凭刘邦一句‘其令太子监国’,刘盈就能在这个十四岁不到的年纪,从满朝开国元勋功侯手中抢夺权力了? ——与其说刘邦这是在培养刘盈,倒不如说,是将刘盈架在火上烤! 想到这里,刘盈目光之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暗恼。 再度望向殿内众人时,刘盈的面色也不由更沉了些。 “此番,父皇令孤监国,可若是孤大肆安插亲信于朝堂之上,待陈豨乱平,父皇班师,便可以‘悖上’‘谋权’‘欲篡’之名,废孤太子之位!” “可若孤不如此,诸公当作何念?” 说着,刘盈不忘稍侧过身,看一眼母亲吕雉,便继续道:“母后明见万里,知父皇从等用意,自也当劝孤谨言慎行,以静制动。” “若如此,诸公于母后,又当有怨恨、不满?” 说到这里,刘盈便满是沉重的摇了摇头。 “父皇离京,朝堂九卿出缺者六!” “若孤不与官爵于诸公,诸公必以为孤刻薄寡恩!” “若母后阻孤大行恩赏于诸公,诸公更或以为母后吝于赏赐,而心怀不满!” “如此,待父皇来日复提易储一事,无诸公之回护,孤于朝堂,便再无助力可言!” 说着,刘盈不顾殿内众人瞠目结舌的神情,再次伸出右手食指。 “此,便乃其一:以大权交于孤之手,以离间孤同母后,于诸公之情谊!” “孤若以九卿之位酬与诸公,便为悖上、欲篡;若不酬,则来日再有事端,诸公当以孤寡恩,而不助于孤!” 言罢,刘盈稍一止话头,待殿内众人消化一番,才又伸出第二个指头。 “其二:离间诸公,于朝臣百官功侯!” 说着,刘盈便稍侧过头,望向舅父吕释之身后的吕禄,若有所指的轻一笑。 “坊间多有传闻:建成侯幼子吕禄,于曲周侯世子郦寄私交甚笃?” 丢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刘盈便将笑容敛回,望向舅父吕释之。 “此番,卫尉曲周侯郦商随驾出征,为父皇任之以右丞相之职,卫尉一职,便已出缺。” “而卫尉一职,又负长乐、未央两宫之宿禁,非亲信不可任;若是让孤任择,孤当任亲舅建成侯为卫尉,心方可得安。” 听闻此言,吕禄不由眼前一亮,略带欣喜的望向身前的父亲吕释之。 而吕释之闻言,却是眉头嗡而皱起,似是想到了什么。 就见刘盈继续道:“然若如此,待曲周侯班师回朝,却见卫尉一职为建成侯所有,当作何念?” “曲周侯世子郦寄,可还会于建成侯子吕禄情同手足,来日于朝堂守望相助?” 见吕释之缓缓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刘盈稍叹一口气,再度望向殿内众人。 “其余职位,亦同理。” “太仆夏侯婴、廷尉公上不害、郎中令武虎,皆往日与母后、于孤颇有往来情谊之人。” “然若孤以亲信肱骨之臣,以夺太仆、廷尉、郎中令等职,此数人,来日可还能为孤之储位奔走?” “为此数人所厌恶,诸公纵得以位列九卿之贵,于朝堂之上可能安然自处,保政令畅通?” 言罢,刘盈便忧心忡忡的对殿内众人一拱手,似是欲再开口,终是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摇头叹息着回到了吕雉身边。 而此刻的吕雉,面上却丝毫不见沉凝之色,只满带赞赏的望向刘盈,毫不掩饰满意的笑着点了点头,才又望向殿内。 “其三!” “陛下此举,乃欲使诸位自乱于内!” 冷不丁一声轻咤,吕雉便缓缓站起身,虽还是满脸淡笑,气质中,却陡然带上了不容任何人反抗的强势! “九卿出缺者六,然吕雉子弟、周吕部旧,何止数十人?” “便是有半数随驾出征,余者,仍不下十数人!” “十数人,皆吾吕氏之臂膀肱骨,然九卿之缺只六;宗正之职,更非刘氏所不能任!” “但太子择选五人,以填九卿之缺,余未得任九卿者,便当怨吾母子二人厚此薄彼。” “此,便乃不患寡,而患不均······” 意味深长的补充上此番,刘邦让刘盈太子监国的第三层险恶用意,吕雉仍不改面上温和,重新做回御榻,轻轻抱住了刘盈的肩膀。 再度抬起头,望向殿内众人时,吕雉面上明明是雍容温和之色,但那双目光中,却带上了摄人锐意! “如此,诸位可明白了?” “待陛下出征,诸公可要大闹于后宫未央,以怨九卿出缺者五,而吾母子二人刻薄寡恩,竟连一官半职,都吝与诸位,以酬诸位护储之功?” ------------ 第0052章 吕氏,等得起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面上,无一不是讳莫如深的惊疑。 “陛下令太子监国,竟有如此用意······” 很显然,殿内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并未放在接下来,刘盈太子监国的这段时间,自己无法得任朝中要职之上。 原因很简单:殿内这数十好人,但凡有点本事的,几乎都要准备七日之后,随天子刘邦出征代、赵,以平代相陈豨之乱! 如信武侯靳歙(jìn xī),已经被天子刘邦任为车骑将军,将担任刘邦所辖军队三路兵马其中一支的主帅! 至于远在齐都临淄的阳陵侯傅宽,也将在此次平乱当中,独领齐、楚之兵,以功陈豨。 樊哙、夏侯婴、灌婴等名将,那更是不用多提,必然会被刘邦带在身边,以做参赞。 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刘盈打算在朝中大肆安插亲信、党羽,也根本轮不到这些即将出征的人。 真正有机会在刘盈这段监国生涯中,得任为朝中九卿的,其实就剩下几个边缘人物,以及吕氏子侄。 而相较于那些或许还有回头路的周吕部旧功侯,吕氏子弟显然毫无选择的余地,无论对吕雉和刘盈是否有不满,都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原因无法:氏吕尔。 只片刻之后,殿内众人便纷纷将目光,集中在了吕氏外戚的领头人——建成侯吕释之身上。 就见吕释之面色沉凝的思虑良久,终是面带决然的出身,对上首的吕雉、刘盈二人一拜。 “禀皇后!” “臣私以为,陛下此番出征,令家上以太子身行监国事,家上唯谨言慎行,万勿插手九卿之选,方为上策!” 只此一语,吕释之便表明了整个吕氏外戚群体的态度。 ——无条件支持刘盈! 当然,也并非是所有吕氏子弟,都有吕释之这般高瞻远瞩的目光,能看透如今出缺的九卿之位,实则都是烫手山芋。 可即便看不透,吕氏众人也并不急于跻身朝堂,一展胸中报复。 因为此时的刘盈,才不过十三岁。 在未来,有大把大把的好日子,大把大把的‘朝中要职’,等着吕雉,等着刘盈,当然,也包括吕氏子弟、周吕部旧。 简单来说:这些人,并非是不馋高官要职,而是他们知道:自己,等得起。 吕释之话音刚落,吕雉便笑着点点头,侧目望向其余众人。 见此,其余人也都不带丝毫犹豫,便齐身一拜。 “臣等,附建成侯之议,家上监国,当谨言慎行,朝中一切如故,以待陛下班师归朝,方为上策!” 看着殿内齐齐弯下的身躯,吕雉终是满意的笑着点点头,侧过身,爱怜的摸了摸刘盈的头。 “吾说什么来着?” “吾吕氏,断无鼠目寸光,只知谋私而无远视之人!” 听闻此言,刘盈心下不由嗤笑一声,面上却是一副惊喜至极,对吕雉之言满是赞同的神情。 “孤,谢过诸公!” 就见刘盈从软榻上起身,对殿内众人郑重的一拱手,面上先前带着的忧虑,也终是被一抹安心所取代。 “昔者,齐相晏婴二桃杀三士,今父皇,亦欲以九卿之五缺,以乱吕氏!” “幸诸公慧眼如炬,方使吕氏免蹈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士之旧辙。” “此恩,孤铭记于心!” “待来日,孤比涌泉以报诸公大义!!” 语调铿锵有力的做出承诺,刘盈便面色转眼的弯下腰,竟对殿内众人深深一拜! 见此,殿内众人亦是赶忙躬身,就连年近花甲的吕释之,都将身体弯成了接近九十度的直角! “家上万莫如此,臣等万万不敢当······” 看着刘盈这番无师自通的表态,吕雉端坐于刘盈身后,目光中尽是赞赏和欣慰。 待片刻之后,刘盈缓缓直起身,又对殿内众人一拱手,才回到吕雉身边,乖巧的坐了下来。 吕雉也只对刘盈微微一点头,便拉着刘盈的手,面带温和的望向殿内众人。 “既如此,九卿之缺,便莫再复言。” “待陈豨乱平,陛下班师,再另做筹谋。” 闻言,殿内众人自又是一拱手。 “臣等,谨遵皇后之意······” 就见吕雉温笑着望向吕释之身后,那几位神情仍带有些许遗憾的年轻子侄。 “吕台、吕产、吕禄。” “此番,汝三人随大军出征。” 听闻召唤,三人刚走到殿中央,听闻吕雉此言,面色不有齐齐一滞。 却见吕雉缓缓从榻上起身,俯视向殿内的三位年轻后辈,又笑着看了眼殿侧的兄长吕释之。 “建成侯子吕禄,既与曲周侯世子郦寄有旧,便随曲周侯出征。” “待出宫,建成侯还当往曲周侯府,同曲周侯叙述旧谊?” 此言,吕释之自是沉沉一拱手:“喏。” 见吕释之、吕禄父子分别拱手应命,吕雉微点了点头,又望向另一侧的靳歙。 “此番,信武侯为陛下任以为车骑将军,郦侯吕台,便交由信武侯差遣。” “郦侯台,乃亡兄周吕令武侯嫡长子,吕氏青壮之中,唯吕台稍得亡兄之姿,还望信武侯念在已故周吕令武侯之面,稍提携于郦侯台。” 闻言,另一侧的班列中,一位身形修长,虽算不得魁梧,却也精壮有力的壮年男子微一拱手。 “皇后勿忧!” “已故周吕令武侯,往昔于臣多有提携,今周吕侯薨,臣自当视周吕侯子若己出!” 见靳歙此番表态,吕雉面上稍涌上些许感怀,终是叹息着一点头。 “及洨侯吕产,便随绛侯周勃出征。” “出宫之后,舞阳侯亲往绛侯府,于周太尉一叙。” 又一声吩咐,便将樊哙赶忙拍着胸脯走上前,紧紧攥住吕产的手,对上首的吕雉嘿然一笑。 “皇后放心!” “有俺在,必无差错!” 见此,吕雉终是缓缓点点头,面上逐渐涌上些许凝重。 “汝三人,乃吾吕氏青壮之翘楚;往后,当为太子肱骨之臣!” “此番出证,当切记:少说,少问,多看,多学。” “若非万不得已,切莫沾染兵权,只于周太尉、靳车骑、郦丞相身侧,习学军阵战列之法,便足矣。” ------------ 第0053章 天下唯二的棋手之一 听闻吕雉这一番吩咐,吕台、吕产、吕禄三人齐齐一拱手。 “臣等,领命!” 安排好三位年轻后辈,吕雉便昂起头,再度望向殿内众人时,那专属于吕雉的强势气质,便再次散发出来。 “此番,陈豨作乱于代、赵,吾吕氏凡出征之将士,务当奋勇杀敌,身先士卒!” “万不可有临敌怯战、畏敌不前之举,以堕吾吕氏、以故周吕令武侯之威严!” 明明是女人才会有的尖细音色,待吕雉这番话说出口,却又莫名戴上了些许杀伐之气! 一声令下,殿内嗡时便有十数位爵列彻侯、功勋卓著的武将出身,轰然一声拜喏! 而当吕雉稍侧过头,望向那些此番留守长安,并不随大军出战的部旧成员时,吕雉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警告。 “凡此番不随大军出征,留守长安者,无论吕氏子侄,亦或周吕部旧,自明日起,皆闭门谢客!” “不得设宴、不得见客;无吾所召,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略带阴戾的一声呼号,吕雉生怕有人不相信自己的决心般,再度望向兄长吕释之。 “建成侯,亦不例外!” 此言一出,别说当事人吕释之了,就连吕雉身旁的刘盈,都不由稍睁大双眼。 自然,那些本打算出身,再争取一下的人,也都只能悻悻然低下头,不情不愿的一拱手,表示领命。 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吕雉稍一思虑,确定没有遗漏,便回过身,拉着刘盈的小手,走向殿后的寝殿方向。 看着母子二人离去的背影,殿内众人稍一环视周围,终是再一俯首。 “恭送皇后,恭送家上······” · “盈儿以为,母亲这番筹措,可还妥当?” 回到寝殿,刚拉着刘盈坐下来,吕雉便发出此问,惹得刘盈赶忙笑着一低头。 “母后算无遗策,自是妥当的······” 嘴上说着,刘盈面上随还算淡定,但大脑早已开始飞速流转,尽量从方才发生在宣室殿内的谈话中,摄取着庞大的信息量。 对于老爹刘邦这一手‘二桃杀三士’,刘盈自是看得透,也有具体的应对策略。 准确的说:刘盈今天之所以会一如反常的打破自己‘懵懂少年’的人设,不惜亲自下场,向吕氏阵营的成员陈说利害,就是为了破解此番,老爹刘邦为自己量身定做的阳谋! 在后世,人们一听到‘谋略’,第一个想到的,基本都是阴谋诡计、取巧投机。 类似于‘站在风口上,猪都能起飞’的俗谚,更是将这种风气推到了顶峰。 但实际上,相较于取巧、偷懒,凭借欺骗才得以成行的阴谋,正大光明的阳谋,才是更让人无奈,更让人无法解决的。 在历史上,有许多这种一眼就能看透前因后果,却让当事人不得不跳进坑里的阳谋。 如二桃杀三士、围魏救赵,以及历史上,由汉武帝刘彻施行的推恩令,都是精彩绝伦,且毫无解局之法的阳谋。 再有,便是在后世传的神乎其神,被称为‘屠龙术’的十面埋伏,实际上也是阳谋在军事战术中的具体体现。 而此番,刘邦一纸诏令甩过来,让刘盈‘太子监国’,便是典型的阳谋。 ——我摊牌了,我要让你吕氏自相残杀,内部破裂,但人性贪婪,你就算知道我的目的,你也没办法。 不得不说,这一出离间计,着实让刘盈有些心力憔悴。 人性,绝对是人类历史上永恒不绝,且永无解决方案的难题。 盖因为人性最典型的一个特征,就是一个‘贪’字。 为了保住储位,顺利撑到老爹刘邦驾鹤西行的那一天,刘盈也只好用一张张名为‘来日必有厚报’的空头支票,才得以稳住此番,已被刘邦勾起权利欲的母家亲舅、母族势力。 应付、破解,就已经是刘盈的极限了,至于反击、扭转,刘盈根本想都没想。 而与刘盈被动挨打,疲于奔命的稚嫩手段相比,吕雉的安排,无疑算是精妙绝伦。 ——郦商出征,卫尉出缺,吕氏唯一合适的卫尉人选,就是吕释之! 一旦吕释之被刘盈(吕雉)任为卫尉,那曲周侯郦商家族,就将彻底站在刘盈、吕雉阵营的对立面! 刘盈想的,只是不任命吕释之为卫尉,将卫尉一职留给郦商,以避免曲周侯家族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而吕雉,却是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直接把吕释之的儿子吕禄,给塞到了郦商身边,一起出征! 这样一来,建成侯吕释之家族和曲周侯郦商家族之间的感情,非但没有因为卫尉一职产生破裂,反倒因为吕雉这番巧妙地安排,更近了一步! 至于吕台、吕产二人,也是同理。 ——吕泽的长子吕台去靳歙身边,可以维系一下自吕泽阵亡以来,靳歙同周吕侯家族逐渐淡漠的情谊。 而太尉周勃,本就是自沛县就跟随刘邦的老人,跟嫂嫂吕雉、义侄刘盈,以及往日的周吕侯吕泽,也都颇有交情。 将吕泽的次子吕产送到周勃身边,也同样能将周勃稍争取到刘盈这边,待将来刘盈继位,便又是一大助力。 至于让吕氏阵营其余成员,在刘邦离京期间闭门谢客,更是将‘太子任人唯亲’的隐患彻底杜绝。 “这大局观·······” “啧啧。” 到了此刻,刘盈甚至有些动摇起来,在想着要不要继续藏拙,继续保持呆萌太子的人设了。 ——跟吕雉比起来,刘盈这点计谋、手腕,实在是连被称为三脚猫,都还差两脚半······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吕雉意味深长的一笑,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洞悉。 “方才宣室,吾儿当还有话没说完吧?” 故作随意的发出一问,吕雉便若无其事的将视线移开,若无其事的拍了拍小腿肚子,低着头,嘴上却又是一问。 “陛下想要离间的,除了吾母子二人和吕氏部旧、朝臣百官和吕氏,以及吕氏内自相争执,恐还有······” “盈儿,和母亲?” 语调淡然无比的一言,却顿时惹得刘盈心中警铃大震! 惊诧之余,宽大的衣袍下,刘盈的后腿独自,竟都有些颤抖起来······ ------------ 第0054章 涧夹之草 “呼~” “如履薄冰啊······” 恭敬的告别母亲吕雉,走出宣室殿,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旋即又缓缓吐出。 脑海中,吕雉那句似有所指的‘提醒’,却并没有随着刘盈吐出的浊气,而消失在刘盈的脑海当中。 “盈儿当知,谁人才是倚柱,又何人为臂膀,嗯?” 回想起方才,吕雉道出这句话时的神情,以及望向自己时的那双尖锐目光,刘盈即便已出了宣室,却仍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刘邦这次名为‘太子监国’的阳谋之所图,没有哪怕一丁半点,躲过吕雉那双火眼金睛。 ——除了离间吕氏阵营的‘君臣’、离间吕氏与朝臣,以及挑起吕氏内部的矛盾外,还有一点,也同样被吕雉看在了眼里! ——离间刘盈-吕雉二人! 道理再简单不过:无论刘盈选择如何渡过这段‘监国太子’生涯,只要有吕雉在,那吕氏,便将稳若泰山! 此番出关平叛,吕氏阵营本就有大半成员随大军出征,吕雉又另外加派了吕台、吕产、吕禄三人。 这就使得‘吕氏阵营怨怼刘盈不任其为九卿’的隐患,已然不复存在。 话说的再透彻点,吕氏阵营真正有能力的功侯一代,或有潜力、未来能重用的功侯二代,都要随军出征;留在长安的吕氏阵营成员,实际上都是边缘人物。 这些人,要么是年纪太大,要么是地位太低,又或是两者兼具。 如果连这么些人都压不住,闹出‘外朝抱怨吕氏嚣扬跋扈’‘吕氏内部为了几个九卿位置打出了狗脑子’的事儿,那吕雉,也就不是吕雉了。 刘邦此番‘发难’,对于刘盈而言的真正关键点在于:太子监国,皇后当如何自处? 作为监国太子,刘盈是否能抵抗住‘代掌朝政大权’的诱惑? 如果刘盈没能抵抗住,那作为刘盈最大助力,甚至是唯一靠山的皇后吕雉,又算什么? 出了事儿,是监国太子刘盈说了算,还是太子生母吕雉说了算? “恐怕这,才是我那便宜老爹的真实目的啊······” “擒贼先擒王······” 心有余悸的长出口气,刘盈头都不敢回,径直沿着宣室殿外的长街走下。 幸运的是:刘邦意图离间刘盈-吕雉母子的图谋,在‘先知者’刘盈的戒备下,同样没能得逞。 皇后吕雉,也在刘盈不算拙劣的演技下,暂时没有对刘盈提起防备。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愈发觉得心力憔悴,乃至有些心里发毛。 此刻,刘盈身后的宣室殿,居住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在刘盈正对着的未央宫东城墙外,皇宫长乐,居住着有汉一朝最为尊贵的一个男人。 天地万物、天下万民,在这两个人之间,罗织出了一块不知有多少纵、多少横的巨大棋盘。 而身为太子的刘盈,在这盘棋局中却犹如一枚棋子,被这对棋手、这对夫妻夫妻,被自己的父母反复从棋篓中拿起,却不知最终,要被落于何处······ · “殿下。” 当刘盈面色疲惫的回到凤凰殿,就见小太监春陀已在殿门处等候。 下意识要开口,刘盈便反应过来场合不对,便悄然低下头,径直向店内走去。 待刘盈回到自己的寝殿,小太监又跟了进来,将殿内宫女、寺人尽皆遣退,刘盈才面色凝郁的抬起头。 “如何?” “父皇送来的婢女寺人,可都还本分?” 听闻刘盈问起,小太监面色稍一滞,措辞许久,终还是认输般低下了头。 “禀殿下。” “自赵大夫送那些个婢女、内宦入太子宫,甲观侧堂,便多有‘窃鼠’啃食······” “奴欲寻些狸奴、犬以驱食之,然终不敢自作主张······” 听闻此言,刘盈本就不算明朗的面色,便更阴沉了一分。 凤凰殿甲观,正是刘盈藏书、读书的书房! 在此之前,别说是宫女、宦官了,整个太子宫,只有刘盈能出入甲观! 而现在,堪称刘盈最为私密之所的凤凰殿甲观,竟然都没能逃过老爹刘邦正大光明的监视······ “呼~” 缓缓吐出一口气,极力按捺住胸中烦闷,刘盈便面带屈辱的侧过头。 “不必理会。” “既甲观多窃鼠,孤便不往甲观便是。” 心中满带着恼怒,做下‘放任刘邦所派眼线肆意查探’的吩咐,刘盈便烦躁的起身,来到了卧榻旁的木案前。 在碗中倒上满满一碗凉水,一股脑灌进肚中,刘盈终是觉得发烫的额角稍冷却了下来。 “还有什么?” 头都不回的发出一问,刘盈便丝毫不顾仪态的把自己扔在软榻之上,四仰八叉的躺了下去。 见此,小太监不由稍稍上前,从衣袖中抽出一张拜帖。 “先前,殿下吩咐奴,或有一贵客登门。” “半个时辰前,贵客来过了······” 闻言,刘盈刚闭上的双眼又缓缓打开,思虑片刻,终开始撑着手肘,从榻上稍抬起上半身。 接过小太监递过的拜帖,大致扫一眼内容,刘盈又若有所思的问道:“贵客临行前,可说了些什么?” 就见小太监想都不想,便上前俯身,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二人能听到的程度。 “贵客言,本欲面殿下当面,然出征在即,不便多留。” “待班师回朝,再邀殿下登门,把酒言欢······” 听着小太监的转述,刘盈面色百般变幻,终还是有气无力的瘫回了软榻之上,朝小太监挥了挥手。 待小太监领命退下,寝殿内只剩自己,刘盈才满是疲惫的摇了摇头,再次将双眼闭合。 “颍阴侯啊颍阴侯······” “都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想着观望?” “嘿,回朝之后······” 暗自思虑着,刘盈藏在被窝下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冷意。 “等你颍阴侯回朝,且看孤还缺不缺一个‘识时务之俊杰’吧······” “哼哼!!!” ------------ 第0055章 上兵伐谋,次伐交,下伐兵 五天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实在算不上长。 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天子刘邦率军出征,讨伐陈豨的倒数第二天。 日中正午,长安城以东的开阔地,便被一阵阵低沉的战鼓声,以及将士雷鸣般的呼号声所充斥。 “杀!” “杀!” “杀!!!” 一个个头戴青铜胄,身披赤色军袍,手中或持短剑、或持长戟的北军锐士,在各自的什长、伍长高亢的口令指挥下,进行着这个时代所特有的军事演习。 ——戟阵前推! 或许在后世人眼中,数以千计的轻甲步兵列成前后十数列,平举长数丈的长戟,随着呼号声一下下刺向前方的空气,看着多少有些傻。 可实际上,在马镫、马鞍出现,骑兵真正成为‘离合之兵’,成为冷兵器时代主要兵种之前,华夏文明的绝大多数战争,都是类似的场面。 双方列阵于战场两侧,派出数量庞大的长戟阵列,一步步前移,直到和敌方长戟阵接触,便停下脚步,开始远距离刺击。 当最前排的长戟兵中创倒下,身后的战友就会补上去,继续重复着刺出-收回-刺出-收回的战术动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长戟阵列对刺,与后世的排队枪毙时代,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此时此刻,正站在将台之上‘阅兵’的天子刘邦,注意力却全然没有放在眼前,正‘奋力刺杀’的北军将士身上。 “闭门谢客?” 一声略带诧异的询问,刘邦便稍侧过头,望向身旁的曲逆侯陈平。 见此,陈平也只好微点点头:“然。” “自陛下令太子监国,凡吕氏子弟、部旧,除随驾出征者,皆闭门谢客。” “太子亦自困于宫中,无急于掌权之意;朝中九卿之缺,亦未有以吕氏暂代之风论······” 听着陈平的陈述,刘邦稍一思虑,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嘿!” “果然。” “果然还是那个谨言慎行,面面俱到的皇后啊~” “哼哼······” 心语着发出又一声哼笑,刘邦便抬起头,望向正在操演的北军将士。 而刘邦身旁的陈平,面上却顿时涌上一丝忧虑。 “陛下·······” “嗯?” 见刘邦再度望向自己,陈平稍一纠结,冲还是稍躬身,压低声量道:“此番,陛下以太子监国,恐有些不妥啊······” “须知如今,朝中九卿出缺者六;若再算上奉常叔孙通迁太子太傅,便是九缺其七。” “如今,陛下尚未出征,皇后自不敢于朝中大肆安插党羽,然待陛下离京······” 说到这里,陈平不由将话头悄然一止,面色忧虑的望向刘邦。 闻言,刘邦只古怪一笑,便意味深长的望向陈平目光深处。 “曲逆侯的意思,是待朕班师回朝,朝中九卿之位,或有七者为皇后爪牙?” 言罢,刘邦不等陈平做出反应,便又追问道:“那曲逆侯以为,若朕不以太子监国,此番离京平叛,皇后可会在朝中安插党羽?” “皇后于朝中大布亲信,于外便言‘丰太子之羽翼’,可有人能力阻皇后?” 听闻此问,陈平下意识要开口,思虑良久,终还是无奈的低下头,对刘邦一拱手。 “陛下所言甚是······” 说着,陈平却又话头一转:“然此,正乃臣之不解!” “即太子无论监国与否,皇后皆当遍插党羽于朝,陛下又何必多此一举?” “太子得以监国,皇后岂不可肆意揽收朝权,而无有后虑?” 言罢,陈平不忘做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等候着刘邦的解答。 却见刘邦闻言,似是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般嗤笑一声,畅笑着连连摇头。 “无有后虑?” “只不过太子监国,皇后便无有后虑?” 接连发出两问,刘邦便满是鄙夷的讥笑一声,神情中,陡然带上了舍我其谁的王霸之气! “朕虽老,然未崩也······” “朕在,皇后便绝无‘无有后虑’可言!” “监国太子又如何?” “敢乱伸手,便是监国太子,朕也还能挥的动帝剑赤霄!” 只不过这句话,刘邦却并未说出口。 见刘邦这般态度,陈平也不由稍敛心神,做出一副思虑的神情。 而在陈平身前,刘邦只望向遍布原野,一下下反复着长戟刺击动作的北军将士,嘴角不由扬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嘿,以为朕老了,就开始在朕面前装起糊涂了······” “黄口小儿!” 刘邦正暗自腹诽着,就见绛侯周勃的身影自阵列中钻出,向着刘邦所在的点将台走来。 见此,刘邦心下一动,便慢条斯理的回过身,面色淡然的看向陈平。 “太子自困深宫,朕以为,甚不可取。” “朕托之以监国大任,太子不思为君分忧,反谨小慎微,一副垂拱而治的架势?” “近几日,曲逆侯替朕想想,朕离京平叛这段时日,太子当做些什么。” 说话得功夫,周勃也已经走上将台,见刘邦正对陈平吩咐着什么,便略显刻意的止住脚步,停在了将台边沿。 见此,刘邦只大咧咧招招手,示意周勃上前。 “陛下。” 待周勃拱手一拜,刘邦却只微点了点头,便似无旁人般再度望向陈平。 “此事,曲逆侯务必尽快!” “后日,朕便当引军出征,以讨陈豨贼子!” “临行之时,朕当于百官之面,以曲逆侯所拟之策付于太子。” 突兀的对陈平做出‘给太子找点事做’的指令,刘邦便啧啧称奇的回过身,望向周勃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八卦。 “嘿,绛侯不知,为整治太子,曲逆侯可是给朕出了好几个良策!” “此番令太子监国,以促吕氏自相残杀,亦乃曲逆侯所限之策!” 眉飞色舞的道出这句让陈平骇然欲绝,一时间双目猛然瞪大的话,刘邦又拍了拍周勃的肩膀,目光晦暗的撇了眼陈平。 “你周勃也是,别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好好学学陈平。” “正所谓上兵伐谋,次伐交,下伐兵。” “曲逆侯,可是朕伐谋之良才啊~” “啊?” 语带调侃的说着,刘邦目光片刻不离面前的周勃,但字字句句,却都直戳向陈平灵魂深处。 ------------ 第0056章 求你别往外说啊~ 大致观摩一番北军的操演状况,刘邦便乘上了黄屋左纛,回到了长乐宫。 而作为此番出征的先锋,已经被任命为太尉的周勃,自然是留在了长安城东郊的临时校场。 恭送御辇驶离校场,缓缓向着不远处的长乐宫驶去,周勃不由赶忙回过身,将目光锁定在了同样打算离去的陈平。 “曲逆侯。” 爽朗的一声呼号,周勃便快步奔上前,对陈平大咧咧一拱手。 “曲逆侯暂不忙走。” 闻言,陈平稍敛面上惊骇,惴惴不安的一拱手,旋即面带疑惑的望向周勃。 见陈平这般反应,周勃又是嘿嘿一笑,略显憨厚的挠了挠头,似是做错事的孩童般,尬笑着望向陈平。 “莫非当年之事,曲逆侯仍挂怀于心?” 闻言,陈平面色不由稍一滞,旋即略有些别扭的一拱手,面上稍带上了些许儒雅。 “绛侯这是哪里话。” “当年之事,不过是些许误会,绛侯为人率真,鄙人自亦非斤斤计较之人。” 嘴上如是说着,陈平心中,却已涌上些许羞恼。 周勃口中所说的‘往事’,还得追溯到将近八年前,时为汉王的刘邦还定三秦之时。 彼时的曲逆候陈平,还是项羽账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客卿谋士。 八年前,也就是汉元二年,雄踞关中三秦之地的刘邦率军东出,正式开启了为期四年的楚汉争霸时期。 是年春,殷王司马卬背楚降汉,项羽便封陈平为信武君,令陈平率魏王咎留在楚国的宾客出征,攻打跳槽至刘汉阵营的殷王司马卬。 不知是陈平军事素质太过扎实,还是殷王司马卬太过草包,初次为将出征的陈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为项羽重新夺回了殷地。 为了勉励陈平,项羽还派族亲项悍前去,拜陈平为都尉,并赐金二十镒(斤),让陈平暂时驻守殷地。 但很快,刘邦亲自率领的汉军主力东出函谷,同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见殷地全部收入囊中。 得到殷地得而复失的消息,项羽嗡然大怒,下令:凡驻守殷地之楚国官吏、将领,皆坐死罪! 就这样,因为丢失殷地而担心被杀害的陈平,只能灰溜溜逃走,最终在汉将魏无知①的引荐下,投身到了汉王刘邦身边。 与楚王项羽高高在上的冷漠所不同,在刘邦身边,陈平可谓是受到了相当高等级的礼遇。 为了彰显重视,彼时的刘邦便拜陈平为都尉,任命为参乘,并代刘邦监护三军将校! 见陈平区区一介降将,还是个没什么名气的降将,刘邦的老班底、老兄弟们自然是心怀不满,认为陈平‘德不配位’。 于是,作为刘邦元从班底的周勃等将领,便开始在刘邦身边说陈平坏话。 什么收受将校贿赂,不行贿就不委以重任啦~ 甚至于‘盗嫂’这种在这个世代极具杀伤力的脏水,都被周勃等人泼在了陈平身上! 虽然最终,陈平还是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打消了刘邦对自己的怀疑,但这件事,自然是被陈平牢牢铭记于心。 只不过苦主周勃,终归是自丰沛时,便追随当今天子刘邦的元从,又刚被任命为太尉,风头正盛。 周勃主动问起,陈平即便是心有恼怒,也只能做出一副大度的姿态,表示自己丝毫没有介怀。 很显然,周勃的注意力,也并没有在‘陈平是否还在生我气’这一点上多做停留。 陈平刚做出一个‘我没事’的姿态,周勃便毫不见外的将手臂打赏了陈平的将头,似是久别重逢的多年好友般,将陈平拉向没人的角落。 “诶,曲逆侯。” “陛下此番,究竟是何用意啊?” 面带疑惑的发出一问,周勃便停下脚步,毫不掩饰的环顾一圈,确定周围没有人,才又看向陈平。 “陛下令太子监国,不应当是好事儿吗?” “令太子监国,便是陛下栽培之意,太子之位当大稳才是。” “但近些时日,朝中公卿却多言:陛下令太子监国,实乃易储之念未消?” 说到这里,周勃不由又一笑,略带腼腆的挠了挠头。 “嘿,不怕曲逆侯笑话,某一介粗鄙武夫,实在是看不透这里面的弯弯绕。” “太子得以监国,不就可以在朝中安插亲信、培养羽翼了吗?” “这分明是陛下无意易储,为太子铺路之举才是啊?” 听闻周勃此问,陈平不由稍一迟疑,片刻之后,终还是轻笑着低下头。 “唉,罢了罢了~” “就当是留个善缘,日后有事,也不至在朝中举目无朋······” 如是想着,陈平便缓缓踱步向前,待周勃也缓缓跟上自己,又笑着摇了摇头。 “绛侯所知、所想、所见,皆不过表相。” “太子得监国之权,看似是陛下信重,太子可名准延顺安插党羽,培养亲信。” “实则,却恰恰相反······” 说着,陈平便稍侧过头,见周勃面上疑惑更甚,不由再一笑。 “绛侯以为,若陛下平陈豨之乱,班师回朝,却见朝中公卿尽为太子之肱骨臂膀,当作何念?” “到那时,陛下,可还是陛下?” “朝政大权,当由陛下做主,还是太子?” 说到这里,陈平不由下意识抬起头,侧目看了看左右,才压低声线,意味深长道:“须知当年,陛下继位为帝,太公纵身以为陛下生父,亦不过为陛下尊之以为太上皇。” “朝政大权,更无一日不尽掌于陛下之手;太上皇虽位尊,亦只得陛下以孝待之,从未得掌朝权。” “此,便乃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呐······” 听闻陈平这番稍待隐晦的提醒,周勃不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是了。” “陛下与太子监国之权,陛下也终归是陛下。” 听闻周勃这句似是自语般的话,陈平稍点点头,正要开口,却见周勃冷不丁靠了上来,又亲密的将陈平的脑袋夹在了腋下。 “诶,曲逆侯。” “此番,陛下令太子监国,果真乃君所献之谋?” 听闻此问,陈平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顿时被再次高高悬起。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才面带苦涩的摇摇头,望向周勃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恳求。 “陛下说是,吾等身以为人臣,又怎敢非议······” “只望今日之事,绛侯可看在鄙人之薄面,万莫道与外人知。” 说着,陈平便郑重其事的整了整衣冠,旋即对周勃郑重一拜。 “鄙人,且先谢过绛侯!” · · · · PS:汉将魏无知,故魏公子信陵君魏无忌之孙。 信陵君魏无忌就不用多说了吧? ——‘门客三千’,说的就是魏信陵君魏无忌,魏无忌也是战国四公子之一。 其余三人分别是: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春申君黄歇。 ------------ 第0057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汉十年秋八月戊子(二十五),长安东郊。 天刚大亮,长安城内的大半人,便都聚集在了这里。 因为今天,正是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东出函谷,讨伐代相陈豨的日子。 皇帝御驾亲征,朝中公卿百官,乃至于长安左近的郡县官吏,自是早早感到了长安东郊。 至于长安城内的百姓,也已在数日前次序结束了秋收,自也乐得亲自来到这里,一睹天子阵容。 自长乐宫东宫墙,到数里外的霸水,更是被已经应召入伍,即将随军出征的十数万关中良家子弟所占据。 而作为皇后的吕雉,以及身为太子的刘盈,也出现在了东郊。 只不过皇后吕雉,是站在天子刘邦身侧,满是雍容。 而太子刘盈,则是屹立于百官之前,眉宇间尽是恭顺。 与后世大多数封建时代所不同,此时的汉室,还并没有太多关于‘大军出征’的礼法规定。 尤其是此次出征的,是青史第一流氓刘邦,战略目标又是一个叛逆之臣时,天子御驾亲征的出行仪式,也就变成了这番毫无逼格,似是出门游猎般随性的模样。 当刘邦身着甲胄,肩系一张赤色披风,腰系帝剑赤霄身影出现在以木架设的高台之上,长安城东郊,便嗡时响起三声震天齐吼! “唔!” “唔!” “唔!!!” 只片刻间,原本略显嘈杂的长安东郊,便在这三声轰鸣之后,陷入绝对的沉寂。 “陛下年过花甲,竟仍如此神武!” 感受着这阵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在远处围观的百姓不由纷纷踮起脚尖,面色涨红的望向那道明明只八尺不足,此刻却显得格外高大的身影。 而在万众瞩目之下,天子刘邦也面色庄严的稍走上前,缓缓将手扶上腰间的剑柄。 锵!!! 一声尖锐的剑鸣声响起,那柄极具神话色彩,且已被装饰的耀眼夺目的帝剑赤霄,便被刘邦拔出剑鞘。 “将士们!” 一声略显苍老,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呼号声响起,就见刘邦持剑而立,眉宇间,尽显帝王威仪。 “代相陈豨,得朕以北墙安稳之托,但不思卫戍国边,反密谋叛逆!” “朕,当纵乎?!!” “当伐乎?!!” 又是一声高亢的呼号,静默无声的长安城东郊,再度响起一阵直冲天际的怒吼。 “杀!” “杀!” “杀!!!” 伴随着又一阵震天齐吼,刘邦也不由有些面色涨红起来。 唰! 眨眼的功夫,原本被刘邦握着斜朝下的赤霄剑,便被指向了东方,太阳正冉冉升起的方向。 “将士们!” “随朕,东出函谷!” “随朕,奋勇拼杀!!!” “随朕,尽屠天下不臣!!!!!!” 刹那间,自长安至霸水的数里区域,便被一阵骇人的杀伐之气所充斥。 “誓死拱卫陛下,随陛下尽屠天下不臣!” 此起彼伏的呼号上响起,虽略显嘈杂,却又那么的令人胆寒。 “马!” 刘邦又一声高呵,便见一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被太仆夏侯婴亲自牵到了高台前。 就见刘邦略带得以的环视一圈,却并未从高台侧面的木阶走下,只朝夏侯婴一招手。 待夏侯婴将战马拉进站台,长安城东郊十数万双眼睛,便看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画面。 ——刚年满六十岁的天子刘邦,竟然直接从近一丈高的将台一跃,直接跳上了马背! 就在这十数万人瞠目结舌,将嘴巴张成一个大写的‘O’字形时,刘邦便稍昂起头,将眼角微微眯起,暗含警告的望向仍立于将台上的吕雉。 “嘿!” “连长乐宫的御医,竟也是你吕皇后的人······” “如何?” “且看朕,可有命数无多之兆?!!” 略带得意的腹诽一番,刘邦便从夏侯婴手中接过缰绳,望向将台下的朝臣百官。 “朕御驾亲征,朝中大小事务,便皆由萧相厘治。” 又着重强调一句,刘邦便面色淡然的望向吕雉。 “朕离京这段时日,宫内事务,便皆付皇后操劳。” 听闻刘邦丝毫不带感情,又极尽做作的表态,吕雉只心下嗤笑一声,面带暖意,却又眼带冰冷的望向刘邦,微一福身。 “陛下但可无忧。” “得妾在,长安必出不得差错······” 闻言,刘邦只漠然点点头,又望向朝臣百官的方向。 待刘盈双手环抱于腹前,微躬身屹立的声音进入视野,刘邦心下一笑,却面带严肃的昂起头。 “朕此番出征,太子代朕监国。” “凡大小事务不绝,皆可相问于太子;太子之令,便乃朕之诏谕!” 好似确有其事的吩咐一声,刘邦又望向刘盈身后,紧贴着刘盈的丞相萧何。 “哦,是了。” “此番大军出征,丞相筹措大军所需之粮草,实心力憔悴。” “内帑、国库,更可谓捉襟见肘。” 说着,刘邦便稍叹口气,面带凝重的摇了摇头。 “今岁如此,待明岁,只恐关中粮产,当更无丰。” “即如此······” 做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刘邦的目光,终于在刘盈的身上停下。 “嗯,曲逆侯之策,确为万全。” “太子既得以监国,朕离京这段时日,便由太子为首,重修关中渠道、水利。” “丞相、少府当竭力相助于太子,万莫因太子年幼,便抽搐不前!” 言罢,刘邦便面色晦暗的看向刘盈,那双冰冷的双眸中,尽是老猫戏鼠的惬意。 “关中水利······” “嘿嘿!” “萧何都没办成的事,要真让你办成了,朕便是让你坐这天下,又有何妨?” 暗自心语着,刘邦便微微一笑,面带鼓励的对刘盈唯一点头。 待刘邦策马回过身,再度望向朝臣百官之时,方才那股直令人俯首称臣的强大气息,再次出现在了刘邦身上。 “出征!!!” 一声呼号,刘邦便轻轻一挥马鞭,策马缓持向前。 而在刘邦身后,随驾出征的将帅功侯当中,太尉周勃不住侧过头,望向早已面如死灰的曲逆侯陈平。 “这下,曲逆侯总怪不到某身上了吧?” ------------ 第0058章 太子的变化 随着刘邦的天子法驾渐行渐远,长安城东郊聚集的人群,便也缓缓散去。 ——秋收刚结束,长安百姓的农税、口赋都已缴纳,接下来的头等大事,就是找一个好买家,将今年的收获尽量多卖些钱。 而在毗邻长乐宫东宫墙外的临时将台周围,无论是皇后吕雉,还是太子刘盈,亦或是留守长安的丞相萧何、少府阳城延等人,面上都不见多少喜悦之情。 倒也不是担心此番,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会出什么问题。 而是刘邦临行前,将一个棘手至极的任务,甩给了刚刚得以监国不过七日的太子刘盈。 “整修水利?” “这······” “可如何是好啊?” 望着吕雉隐隐有些端不住的神情,再看看刘盈看不出息怒的面色,围聚在将台周围的朝臣、官员,无不面面相觑着,在心中发起牢骚。 很快,周遭众人便将复杂的目光,缓缓聚集在了此时,长安朝堂理论上的一把手——监国太子刘盈身上。 就见刘盈静默片刻,旋即在众目癸癸之下,向天子刘邦远去的方向摇一拱手。 待直起身时,刘盈的面色之上,便陡然带上一抹莫名的庄重。 “陈豨贼子作乱于代赵,父皇不吝以天罚相赐,亲率吾大汉锐士讨之,壮哉!” 听闻此言,众臣纵是心有疑虑,也不由回过身,学着刘盈的模样,对天子法驾离去的方向沉沉一拱手。 “陛下英明神武,至刚至烈,此臣等之大幸、天下之大幸······” 不带丝毫虚情假意的一声赞拜,待众臣回过身,就见刘盈小跑向将台,来到皇后吕雉身边,唯一拱手。 而后,刘盈才正过身,再度面向百官朝臣。 “此番,父皇御驾亲征于外,孤蒙父皇信重,以监国之大权相托。” “然孤年尚弱,于朝政事多无知解······” 说着,刘盈便淡笑着唯一拱手。 “自即日起,至父皇班师归朝,朝中事务,还当仰赖诸位朝公!” 见刘盈此番作态,众臣不由赶忙一还礼:“家上言重,言重······” “其皆臣等之本分,怎敢当家上以‘仰赖’赞之?” 闻言,刘盈自是笑着又一拱手,才望向距离将台最近的丞相萧何。 “父皇出征在外,大军所需之粮草辎重,便劳萧相筹措。” “凡出征将士之所需,萧相皆可自理,不必问请于孤。” 听闻刘盈此言,众臣面色不由微微一变。 “此事不必问请······” “那岂不是说,除却此事,皆当请示于太子当面?” 心中思虑着,众臣不由偷偷撇了眼丞相萧何,旋即悄然低下头去。 萧何却只面色淡然的对刘盈一拱手,表示领命。 就见刘盈满意一笑,稍昂起头:“及关中水利整修之事······” 说着,刘盈不忘稍侧过身,面带请示的看向吕雉,待吕雉略有疑虑的一点头,才又回身望向众臣。 “孤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亦不知忧;于朝中大事,更可谓无丝毫知解。” “然孤亦知:农者,吾汉国本也;水利,农之根基也;凡涉及水利,皆国之大事也!” “便是水利整修翻护,亦非一日之功。” 说着,刘盈便再次望向萧何,以及萧何身后的少府阳城延。 “午时过后,还请萧相、阳少府至未央宫,同母后、同孤细商此番,关中水利修护事。” “三日过后,由萧相为首,于长信殿举朝议,百官共议此事。” 说到这里,刘盈又面带温和的扫视想朝臣百官,谦逊的一拱手。 “除萧相、少府,其余诸公若有整修水利之良策,亦可于此三日之内修撰奏书。” “及奏策,可亲送至未央,供母后览阅;可递往丞相府邸,由萧相过目;亦可于三日后,于朝议之上亲奏,复由百官共商。” 见刘盈按部就班的做下安排,朝臣百官纵是心有疑虑,也不由齐齐一拜。 “臣等,领命······” 就见刘盈又是微微一笑,回过身,扶着吕雉的胳膊,向着将台侧面的木阶走去。 见此,百官自是又一拜:“恭送皇后,恭送家上······ · 目送刘盈、吕雉二人乘上凤辇,其余众臣稍作停留,便也成群结队的,向着未央宫、长乐宫之间的尚冠里走去。 倒也不是下班回家,而是此时的朝堂,除少府之外的大部分九卿属衙,都在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的章台街之上,距离尚冠里并不很远。 至于众臣为何不乘车,而是徒步走向各自的办公场所,自是有一些话,需要与朝中的好友挚朋做一下沟通。 “相公。” 不出意外,出现在萧何身边的,正式此时长安城内仅有的两位九卿之一:少府卿,阳城延。 听闻呼唤,萧何只礼貌性的稍侧过身,待阳城延来到身边,二人便以几乎一致的速度,缓步向前走去。 就见阳城延若有所思的一点头,才侧目望向身旁的萧何。 “相公可曾知觉,今日之家上,于往日之家上,可颇有些不同啊?” 听闻阳城延此问,萧何不由稍一止步,略有些疑虑的侧过身。 待看清阳城延目光中的担忧,萧何又不由洒然一笑。 “确实如此。” “今日之家上,确与往日大有不同。” 见萧何面上丝毫不见担忧之色,阳城延面色不由稍一急。 “鄙人隐约知觉,家上今日之所言,颇有抢班夺权,执朝堂大权之意啊?” “相公竟不担忧?” 闻言,萧何儒雅一笑,面上尽是从容自若。 “得陛下以水利之事相托,若家上再如往常一般唯唯诺诺······” 话说一半,萧何又苦叹着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看向阳城延。 “若方才,家上尽让监国之权于皇后之手,老夫免不得要寝食难安。” “家上如此作态,老夫反安心了些。”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面色不由一滞,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却见萧何又是长叹一口气,再度望向阳城延时,目光中,已尽是苦涩。 “少府与其猜疑家上今日之异,倒不如想想午后,吾二人于皇后、家上当面,当以何策为献。” “须知关中水利事,乃自国朝鼎立,便屡欲为,而久未能行之大难呐······” ------------ 第0059章 吾儿,壮矣~ 坐在母亲吕雉的皇后凤辇之上,刘盈飞速运转的脑海当中,不断出现一个个看似可行,却并不符合当下条件的方案。 不得不说:刘邦临行前这一招‘整修水利’,真真是结结实实砸在了刘盈的侧肋之上。 准确的说,刘邦是将一个此时的汉室都无法轻松完成的任务,扔到了刘盈的头上。 诚然,这个时代的水利,并非是后世三峡大坝那般气势宏伟,震惊世界的大型工程。 便是在后世,被历史研究者称为‘秦统一天下的最后一块拼图’的郑国渠,实际上也不过是一条长三百余里,宽不过十数丈的人工水渠。 在后世,类似郑国渠规模的水渠,在相见田野不说遍地都是,也起码是每乡、每村都有那么一两条。 但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生产力极度落后的世代,即便是这种看上去平平无奇,和乡间水渠别无二致的水利攻城,也需要发动国家的力量,耗费无数的人力、物力、财力,才有那么些许成功的可能。 ——战国末期,秦为了修建郑国渠,几乎是将过去百十年的家底掏空了大半! 彼时的秦人,凡是有二两腱子肉的青壮,几乎都曾在郑国渠的建造过程中出力! 可即便如此,一条长三百余里的郑国渠,在整个秦国全力支持,物资大力倾斜之下,也花费了足足十年的时间,才得以建成。 从这就足以看出,‘水利’二字对这个时代而言,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世代,一条百公里长,二十米宽的人造水渠,意味着整个中央都要因此穷上三年五载! 而如今的汉室,即便是在‘黄老无为’的小政府、低成本运作之下,也已是穷到了都城长安,都因为没钱而修不起的程度了······ “唉~” “可真是······” 苦笑着摇了摇头,刘盈刚抬起头,就见母亲吕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竟满是惊喜和欢欣。 “呃······” 略有些僵硬的一笑,刘盈便规规矩矩跪坐向吕雉,恭顺的一拱手。 “儿自作主张,万望母后勿怪······” 略有些忐忑的一叩首,见吕雉毫无反应,刘盈不由心虚的抬起头。 却见吕雉似是对刘盈之语充耳未闻,仍旧是一副惊喜和赞叹的目光,对刘盈连连点头不止。 被吕雉这么直勾勾盯着,刘盈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才停吕雉温而一笑。 “吾儿往日之柔弱,莫非是藏拙?” 冷不丁发出一问,吕雉看向刘盈的目光中,赞赏之色只更深一份。 “身储君之高位而不骄,藏拙以安陛下之心·······” “竟连母后,都让吾儿骗了去?” 听出吕雉语调中那些许调侃,刘盈紧绷着的心弦稍一松,面上只憨厚一笑。 “母后说笑······” “儿自幼长于母后膝下,怎会于母后当面故作痴愚之姿,以欺瞒母后?” “只今日,父皇突以水利事发难,儿一时心慌不能自已,又恐百官轻儿,这才不得不强作淡然之姿······”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只洒然一笑,顺势将刘盈的手拉过来,满是慈爱的将刘盈的头摁在腿上,不住爱抚起来。 “欺也好,瞒也罢,终是吾怀胎九月所诞之亲儿。” “于吾,又能有何恶念?” 如是想着,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便愈发柔和了起来。 “这么些年,只苦了盈儿身立储位,木秀于林······” “唉~” 心中长叹一口气,吕雉面上便满带着感怀,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刘盈则侧躺在车厢内,将头枕在吕雉腿上,心下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在经过前一世,那长达七年的傀儡生涯之后,重回太上皇葬礼的刘盈,其实将大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母亲吕雉身上。 原因很简单:按照前世的历史轨迹,刘盈无论如何,都能登上储位,这一点根本不需要多担心。 刘盈原以为,自己真正需要提前布局,早做准备的,是在一年半以后,天子刘邦驾崩,刘盈继位之时,张牙舞爪来到刘盈面前,伸手要权力的吕氏外戚。 但经过这一世的亲身经历,刘盈却后知后觉的发现:离了吕氏外戚,尤其是离了母亲吕雉,刘盈根本没有保住太子之位的可能性! 若是为了将来不受制吕氏外戚,就拒绝吕氏外戚在当下,对保住刘盈储君之位而提供的帮助,刘盈就根本不会有继承帝位的那一天!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曾一度将帮助自己,维护自己的母亲吕雉,以及吕雉身后的吕氏外戚,看做‘短期的朋友,长期的敌人’。 但直到此刻,刘盈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吕雉,似乎并没有害刘盈的动机。 刘盈不行,吕雉自然是乐得忙前忙后,一手将刘盈扶上皇位。 但若是刘盈表现出不俗的能力,那作为皇后的吕雉,似乎也并没有对此感到担忧,或因此对刘盈产生戒备的必要。 再结合刘邦此法,愈发咄咄逼人的‘连环计’,这才迫使刘盈取消‘低调苟到刘邦驾崩’的计划,一反常态的展露出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而从结果来看,对于儿子愈发出息,吕雉,果然满怀欣喜,而没有丝毫忌惮······ “嗨~” “终归是亲娘啊~” “又怎么会害我呢······” 如是想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侧身平躺下来,仰视向慈爱的母亲。 “母后。” “父皇以水利之事相托,儿虽已令萧相、少府于午后入宫,于整修水利一事却毫无头绪。” “具体该当如何,恐还当母后筹集舅父、堂兄等吕氏子弟,共商良策才是啊?” 闻言,吕雉只温笑着低下头,慈爱的抚摸起刘盈的脸庞。 “无妨~” “区区水利之事,倒也不必兴师动众,重召吕氏子弟共商。” “待回宫,母亲便以整修之策相告,午后,盈儿独与萧相、少府商讨便是。” 说着,吕雉散发着母性光辉的眼眸之中,竟莫名涌出些许温露。 “吾儿,壮矣~” “壮矣······” ------------ 第0060章 沧海桑田,郑国作古 “丞相酂侯臣何、少府臣城延,参见皇后,参见家上。” 午时刚过,萧何、阳城延二人便应约来到未央宫宣室殿,对上首的吕雉、刘盈母子郑重一拜。 趁着二人躬身行礼的功夫,就见大殿之外,次序涌入十数位孔武有力的禁军武卒,将一个个木箱抬入殿中,又悄然退去。 见此,刘盈不由稍叹口气,旋即温笑间扶着母亲吕雉,在上首软榻端坐下来。 上午送别御驾亲征的天子老爹,刘盈回到宫中之后,便在宣室殿后殿,与母亲吕雉探讨了许久。 大致议定水利整修之事的解决方案,吕雉便再度重提先前那句话:吾儿自去便是,母亲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即便如此,刘盈还是软磨硬泡着将吕雉拉来,参与这场堪称汉室权力金字塔最顶尖级别的政治讨论。 倒也不是刘盈太过小心,而是有老娘吕雉在身边,刘盈总是莫名感觉心里更有底一些。 再者说,老娘虽然摆出了一副‘爱咋闹咋闹,有出息就行’的架势,但经过前世近十年的朝夕相处,对于老娘吕雉,刘盈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朝中大事,可以不是吕雉敲板决定,但绝不能让吕雉不知情! 这一点,不单单在尚未成年的监国太子刘盈身上有效,在已年过六十,土埋半截脖子的当今天子刘邦身上,也同样有效! 自刘邦从‘泗水亭长’的职务跳槽,改行做土匪开始算起,满打满算,满共就三件事,是在吕雉不知情的情况下成行的。 第一件,便是尚未起事之时,沛县第一流氓刘邦跑到了隔壁村,和寡妇曹氏生下了一个私生子。 这个私生子,便是天子刘邦的庶长子,如今的齐王:刘肥。 可千万别因为如今的刘肥得入刘氏宗谱,得了名分,就以为吕雉脾气好! ——齐王刘肥出生之后,在生母身边一直到将近十岁,都始终没能入沛县刘府!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名垂青史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竟然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愿意认? 错! 不是不愿,是不敢!!! 屌丝逆袭,抱得吕氏贵女的老流氓刘邦,根本不敢告诉吕雉,自己在外面有了儿子! 一直到刘邦起事之后,刘肥生母曹氏因病亡故,年不到十岁的刘肥沿街乞讨,恰巧被吕雉撞上,这才得入刘氏宗谱,摘到了‘私生子’的污名,成为了沛县刘氏三房的‘庶子’。 即便如此,吕雉对庶子刘肥的关照,也并未就此停止。 刘盈直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前世,老爹刘邦驾崩,关东的兄弟叔伯们到长安赴丧,刘盈本着长幼有序的原则,单独请刘肥到未央宫赴宴。 怎料不过喝顿酒的功夫,齐王刘肥,便险些因‘君前失仪’,被彼时的太后吕雉一杯毒酒送上路! 齐王刘肥,还只是第一件。 第二件,就更不用赘述了。 ——楚汉彭城一战,刘邦抛妻弃子而逃,堂堂汉王后吕雉,竟被霸王项羽一直囚禁到了垓下之战前夕。 而在吕雉满怀希望的回到东都洛阳,找到爱郎刘邦之时,刘邦身边,多了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道身影。 那对母子,便是在刘盈的记忆中,于老爹刘邦驾崩后不过数月,便也追随刘邦而去的戚夫人、赵王刘如意母子。 第三件,距离当下就跟近了。 ——两个月前,太上皇驾崩,刘邦于丧礼之上突然发难,扬言易储! 堂堂开国皇帝要废立储君,结果却是吕雉一封书信送往齐都临淄,齐相傅宽带着几千兵马‘负重越野’了几个月,刘邦就怂了。 从这三件事就不难看出,汉高后吕雉对权力,尤其是知情权的重视程度,到了怎样骇人听闻的程度。 实际上,在刘盈前世,也曾有一件因吕雉未事先知情,而导致严重后果的事件。 ——身为太后的吕雉,安排宣平侯张敖与鲁元公主刘乐所生之女张嫣,做刘盈的皇后,比刘盈婉言相拒······ “如果没那件事,前一世,也不至于闹到那般田地······” 暗自唏嘘感叹一番,刘盈便见皇后吕雉,已经半带欣慰,又佯装恼怒的坐上了上首。 那欲拒还迎的模样,像极了后世,子女送来贵重物品时,嘴上骂着‘浪费钱’,心里却盘算起要不要穿这件衣服出门,跟邻居大娘显摆一下的老母亲。 见吕雉这番模样,刘盈微微一笑,便回过神,毫不别扭的在吕雉身侧跪坐下来。 “父皇临行之事,只言‘整修关中水利’事,及具体何处水利、何方水渠,却并未详言。” 神情淡然的开启话题,刘盈的面色,也不由稍严肃了起来。 “还请萧相、少府以关中水利、沟渠之事,略述于孤知。”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不由稍侧过头,向身侧的阳城延眼神示意一番,阳城延那粗矮壮实的身影,便来到了宣室殿中央。 “还请家上移步。” 对刘盈稍一拱手,阳城延便从殿侧的木箱中,取出了一坨被连续对折成块状的皮制堪舆。 待刘盈踱步上前,低头望向那张长近四丈,宽亦近三丈的巨型堪舆,关中的水流、沟渠,片刻之间便被刘盈在脑海中还原。 “家上。” 就见阳城延将堪舆平铺在地,起身又一拱手,才从堪舆一侧拿起了一杆四五寸长的木杆,在堪舆左右比划了一番。 “今关中,除宽不足丈、深不足四寸之乡野私渠,堪以‘水利’称之者,不过寥寥。” “修则可使粮丰、勿则粮产骤减者,更只一处。” 说着,阳城延手中的长棍,便从堪舆上写有‘泾水’二字的竖线出发,沿着一条明显更为粗,更为显眼的双实线,一直向右划到写有‘洛水’二字的竖线才止住。 见此,刘盈纵是已有预料,也忍不住稍上前,便将那条东西横接泾水、洛水的双实线之上,写有三个巴掌大小的秦篆。 而刘盈的思绪,也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呢喃,而陷入对过往的回忆之中。 “郑······” “郑国渠?” ------------ 第0061章 明明就有钱! 即便在后世学历并不高,对历史也没什么了解,刘盈也很难忘记‘郑国渠’这般,在青史上享有赫赫威名的史前水利工程! 说来,秦国当年兴建郑国渠,还颇有些黑色幽默的意味。 整整五十年前,也就是秦王政元年,秦国东出函谷,统一关东的意图愈发强烈。 而对于堵在函谷关外,正面面对老秦锐士的韩国而言,秦国愈发强烈的东出之势,自是意味着前所未有的危难。 彼时,刚从稷下学成归来的公子非提议:在韩国内部进行改革,从而强大自身,以应对秦国愈发强烈的攻讨意图。 但很可惜,公子韩非的提议,却并没有被彼时的韩王然所接纳,反倒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水工,成为了韩王然挫灭秦国狼子野心的‘谋士’。 这个被韩王然引为‘国士’的水工,便是韩人郑国。 根据郑国的计谋,韩国要想阻止秦国东出的步伐,就必须把秦国的注意力,从关东吸引回关内,即三秦之地。 于是,一个名为‘拖你发育’的荒唐计谋,便被韩王然采纳,用在了嬴政为王、吕不韦为相的秦国身上。 对于韩国的图谋,时年不过十二岁的少年君王嬴政,或许没看出来,但也终未能躲过吕不韦那老辣的政治视野。 郑国渠好不好? 好! 好到根本挑不出错! 一旦郑国渠通水,并得以灌溉沿岸田亩,秦统一天下的脚步,便再也没人能阻拦。 但好归好,能被韩国以‘疲秦、乏秦、伤秦’为目的运用,郑国渠所需要的物资消耗,也同样是令人望而生畏。 可即便如此,郑国渠,还是修了! 自秦王政元年,直到秦王政九年,秦国几乎全部的注意力注意力,以及九成以上的人力、物力、财力,都集中在在了那条背负嬴秦国运的郑国渠之上。 皇宫内,秦王嬴政只食八分饱,后宫嫔妃裙不拖地! 秦都咸阳,几乎再也不见往来不绝的关东商贾,举目望去,尽是背着锄头,身着短打的赳赳秦人! 便是在这般众志成城的团结之下,郑国渠最终建成,灌溉沿岸四万余顷荒田。 在郑国渠通水第二年秋,郑国渠沿岸田亩,黍米平均产量达到了惊人的六石四两! 而后,便是秦锐士雄赳赳,气昂昂,几乎是以平推的架势一举扫灭关东六国,秦奋六世之余烈,终得以一统天下。 不得不说,即便到了如今的汉室,郑国渠级的水利工程,也依旧是一个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的巨坑。 现如今,建成通水已近四十年的秦郑国渠,也已经在岁月、战火,以及天下纷乱不修十数载的侵蚀之下,失去了大半效能······ “秦王政十年,郑国渠成,沿岸田亩卤泽之地,不过一岁便为良田!” “然自秦王政亡,二世即立至今,郑国渠,便再无精通水工之匠人修护。” 语调略显沉重的道出郑国渠如今的状况,阳城延的面色不由更沉了些。 “先是陛下夺秦咸阳,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三秦之地,竟为章邯、司马欣等辈所具。” “待陛下还定三秦,关东又纷乱不止,先是灭楚,后又是诛灭异姓诸侯;至今,郑国渠失修,已经十数载······” 听闻阳城延此言,萧何也不由叹息着点点头。 “自汉元年,陛下拟以长安为都,至今,长安城亦未及筑建。” “及郑国渠,臣虽有心修护,怎奈府库空虚,纵支给大军出征之耗费,亦有捉襟见肘······” “故往数岁,郑国渠,皆乃地方郡县之官吏,以乡勇稍行拓宽。” “然渠之宽窄,直关水流之多寡;地方郡县拓郑国渠愈宽,郑国渠之水,便愈缓而稀······” 听闻此言,刘盈纵是胸有成竹,面色也不由稍郑重起来。 “秦举国之力,耗费十年才建成的郑国渠,短短十几年,便几乎失去了作用······” 略有些惊诧的思虑着,刘盈稍定了定神,满是郑重的望向萧何。 “即如此,依萧相之间,此番整修水利事,该当如何为之?” 此时,刘盈也已经全然明白过来:老爹刘邦口中的‘关中水利’,其实就是郑国渠。 只需要搞定郑国渠,甚至都不需要使其恢复先秦之时,让沿岸田亩亩产六石余的程度,哪怕做到明年,渭北的粮产较之今年没有继续下降,就足够了。 反之,若是郑国渠没搞定,那无论刘盈修好了多少条及膝小渠,疏通了多少道及腰小溪,也都于事无补。 这样一来,刘盈在老爹刘邦回来之前,所需要完成的任务,也就很明确了。 ——郑国渠! 就算不能让郑国渠的状况好转,也必须要想办法,阻止郑国渠的状况继续恶化下去。 “唉,可惜,时间紧了些。” “若是有两到三年的时间,倒是可以先把水泥弄出来。” “再如何,也好过如今,全是以土夯实的渠道?” 暗自腹诽着,将‘水泥’一事悄然记在心中,刘盈再度抬起头时,气质中,已全然不见十三岁少年的稚嫩。 “还请萧相直言。” “郑国渠整修之事,其阻者何?” 见刘盈如此郑重其事,萧何也不由坐正了些,只稍一思虑,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钱!” “府库空虚,国库、内帑皆无钱粮之余!” “无钱,便无以置备水工所需之物;无粮,则无以征调卒、民往修。” “再者,此番陛下出征,关中民三户,便有一户出男为卒,又一户输壮为民夫。” “纵不论钱粮之缺,今关中无人,郑国渠之整修事,恐当无从说起······” 听着萧何唉声叹气的道出苦水,刘盈面色稍一滞,下意识回过身,望向端坐于身后的母亲吕雉。 待吕雉满是和蔼的微一点头,刘盈才正过身,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疑惑。 “无钱?” 面色做作的发出一问,刘盈便将写有‘我不信’三个字的额头,转向了萧何身侧的阳城延。 “若孤所料无措,今之少府,当还有钱十数万万?” “少府又何言府库空虚,萧相又谈何‘内帑无钱’?” ------------ 第0062章 钱是有,但又不完全有 听闻刘盈此问,萧何、阳城延二人双双一愣。 少府到底有没有钱? 真论起来,其实是有的。 ——汉七年,也就是三年前,天子刘邦正式颁布诏谕,许民私铸钱,并为三铢钱的合法性背书! 自那时至今,短短两年时间内,少府就已经用原有的库存,以及每年收上来的口赋,熔铸了上百万万枚三铢钱。 在最开始,少府在这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铸钱模式下,确实极大程度改善了汉室中央的财政状况。 汉八年初,前一年的口赋送抵少府之后,短短半年时间内,那三万万枚秦半两,便被熔铸成了近七十万万三铢钱! 凭着那笔巨款从市面上购买的粮食等物资,少府才得以一扫先前颓势,积累了原始家底。 但很快,三铢钱的破坏性,便在汉室显现出来。 因为三铢钱,不单单是少府能熔铸! ——在刘邦发布天子诏书,为私铸三铢钱的合法性背书之后,民间的百姓自己架个火炉子,也同样可以用秦半两熔铸汉三铢! 可以说,自天子刘邦允许百姓私铸三铢钱时起,几乎每个汉人手里的钱,价值都变成了原本的30-50倍。 市场上的钱便多了,但市场上的货物数量,依旧是原先那么多,并没有通货自然膨胀的客观条件。 自然而然,为了应对货币价值提高,市场物价便也相应的,自然上涨到原来的三十倍以上。 简单来说就是:你拿一枚半两钱,原本能从我手里买一斤粮食; 但现在你拿一枚半两钱,就熔铸出了好几十枚三铢钱,这几十枚三铢钱,也还是只能买一斤粮食。 毕竟再怎么说,无论是一枚秦半两,还是三五十枚汉三铢,其铜含量就在那里摆着:加在一起大概七到八铢。 盖因为铜钱,并非是后世的纸币,而是以本身贵金属属性为自身价值的金属钱币。 在市场规律之下,决定一枚铜钱价值的因素,便只能是钱币本身的铜含量。 即便天子刘邦规定‘一枚三铢钱价值等于一枚秦半两’,也根本无法改变这个现实。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那少府也还是赚的。 毕竟在最开始,少府拿着‘面值半两的三铢钱’,从市场上买回了不少东西。 哪怕如今物价上涨,货币和货物的交换比例被市场自动平衡,也不过是以后没得赚了而已,最开始赚得那部分,已经被少府收进了腰包。 但问题就在于:如今的一枚三铢钱,连‘三十分之一枚半两钱’的购买力,都已经不具备了······ “这······” 欲言又止的望向刘盈,却丝毫不见刘盈有‘就此作罢’的意思,萧何、阳城延二人便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望向刘盈身后的皇后吕雉。 二人生动的双眼,似乎是在急切的恳求吕雉:皇后,快跟你的傻儿子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啊! 不料吕雉见此,只淡笑着望向萧何,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戏谑。 “前些时日,陛下拟以‘太子监国’举朝议,吾欲同太子同往,萧相不是说:皇后当母仪天下,主操后宫事务,不当干涉外朝政务?” “吾以为,萧相所言,确有理。” 说着,吕雉不由撇了眼萧何身侧的阳城延,又看了看身侧的刘盈,才再度抬起头。 “酂侯、少府自可直言,不必忧虑于吾。” “若非太子非要吾亲至此,吾本欲使太子独至,同二位商议呢。” “便是来了,吾也只是旁听。” 淡笑着道出此言,吕雉便低下头,随手从面前的小几上拿起一卷竹简,嘴上不忘嘀咕一声:“陛下临行前,说的是太子监国,又不是皇后监国······” 言罢,吕雉便似是极为认真的阅览起手中竹简,竟真摆出了一副‘我是透明人’的架势。 见吕雉这番架势,萧何只短暂一愣,便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 倒是一旁的阳城延,见吕雉不愿开口,冷汗立刻从额角流下,面色惶恐的望向刘盈。 “臣,臣······” 哼哼唧唧半天,‘知罪’二字,也终是没能被阳城延道出口。 如此片刻之后,终还是萧何侧过头,同情的看了眼阳城延,暗自摇了摇头。 “唉·······” “也是难为少府······” 心中哀叹着,萧何便稍直起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或有所不知。” “今少府,却有三铢钱十数万万;且少府钱匠仍日夜不断,以铸钱三铢。” “然今,无论少府所铸,亦或民私铸之三铢钱,皆已难为百姓所信······” 这,就是先前,萧何、阳城延二人无视少府所存的十数万万三铢钱,下意识说‘府库空虚’的原因。 ——三铢钱的购买力,已经不是高或低的问题,而是有和没有的问题了! 长安及周边地区还好些,有刘邦‘三铢钱等于半两钱’的金口玉律,没人敢光明正大拒收三铢钱;商户见到三铢钱,只能另找借口,如售罄、闭门歇业,亦或是‘我不想卖’之类。 但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哪怕是关中,只要距离长安够远,都已经出现‘以物易物作为默认交易手段’的情况了! 至于少府当年赚到的便宜,也随着每年,以‘口赋’之名上缴少府的三铢钱,而一点点吐了出去。 说白了,如今的三铢钱,别说三十枚换一枚秦半两了,就算了堆成小山,也没人愿意将其视为‘钱’! 三铢钱失去所有购买力,自然也就使得少府那十数万万三铢钱,变成了铅储粮。 而刘盈听闻萧何此言,却是心下一喜! “等的就是这句话!” 暗自振奋一呼,刘盈勉强按捺住心中喜悦,佯做疑惑的望向萧何。 “萧相之意,乃少府今得钱十数万万,却无以行于市?” 见萧何满带着讳莫如深,几乎微不可见的一点头,刘盈终是图穷匕见,面色疑惑地望向阳城延。 “既少府之钱,无以行于民市,少府又为何要熔钱半两,而铸三铢?” “此,莫不以可用之钱,熔铸以无?” ------------ 第0063章 决然,和担当 刘盈一语,阳城延嗡时低下头,面如死灰的闭上双眼,放弃了挣扎。 ——三铢钱不值钱,百姓不认,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自汉七年开始熔铸五铢钱,到汉八年中,短短半年的时间,三铢钱就已经失去了大半公信力! 可即便知道自己掌下的少府,是在将一枚枚有购买力的半两钱,熔铸成看上去数量很多,实则就是一堆废铅的汉三铢,阳城延也只能照办。 谁让阳城延是少府卿,是天子刘邦的私人管家呢? 对于刘邦‘继续铸造三铢钱,天塌了都不许停’的命令,阳城延又能怎么办? 而现在,刘邦亲自定下的继承人刘盈,却在略带责备的质问阳城延:为什么要把值钱的半两钱,熔铸成不值钱的三铢钱······ 让做的是你老刘家,现在来问罪的,也还是你老刘家? 在阳城延看来,老刘家,这是要对自己动手了。 正当阳城延目光空洞的抬起头,作势要脱毛谢罪,辞官告老时,一道宛如天籁的声音响起,将刘盈的注意力从阳城延身上引开。 “家上。” “此间事,非三言两语,便可言明。” 面色凝重的道出一语,萧何便面色决然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满带着欲言又止的纠结。 见萧何再一次站出身,刘盈心中,对萧何的崇敬之意不由更甚一分。 “论担当,纵观千古,怕也难再见第二个萧何了啊······” 暗自一声赞叹,刘盈便面色淡然的低下头,陷入短暂的思虑之中。 少府用秦半两铸钱三铢,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满朝功侯百官,看不出三铢钱的弊端? 是萧何、阳城延二人不知道铸造出来的三铢钱,其实就是一堆废铅? 都不是! 少府至今为止,仍日夜不休的用秦半两熔铸汉三铢,唯一的原因,就是天子刘邦的命令! 刘盈以‘为什么这么做’质问阳城延,也并非是想要借此刁难阳城延,亦或是谋夺阳城延屁股底下的少府之位。 刘盈的目的,只不过是想从萧何口中,听到‘三铢钱没法用’这三个字。 如此而已。 既然目的达到了,刘盈也没再多绕弯子,省得再给少府卿阳城延吓出个好歹。 就见刘盈轻笑着一摇头,目光中满是深意的望向萧何。 “孤只一问于萧相当面。” “今少府所存之铅钱三铢,可还能行于市?” “少府日夜不修,所熔之秦钱半两,可能行于市?” 见刘盈在‘三铢钱到底还能不能流通’这个问题上死咬着不放,萧何终只得万般无奈的摇了摇头。 “秦半两,可行于市。” “然铅钱三铢,于市或勿······” “呃·······难,难行。” 听闻萧何给出肯定的答复,刘盈只当没听见萧何将‘勿能’偷偷换成‘难’,猛地起身一拂袖! “既如此,少府铸三铢之事,便当休矣!” 以毋庸置疑的语调道出这句话,刘盈再度望向阳城延时,目光中,已尽是决绝。 “自今日起,少府熔秦半两,铸汉三铢之事,即止!” “凡少府用作铸钱之匠人,皆歇停五日;官奴凡城旦、鬼薪、白粲、隶臣、隶妾①,皆集而待!” “待朝堂议定郑国渠整修之事,便皆往而修护郑国渠!” 铿锵有力的一语,嗡时惹得阳城延瞪大双眼,满是匪夷所思的抬起头。 萧何面上倒还算淡然,但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忌惮。 “家上。” “少府铸钱三铢,乃奉······” 话说一半,萧何便意味深长的望向刘盈,终是稍待疑虑的一拱手。 “臣请家上,三思!” 见萧何如此郑重其事,刘盈纵是有十足的把握,也不由趁着萧何拱手低头的功夫,侧身望向母亲吕雉。 见吕雉仍旧看着手中书卷,似是无意的缓缓一点头,刘盈才再度望向萧何,面上也终于出现些许笑容。 “此事,孤意已决,不必再议。” “三铢钱铸之无用,又损少府本有之半两钱,更徒废少府人力!” “既无用,三铢钱便不必再铸,事铸钱之匠人、官奴,皆可另用。”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目光丝毫不带躲闪的看向萧何。 “父皇临行前令孤监国,此间事,便由孤做主。” “若来日,父皇因此事而降罪,自由孤请罪于父皇当面!” 听闻刘盈这番表态,萧何终是暗自长叹一口气,微一拱手,默然表示领命。 直起身,看着刘盈朝气蓬勃的面庞,萧何心中,竟隐隐涌起些许期待! “年不过十四,便有如此见地······” 暗自思虑着,萧何不由稍侧过头,试探着望向吕雉。 “究竟是皇后的意思,还是家上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呢?” 只片刻之后,萧何便没由来的一笑,面上也涌上些许愉悦。 且先不论‘停止铸造三铢钱,将负责铸造三铢钱的人力用来修整郑国渠’这个方法是不是刘盈想出,光是刘盈最后那句‘出事儿我担着’的表态,以及所表现出来的决然和担当,就足以令萧何刮目相看! 毕竟再怎么说,能力,是能随着岁月的积累培养出来的,但决然、担当,却都更多取决于脾性,很难被改变。 正思虑间,萧何就见身旁的阳城延抬起头,方才遍布眉眼的颓然,此刻已被稍许困惑所取代。 “家上。” 稍一拱手,阳城延便迟疑的望向刘盈。 “少府铸钱三铢,所用之匠不过数百,官奴更不过万。” “若欲单驱此众,以全主修整郑国渠,恐非三岁、五载之功啊?” · · · · PS:官奴,指由于犯罪而被罚,成为政权所有的奴隶,也就是国有奴隶。 城旦,鬼薪、白粲、隶臣、隶妾等,皆为官奴的种类。 城旦:服刑者要参与铸城,还要兼及田间劳动、手工业劳动(如:青铜器制作),‘城旦’之名来源于服刑者主要从事建筑相关的劳动; 鬼薪:特指男性,服刑者负责伐木。 白粲:特指男性,服刑者负责淘米。 隶臣妾:又称耐隶臣妾,指因连坐而受牵连,被罚为官奴的罪犯家属,隶臣指男性,隶妾指女性。 ------------ 第0064章 史前劳务派遣 听闻此言,刘盈面色稍一紧,也不由陷入短暂的思虑之中。 说到底,按如今汉室所具有的技术水平,凡是涉及建筑类的工程,其实都很难通过技术手段加快速度。 无论是建造城池,还是挖掘、修缮水利水渠,乃至于和战国列强那般,分别铸造北方长城,加快工程进度的唯一办法,其实就是堆人。 道理很简单:同一段渠道,用千人挖掘需要耗时百年,万人挖则要十年,那若是有十万人去挖,就可以将时间缩短到一年。 就好比秦万里长城,按照正常的速度,没个百八十年,根本就不可能修建完成。 奈何始皇嬴政魄力十足,拼着劳民伤财,大范围征发劳役,也硬要往建造长城之事上疯狂堆人。 堆得人够多了,被后世人评价为世界建筑奇迹的秦长城,自然也就在很短的时间内修建完成。 但相应的,秦王朝的民望、国运,也随着长城的建造速度而光速下降,最终导致嬴秦二世而亡。 再比如,隋炀帝杨广修建隋唐大运河,光是为了一段永济渠,便诏发河北诸郡男女百余万,引沁水,南达于河,北通涿郡。 如此骇人程度的‘码人’,隋唐大运河自然是短短几年时间,便近乎彻底完工,但隋帝杨广,也因为征发劳役过重,而断送了大隋国运。 如果彼时,杨广不急于求成,而是徐徐图谋,花个30-50年时间,由两代甚至三代人完成隋唐大运河的建造工作,也不至于断送了社稷,平白让关陇李氏摘了桃子。 杨广死后,也不至于被谥之曰:炀。 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 无论是连影子都不见的长安城,亦或是即将进行的郑国渠整修工作,都需要汉室朝堂在‘堆人提高建筑速度’,和‘控制劳役数量,以免劳民伤财’之间做权衡。 而在过去,汉室的选择是:哪怕都城长安都不修了,也绝不能劳民伤财! 毕竟秦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而断送国运,颠覆社稷的反面案例,距今才不过十几年。 有‘暴秦’这么个教训,再加上战火不断,府库空虚,中央确实无力维持庞大的行政支出,汉室自也就拉起‘黄老无为’的大旗,玩儿起了小政府低成本运作,美其名曰:休养生息。 许民休养生息,其实就是指能不征劳役,就尽量不征劳役,让百姓全身心投入到农业耕作当中,将天下惶惶人心尽快安定下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刘盈要想通过码人,通过征发免费劳役来提高郑国渠整修工作的进度,无疑是痴人说梦。 ——你老刘家说许民休息,总得说话算话吧? 陛下征发军卒、民夫,那是关东有叛贼作乱,俺们老百姓想要和平,想要天下早日安定,也就忍了。 咋修个水渠子,还想征发劳役? 你老刘家,怕不是江山坐的太安稳,想玩儿点刺激的了吧? 当然,百姓不希望被征发劳役,这还只是次要的。 最关键的是······ “家上。”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萧何面色忧虑的一拱手,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苦涩。 “陛下此番出征,诏发关中青壮乡勇,光为军卒者,便不下二十万!” “及庖厨、民夫之类,更数以倍之。” 说着,萧何便抿紧嘴唇,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今之关中,民不过百万户,数以百万口;去其妇孺、老幼,恐青壮不足百万。” “然此番,陛下出征,发关中青壮几近六十万!” “关中此时,只恐无可用之劳役啊······” 听闻萧何此言,一旁的阳城延也赶忙点头附和。 “是极!” “且过往百年,天下战火纷纭,生民疾苦又疲;汉国祚方立,当许民修养生息,无为而治。” “若再发劳役以修渠,恐民心祸乱,社稷不稳啊······” 随着萧何、阳城延二人争相出口劝阻,殿内的氛围,便稍有些沉寂了下来。 萧何、阳城延二人说的没错。 如今的汉室,只要不是发生战争,就应该极力避免征发劳役。 但听到二人这番劝阻,刘盈却只满怀着崇敬之情,望向端坐上首,正‘认真读书’的母亲吕雉。 “这都能猜到!” ——对于萧何、阳城延二人的说辞,皇后吕雉早有预料! 甚至连应对这套说辞的方法,都已经在方才回宫后,尽数告诉了刘盈! 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惊诧,刘盈只感激的看了眼母亲吕雉。 待刘盈再度抬起头,望向萧何、阳城延二人时,刘盈的目光中,已尽是胸有成竹。 “此事,萧相、少府不必过忧。” “孤之意:此番,整护郑国渠之事,不发关中劳役!” 满是笃定的道出这句话,刘盈便又自信一笑,侧目望向阳城延。 “孤已查阅石渠阁之藏书,得知郑国渠之整护,当需力役五万人,劳三月可成行!” “今少府,铸钱之官奴,便近万;及其余各司属衙,亦可得万!” “如此,便是劳役二万。” “其余三万,孤欲广发行文于关中,以征力役;凡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之民,无论男女,皆许以每日百钱。” 说着,刘盈不由再度瞥一眼身侧的吕雉,心中再度涌出些许敬佩。 “另。” “长安功侯贵勋、百官朝臣家中之私奴、家丁,亦可送往而修渠,亦许每日百钱!” 听闻此言,萧何、阳城延二人不由双双瞪大双眼,满是匪夷所思的望向刘盈! 不凭借政府权力强制征发劳役,而是以酬劳引导百姓,自愿参与郑国渠的修整工作? 这一点,萧何并不十分看好。 但关于‘私人奴隶参加郑国渠修整,给予钱财酬劳’这一条,在萧何看来,却相当具有可行性! 只这样一来,整修郑国渠的人力,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功侯贵勋、朝臣百官,及民之私奴,若足数,便当发奴三万;每日百钱,便为钱三百万。” “郑国渠之整护,又当劳三月之久;如此,便需钱近三万万!” 将此番征发关中私奴,以整修郑国渠的力役酬劳预算,阳城延便面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敢请问家上。” “——此钱三万万,当从何而来?” ------------ 第0065章 少府说的对 用给予酬劳的方式,换取百姓自发参与,或派遣家中奴隶参与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到底可不可行? 阳城延很确定:只要此事正式决定,那光是朝中功侯百官、朝臣勋贵,就能凑出起码一万人的奴隶队伍,以换取每人每日一百钱的酬劳! 都不用说别人,就光说阳城延自己家中,壮年男奴,便有起码二十人。 ——这还是因为阳城延不是彻侯,没有封地产出,只有九卿每年二千一百六十石的俸禄,养不起太多奴隶的缘故! 若是换成那些食邑数千户,乃至于萧何这样食邑万户,每年从封国能收获十几万石粮食作为租税的彻侯,家中更是奴仆成群! 就拿此时跪坐一旁,食邑酂县一万户的萧何来说,在秋收已经结束的农闲时期,从家里送百十来号奴仆去整修郑国渠,根本就跟玩儿一样! 也不得不说,刘盈这个‘每人每日一百钱’的酬劳,确实足够令人心动。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太子刘盈,从哪去找这么多钱? 想到这里,阳城延面色微微一变,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戒备。 “家上莫不是盯上了少府?” 正思虑间,就见刘盈意味深长的一笑,目光直勾勾盯向阳城延,只笑而不语。 见此,阳城延嗡而大惊,双手赶忙撑住面前的地板,作势就要叩首。 “家上!” “今少府,只得秦半两不足万万,远不足三万万之多!” “且此钱万万,乃陛下令臣尽数熔炼,以铸钱三铢之用,万万不可用于另处啊!!” 见阳城延被自己一个平a,就把大招闪现全交了出来,刘盈不由洒然一笑,略带调侃的看了看阳城延。 “嘿!” “少府慌什么?” “孤这都还没开口呢······” 不等刘盈脚边,阳城延便面色焦急地重重一叩首! “家上!!!” “铸三铢钱,乃陛下亲令臣速行之事!” “今家上于整修郑国渠,以铸钱所用之匠人、官奴暂作修渠之用,臣尚可遵命。” “然少府······” 说到这里,阳城延稍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满带上了决绝! “少府者,天子家臣也!” “凡少府之物,尤钱粮之类,除天子不可挪用!” “万望家上,三思!!” 说着,阳城延又是重重一叩首,以低沉,却又笃定的语调道:“若家上执意挪用少府所存之秦钱半两······” “恕臣,不敢奉命!!!” 阳城延突如其来的炸毛,惹得殿内原本还算平和的氛围,顿时陷入诡异的沉寂之中。 就连在一旁袖手旁观的丞相萧何,都略有些诧异的侧过头,不解的望向阳城延匍匐在地的身影。 至于端坐吕雉身侧的刘盈,面色也不由稍一僵,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冷意。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诡异的沉寂,才终于被一声突兀的轻呼所打破。 “咦?” “参?” 稍有些诧异的一声惊呼,吕雉目光仍锁定在手中的竹简之上,将上身稍侧向刘盈。 “盈儿来瞧瞧。” “参,多长于上党郡,味甘,性平;具补中益气,健脾益肺,养血生津之效!” 略带些欣喜的念出这段话,吕雉终于侧过脸望向刘盈。 “此物,岂不正合陛下之症?” “近些年,太医每言陛下气血两虚,脾肺或有隐患。” “陛下年老体弱,盈儿身以为太子,既知有‘参’这等补血益气之物,自当献于陛下,以尽全孝道啊?” 说着,吕雉不由正过身,若无其事的望向跪地叩首,仍匍匐不起的阳城延。 “此事,少府还当多上心,派人往上党郡,多寻些‘参’来。” 言罢,吕雉又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般,重新低头看向手中竹简,甚至将身体侧向了离刘盈远的那一方。 而对吕雉这莫名其妙的乱入,在一旁观望的萧何,面上嗡时涌上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此片刻,回过未来的刘盈也不由一声轻笑,从软榻上起身,踱步上前,将阳城延从地板上拉起。 待阳城延面色迟疑,目光中又满带坚定的站起身,刘盈不由深深凝望着阳城延的眼眸深处,旋即突而一笑。 “呵·······” “少府说的是。” 说着,刘盈不忘侧过身,意有所指的瞥一眼萧何。 “少府,确当以‘天子’之令唯命是从,其余任何人,都不当干涉少府之事务。” 在‘天子’二字上轻轻咬重语调,刘盈便温笑着回过身,重新回到上首软榻坐了下来。 寓意不明的望向阳城延,又片刻之后,刘盈才一敛面上怪笑,萧然长叹口气。 “今日,便且如此吧。” “近几日,少府筹算一番:凡少府之官奴、匠人,除长陵所用之外,余者几何。” “另,郑国渠整护之法,少府也查问、修措一番,后日朝议,言于朝议之上。” 吩咐完阳城延的任务,刘盈又望向一旁的萧何。 “及萧相,则稍查郑国渠整护一事,除力役之外,另需钱几许、粮几何;整修所用之器件,库存足用否。” 听闻此言,萧何自是拱手领命,只一旁的少府阳城延,仍有些没缓过神。 刘盈却并没在注意阳城延的怪异,略有些疲惫的叹口气,轻轻一拍大腿,顺势从软榻上起身。 “其余事务,便皆于三日之后,朝议之上,同百官共议。” 言罢,刘盈便侧过身,来到吕雉身边,恭敬的将吕雉由手臂扶起,向宣室殿后殿走去。 见此,萧何自是赶忙起身,又不着痕迹的用手肘碰一下阳城延,二人才齐齐一拱手。 “恭送皇后,恭送家上······” 对于二人的拜别,刘盈、吕雉母子二人似是全然没有知觉。 被刘盈扶着走向后殿,吕雉仍滋滋有味的低着头,阅览着手中那卷似是‘奇妙无穷’,实则却空无一字的竹简。 “上党之参,补血益气,更或可延年益寿······” “好东西!” “盈儿看,好东西啊!” 兴致盎然的看着手中空简,吕雉不忘指着竹简上的‘文字’,面带欣喜的对刘盈嘀咕着。 ------------ 第0066章 太子给,谁敢要? 从宣室殿内走出,一直到未央宫北宫门——司马门附近,阳城延也依旧没能从方才的骇然中缓过神。 萧何则走在阳城延侧前方,自从出了宣室,一路上皆是面露沉思之色,似是悟透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从司马门走出,看着宫门外不远处,正静候着自己的车夫,阳城延思虑片刻,终还是微一挥手,示意车夫驱车自行回家。 见此,萧何也不由轻笑一声,同样示意自家的马车先回去。 待阳城延面色纠结的走上前,萧何也并未多言,只自然地转过身,缓缓向尚冠里方向走去。 只片刻之后,萧何预料之中的那声轻唤,便在身后响起。 “相公。” “家上今日这番······” “究竟何意?” 嘴上说着,阳城延稍加快脚步,跟在萧何身后一步的位置,不由稍一皱眉,将声线更压低了些。 “皇后异举频频,又是为何?” 见阳城延惊疑之余,仍面带困惑之色,萧何不由淡而一笑,微摇了摇头。 “少府之疑,可乃家上或调用少府之秦半两,以作郑国渠之整修事所用?” 闻言,阳城延面色又是一紧,却并没有开口或点头,权当默认了萧何的说法。 见此,萧何只长叹口气,却并未停下脚步,语调中,也带上了些许萧瑟。 “嗯······” “少府既有困惑,老夫便以此相问吧。” 说着,萧何便侧过身,面带轻松的望向阳城延。 “若后日朝议,家上明令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出家中私奴,以供郑国渠整修之用,少府当从否?” “若家上欲出少府之秦半两,以酬少府遣奴之功,少府当受否?” 听闻萧何此问,阳城延低头稍一思虑,便略带迟疑的抬起头。 “郑国渠修整之事,乃陛下之亲令,更乃关中农耕之重!” “若家上开口,鄙人自当竭尽所能,尽遣家中壮奴,以为囊助。”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话头一滞,面色之上,再次出现些许惊慌。 “及家上以少府之前为酬,鄙人阻亦不及,又怎敢受?” “若果真如此,鄙人自当直谏家上于百官当面,以消家上调用少府秦钱之念!” 见阳城延片刻之内,又摆出这幅一毛不拔的架势,萧何不由嗤而一笑,面带戏谑的摇了摇头。 “陛下以内帑托于阳公,实可谓万全!” 半开玩笑的调侃一番,萧何便继续问道:“那依少府之见,家上欲出朝臣百官家中侍奴,老夫当如何?” 被萧何满是善意的调侃一番,阳城延面上忧虑稍去些许,听萧何又一问,不由略带试探的抬起头。 “少府不必过虑,直言便是。” 闻萧何此言,阳城延也只好微微一点头,若有所思道:“萧相身百官之首,位丞相之贵,更食酂邑一万户。” “若家上开口,萧何当身以为百官之表率,出奴百人?” 见阳城延给出这个略有些不确定的答案,萧何只笑着摇了摇头,面色复杂的眺望向远方。 “少府所言,差之无多。” “老夫享汉食邑万户,又身百官之首,自当以身作则,尽出家中私奴,以助力郑国渠之整护事。” “及家上以少府钱为酬,老夫受汉隆恩,亦无颜受之啊······” 毫不作伪的发出一声感叹,萧何便沉默片刻,再度望向阳城延时,目光中,不由出现些许敬佩。 只不过这抹敬佩,并不是针对眼前的阳城延。 “究竟是家上之计,还是皇后之谋呢······” 暗自思虑着,萧何便轻笑着摇了摇头,在武库左右的位置停下脚步。 “少府且试想。” “家上以郑国渠整护之事,征百官家中私奴,然老夫同少府二人,一为汉相,一为九卿,皆只敢出私奴,而于酬钱不敢受。” “吾二人如此,朝臣百官如何?” “功侯贵戚如何?” 似是自语般发出两问,不等阳城延作答,萧何便自顾自摇了摇头。 “整护郑国渠,本就乃得民望、政望之善政!” “遣家中私奴以助修郑国渠,纵家上不开口,亦或有投机之人为之。” “待后日朝议,家上以‘私奴’明问百官当面,恐朝臣百官、功侯贵戚,更或争相出私奴,而勿敢受家上所酬之钱。” “如此,家上不费一铜、一金,便可自功侯贵勋之家,得私奴数以千······”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顿时一愣,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不费一铜、一金?” 满是惊诧的自问一声,阳城延思虑良久,终是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但很快,方才那一抹疑惑,便再次出现在了阳城延的面容之上。 “可即便如此,百官功侯家中私奴,也不过数以千啊?” “方才,家上言郑国渠之修护,当力役劳三月而成;然少府之官奴,纵尽发之,亦不足两万。” “便是加之以私奴数千,亦于事无补啊?” 听闻此问,萧何又是一摇头,看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语重心长。 “老夫身以为汉相,公位列汉九卿之贵,亦不敢受家上所酬之钱。” “及外朝百官功侯、朝臣贵戚,亦同。” “家上以钱为酬,满朝贵勋功侯皆不敢受,试问关中,富甲一方之豪强、家赀万贯之贾人,可敢不出奴?” “又可敢受酬钱?” “知家上之所欲为,乃整护郑国渠,而善关中民之农耕,寒门农户,又可会不出奴相助?” “今长安粮食,粮米作价几近二千钱每石,出奴之农户,又安能贪恋那每日百钱之酬?” 机关枪般一连发出数问,萧何便满是感怀的长叹口气,安抚阳城延的语调中,也带上了全然笃定。 “少府不必过虑。” “家上虽言:与修郑国渠之民、奴,皆以日百钱相酬,然家上之酬钱,纵观天下,亦恐无人胆敢坦而受之······” 听到萧何这最句话,阳城延又思虑良久,才终于安心的点了点头,旋即对萧何郑重一拱手,以表谢意。 看着阳城延终于平静下来的脸色,萧何稍一思虑,终还是将感到嘴边的话,给强行咽回了肚中。 ——还有一点,萧何没敢说出口。 “陛下,已年过花甲啊······” “短则三二年,长则五六岁,一俟宫车晏驾,立时便是改天换地,新皇登基!” 回想起方才,皇后吕雉在宣室殿几近明示的怪异举动,萧何不由哀叹一气,若有所思的望向阳城延。 “朝堂之上,几人可抵潜邸、从龙之功相诱?“ “又能有几人,如少府这般憨直、纯善呢······” ------------ 第0067章 妈,你真厉害! “都退下吧。” 在刘盈的搀扶下回到宣室殿后殿,吕雉只冷然吩咐一声,便略有些疲惫的坐上了上首的软榻。 “呼~” 稍出一口气,随手将手中那卷拿了一路的竹简扔到一旁,吕雉便朝身侧的刘盈温尔一笑。 “短短不过数日,盈儿可是愈发熟讳为政之要了?” 听闻老娘满是怜爱的调侃,刘盈不由嘿嘿一笑,夸张的摆出一个严肃的表情。 “母后此言,差矣!” “正所谓名师出高徒,若无母后耳提面命,儿从何习得此等筹谋之术?” “此非儿天资聪慧,乃是母后倾囊相授,方得儿今日之所成!” 见刘盈做作的在自己面前搞怪,吕雉不由稍一佯怒。 “年近四十,还如此顽劣!” 似是恼怒的一声轻斥,怒容只又维持了不到半秒,吕雉便哑然失笑,一时间,竟笑的见牙不见眼。 见老娘心情愉悦,刘盈也赔笑着跪坐下来,顺势将头靠在了老娘的膝侧。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每当刘盈以这般模样,将头依靠在老娘的膝侧时,吕雉纵是有再大的怒火,也总能在片刻之间消下去。 至于今天,刘盈乖巧的将头靠在老娘的膝侧,却并不是为了让老娘息怒。 而是此时的刘盈,心中竟没由来的涌上一阵对老娘吕雉的依赖,以及极致心安的安全感。 这种感觉,刘盈前后三世加在一起,都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感受着这股有些陌生,却又令人十分迷恋的温情,刘盈不由缓缓闭上了双眼,享受起这短暂的幸福时光。 见此,吕雉也不由温声一笑,爱怜的将手抚上那颗依靠在膝侧的小脑袋,不住地抚摸着。 母子二人一端坐于榻上,一跪坐于榻下,一时之间,竟使得稍显冷清的殿堂,都逐渐温暖了起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刘盈微闭着的双眸,被自殿侧映射而来的夕阳一照,旋即缓缓睁开。 只不过刘盈却并不打算就此起身,而是侧昂起头,将下巴撑在老娘的膝盖之上,慵懒的仰视向母亲吕雉。 “母后。” “此番以奴冲役,当真不需耗费少府之钱?” “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真会倾囊相助于儿?” 语调随意的发出一问,刘盈不忘稍眨巴两下眼睛,摆出一副好奇宝宝的表情。 见此,吕雉不由又一笑,轻手摸了摸刘盈的侧脸,满是慈蔼的点点头。 “盈儿可还记得,午时之前,母后说了什么?” 闻言,刘盈稍一思虑,便笃定道:“母后言:父皇得立汉祚,乃以仁德得天下民心,得天下之共助,方得以成行。” “故今,天下虽残破,府库虽贫虚,生民虽疾苦,天下万民仍敬父皇,而人心向汉。” 听闻刘盈丝毫不做迟疑的回答,吕雉笑着点了点头,温柔的将刘盈从地上拉起,摁坐在了身侧。 “然。” “国祚、社稷之重,首当其冲者,便为天下人心!” “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又失民心者失天下。” “秦之所亡,便乃亡于民心之失;汉祚得立,则乃立之于众望所归。” 说着,吕雉不由稍一捏手中攥着的小手,示意刘盈注意下面这句话。 “日后,盈儿得王天下,亦当时刻谨记:无论国祚有何疑、何难,只需民心在汉,江山、社稷便稳若泰山!” “反之,若民心尽失,生民哀声哉道,那即便国富兵强,亦亡国不远。” “始皇一统寰宇,独扫六合,国不富乎?兵不强乎?” 自语般发出一问,吕雉便又摇了摇头。 “皆非也。” “秦府库之富、兵甲之利,纵观过往千百载,亦无有出其右者!” “然始皇大兴土木,劳民过甚;又二世昏聩无能,横征暴敛。” “如此,便使生民怨声载道,民生凋敝;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故秦尽失天下人心,纵国富而强,兵壮而利,终不过社稷颠覆,二世而亡······” 听着吕雉逐渐带上唏嘘的语调,刘盈也不由面色稍一正,乖巧地点点头。 “母后勿忧。” “儿必当时刻谨记:纵天塌地陷,日月颠覆,亦当以民之生计为首重!” 见刘盈面上,满是许下诺言般的庄严,吕雉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此,便乃母后言:以奴修渠,而无须靡费钱粮之因!” 面色决然的道出此语,吕雉便望向刘盈那张充满求知欲的面庞。 “其一者:郑国渠,乃关中水利之命脉;郑国渠之修整事,乃民心所望!” “即为民心所望,朝臣功侯、贵勋,便必不敢逆势而为,自当全力以助郑国渠之整修事,而勿敢求酬劳。” “及豪强富贾······”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摇头一笑。 “莫说不出私奴,或出奴以求酬了,便是盈儿一声令下,持商籍而尽杀关中之贾,亦无人挑的出错。” “此,便乃其二——恶商、贬商,乃天下之共望。” 言罢,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终是出现一股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期翼。 “其三:刘氏,乃天下人心之所向!” “吾儿身以为刘汉储君,自得天下生民之所望;凡吾儿之所举,但非靡费铺张,大兴土木,便皆当为天下所民心所向!” 略有些激动地道出这句话,吕雉终是稍止话头,将胸中豪情收敛了些。 再度抬起头时,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重新带上了那一抹如沐春风的暖意。 “所以,吾儿此番力主以民之私奴,以全郑国渠之整护事,必可成行。” “盖因趋奴,便不必劳民;修渠,乃民心所向。” 听着吕雉这一连串深层次的剖析,刘盈只觉心中,对老娘的钦佩之情愈发强烈。 “不愧是吕后啊······” “嗯,辛亏是我老娘!” 暗自心语着,刘盈便乖巧的点点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满带上了无尽的崇拜。 “母后真厉害!” “待日后,儿也想和母亲这般厉害!” 突闻刘盈没由来的一声夸赞,吕雉面色稍一滞,旋即哑然失笑。 “盈儿想学,母亲便教。” “不教盈儿,莫不还能教外人?” ------------ 第0068章 最好都‘病’了 秋收方过,半个月前还郁郁葱葱的田野,此刻已尽显萧瑟。 一年的辛苦劳作结束,百姓也终于迎来了一年当中,最舒适的一段时光。 将今年的收获带回家中,留够过冬所需,将其与部分卖给粮商,再把买粮所得的钱藏在家里的地窖,关中百姓,便已做好了迎接冬天的所有准备。 而百姓得以安歇,身为天子的刘邦,却并没有得到休息的机会、 在刘盈即将举行得以监国后,长安朝堂第一次朝议的前一天,在长安议论纷纷,朝臣百官在私下争相讨论‘如何整修郑国渠’的具体方案之时,自长安出发的刘邦大军,也终是磨磨蹭蹭抵达了长安以东近百里的新丰邑。 似乎在后世人看来,这样的新军速度有些慢的离奇。 ——太上皇刘煓举丧之日,刘盈、吕雉一行自新丰回转长安,可是早上出发,晚上就到了的! 至于刘邦前些时日,于新丰得到‘傅宽厉兵秣马,似有异动’的消息时,更是只用了不到四个时辰,便从新丰奔回了长安。 按理来说,长安到新丰,不过百余里的距离,便是常人徒步走,也不过一昼,五六时辰的功夫。 但在冷兵器时代,一个人、一群人出行,和一支十万数量级的大军出征,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单独出门,或是一行人接班出行,那自然是不管不顾,往前走就是。 但大军出行,尤其是天子刘邦御驾亲征的大军,从国都长安出征,规矩自然也就多了许多。 为了避免队伍脱节,队伍前端要控制速度吧? 为避免发生骚乱,各部校尉之间,还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吧? 再加上必要的外围戒备、阵列队形保持,以及自出发时起,沿途源源不断出现,自带干粮加入队伍的‘忠义之士’,大军的推进速度,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从长安到新丰,原本只须五到七个时辰的路程,便也就耗费了足一昼一夜。 大军抵达新丰一带,刘邦也并未着急行军,而是下令全军原地休整,并吩咐太尉周勃、车骑将军靳歙、右相国郦商三人,将那些自发前来,加入大军的忠义之士妥善安置。 而刘邦自己,则是来到了为了新丰以南数里处,那座刚建成不足月,此时屹立于万年山下的太庙。 ——太上皇刘煓,已经在近一个月之前下葬。 如今,刘邦率大军御驾亲征,沿途路过万年山,自也是应当祭奠一下亡父,以祈求刘煓在天之灵的庇佑。 只不过,出乎周勃、樊哙等元从老臣意料的是:此次祭祖告庙,刘邦却并没有让人陪同······ · “陛下。” 在走入太庙约莫半刻之后,刘邦那遍布泪痕的面庞,便再次出现在了于庙外恭候的周勃面前。 待刘邦走上前,看清刘邦仍旧泛红的眼眶,以及面上那抹即便极力压制,也依旧清晰可见的哀痛,周勃只拜喏一声,并未再开口。 对于周勃的反应,刘邦倒是没太注意,只萧然长叹一口气,便缓缓走向御辇的方向。 待周勃小跑的跟上去,刘邦不由身形一滞,若有所思的回过头。 不明所以的盯着周勃好了好一会儿,刘邦才又面色沉凝的对身旁御辇一摆手。 “上来吧。” 闻言,周勃面色稍一变,正要开口婉拒,就见刘邦眉角微微一皱。 “有事相商!” 感觉到刘邦心中烦闷,周勃终是打消了婉拒的念头,略显拘谨的一拱手,将刘邦扶上辇车,这才跟着跪坐上去。 见周勃坐稳,刘邦轻轻一叩车厢边沿,示意车夫出发,便直勾勾看向周勃。 “出征前夕,朕传淮阴侯入宫,淮阴侯称病不至。” “后朕又遣宫中内史,令淮阴侯随驾出征,淮阴侯仍告病······” 语带阴冷的道出此语,刘邦便稍咬紧牙槽,眼角也被稍眯起了些。 “绛侯以为,淮阴侯此欲何为?” 当刘邦口中,吐出‘淮阴侯’这几个字的时候,周勃瞳孔猛地一缩,面色也陡然大变! 只稍一思虑,周勃便猛地一拱手。 “陛下!” “陈豨乱代、赵在即,淮阴侯但不助陛下平叛,反同陈豨书信不断!” “此,诚非人臣之所为啊!!” 说着,周勃不由稍抬起手,用衣袖擦擦额角,鼻息也不由稍有些粗重起来。 见周勃这般架势,刘邦面色晦暗不明的抬起头,盯着看了周勃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 “莫慌。” “尔绛侯,朕还不至信不过。” 淡然一语,刘邦便稍侧过身,将车厢侧那块二尺见方的小窗推开,若有所思的望向荒芜的田野。 只片刻之后,刘邦面色又陡然一凝,将车窗重新怪好,示意周勃靠前些。 待周勃面色孤疑的上前,几乎紧贴在刘邦身前一尺的位置,刘邦才抬手附于周勃耳边。 “陈豨此番作乱,淮阴侯称病以留长安,恐有所谋!” “朕要尔绛侯易服而折,即返长安,以此囊献于萧何当面!” “囊中所书,万不可叫二人知之!!” 言罢,刘邦便收回手,稍待戒备的看了看辇车前端,正专心驱车的夏侯婴。 “绛侯,可明白了?” 刻意提高音量发出此问,刘邦便面色阴沉的看向周勃。 见此,周勃自是赶忙一拱手,并未开口,只默然表示领命。 待刘邦缓缓点下头,周勃稍一思虑,不由迟疑道:“如此重任,陛下何不令舞阳侯前去?” 听闻周勃此言,刘邦先是下意识一瞪眼! 待回过身,刘邦才又略带戒备的看了看夏侯婴所在的方向,面色之上,也带上了一分真假难辨的恼怒。 “哼!” “自打娶了吕氏女,樊哙那厮,怕是都分不清自己是姓樊,亦或姓吕了!” 意有所指的一声怒斥,刘邦便朝面前的周勃一摆头,示意周勃即刻出发。 待周勃恭敬退出天子御辇,刘邦思虑良久,缓缓闭上双眼的同时,悠然爆发出一股摄人寒意。 “病了······” “好······” “很好!” 在心中发出一声轻呵,刘邦不由睁开双眼,低下头,望向面前矮几之上,那封尚未写好的诏书。 “韩信重疾缠身,已然命不久矣。” “最好连你梁王彭越,也给朕来一出‘称病不来’,也省的明岁,朕还得跑梁国一遭!” ------------ 第0069章 朝议初体验 “臣等,恭迎家上~” 汉十年秋八月辛卯(二十八),长乐宫,长信殿。 在百官朝臣瞩目之下走入长信殿,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呼~” 说来,今日这场朝议,对刘盈算是头一遭。 ——这是刘盈前生今世加在一起,第一次在刘邦、吕雉二人均不在场的情况下,独自在长乐宫举朝议。 前世,刘盈九年的穿越生涯,第一年在未央宫内的太子宫关禁闭,之后一年也基本在凤凰殿没挪窝。 等刘邦驾崩,刘盈继位为帝,摄政太后吕雉搬去了帝宫长乐,刘盈则留在了后宫未央。 在那七年的皇帝生涯当中,刘盈别说是独自举行朝议了,就连吕雉被召至长乐,到老娘吕雉举行的朝议之上旁听,都算是难得一见的好事。 更多的时候,吕雉则都是以‘天子年幼’为由,将刘盈扔在未央宫‘读书’,自己独自召集朝臣百官,在长乐宫商议朝中大事。 而这一世,亲身经历过去这段时间的‘易储风波’之后,刘盈却有些奇怪的发现:和前世相比,母亲吕雉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更宽和了些? “郑国渠整修一事,力役为首重!” “力役之难即解,余者,如如何整修、何时整修等,皆为粗枝末节。” “吾儿但可独往长乐,及郑国渠整修之末节,只须以少府之意为主,百官朝臣之议为辅,便可。” 回想着清晨,老娘拒绝陪同刘盈参加此次朝议时所说的话,即便对这前所未有的‘太子独举之朝议’感到些许紧张,刘盈也不由心下稍一安。 将心中的紧张情绪稍抚平些,刘盈便一步步走上那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御阶,来带天子刘邦御用的矮榻前,缓缓回过身。 稍一打量殿内众人,刘盈便发现:与往常的朝议相比,今日长信殿内的百官座次,有了些许变化。 在往日,若天子刘邦在长安,那朝议自是文武百官分而对坐于殿内东、西两侧。 天子刘邦则端坐御榻之上,坐北朝南,正对殿内朝臣。 若刘邦不在,百官也依旧是分儿对坐,只是丞相萧何,会坐在御阶中段靠右侧的位置,同样正对朝臣。 ——坐在御阶中段,是为朝议虽由萧何为主,但萧何仍旧为臣; 靠右,则是因汉尚右、尊右;丞相为百官之首,天子不在,便为朝议之最尊。 而今天,天子刘邦不在长安,丞相萧何主朝议,且监国太子刘盈与会的情况下,御榻与朝臣之间的御阶之上,竟多了两处座位。 其中一处,是丞相萧何‘代主朝议’的座位,依旧在御阶中段,依旧正对向百官,只不过不在靠右的位置,而是刻意靠左了些。 另一处,则是和过去,萧何所坐的位置一样,在靠右一些的位置,却又比萧何所坐的御阶中段稍高了些。 见此,刘盈只稍一思虑,便明白过来:那个比萧何稍高一些,且位于右侧的位置,应该就是自己的座位了。 这也正常。 太子即便是‘君’,那也是储君! 就算刘盈身为太子,甚至是理论上执掌朝政的监国太子,在天子刘邦尚在世的情况下,刘盈再如何,也不能坐上那方象征天子权柄的御榻! 对于这种关乎上下尊卑,秩序底线的细节,刘盈自是看得明白。 想明白这一点,刘盈便一板一眼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将上身稍弯曲,对殿内朝臣百官郑重一拜。 待直起身时,刘盈的面容之上,已尽带上了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笑容。 “父皇御驾亲征,令孤代为监国,以主朝中大小事务。” “然孤年齿未满,年不及冠,骤担如此重任,实如履薄冰,惶恐不可自得。”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稍侧过身,对萧何微一拜,才又再度针对向殿内忠臣。 “孤不讳政事,恐乱国之大策;故今日朝议,仍以萧相为主,孤只以为旁听。” “诸公可自如往常,父皇不在、萧相主掌朝政时之朝议,一切如故便是。” 言罢,刘盈不由再一拱手,小心翼翼的御阶顶端走下几阶,来到自己的座位面前,对萧何稍一拱手,才悄然跪坐下来。 听闻此言,萧何不由略显诧异的侧过身。 见刘盈端坐于自己斜后侧,比自己稍高几阶的御阶之上,萧何不由淡雅一笑,起身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有令,臣自不敢不从。” 闻萧何此言,刘盈也只温尔一笑,将面前早就备好的空白竹简摊开,竟真摆出了一副旁听的架势。 见此,殿内朝臣百官纵是对刘盈‘我只是旁听’的说法有所质疑,也终是暗自长舒口气。 殿内原本略显诡异的氛围,也因刘盈谦逊的姿态,而逐渐轻松了一些。 见刘盈不似作伪,果真一副旁听的架势,萧何稍一思虑,便回身面向对内百官。 “陛下临出征之前,已令太子暂为监国,又以整修关中水利之事相托。” “今日朝议,诸公卿曹当就关中水利之整修、缮护一事,畅述己见。” 当萧何以一股几乎刻进气质中的庄重,道出这段开场白,今日这场朝议,便也正式拉开序幕。 只不过,与刘盈预料中,朝臣百官争相出班纳拜有所不同:在萧何道出那段开场白之后,首先从朝臣摆列站出来的,只是一个腰系铜制官印、黑色绶带,秩禄在六百至一千石之间的小官? 刘盈正思虑间,那小官便来到殿中央,对御阶方向的刘盈、萧何二人分别一拱手。 “少府丞臣离,谨拜家上,参拜萧相。” 听闻那小官自报家门,刘盈这才恍然大悟,微点了点头。 少府丞,秩千石,为少府之副,有六人。 行礼过罢,那位自称为‘离’的少府丞之一,便将腰杆挺得笔直,似是要在刘盈面前留个好印象。 见刘盈正面带温笑的看着自己,那少府丞不由暗自一喜,却也没忘记正事。 “关中之水利,多乡野之渠、溪,其缮护整修事,由县官主之便可。” “及关中水利之巨,乃需朝堂共议以修、护者,唯郑国渠一处。” “今家上承陛下之令,以整护关中水利,臣私以为,当以郑国渠为先。” 嘹亮的道出阳城延先前交代的措辞,那少府丞便又一拱手,悄然退回了自己的班列。 而御阶之上,感受着殿内这股颇大些民煮气息的朝议氛围,刘盈面上,也缓缓涌上一抹兴致盎然。 ------------ 第0070章 轻松愉快的氛围 此次朝议的核心议题被确定,殿内朝臣众人也终于一改先前,那副皱眉思索的模样,纷纷拿起笏板,做出欲要出身奏拜的架势。 只不过,看到朝臣百官这般架势,萧何却并未点头表示默认,而是稍侧过身,面带请示之意的望向端坐于侧后方,兴致盎然看着殿内众人的刘盈。 “家上?” 听闻萧何稍压低声量,对自己发出一声轻唤,刘盈面色稍一滞,旋即似是恍然大悟般,从面前的矮几之上拿起兔毫。 “郑~” “国~” “渠~” 在面前竹简上‘低声’默念着写下‘郑国渠’三字,刘盈便满意的点点头,将笔放回原位,才又微笑着抬起头。 “萧相不必事事相问于孤,今日朝议,诸事照旧便是。” 言罢,刘盈不忘面带温笑着对殿内众人又一拱手。 见刘盈这番作态,殿内朝臣百官终是对刘盈‘只是旁听’的自我标榜不再有疑虑,纷纷用试探的目光,侧目望向御阶另一侧的丞相萧何。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稍一思虑,终是面带微笑的对刘盈拱手一还礼,才重新望向殿内朝臣百官。 “既如此,诸公便就郑国渠之整修、缮护之事一议。” 闻言,殿内众人无不淡笑着点了点头,互相观望着,等候起出班奏拜的机会。 而从百官朝臣面上神情就可以看出,今日这场朝议的氛围,是多么令人身心愉悦。 ——今日这场朝议,几乎可以说是自汉开国以来,氛围最为轻松地一次了! 在过去,无论是天子刘邦力主,亦或是丞相萧何所举,朝议都是昏昏沉沉,隐隐让人心悸的诡异氛围。 天子刘邦就不用说了,凡举朝议,那就必是战事,出班奏对的朝臣,也基本都是开国功侯元勋! 凡是天子刘邦所举之朝议,与其说是朝议,倒不如说是军议。 别说是千石左右的小鱼小虾了,哪怕就是没彻侯之爵的九卿、二千石,那也都是只能陪个笑脸,重在参与。 至于丞相萧何所举的朝仪,虽稍好一些,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萧何此人,虽然平日里待人、待物,大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可一旦说起正事,其强势程度丝毫不亚于当今刘邦! 丞相萧何所主之朝议,议题虽大都是内政之事,但与其说是商讨、议论会议,倒不如说是工作安排会议。 萧何往御阶中段的座位一坐,挨个叫出相关九卿、二千石,具体交代一下工作任务,然后问一句‘可还有异议’,朝议也就该结束了。 像今日这般,充分体现民煮,充分采纳百官意见的朝议,无疑也是有汉以来得头一遭。 对此,朝臣百官虽有些诧异,却也并没有感到不自在,反倒是对监国太子刘盈,涌出了一抹不知来由的莫名好感。 ——在朝堂中枢为官,要的不就是这种畅抒己见,指点江山的参与感? 若是连这种参政、议政的机会都没有,那纵是贵为九卿,食禄二千石,和郡县刀笔吏又有什么区别? 如是想着,朝臣百官便环顾一周,彼此交换一番眼神,终还是由一名腰系青色绶带的中年人出身,面单温笑的对上首一拜。 “中郎将臣布,谨拜家上,拜见萧相。” 中年人只此一语,顿时惹得刘盈稍瞪大眼睛,面带好奇的望向殿内,正躬身而立的中年人。 ——中郎将季布! 典故‘一诺千金’的主人公! 在前世,刘盈虽也曾远远见过季布几眼,但却并没能有多少焦急。 毕竟彼时,刘盈只是个傀儡天子,和手握兵权,肩负两宫宫禁之责的中郎将,也着实不好走的太近。 这一世,终于得以近距离一睹历史名人之姿,刘盈自是兴趣满满,看向季布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鼓励。 见此,季布只心下一喜,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客套性质的温笑,望向端坐于御阶中段的萧何。 “丞相以郑国渠整修之事,相问于百官朝臣,然臣私以为,朝中诸公卿曹,多出于草莽,长于军政。” “纵有讳知政务者,于水工之事,恐亦知之无多?” 说着,季布不忘面带歉意的转过身,对两侧的百官朝臣稍一拱手,以表自己并无恶意。 待殿内忠臣面带善意的点点头,季布才又重新正过身,望向上首的萧何。 “既如此,郑国渠整修之法,恐当少府精熟水工之人献策。” “臣等当议者,当乃修渠所需之钱粮、力役者,及抚民、防贼之事。” 听闻此言,纵是对季布此人好感报缺,萧何也不由赞同的点了点头。 就见季布稍直起身,面带笑意的扫视一圈殿内众人,语调轻松道:“故某以为,诸公卿曹所当议者,乃整修郑国渠之钱粮、力役,从何而来。” “于整修郑国渠一事,诸公当可为何事,以为助力。” 言罢,季布便又对上首的刘盈、萧何二人分别一拜,便面带温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不忘对殿内朝臣百官又是一拱手。 看着季布这一番作态,回味着季布口中所言之话语,刘盈不由微笑着点了点头,心下也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还以为中郎将季布,只是个举止豪爽的武人,不曾想,竟连内政参赞之事,也能有如此见解?”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萧何稍一思虑,终是起身对刘盈一拜,才来到御阶中间,正面向百官朝臣。 “中郎将所言,确有理。” “郑国渠整护之方略,恐当少府水工之匠为之。” “吾等当议者,乃各司属衙所能为之事,及郑国渠整修之钱粮、力役,当从何而得。” 说着,萧何便低头稍一沉吟,抬起头时,气质中便猛然迸发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陛下御驾亲征,以伐陈豨不臣,今长安八部校尉,留守长安者只两部。” “故老夫之意:陛下班师之前,备盗贼都尉倍发役卒,以防宵小作乱于长安左近。” “另,中郎将所布于长乐、未央两宫之禁卒守备,亦当倍之!” 听闻萧何此言,季布和身旁一位同样腰系银印、青绶①的官员赶忙起身,对萧何拱手一拜。 “臣等,谨遵萧相之令!” · · · · PS:印绶制度,关系到秦汉官制,但有一点容易混淆:印绶不单单与官职秩禄等级关联,同样也与爵位关联。 目前能查到最权威的资料是《汉书·百官公卿表》中的记载—— 爵位:诸侯王金玺赤绶,彻侯金印紫绶,关内侯银印青绶。 官秩:丞相、太尉位比彻侯,金印紫绶;比二千石以上,银印青绶;比六百石以上,铜印墨(黑)绶;比二百石以上,铜印黄绶。 有个问题需要交代一下:丞相金印紫绶,和彻侯对应,但丞相并不是位比彻侯,而是位比诸侯王。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丞相属于彻侯级干部,但享受诸侯王级别的待遇。 至于文中,九卿大都金印紫绶,不是因为九卿应该金印紫绶,而是因为这个时间点的九卿,大都是彻侯的爵位,所以能金印紫绶;阳城延、叔孙通等没有彻侯爵位的九卿,仍然是银印青绶。 文中中郎将秩比二千石,当银印青绶。 备盗贼都尉算是西汉比较特殊的一个官职,隶属内史,在汉初秩比二千石,职责是长安周边地区治安,也就是‘备盗贼’。 但随着刘汉政权逐步稳定,关中地区的治安水平逐渐恢复正常,备盗贼都尉的作用逐渐下降,在文帝年间,备盗贼都尉降格为千石,景帝降为六百石。 ------------ 第0071章 绝不能插手兵权! 听闻萧何对长安城周边地区治安工作,以及长乐、未央两宫恭敬做下‘加强戒备’的安排,刘盈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刘邦此番率军出征,虽从关中各地抽调了十数万人青壮充军,以及数以十万的运粮民夫,但刘邦大军的核心骨干,还是由右相国郦商、车骑将军靳歙、太尉周勃各自带走的北军两部校尉,共六部校尉,一万二千余人。 此番出征,刘邦大军的人员构成,便大致是这一万两千余北军将士人均官升一级,以作为军官骨干;再以临时从关中征召的十数万青壮为军卒。 而在往常,长安及周边地区的拱卫及防务,便是由北军八部校尉,共计一万六千余人,以及南军六部校尉,共万余人来负责。 其中,南军俱是由丰沛元从子弟组成,算是天子刘邦毋庸置疑的天子亲军! 而北军也不逞多让,其人员构成,皆由关中良家子弟所充,同样是长安中央常设军事力量。 若是单论战斗力,人数更多,且兵源更充足的北军,甚至比刘邦的元从亲军——南军,都还要稍胜一筹。 通常情况下,南军作为天子亲军,都是由卫尉直接指挥,以负责长乐、未央两宫的宫廷拱卫。 而北军作为关中子弟兵,则是由负责关中,主要是长安及周边地区治安的中尉统辖,负责守卫长安及附近地区。 除了南、北两军这两只精锐武装力量,自然也有负责日常巡逻、维护治安的准武装力量。 如中郎将季布麾下,那支不足千人的中郎队伍,便大都是自天子各地选拔而来,皆为战功赫赫,且极具潜力的青年将官。 通常情况下,中郎们在都城长安的主要工作,是长安、未央两宫宫门的守卫,以及在未来,长安城建成之后,负责长安各处城门的守卫。 至于备盗贼都尉,顾名思义,是朝堂专门针对长安及周边地区的治安工作,而设立的专职属衙。 简单来说就是:备盗贼都尉、中郎将二人,皆属中尉管辖。 其中,中尉亲掌北军,拱卫长安城; 中郎将掌中郎,负责皇宫宫门守卫; 而备盗贼都尉掌数千‘缉盗’役卒,负责长安城内日常的治安巡逻,以及对周边地区的匪盗、流寇进行围剿。 想明白这些,再看萧何针对中郎将、备盗贼都尉的安排,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负责拱卫长安城的北军八部校尉,被天子刘邦带走了足足六部! 作为天子亲军,负责拱卫长乐、未央两宫的南军六部校尉,也被带走了将近三分之一,以作为天子刘邦的亲卫队。 这也使得朝堂中枢在长安,及长安周边地区的防备力量,一下降低了一半以上! 在这种情况下,令中郎将加强长乐、未央两宫的守备力量,让被盗贼都尉加强长安地区的治安力度,自也就是题中应有之理了。 至于这件事,萧何为什么要亲自安排,而不是让太子刘盈安排,那就更容易理解了。 ——对于监国太子刘盈而言,在天子刘邦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里,最不能插手的东西,就是兵权! 哪怕刘盈在朝中安插党羽,肆意任免公卿百官,亦或是动用少府内帑的自愿,都还勉强有辩解的余地。 可若是天子刘邦一走,刘盈就着急忙慌要执掌长安地区的兵权,那作为丞相的萧何,也免不得要动用开国第一相的特权,替刘邦管教管教‘密谋不轨’的太子了! 而今日,刘盈特意摆出一副‘我只旁听’的架势,显然是让萧何放下了心中那一抹淡淡的忧虑。 萧何自是看得明白,刘盈那副‘你们商量就行,我就看看不说话’的姿态,并不是针对即将进行的关中水利,即郑国渠的整修工作,而是针对天子刘邦离京之后,长安及周围地区的守卫工作。 刘盈摆出这副‘该管的我管,不该管的不管’的态度,萧何自也乐得出身,将关于‘兵权’这种稍有些敏感,刘盈不便插手的调动安排妥当。 而刘盈今日这一番表现,无疑是让萧何对刘盈的评价,在悄然无息间又上了一个台阶。 “久居皇后身侧,太子可真是······” “愈发老练啊~” 心中稍发出一声赞叹,萧何便回过身,重新面对朝臣百官。 “除备盗贼都尉、中郎将二属,其余诸司、衙,亦当恪守本分;不可因陛下离京,而心生懈怠!” 萧何面带郑重的吩咐,自是惹得殿内百官纷纷起身,齐齐拱手一拜。 “喏。” “臣等必各司其职,恪守本分······” 至此,萧何在今日朝议中的任务便大体完成。 对殿内百官稍一点头,示意众人回位,萧何便再度回过身,对刘盈拱手一拜。 “及郑国渠整修所需之力役、钱粮一事,家上前日同臣、少府已有所商。” “莫如,家上亲言之于诸公卿曹?” 闻言,刘盈面带温笑的起身,对萧何拱手一回礼。 “辛劳萧相。” 说着,刘盈由侧过身,正对向殿内朝臣百官,又一拱手。 “既如此,孤便试言。” “若孤所言有不妥,诸公皆可直指孤言之弊,孤自当兼听而采之。” 见刘盈这番谦逊有礼的作态,殿内众人自是连连拱手,口称不敢。 就见刘盈稍一沉吟,便直起身,郎朗道出自己心中所想。 “郑国渠者,乃渭北水利之根本,更关乎泾水以东、洛水以西之田亩十数万顷灌溉事。” “然自秦二世元年,郑国渠便久未得缮护,至今,已有十数载。” “渠之南北,的田亩十数万顷;然其米粮之产出,竟自二世元年之亩产五石,至今岁秋收,只亩产三石有余。”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稍昂起头,对最先出身的那位少府丞微一点头。 “孤亦以为,关中水利整修、缮护事,首当其冲者,便乃郑国渠!” 铿锵有力的道出自己的观点,刘盈稍一止话头,望向朝班左侧,端坐于最靠前位置的少府阳城延。 “还请少府言于诸公:郑国渠之整修、疏塞事,当需钱粮几许,力役几何?” ------------ 第0072章 计划之外的变数 “禀家上、萧相。” 就见阳城延悠然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就准备好的竹简,慢条斯理的摊开来。 “郑国渠,修于秦王政元年,至王政十年毕。” “渠首自泾水分于谷口对岸,沿三原、富平直流向东,过莲勺,于重泉北十里处汇入洛水。” “渠长共三百一十七里,原顶宽十五丈,底九丈。” 说到这里,阳城延便将手中竹简合拢,面带稍显凝重的抬起头。 “然近年,郑国渠之水累年渐少;沿岸郡县、农户欲疏渠,而不知如何为之,只得拓宽渠之道。” “故今,郑国渠顶宽近二十丈,底宽,更几近十六丈······” 听闻阳城延这番介绍,刘盈的面色也不由稍沉了下来。 阳城延所说的‘郡县农户欲疏渠,而不知如何为之’,其实就是百姓看着郑国渠之水越来越少,心里着急,想做些什么,却又好心帮了倒忙。 盖因为水渠的宽度,会直接影响到水流的流速,和对某些浅洼渠段的冲击能力。 就拿郑国渠来说:原本郑国渠底宽九丈,水流湍急,即便是某些渠段被淤泥、垃圾所堵塞,郑国渠所具有的水量和水压,也有通过水流冲击,从而疏通阻塞河段的能力。 但如今渠道拓宽,水流就变得迟缓,原本可以被水流冲开的阻塞段,也就不再能被郑国渠‘自动冲通’。 再加上水流变缓,使得水中的泥沙更容易沉淀,就更加剧了郑国渠下游的阻塞。 就这样,郑国渠每年都更堵一些,又被百姓每年拓宽一些; 反过来,渠道的拓宽,又使得郑国渠因水流减缓而越来越堵。 恶性循环之下,郑国渠便也成了如今这般,明明存在,却又几乎失去效用的模样。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阳城延缓缓直起身,望向御阶中段的萧何。 “此番,家上奉陛下之令,以整修关中水利;而关中水利,由尤以郑国渠为先。” “如此,郑国渠之整护,便不单需疏通堵塞之处,还当填土于渠内两侧,以减其宽。” 听闻此言,刘盈原本还算轻松地面色终是一沉,流露出了些许凝重。 ——先前,刘盈得出‘五万人,三个月’的力役人数和工期,只考虑到了河道疏通,却并没有将填土减款这一项算进去! 思量着,刘盈便面色凝重的抬起头,望向少府卿阳城延。 “还请少府直言。” “若欲使郑国渠疏塞、减宽,需力役几何,又需耗时多久?” 闻言,阳城延面上顿露难色,纠结沉吟片刻,终还是拱手一拜。 “禀家上。” “若只疏塞,当需力役四万,劳二月;然加渠道减宽事,恐当倍之······” “且今,秋八月已近末,不数日,便入秋九月。” “以往年之例,郑国渠之水结冻,多为十月中、下旬;距今不过月半。” 说到这里,阳城延终是长叹一口气,给出了自己的最终结论。 “故郑国渠整修事,若欲于今冬内毕,当速断流于渠首,驱力役六万以挖渠内阻塞之泥。” “若不如此,待关中初雪,郑国渠结冻,渠底皆为冻土之时,恐纵力役十万,亦难以尽毕渠道疏通事······” 听到这里,刘盈心中的轻松惬意尽数消失,面色也终是凝重起来。 阳城延话里的意思,刘盈自然听得明白。 如今秋收已过,距离凛冬,只剩下大概40-50天的时间。 若想在郑国渠冰封,底部泥沙结为冻土之前,完成对淤塞部分的挖掘清理,则必须立刻马上从郑国渠上游阻断水流,并立即开始挖掘渠底淤积的泥沙。 只是这样一来,要想从现在到冬天来临之前,这4、50天内完成郑国渠淤塞部分的挖掘清理,就需要至少六万人,才能保证完成。 “六万······” 轻轻一声呢喃,刘盈便稍一抿嘴唇,语带凝重的望向阳城延。 “少府之意,乃郑国渠疏通之事,当于冬至前尽毕;然渠道减宽一事,可暂不急?” 闻言,阳城延只微微点了点头。 “待冬至,渠底湿泥,便当立为冻土,挖之极为废力,故务当于初冬未至而尽毕!” “及填土于渠道以减宽一事,于冬至之后亦可······” “需力役几何?!” 话音未落,就见刘盈急忙又是一追问,阳城延只稍一沉吟。 “填土二十日,夯实二十日······” 心中稍一盘算,阳城延便暗自点点头,旋即稍一拱手:“亦六万,劳月余即可。” 听到这里,刘盈心中稍松了口气,面色沉凝之色也稍缓和下来。 “六万人,三个多月······” 和刘盈先前‘五万人,三个月’的预测相比,只是多了一万人。 虽然还在可接受范围之内,但刘盈心中,还是没有太过放松。 ——先前,刘盈得出‘五万人,三个月’的预测,是按最高标准算的! 即:最多不超过五万人,最长不超过三个月。 而阳城延口中的‘六万人,三个多月’,显然是以最乐观的情况估算。 即:最少要六万人,最短要三个月以上。 想到这里,刘盈面上神情虽不算沉凝,却也是满带着郑重。 心绪沉重之下,刘盈便也顾不上‘谦逊’,只对萧何一拜,便来到了御阶中央。 “此番,郑国渠整修一事,当需力役六万,劳三月余,方得以成行。” “然父皇御驾亲征,发民青壮、乡勇几逾数十万。” “故孤之意,不可再征劳役于关中,以加民之疲苦。” 说着,刘盈便稍侧过身,望向阳城延:“前日,孤令少府清查少府城旦、鬼薪、隶臣等官奴。” “不知少府可曾查明?” 听闻此问,阳城延自是赶忙一拱手,旋即从怀中取出另外一卷竹简,并将其摊开。 “禀家上。” “今少府得官奴,城旦七千四百九十一,鬼薪三千一百三十六,隶臣万五千六百二十五,共男奴二万六千二百五十二人。” “除长陵筑建所需之官奴,另加之以白粲、隶妾,当有三万二千······” 闻言,刘盈只微微一点头,再度望向殿内百官时,嘴角不由涌上一抹令人心生戒备的‘温暖’笑意。 ------------ 第0073章 我反正没脸要 “郑国渠整修所需之力役六万,便由少府出官奴三万!” 以不容置喙的语调做下吩咐,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难得一见的带上了些许强势!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自是赶忙低头拱手,拜喏应是。 见此,刘盈稍敛回目光中的锐利,望向殿内百官时,神情重新带上了些许怪异的温和。 “及余三万,孤意,出少府内帑钱,以求朝中诸公出家中私奴,与力郑国渠之整护事。” 温颜道出这句话,刘盈不由淡而一笑,旋即向东方摇一拱手。 “孤今岁十四,为储更已五载有余。” “此番,父皇信重于孤,以行太子监国事,更以关中水利整护事相托!” “孤得父皇信重,实不敢于郑国渠一事之上稍有差池。” 说着,刘盈不由稍整衣冠,对殿内众人郑重一拜。 “此番,还赖诸公相助,诸公之仁义,孤必当铭记于心!” 见刘盈郑重其事的一拱手,殿内百官赶忙起身,齐齐弯腰拱手。 “家上万莫如此,臣等实不敢受之!” “郑国渠整护一事,本就乃利国利民之事,臣等更受陛下知遇之恩,方得今日。” “纵家上不问,臣等亦当倾尽所有,以全郑国渠整护之事······” 看着殿内百官朝臣争相出身奏拜,刘盈不由满带感激的一笑,又是一拱手。 “孤,在此谢过诸公大义!” 言罢,不等刘盈直起身,却闻某处偏僻的角落,传出一声略有些不合时宜的嘀咕。 待看清那人面目,刘盈不由面色一僵,旋即强笑稍昂起头。 “汁方侯,可是另有高见?” 刘盈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纷纷侧目,望向那道略显臃肿的身影。 见此,被刘盈称呼为‘汁方侯’的老者不由赶忙起身,呼哧呼哧来到殿中央。 “汁方侯臣齿,拜见家上~” 略有些费力的一拱手,雍齿不由稍直起身,调整一番错乱的鼻息,才略有些孤疑的望向刘盈。 “家上欲使臣等出私奴,以作整修郑国渠之力役,臣等食汉之爵禄,自当全力以襄助。” “然臣方听闻家上言:出少府内帑钱?” 说着,雍齿便做出一副好似真的很疑惑地模样,对刘盈又一拱手。 “臣等出私奴,自当亦出役奴所需之粮米,不知家上言‘出少府内帑钱’,乃何意?”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望向雍齿的目光中,嗡时带上了深深地鄙夷。 “蠢货!” “合该为陛下污封以为汁方侯!” 感受着朝臣百官毫不掩饰的鄙夷,刘盈不由暗自一笑。 长安朝臣百官,虽说最精英者,大半都已随刘邦出征,但留下的人,也并非都是短视之辈。 毕竟再怎么说,如今可还是将星璀璨,名臣遍地,巨擘不知凡几的开国初! 此时跪坐于殿内的这百十来号朝臣,虽比不上留守长安的丞相萧何,以及随刘邦出征的靳歙、郦商、周勃等元勋功侯,但也并非是这些人不够强。 而是萧何、靳歙、郦商等人太耀眼,对比之下,才显得其他人稍有些普通。 可即便如此,此时端坐于殿内的百官功侯,但凡千石以上者,放在往后随便一个时代,都足以担任国之相宰! 就说此时,西席朝臣班列,紧贴着少府阳城延、典客薛欧身后坐着的,便是丞相萧何的副手:计相北平侯张苍! 东席的功侯班列,也不乏安国侯王陵这样功勋卓著,即便在整个功侯元勋群体中,都受人敬仰的元勋功侯。 除去这些巨擘,以及中郎将季布这样的新生代,与会的千石、六百石的官员当中,也有不少能力不俗,天资上架,只稍欠缺政治资历的年轻一代。 如此高质量的官僚群体,如何看出此时的状况? ——要知道天子刘邦意欲易储,才不过是个把月前的事! 而此次,刘盈得到这份名为‘太子监国’的大考,整修郑国渠,便是整张试卷中唯一的大题! 这件事办好了,刘盈储君之位的最后一丝隐患,便将彻底被消除! 此时帮助刘盈完成郑国渠的整护工作,除了卖刘盈一个天大的人情,为自己的履历浓墨重彩的添上一笔‘与修郑国渠’之外,更是能在刘盈心中,留下一个‘这人不错’的好印象! 和‘在太子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让太子承自己一个人情’的机会相比,奴隶算什么? 别说出奴隶去充当力役了,就算是送出去的奴隶全都被用死,这笔投资也绝对值得! 结果雍齿可倒好,对这层深意视若无睹不说,竟还隐晦的问起报酬? “一俟宫车晏驾,汁方侯一族,恐当绝矣······” 暗自为雍齿一族做出‘死期不远’的预测,百官众臣便纷纷低下头,不愿再看雍齿一眼。 ——和这样的蠢货同为朝臣,百官朝臣无一不觉得丢人! 与殿内朝臣相比,刘盈则相对淡定一些。 片刻之内便调整好面容,刘盈便温笑着望向雍齿。 “孤求助于诸公,自不能凭空口。” 言罢,刘盈便稍昂起头,温笑着望向殿内百官。 “此番,出私奴以整修郑国渠一事,凡朝中公卿百官,每出奴一人,皆酬之以每日百钱!” 果不其然,听到刘盈此语,雍齿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正要躬身拜喏,认领‘出奴得酬’的名额,就见刘盈身侧,一道面色阴冷的身影拔地而起。 就见萧何略带警告的瞪了雍齿一眼,便从御阶之上走下,回过身,面带谦恭的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欲以朝臣功侯家中私奴充力役,便无须征劳役于民,此诚仁善之举!” “臣谨为百官贺,为天下贺······” 听闻萧何此言,百官朝臣面上不由纷纷流露出‘该当如是’的神情,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对刘盈齐齐一拜。 “家上仁义爱民,臣等谨为天下贺~” 听闻此言,刘盈心下不由一紧! 百般思虑过后,刘盈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坦然接受朝臣百官的行礼,旋即稍一拱手,以做回礼。 如果只是个皇子,那刘盈得到这等赞扬,确实多少有些犯忌讳。 但刘盈觉得,作为太子储君,作为刘汉社稷未来的接班人,一个‘为天下贺’的赞美,自己还是受得起的。 待朝臣百官再度坐回座位,萧何不由再面色一正,对刘盈郑重一拜。 “臣蒙陛下信重,任之以为丞相,身百官之首,更食邑万户、禄万石,当率公卿、百官先。” “臣愿尽出家中壮年男奴百二十人,以充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 言罢,萧何稍直起身,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示好。 “及家上欲以少府内帑钱为酬······” 故作迟疑的拖一个长音,萧何便面带羞愧的摇了摇头。 “农为国本,更乃黎庶安身立命之根本、大军征讨于外之命脉!” “然臣身以为汉相,奉陛下令以掌关中事务,却使郑国渠塞堵近十载,无以灌溉田亩,致使关中田产累年递降·····” “臣更受陛下隆恩,食酂县之邑万户,丞相之禄万石,纵为奴十世,亦不能还陛下恩德之十一······” 面带悲愤到道出自己的‘罪状’,萧何便满是决然的一拱手。 “郑国渠之整修,臣自当倾家中私奴、钱金以为助!” “然家上欲以钱为酬······” “恕臣万死,亦不敢受也!!!” ------------ 第0074章 认领名额 俯视向御阶下,正面带悲痛的做着‘自我检讨’的萧何,刘盈纵是对‘萧何会配合自己,给百官做表率’一事有所预料,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不由涌上一抹敬重。 萧何对自己的示好,刘盈自然看得出来。 但刘盈也同样看得出:萧何所做出的这一番‘检讨’,绝对不是说出来装装样子! 丞相萧何,是真的觉得郑国渠累年失修一事,自己要负有很大责任! 且先不提这些年,连都城长安都没钱修的汉室中央,能对郑国渠的修缮维护提供多大的帮助,也不论萧何究竟应不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光是萧何这一副‘不管应不应该负责,这锅我都主动背’的担当,就足以让刘盈暂时放下所有的筹谋、作态,对萧何满带崇敬的一拜! “丞相国之柱石,不愧为百官之首,开国第一侯!” 毫不吝啬的道出称赞称赞,刘盈不由将双手背负于身后,面上也涌上一抹唏嘘。 “然孤以为,郑国渠年久失修,恐非为丞相之责。” “自姬周末,天下诸侯分以数百家,及秦前天下七分;后秦一统寰宇,又二世而亡······” “秦灭,更先有项羽鱼肉生民,后又异姓诸侯为乱关东。” “天下战火纷纭上百年,实可谓生灵涂炭,百废待兴。” “父皇应天之道,立汉国祚,赐民田爵,更许民以休养生息;然异姓诸侯作乱关东,致使战火、纷争仍不绝于天下。” 说到这里,刘盈便悠然一声长叹,旋即面带赞赏的望向萧何,唯一点头。 “往近十载,萧相力主关中大小事务,更肩大军征战所需粮饷、军械之筹措。” “国库、内帑空虚,萧相得以全输粮草于父皇,已实属不易;纵郑国渠年久失修,亦乃无奈之举······”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时,那满带着真挚、敬重的目光,萧何只觉心下一暖。 可即便如此,萧何还是略带自愧的低下头,对刘盈微一拱手,却并未再言语。 而在刘盈看不到的角度,看着刘盈、萧何二人之间的互动,殿内众人无不在心下连连点头,将赞赏的目光,投向那道屹立于御阶之上,身形还仍显得有些瘦弱的身影。 “较之于陛下,家上似更长于仁厚,无待臣以严苛?” 暗自将刘盈和天子刘邦做一番比较,众人无不面带认可的点了点头。 ——且不论刘盈比之乃父如何,光是对萧何的这一番敬重、宽仁,便足以让殿内百官从刘盈身上,看出仁厚之君的雏形! 对于百官朝臣面上赞赏之色,刘盈却似是毫无知觉,只微笑着走下御阶,将萧何扶回御阶中段的座位,安抚着让萧何坐下来,才又来到御阶中央。 “萧相身以为百官先,愿出私奴百二十人,更勿受孤所酬之钱。” “然萧相不受酬钱,乃高风亮节,诸公不必如此。” 面色如常的道出这句话,刘盈便稍清了清嗓。 “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孤虽不敢以‘君子’自榜,然亦愿效君子之所为。” “凡朝臣百官,每出家中私奴一人,劳于郑国渠一日,便酬以百钱!” 重新强调一番自己并没有‘白嫖免费劳动力’的意图,刘盈又温笑着侧过头,望向西席首位的阳城延。 “待朝议毕,朝臣百官凡愿出私奴者,皆当携奴至少府,以换得酬钱。” “还劳少府立一册,以录百官功侯所献之私奴几何。” 言罢,刘盈重新抬起头,望向殿内百官时,面上又稍带上了些许感激。 “待父皇班师,孤当以此‘忠臣册’为献,以带诸公,请功于父皇当面!” 言罢,刘盈对殿内百官又是唯一拱手,才淡笑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而汁方侯雍齿,也在殿内百官不屑一顾的侧目之下,悻悻回到那片专属于自己的角落。 殿内静默片刻,殿内朝臣百官的心中,不由出现了另一个疑惑。 ——此番整修郑国渠,需要力役六万人;除去刘盈强制少府认领的三万个名额,也还要三万人! 朝臣百官、功侯贵戚们的私奴,能凑够这三万人吗?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纷纷望向端坐于御阶中段,面上仍带着些许自愧之色的萧何。 作为百官之首,萧何已经认领了一百二十人的名额,其实也算是为其余众臣,给出了一个参考。 作为丞相的萧何出一百二十人,那凡是食邑在五千户以上的功侯贵勋,便都该当出百人左右。 但这并不意味着殿内这百十来号朝臣,都能拿出百人左右的奴隶! 萧何拿出的一百二十的家奴,那是人家食邑酂县万户,一年光是租税,就能收上来起码二十万石粟米! 有这些租税产出,萧何才能眼睛都不眨的养几百个家奴,且丝毫没有压力。 若是萧何没有那万户食邑? ——丞相虽号称食禄万石,可实际上,年俸禄才不过四千石! 按照每人每年二十石以上的口粮消耗,以及几乎相同价值的衣物等消耗,萧何即便是将自己的丞相俸禄全拿来蓄奴,也顶多能养得起一百个奴隶。 这样说来,殿内朝臣百官,有封国食邑的,才应该以萧何作为参考。 如萧何食邑万户,出奴百二十,那食邑五千户的侯爵,就起码要出个六十人左右。 至于没有封国,只靠着俸禄过活的官员······ 感受到那一道道望向自己的目光,阳城延不由稍有些疑惑地回过头。 待面上涌上一抹了然,阳城延便微一点头,直起身,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 稍拜喏一声,待刘盈望向自己,阳城延才略有羞涩的一笑。 “臣蒙陛下知遇之恩,身九卿之贵,本当出奴百人······”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面色不由纷纷一紧! 就见阳城延将话头一转:“然臣无萧相之万户食邑,只食九卿之禄二千石,家赀微薄,实无百奴······” 闻言,殿内百官才不由纷纷松;呃口气,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带上了些许幽怨。 ——阳少府,咱说话,能别大喘气儿不? 吓死人算谁的!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无妨。” “少府及力所能便是。” 就见阳城延面带感激的一拱手,便道:“如此,臣便尽出家中,年十五上之男奴,共十七人······” ------------ 第0075章 人还是不够啊? 听到阳城延道出自己的认领数,殿内百官不由纷纷望向刘盈。 确定刘盈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喜的神色,并对阳城延拱手以拜谢,百官才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这下,没有封国,只有官职的人,也有了可以参考的标准。 ——阳城延位列九卿,秩中二千石,年实得二千一百六十石。 阳城延中二千石,出奴十七人,那没有封国的官员,二千石、比二千级别,就不能和阳城延差太多,出十五人左右,应该最为妥当。 千石则直接减半,有能力的出个八到十人,没能力的出个六、七人,也就够了。 至于六百石乃至四百石以下,都根据自己的情况,出几个人以表明态度,便也足矣。 对于如此合理的认领比例,殿内百官自然是欣然接受。 ——能入朝为官的,谁家还没三五个私奴? 要知道即便是如今的汉室,也依旧有‘家赀不足十万者,不得为官’的硬性标准! 即便是‘家赀十万’,也只是当官的最低标准! 具体到能跻身朝堂,出现在今日朝议之上的官员,别说拿三五个奴隶出来,去做几个月劳役了,即便是送三五个奴隶给刘盈,也顶多就是咬咬牙的事儿。 暗自盘算着自己应该出多少私奴,大致得出相应的数量后,殿内众人目光中,再度涌现出些许疑惑。 还是先前那个问题。 ——按照萧何、阳城延二人分别为功侯、朝臣做出的参考,光靠功侯和朝臣,根本凑不够三万人! 要知道至今为止,汉室敕封的所有彻侯,其食邑加在一起,总共就二十多万户! 按萧何亲身做出‘每食邑万户,出奴百二十’的标准为参照,就算那些已经随军出征的功侯,都由家中子侄认领名额,整个功侯勋贵阶级,也只能认领二千五百个名额左右。 至于官员,那就更别提了。 ——阳城延身为九卿,秩禄中二千石,也才出十七人而已! 按照这个标准,就算整个长安所有的官员,都按照官职认领名额,也顶多能认领一千多。 这样算下来,功侯、官员加在一起,也就能凑出来将将不到四千人,刚好是力役缺口——二万八千人的七分之一······ “这······” 面色孤疑的抬起头,朝臣百官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不由隐隐带上了些许祈求。 “除家中私奴,怕是还要出家中钱、金······” “也不知要出多少······” 暗自思虑着,殿内百官不由稍带决然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却仍不见丝毫不满。 若是因别的事,要功侯百官平白无故出钱、出人,那自然是在异想天开。 但这一次,情况显然有所不同。 ——出家中私奴,甚至出钱、粮修整郑国渠,非但能为众人赢得名望、政望,最为关键的是:能得到投资太子刘盈的机会! 并且还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性质的投资! 而古往今来,从龙与立之功,可都是回报率最高,回报最大的投资······ 如是想着,殿内百官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决绝。 ——家上说吧! ——只要不是伤筋动骨,那割点肉,俺咬咬牙也割了! 不知有没有看出百官面上的决绝,刘盈只没由来一笑,便面色淡然的望向阳城延。 “还有一事,朕欲相问于少府。” “方才,听闻少府之言,郑国渠之阻塞,似是因泥沙堆积?” “及沿岸郡县、民拓宽渠道,则水流愈缓,使泥沙堆积更甚?” 见刘盈莫名问出发出一问,殿内众人纵是对水工之事知解无多,也不由纷纷侧过头,望向少府阳城延。 闻言,阳城延唯一点头,就见刘盈终是面带疑惑的又是一问。 “有一处,孤甚不解。” “郑国渠之水,乃自泾水引入。” “前些年,孤曾亲至泾水,见泾之水虽不至清澈见底之地,亦不怎见泥沙。” “敢请少府教之:阻塞郑国渠之泥沙,乃自何而来?” 说到这里,刘盈眉角不由一皱。 “莫不有乱臣贼子藏于关中,暗行毁渠之事,或投泥沙、土尘于郑国渠,以阻塞其道?” 见刘盈片刻之间,便已有些狠厉起来的目光,阳城延不由赶忙一拱手。 “非如此,实非如此······” 待刘盈目光中的狠厉稍却,重新变回先前那副稍带些疑惑地模样,阳城延才微松一口气。 “家上即问,臣自当知无不言。” “郑国渠之水,乃引自泾水,本确无多泥沙。” “及阻塞郑国渠之泥沙,则多自郑国渠之上游,水流湍急之处顺水而下,至下游水流迟缓之处沉底。” 说着,阳城延不由稍清清嗓:“家上当知:水,往低处流。” “凡水渠,皆上游势高,而下游低;纵郑国渠,亦本如此。” “然往多年,郑国渠无得修缮,上游之高处,渠底之土多为水冲而走,便愈低。” “下游本低,又得上游所来之泥沙堆积,则愈高。” “此消彼长多年,上游之高处愈低,下游之低处愈高,上下游高低之差愈近,水流便愈缓。” “水流愈缓,则下游堆积之泥沙愈多,加之渠道为地方官吏所拓宽,更使郑国渠之水愈缓,其阻塞更甚。” 说到这里,阳城延生怕刘盈听不懂般,又补充道:“便以此番,家上整修郑国渠为例。” “若掘渠底之淤泥,渠上游,但无需掘,恐还当填土数尺。” “然至下游,恐当下掘丈八之深······” 听着阳城延的解释,刘盈纵是对此间事了然于胸,也不由佯装出一副纠结不已的表情。 “上游之土,为水卷至下游,而阻河道······” 略有些刻意的‘自语’一声,刘盈不由再次望向阳城延。 “此事,无解局之法?” 闻言,阳城延只面色无奈的摇了摇头。 “别无他法。” “只得每岁勤掘下游之淤泥,每三岁填土于上游。” 听闻阳城延道出‘别无他法’这几个字,刘盈的嘴角,终于涌上一抹微不可见的笑容。 ——阴谋得逞的笑容! ------------ 第0076章 固上游之土 “岁岁掘下游之淤泥,三岁填上游之渠底······” 轻声呢喃着,刘盈不由微摇了摇头。 见刘盈这幅神情,阳城延也明白过来:郑国渠的修护工作,太子怕是想一劳永逸。 “唉······” “但求太子莫乖张过甚呐······” 暗自腹诽一番,阳城延便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忧虑。 纵观千古,凡涉及水利之事,都从来没有和‘一劳永逸’这个词沾过边。 从远古时期的‘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以治大河之泛滥’,到过往千百年,无数令人崇敬的治水先贤,都将一个不容置疑的现实,摆在了后世人面前。 ——治水,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代人的事! 就说千百年前,被上古圣君大禹所‘驯服’的大河,可曾在那之后长久臣服? 没有! 非但没有,反而是极具规律性的每百数十年,就会发生一次大规模的决口、改道! 且不说大河,就说乡间村道那些深不过及膝,宽不过三尺的小沟小渠,不也要每年清理淤泥? 所以在阳城延看来,无论是大河那样的鬼斧神工,亦或是郑国渠这样的人造水利,都和每一条河流、沟渠一样,需要每隔一段时间维护、修整。 若不然,就会像如今的郑国渠一样。 ——长年累月不维护、修缮的恶果,最终必然需要庞大到朝堂中枢都要下场的力量,才有可能得以化解。 但对于‘一劳永逸不可取’这一点,刘盈似乎有着不同的看法。 “嗯······” 稍一沉吟,刘盈便憨笑着望向阳城延,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孤还有一问。” 闻言,阳城延纵是在心中摇头不止,面上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就见刘盈稍一措辞,便稍有些心虚道:“少府方才言,阻塞下游之泥沙,皆自上游顺流而下?” “既如此,孤且试言。” “——若寻得一法,以固郑国渠上游之土,岂不就可使上游之土无以顺流而下?” “上游之土得固,便无阻塞下游之泥沙?”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先是下意识摇摇头。 待回过味来,面色不由一滞! “家上从何得知水工之事?!” 心中发出一声惊呼,阳城延不由稍瞪大眼睛,目光中分明写着不敢置信! 刘盈对水工之事的了解,显然有些出乎阳城延的预料。 其实,不止阳城延,恐怕在每一个朝臣官员心中,都不同程度的持有‘肉食者鄙’的观念。 别说是皇子了,便是高门家的子弟,在刘盈这般年纪,能知道水渠是什么,长啥样,有啥用,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即便刘盈身为太子,阳城延也从没指望能从刘盈口中,得到关于郑国渠整修工作的可行方案。 能把钱、粮凑齐,并给够苦力,剩下的事,少府就能搞定! 但当刘盈说出‘把上游的土固定住,下游就不会阻塞’的看法时,阳城延对刘盈的态度,不由悄然发生了转变。 “此番,为整修郑国渠,太子怕是下了大功夫······” 想明白这一点,阳城延也不由悄悄收起目光中,那抹若隐若现的对‘外行’的轻视,稍有些郑重的望向刘盈。 “家上所言,确直击要害!” “凡大江、大流,欲使其下游勿因阻塞而决口,最佳之策,便使其上游之土得固!” 满带赞赏的对刘盈微一点头,阳城延便继续道:“大江大河,欲固其上游之土,便当于沿岸种下长根、深根,且赖水甚多之树。” “此等长根,深根,且多赖水之树,便多为水工称之曰:固土之木。” “以此等固土之木种于江、河上游,树之深根便可固沿岸之土,以缓下游泥沙之阻。”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又稍叹一口气。 “然郑国渠,终不过长三百余里、低宽不足十丈之小渠。” “于其上游种固土之木,且不谈其木长成,乃需数十载;纵长成,恐亦于事多无补······” 言罢,阳城延终是对刘盈一拜,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亲近。 “家上有如此之心,臣幸甚。” “然固江、河、水渠上游之土,乃以往千百年,水工之士所难解之事,其中,又尤以水渠,更堪称无解之难!” “家上欲固郑国渠上游之土······” 沉吟片刻,阳城延终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纵观天下,恐亦无此等良计。” 听闻阳城延这一番专业性稍有些强的解读,殿内百官百官不由纷纷陷入思考。 待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很能理解‘固土之木’这个词,众人又纷纷放弃思考。 片刻之后,众人又不由抬起头,将满带赞赏的目光,毫不吝啬的撒向刘盈。 虽然对‘固土之木’这个概念不是很能理解,但阳城延所说的大部分话,众人也都能大概听懂。 对于刘盈所言,众人自也是基本明白。 虽然不知道刘盈的这个提议,在‘水工’这个圈子里算怎样程度的认知,但众人也不难看出:太子刘盈,并非是众人刻板印象中,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 为了整修郑国渠,刘盈此番,应该也是下了大功夫,学了不少东西! 且先不提学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光是这份‘我虽然不懂,但我可以学’的态度,就不知甩了同龄人多少条街! 而今天,当刘盈展现出一个对臣子宽和,对事务专注,待人谦逊,又愿意学习的太子形象时,殿内这上百功侯朝臣,无一不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正当众臣盘算着,要不要出身打个圆场,告诉刘盈‘你做得很好了,但这个事确实没办法’的时候,却见御阶上的刘盈,仍旧不死心的摇了摇头。 “不对。” “固土之法,不单只树根一项!” 刘盈没由来的一声自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面带疑惑的抬起头。 “家上,似是有些偏执了吧?” 不等众人回过身,便见刘盈从座位上猛地起身,在殿内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注视下,满是严肃的看向阳城延。 “郑国渠上游之土,若以重物压之,莫不可得固?” ------------ 第0077章 还不够好 刘盈只此短短十数字,便使得阳城延嗡然瞪大了双眼! 看着阳城延稍带些惊诧,又隐隐有些捉摸不定,明显在快速思考的神情,刘盈不由暗自一笑。 ——固定河流上游的土,对前世只是个寒门子弟的刘盈而言,似乎是有些遥不可及。 但好强不巧的是:第一世,刘盈在十八岁大考之前,都和父母双亲,住在大西北的乡下······ 刘盈还清楚的记得,在儿时,村里还仍旧保留有类似‘徭役’的制度,也就是每年农闲之时,每户农家都要派出壮男一人,参加义务劳动。 偶有些时候,是道路的挖掘、铺设; 但在水资源奇缺,又因为贫穷而极度重视农业的大西北,更多的时候,徭役都是乡间小渠的挖掘。 那一世,年满十五岁之后,刘盈便不忍让年迈的老父,和负有轻微残疾的长兄去服徭役,便开始为家中,承担起了这一项责任。 而从刘盈十五岁开始,一直到刘盈大考之后的十八岁,前后四年,每年秋后,刘盈代表自家参加的徭役,都是挖掘、建造水渠! 后世的大西北干燥、炎热,水资源奇缺无比,所以在对水渠的挖掘、建造过程中,对于‘防渗水’这一项,有着十分严苛的要求。 与此同时,当时的大西北又很穷,并没有花费高昂资金,在河渠下方铺设塑料防渗层,或直接以混凝土筑造水渠的条件。 所以在当时,为了防止渠水在流到下游之前渗入土底,乡中的干部便会指挥刘盈等一干青壮,在渠底铺设岩石。 那一段记忆,对于此时的刘盈而言,可谓是万般遥远。 但那一段无忧无虑,且充实快乐的记忆,只需要一点引子,就又被重新勾起。 从回忆的甜蜜中回过神,刘盈便发现,自己脑海中,已经有了固定河流上游之土的方法。 ——岩石! 在绝大多数时代,都堪称最廉价、最不需要技术含量,且没有任何副作用的材料! 按照刘盈的想法,在前世的大西北,通过在渠边、渠底铺设岩石,就可以防止渠水下渗。 既然可以防止渠水下渗,又如何不能固定上游的泥沙? 上游泥沙被石头压实、固定,又何来下游因河沙、淤泥堵塞一说? 而且现在这个时间点,身为太子的刘盈,手中可以用到的材料、可以调动的力量,可远比后世的大西北,要好太多太多······ 在刘盈陷入回忆的同时,阳城延也在思考。 方才那一瞬间,阳城延只觉昏暗的脑海中,嗡时闪过一颗微弱的光点! 可没等阳城延抓住,那颗光点便一闪而逝。 “重物······” “压实······” 似是被夺舍般目光麻木的呢喃两声,阳城延终于是‘灵魂归位’,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满带上了对未知事物的狂热! “敢请问家上!” “当以何物,以压河渠上游之土?!” 纵是阳城延生怕刘盈被自己吓到般,极力按捺着心中激动,殿内众人也还是不难看出:太子刘盈,怕是说除了什么了不得的法子! 一时之间,殿内众人不由纷纷屏气凝神,孤疑的目光,在阳城延和刘盈二人身上来回切换。 就见刘盈稍一沉吟,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决然。 “石!” “以石压之!” “以石之巨重,只须紧贴于渠底,铺百斤巨石而夯实,便可固河渠上游之土!”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只嗡然愣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着,复原出刘盈所描绘的画面。 一个个长宽各尺余的石块,沿着渠侧的木板滑下;一个个力役、官奴站在渠底,三二人合力将石块举起,将其规律铺设在渠道底部。 随着一块又一块石头,尽量紧密的铺满渠底,整个水渠底部,便被压上千钧之重。 原本需要力役一下下敲打、夯实的渠底,只因铺设的石块而被压紧;再加上有石头压着,渠底之泥沙便不再会被水流冲走······ “不对······” “石多圆滑,而非方正,自有间隙;渠地之泥沙,还是会被冲走些许······” 暗自心语着,阳城延只自顾自点了点头。 待阳城延那双宛如行尸走肉般麻木的目光,重新出现属于‘生物’的明亮时,阳城延的面上,已尽是对刘盈的折服。 以石铺设于河渠底部,确实会有间隙,仍然会让部分泥沙被冲走! 但即便如此,也比什么都不铺设,只把河渠底部的泥土夯实,任由土层被水流冲走,好了太多太多! “家上!” 满是兴奋的一拱手,阳城延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嗡时燃起点点精光! “臣以为,家上之所言,确乃固渠上游土之万全之策!” “虽因石有间隙,仍或使上游泥沙流失、下游泥沙阻塞,亦可使河渠之阻塞大缓!” “若郑国渠行此法,以石尽铺其底,或可五年一清下游淤泥,十年一填上游之土!!!” 听着阳城延激动难耐的拜奏,殿内众人无不瞪大双眼,将匪夷所思的目光撒向刘盈。 太子这是······ 三言两语之间,就颠覆了天下水工之术? 就在殿内百官想入非非,费力的消化着阳城延口中的‘万全之策’时,却见御阶之上的刘盈,只微笑着又摇了摇头。 “五年一掘下游,十年一填上游······” “孤以为,仍过频;徒使朝堂靡费,而百姓疲于力役。” 面不改色的道出这句‘还不够’,刘盈便呵笑着侧过头,面带戏谑的看向阳城延。 “石有间隙,乃因其不方。” “如今之少府,莫非无力以得方正之石?” 闻刘盈此言,阳城延不由又是一愣。 只不过这一次,刘盈并没有给阳城延头脑风暴的机会。 “呼~” 稍叹一口气,刘盈便站起身,顺着御阶走下,笑意盈盈的来到阳城延面前。 “孤闻,虽长安城之建造事久无着落,然自汉五年,少府便已着手,切石以取长、宽各二尺,厚一尺之石砖,以做来日铸城之用?” 说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将手伸向殿门处,对阳城延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孤,欲往少府切取石砖之所,亲睹石砖!” ------------ 第0078章 用石砖解决力役? 刘盈一声‘请’,阳城延一声‘喏’,今日朝议的场所,便就此换到了长安以西近五里处,一片供少府专门用来切割石料,以取石砖的空旷地。 “萧相。” “以石转铺于郑国渠之底,果真可行?” 在刘盈之前提前赶到长安城西郊,百无聊赖之下,张苍也不由找上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萧何。 按理来说,作为丞相,萧何其实不应该有副官。 号称‘亚相’的御史大夫,也基本不管朝中政务,只负责御史大夫属衙的本职工作——监察百官。 至于丞相府内,虽有丞相长吏这样的下属,但也只是千石级别,远远算不上食禄万石的丞相之副官。 但此时,被破格任命为‘计相’的张苍,理论上,确实算是萧何的副手。 而在汉室,之所以会出现张苍这种‘副丞相’,并非是天子刘邦戒备丞相萧何,而是不得不如此。 按照正常的秦官制,丞相的职责是‘统掌天下大小政务,以助天子治天下之民’。 可现如今,关东基本全被分封给异姓、宗亲诸侯,这就使得‘天下’,变成了关中,另加陇右、北地二郡。 而内史的职责,又是统掌关中大小事物,也可以不严谨的理解为:内史就是关中的丞相。 这就使得如今,天下=关中+陇右+北地的情况下,如果再设内史,丞相就会非常尴尬。 原因很简单:内史管关中,丞相管关中+陇右+北地,那关中到底谁管? 如果是内史管,那丞相身百官之首,却只能管北地、陇右两郡? 只管两个郡,萧何哪还算丞相? 顶多就算个特大号的郡守! 一个大号郡守,就像对朝堂公卿二千石指手画脚? 自然而然,为了给予丞相萧何足够的尊重和地位,刘邦也就暂时没有任命内史。 可不任命内史,萧何就既要管关中,以及北地、陇右的大小事务,同时还要给基本每年都必然出征一次,以平定异姓诸侯的刘邦大军筹措粮草。 所以现在的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如果任命内史,萧何会威严尽失;可不任命内史,萧何又会忙不过来。 于是,就有了‘计相’这个低配版内史,由汉室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计相张苍,来分担萧何肩上的重担。 理论上,计相作为丞相下属,张苍的存在,并不会对萧何的威严产生影响。 而实际上,张苍又可以帮萧何分担部分内政事务,不至于让萧何忙不过来。 二人又同作为开国功侯,虽然张苍地位、功勋都没有萧何那般崇高,但上下属配合这么些年,自也是有了一定的私交。 见张苍开口询问,萧何也不由微微一笑。 “水工之事,老夫虽略有知讳,却也不深。” “倒是少府,乃秦军匠出身,且于水工之匠多有交集。” “既少府言其可行,便当是可行的?” 语调淡然的答复一声,萧何便摇头一笑。 “倒未曾想家上,于水工之事亦有如此知解·······” 闻言,张苍不由稍一低头,赔笑一声,便又问道:“可家上为何莫名提及此事?” “须知整修水渠之力役,仍未足少府所言之数啊?” 略有些迟疑的道出心中疑惑,张苍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作为当世公认的‘九章算术第一大家’,又是长年累月和数字打交道的‘计相’,对于有关数字的事,张苍总是格外敏感。 都不需要打草稿,张苍就已经推断出:功侯贵勋、百官功侯出家中私奴,最多也就是三千九百人左右! 加上刘盈从少府调用的官奴三万,也才不到三万四千人,距离六万,还有足足二万六千人的缺口! 张苍实在想不明白:刘盈为何会无视这二万六千人的力役缺口。 又为何莫名其妙的说起郑国渠的具体整修方案,还把朝臣百官喊到这长安西郊,非要看什么石砖······ 听闻张苍之问,萧何只苦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理解。 片刻之后,萧何似有所感的回过身,望向不远处,那辆缓缓驶来的太子辇车。 “皇后历来之举,皆多谋定而后动,可从未有过无的放矢啊······” “只怕那二万六千余力役,便当于此地,因‘石砖’一事而得解?” 暗自思虑着,萧何不明所以的摇了摇头,走上前,与朝臣百官迎接刘盈的辇车。 · “还请少府着匠人示演:方正之石砖,当如何取之于巨石之上。” 走下辇车,刘盈于提前抵达长安西郊,等候着自己的朝臣百官稍一对拜,便直入正题。 闻言,阳城延自是拱手领命,旋即走上前去。 片刻之后,就见阳城延去而复还,引着刘盈以及百官功侯,来到了一块长近二丈,高、宽各丈余,横卧在地上,总体大致呈椭圆形的巨石前。 在距离巨石大约二十步的位置停下脚步,阳城延便对不远处的匠人一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就见那匠人稍有些拘谨的一拱手,旋即深吸一口气,用木炭在那颗巨石正中间,竖着画下一道黑线。 待正面的线画完,匠人便倚着木梯爬上石头顶部,沿着先前那道线,一直画到了石头的另一边。 画好线之后,那匠人一招呼,顿时就见五六位身形稍显只能的青年上前,在那条线上每隔半尺的距离,分别钉下一根铜钉。 而后,那几人便用小锤,一下下敲在那一圈同钉之上,并不很用力,但每次的力道都很均匀。 一时之间,叮叮当当的铜钉敲打声响起,竟使得刘盈的面容之上,缓缓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在第一世,刘盈住着的大西北乡下,每天叫醒自己的,都是村头铁匠锻铁的声响······ 待刘盈从回忆中回过神,便见那颗巨石之上,出现了一条沿着先前那道黑线的裂缝! 又过了片刻,匠人们纷纷止住动作,先前那匠人上前查探一番,对身旁的人交代了些什么。 而后,便是两名身形魁梧,肩膀奇宽的大汉出现,拿着两个大锤,在石头前后两侧,稍靠上一些的位置重重砸下几锤! 大概锤了十几下,就见那颗巨石不声不响的裂开一道足有一寸宽的裂缝! 见此,先前那匠人便上前,将几杆类似撬棍的铜棍塞入缝隙,让那两个魁梧大汉左右撬动一番。 片刻的功夫,刘盈便惊讶的看见,那颗径约二米的巨石,竟缓缓分成了两半······ ------------ 第0079章 给郑国渠贴石砖! “彩!” 突兀的一声喝彩,刘盈便面带喜悦的上前,不顾那几名匠人惶恐跪倒在地的身影,直来到石块前,细细打量起两半石块上的切面! 或许是太子携百官共至,并全程在一旁观摩,那几位石匠显然有些紧张,石头的切面,并没有切的太平坦。 准确的说,是切出的两个切面,其中一面稍稍凸出来了一些,另一面则稍凹进去了些。 但即便如此,两个切面的凹凸程度也都不算很明显,完全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就说那个凹切面,即便是一个直径两米的类圆,其凹陷部分,恐怕也存不下一瓢水。 “彩!” 又是一声毫不压抑的喝彩,刘盈侧过身,却见先前那几位切石的匠人,此刻竟已惶恐的跪倒在地。 见此,刘盈温尔一笑,毫不介意的弓下腰,将手搭上其中一位匠人那条灰尘、汗水遍布,已混为污泥的手臂,将其温而扶起。 “诸位匠心卓绝,技艺精湛,实于国有大功!” “来人!” 猛地一声厉喝,待一位郎官上前,刘盈便面带喜悦的一声朗呵。 “凡今日解石之匠,皆赐金一镒(斤),布一匹!” 听闻刘盈此言,那几位匠人明显一愣,旋即连连叩首,以谢太子赏。 此时,少府阳城延也同朝臣百官走上前来,面上稍带自得的‘谦虚’道:“今日解石,诸匠稍有些失准,故石有瑕······” 听闻此言,刘盈却满是无所谓的笑着一摆手,回身看向阳城延。 “已切成之石砖,可否与孤一观?” 看过方才,这几位匠人将一块巨石切成两半,且能保证切出的面,尽量为平面的过程,刘盈便已经脑补出在这个世代,长、宽、高皆符合标数,且六面皆大体平整的石砖,究竟是如何得出的。 ——先如方才那般,通过‘划线,钉钉’的方式,将横卧的巨石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数次,便可以得到几片前后两面平整,厚度均匀,大体呈不规则柱形的石板! 而后,依旧是用划线、钉钉子的方式,将石板边缘切去,得到一个近似方形,再按照尺寸要求,将其切成不同大小的方砖。 如此,原本呈现不规则立体状的石头,便被切成了一块块方形石砖,以做筑城之用! 既然知道了石砖的获取方式,刘盈便也没打算浪费时间,继续观摩,而是直接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成品石砖! 听闻刘盈此问,阳城延自是赶忙一躬身,朝远处一招手,便将一块方方正正的黑色石砖,被两个匠人合力抱了过来。 待石砖被轻放在地上,趁着刘盈上前打量的功夫,阳城延也不由低声介绍起这块方砖。 “禀家上。” “此方砖,乃臣奉陛下‘筑长安四墙’之令,于汉六年,以少府匠人至巨石之上所切而得。” “其长、宽皆二尺,厚一尺,重近三百斤;可用于城墙内、外、顶之铺设,以固城墙。” 听着阳城延的解读,刘盈只微微一点头,伸手摸了摸石砖的四面。 用手摸上去,并不算很光滑,但从整体来看,也绝对算得上一个平面! 即便是粗糙的平面,也足以用于铺设河渠底部的同时,不用担心石砖之间,有太明显的缝隙! 如是想着,刘盈又看了看石砖的各个面,确定都可以算作平面,才起身拍了拍手。 “如今少府,有此等石砖几何?” 闻言,阳城延自是赶忙一拱手。 “此等石砖,皆乃自汉五年,高皇帝令臣备筑长安时起,便始切取。” “至今,少府得此等长、宽各二尺,厚一尺,重三百斤之石砖,当有二十万······” 阳城延说话得功夫,刘盈心中不由飞快的默算起来。 “石砖长宽各二尺,郑国渠底宽九丈······” 心中稍一默算,刘盈便得出了结果。 郑国渠底宽九丈,用这种二尺长的石砖铺一排,需要四十五块。 而汉一里,又合一百八十丈,石砖宽二尺,一里的河渠,便需要铺九百排,共四万多块石砖。 “二十万块,只够铺设五里······” 悠然一声呢喃,刘盈便面色一凝,面带决绝的望向阳城延。 “着:少府充郑国渠力役之官奴三万,自明日辰时起,运少府所储之石砖二十万,尽数送往郑国渠上游!” 听闻刘盈此言,围观的朝臣百官面色一滞,不由纷纷疑惑起来。 却见阳城延稍一思虑,便略有些迟疑的开口道:“家上之意······” 就见刘盈猛地一点头。 “然!” “——以此石砖二十万,铺郑国渠上游之渠底,以固其土!” 刘盈一语,顿时惹得周围的百官朝臣愣在原地,嗡时呆若木鸡! 拿用来修筑城墙的石砖,来铺设河渠底部? “这,这······” “纵观古今,闻所未闻呐?” 众人窃窃私语的功夫,就见阳城延略带焦急地站出身,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 “此石砖二十万,皆乃少府过往五年之切取,乃被来日,长安筑建所用啊!” “若此番,尽用于郑国渠之整护事,待来日,当以何筑建长安?” “陛下若怪罪,臣又当如何作答?” 略带凄苦的发出两问,阳城延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撒向一旁的萧何、张苍等人。 ——这也就是今天,刘盈提出‘以石压河渠之土’这种匪夷所思的方案,让阳城延稍有了些敬意! 若是往常,知道刘盈要对少府过往五年辛辛苦苦,抠抠搜搜才攒下来,准备用来筑造长安城的石砖下手,阳城延就算是拼死,也得护住这点家底儿! 见阳城延投来求助的目光,萧何稍一思虑,终是孤疑的侧过身,望向身边的张苍。 见此,张苍也是沉吟好一会儿,才面带迟疑的上前。 “家上。” “少府所言,确有理啊······” 轻声道出一声劝,张苍便稍一颔首。 “以石压渠之土,当非只石砖所不可,铺以稍扁平之石,或亦可?” “且今,少府之石砖,不过二十万之数,纵铺于郑国渠之底,亦不过只五里。” “郑国渠上游其余百里,仍只得以未切之石铺底······” 说着,张苍不由沉沉一拱手。 “还请家上,三思才是啊······” ------------ 第0080章 渠不成,都不筑 听闻张苍之言,围做一圈的朝臣百官们,也不由纷纷缓过神来。 “还请家上,三思······” 虽然还没太明白过来,刘盈为什么非要在郑国渠底部铺石头,但对于刘盈用石砖铺郑国渠底,朝臣百官只下意识感到浪费。 ——阳城延也说了,这二十万块石砖,那可是过去五年,少府辛辛苦苦攒下来,要用来建造长安城的! 如果拿出这些石砖,就能把整个郑国渠上游铺满,从此一劳永逸,再也不用花钱维护郑国渠,那倒也罢了。 可张苍又说了:二十万块石砖砸下去,结果就能铺五里? 这······ 好像根本就没必要吧? 反正用普通石头,也能压住河渠上游的泥沙,就算会有缝隙,也比现在啥都没有好很多,未来维护起来,也省力不少。 在朝臣百官看来,刘盈一个娇生贵养的皇子,能提出‘用石头铺在河渠底部,压住泥沙’这么有用的点子,已经非常让人惊喜了。 至于少府的石砖,还是好好留着,以后用来建造长安城的好。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稍抬起头,正要再劝,就见刘盈面上满带着戏谑,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稍带上了些许决绝。 “敢请问少府。” “长安城建造一事,乃父皇于汉五年,所令少府速行之事。” “今汉十年已末,少府为何迟迟不动,只知备石砖,却不筑长安四墙?”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赶到嘴边的话语猛地一堵,一时之间,竟没能说出哪怕一句话······ 见此,萧何正要出身解释,就见刘盈又是一笑。 “少府不知,孤便言于少府知。” “——无钱!” “——无粮!” “——无可用之力役!” “——除此石砖二十万,凡铸城之所需,皆应有而尽无!!!” 刘盈毫无征兆的一阵怒喝,顿时惹得百官朝臣下意识一低头,默然承受着太子莫名而来的怒火。 却见刘盈面上仍带着些许愠恼,侧身望向萧何。 “孤再问萧相。” “——少府内帑,为何无钱?” “——相府国库,为何无粮?” “——今关中,得民凡九十余万户,吾汉祚欲筑皇都长安,又何以不得可用之力役?!!” 又是接连数问,刘盈面上,已尽是愠恼之色! 被刘盈如此直视片刻,萧何面上,也终是再度带上了深深的愧疚。 面色愁苦的长叹一口气,萧何便颤巍巍躬身,竟作势要跪下来。 至于一旁的阳城延,早在刘盈第一声怒喝之时,就吓得跪倒在地。 见萧何作势欲跪,刘盈心下不由一惊,赶忙跳上前,抢在萧何跪下之前,将萧何拉起。 待萧何满目疮痍的抬起头,刘盈只哀叹一气,安抚着拍了拍萧何的手。 旋即转过身,又将阳城延也从地上扶起。 “孤之怒,非怨萧相,亦非斥少府。” 稍安抚萧何、阳城延二人一番,刘盈面上怒容却丝毫不减。 “孤怒,乃怨过往百年,纷战天下之战国诸侯!” “孤怒,乃恨关东异姓诸侯,得沐天恩而不自知,屡启战端!” “孤怒,乃愤孤年齿太幼,未早日监国,以查郑国渠阻塞之弊!” 铿锵有力的发出几声高和,刘盈只觉气血上涌,鼻息也跟着粗重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刘盈才按捺住胸中怒火,深深一呼吸,面上怒意才稍退去些。 就见刘盈又侧过头,望向低头不语的阳城延。 “少府方才言,此石砖二十万,乃用于长安城之筑建。” “莫非吾汉祚之德,便仰赖都城长安?” 朗声发出一问,刘盈又回过头,望向仍旧面带羞愧的萧何,手指向不远处的长乐、未央两宫。 “亦或父皇得立汉祚,乃因帝宫长乐之壮丽,后宫未央之宏伟?” 说到这里,刘盈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悠然摇了摇头。 “孤以为,皆非矣。” “父皇得立汉祚,乃得天下民心,众望所归!” “乃父皇授民田爵,广施仁义,许民休养生息,天下惶惶人心方得安!” “乃萧相、少府,及随父皇出征之元勋功侯、留守长安之百官诸公,助父皇仁以安民,方汉祚得立!” 道出这段稍有些犯忌讳,且除刘盈之外,绝没有第二人能堂而皇之说出口的话,刘盈便再次望向阳城延,感叹着摇了摇头。 “少府言,此石砖二十万,当皆用于长安城之筑建。” “然孤以为,此大谬·······” 说着,刘盈不由苦涩一笑。 “为何?” “盖因郑国渠之通、塞,关乎渭北民十数万户之生计!” “若失一都城长安,便可使民十数万得以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孤亦以为,此利国利民之善政!” 言罢,刘盈便面带决然的侧过头,分别看向阳城延和萧何二人。 “少府以为,然否?” “萧相,又以为如何?” 听闻刘盈这一番满带着豪情壮志,又满含真情实感的话语,阳城延终是面带赞同的点点头,对刘盈哑然一拱手。 至于丞相萧何,更是满带敬重的对刘盈拱手一拜,那满带欣慰的双眸下,眼眶竟也隐隐泛了红······ 见萧何、阳城延二人未开口,百官众臣也纷纷面露赞色,刘盈终是稍叹一口气,竭力将面色调整的稍平和了些。 “既如此,少府便依令办事吧。” “明日,此石砖二十万,便由少府官奴为役,次序运往郑国渠上游。” 言罢,刘盈又望向萧何,稍带歉意的一拱手。 “少府以官奴为役,运石砖至郑国渠上游,恐还需丞相调兵卒若干,以随行押运。” “待石砖送抵,亦当聚于一处,以军卒看管,免使石砖遭贼人盗、毁。” 听闻此言,萧何、阳城延二人不由双双一拱手。 “臣等,领命······” 见此,刘盈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抬头望向百官朝臣的目光中,也尽带上了坦荡。 “诸公不必忧虑。” “待父皇班师,此间事,孤皆当亲禀于父皇当面!” “若有朝公因此获罪,孤亦当请罪父皇,以免诸公因助于孤,而遭此无妄之灾!” 听闻刘盈此言,百官忠臣自是赶忙一拱手,连称不敢。 就见刘盈自顾自继续道:“待父皇班师,孤当亲奏于父皇:往后数岁,少府当全力切造石砖,以铺设郑国渠之首百里!” “若父皇允诺,孤更当以此为志——” “——郑国渠之首百里,其土一日未得固,帝都长安,便一日不动工起筑!” ------------ 第0081章 既要里子,也要面子 ——高皇帝十年,太子监国,修郑国渠。 太子欲出备筑长安之石砖二十万,以铺于郑国渠底,百官力阻。太子愤而驳之,言百官曰:修渠一日不成,长安一日不筑······ 在百十年后,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当中,刘盈今日之所为,便被记载为了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典故:渠不成,都不筑。 而作为这则典故中,对刘盈说‘长安比郑国渠重要’的丑角,此时的阳城延,正坐在丞相萧何的牛车之上,神情中尽是焦虑。 虽然是以牛挽车,但终是当朝丞相,萧何的车也不算太寒酸。 ——起码足够大! 约一丈五尺宽,二丈余长的车厢之内,萧何、张苍、阳城延三人分儿跪坐,也并未太显拥挤。 牛车缓缓行驶在未央宫以北的蒿街之上,车上三人,更是神情各异。 丞相萧何,显然还没能从先前的自愧,以及对刘盈之语的感怀中走出,眼眶依旧隐隐泛红,不住地长吁短叹。 计相张苍则面呈若有所思之色,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又觉得不合时宜,不便开口。 至于阳城延,面色尽显惶恐之余,不住的看向萧何,似是希望萧何开口说些什么。 如此沉寂的氛围,不知在车厢之内持续了多。 直到牛车吱吱呀呀驶至北阙附近,这股诡异的沉寂,才伴随着萧何一沉悠然长叹,而悄然消失在车厢之内。 “闻家上今日之言,老夫······” “唉······” “实可谓醍醐灌顶啊······” 满是萧瑟的发出一声感叹,萧何便自嘲的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本以为,家上年不及弱冠,必当长于志,而疏于务实。” “却未曾想,原是老夫一叶障目,空活往一甲子,竟连如此浅显的理,亦未能参透······” 说着,萧何不由又是一声长叹。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啊~” “嗯?” 似是自问,又似是问人般轻‘嗯’一声,萧何微带着些许笑意,望向面前的张苍、阳城延二人。 闻言,张苍只将心中思虑暂时撇在一旁,满是赞同的微微点了点头。 “是极。” “往日,鄙人只谬以为家上长于宽仁,而短于谋措。” “然今日,实始见家上之年少老成,又炙血刚烈啊······” 说着,张苍不由也发出一声感叹,目光中,尽是欣赏、期待,以及惊诧、疑虑所组成的极尽复杂。 对于萧何、阳城延二人的感叹,阳城延却似乎充耳未闻。 见萧何开口,阳城延稍欲言又止一番,终还是略带焦急的一拱手。 “相公。” “今日之事,家上究竟是何筹谋?” “少府今得石砖二十万,若用之于筑建长安,当可得城墙十里!” “须知长安四墙,合不过六十余里;得此石砖十万,便可筑墙半面呐!” 略带困惑的发出一问,阳城延直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且郑国渠,即便以未切之石压于底,亦于石砖相差无多。” “家上为何执意以备筑长安之石砖,以铺郑国渠之底?” 见阳城延仍旧在‘为什么非要用石砖’的死胡同里无法自拔,萧何不由稍侧目望向张苍,旋即二人相视一笑。 “少府阳城延······” “唉。” “良善憨直之人呐······” 暗自又一声感叹,萧何便面带戏谑的抬过头,望向同样忍俊不禁的计相张苍。 “少府之惑,莫如,便由北平侯代为一解?” 听闻萧何之邀,张苍不由呵笑着点点头,旋即侧过身,对阳城延微一拱手。 “家上欲以少府之石砖二十万,以铺郑国渠之首五里,诚如少府所言:此举,面似徒然靡费。” “然家上此举,所欲求者,恐非全为固郑国渠之土?” 说着,张苍不忘面带善意的回过头,眼带深意的看向萧何。 就见萧何也笑着点点头,顺着张苍的话接了下去。 “石砖二十万,用之以筑长安,可得四墙之半;然铺于郑国渠,反只得渠首上游百里之区区五里。” “然家上即能道出‘以石压土’之良策,自当知:与寻常未切之石,亦可固郑国渠之土。” “可即便如此,家上仍执意用之以石砖,少府以为,此何故?”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只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苦思冥想好一会儿,终仍是摇了摇头。 见此,萧何不由又是一笑,侧目瞥一眼张苍,便语带隐晦道:“家上之欲,非以石砖铺设于郑国渠。” “而乃以备筑长安之石砖,铺设于郑国渠。” 言罢,萧何对阳城延又是一笑。 “如此,少府可能明白?” 萧何话音刚落,一旁的张苍似是生怕阳城延听不懂般,佯装自语着补充了一句:“郑国渠之整护,需力役六万。” “今少府出官奴三万,百官朝臣、功侯贵戚,至多不过出私奴四千。” “其余二万六千余······” 稍一拖长音,张苍稍显随行的瞥向身旁的阳城延。 “余二万六千,恐当皆出自少府所心系,备筑长安之石砖二十万呐······” 听闻此言,阳城延又是一阵思虑,终还是面带不解的摇了摇头。 “鄙人军匠出身,萧相、北平侯之所言,鄙人实不能解。” “且不论用作何用,石砖,终不还是石砖?” “莫非这石砖之内,还能蹦出数万力役不成?” 阳城延此言一出,萧何、张苍二人面色双双一愣,旋即忍俊不禁的畅笑起来。 “少府虽言略糙,然细一琢磨,亦颇有理?” 张苍善意的一声调侃,惹得萧何也忍不住笑着点点头。 “嗯,确实如此。” “石砖之内,竟还真可蹦出力役数万!” 张苍同萧何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车厢之内的畅笑声,片刻之间便又更高一分。 谈笑过后,终还是张苍稍看向萧何,见萧何淡笑着点点头,才面色稍一正,望向身旁的阳城延。 “少府此时不知,倒亦无妨。” “然此刻,少府或当速至属衙,以录朝臣百官、功侯贵戚所献奴几何,而后携册入宫,亲见家上才是。” 闻言,萧何只笑着摇了摇头,旋即侧过身,望向了车窗之外。 今日的刘盈,分明让萧何感觉到极尽陌生,细一想,却又莫名感到一丝熟悉。 “既求实利,又不忘兼顾虚名······” “呵······” 意味深长的一笑,萧何终是正过身,缓缓闭上了双眼。 “真像啊······” ------------ 第0082章 无人‘问’津? 朝议结束于长安城西郊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太子欲求公卿家中私奴,以为郑国渠整修之力役’的消息,便在长安城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长安的街头巷尾,便大都被一个个腰系阔剑,头系布带,做游侠打扮的闲人懒汉所占据。 “诶,话说。” “功侯贵戚,可大都是一毛不拔,极尽吝啬之徒啊?” “太子欲求私奴,这些人能答应吗?” 听到这个问题,驻足围观的百姓只下意识觉得不对,想开口反驳。 但仔细一想,好像那些个高门贵户,也没怎么帮过自己,便也不知道从何开口。 只不过片刻之后,就见街道的另一侧飞快跑来几个稚童,便跑便吱哇乱叫着什么。 见此,先前开口的那懒汉稍一思虑,便上前一伸手,抓起一个小娃,问道:“发生何事?” 就见那小娃龇牙咧嘴的挣扎着,终还是挣脱开懒汉的‘禁锢’,旋即飞快的向远处跑去。 “功侯百官带着家中壮丁,要攻打未央宫啦~” 听闻小娃口中传回的‘讯息’,那懒汉面色猛地一滞。 片刻之后,又满是不屑的吐了口唾沫。 “啐!” “黄口小儿,胡言乱语!” “未央宫,那可是皇后居所,贵勋百官攻打未央宫作甚?” ——要打,也该打长乐宫才对! 悄悄将这最后一句话咽回肚中,懒汉不由摇了摇头,回过身,却见先前围聚于此的十个人,竟然都跑没了影? 再回过头,看向前往未央宫的道路时,懒汉便发现:似是真的发生什么事,道路之上,人流嗡然多了起来! “莫非······” 暗自孤疑着,懒汉稍一盘算,便一咬牙,下意识握紧剑柄,向未央宫的方向撒丫跑去。 · “母后不知!” “萧相作势欲跪,儿险些没来得及扶!” 未央宫,宣室殿。 眉飞色舞的对母亲吕雉复述着今日朝议,刘盈脸上,悄然涌上一抹心有余悸。 “若真让萧相跪了下去,儿今日,可真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说着,刘盈不忘似乎真的后怕般,夸张的拍了拍胸口。 见刘盈这般模样,端坐软榻之上的吕雉只温尔一笑,旋即陷入短暂的思虑之中。 “石砖铺渠······” 微一声呢喃,吕雉便抬起头,仍不改面上温和,将刘盈召到身边坐了下来。 “盈儿先前同母后议者,乃力役之缺,以钱、粮许之于民,以民为役。” “今为何又否之,改出筑建长安之石砖,促民自来,以助郑国渠整修之事?” 听闻吕雉问起此事,刘盈面上嗡时稍带上了些许自得。 没错。 ——以石铺渠,并非是老娘吕雉所教,而是刘盈自己想出来的点子! 至于刘盈为何要‘自作主张’,却也不全是为了出风头,而是确实有这么做的必要。 暗自思虑着,刘盈不由稍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母亲吕雉时,面色自得也悄然退却。 “母后有所不知。” “先前,儿拟得郑国渠之整护,只须力役五万。” “此五万,可出少府官奴三万充之。” “儿又误以为,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出私奴,亦可得万。” “如此,力役之缺,便只一万。” “此力役一万,许民每人日百钱之酬,至多劳百日,不过耗钱一万万,少府之钱半两,恰足用。”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稍一摇头,将话头一转。 “然今日朝议,少府得郑国渠整修,少则需力役六万!” “且劳期,亦至少三月余,恐纵百日,亦无以尽毕。” “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献家中私奴,更不过三千余,远不足一万之数。” “如此,力役之缺便近三万;若使其劳百日,便需钱三万万。” 言罢,刘盈终是面带苦涩的长叹口气。 “母后当知,今少府内帑,恐无以出钱三万万······” “纵有之,父皇不在,少府恐亦不敢奉儿之令?”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不由稍一思虑,终是面带萧瑟的点了点头。 “是了······” “府库空虚,内帑无钱啊······” 自语着,吕雉又朝刘盈微一笑。 “如此也好。” “许钱、粮以使民,来者终图利之人;自来者,方为汉之忠臣。” 见吕雉面露认可的笑着点点头,刘盈也不由嘿嘿一笑,稍有些羞涩的挠了挠后脑勺。 却见吕雉又问道:“欲以‘石砖’之策,使民自来而为修渠之力役,此事便当广布与关中,咸使民知。” “此事,盈儿可有谋划?” 闻言,刘盈也不由自信满满的点了点头。 “已有之。” “儿意,以萧相行令广发露布,张贴关中各地,以言此事。” “另,石砖自长安运至郑国渠,当有少府百石以上之官吏随行;若路遇人问,便详告之。” 言罢,刘盈便稍抬起头,似是讨赏般一笑:“母后以为,如此可妥当?” 不料吕雉闻言,却只轻笑着摇了摇头。 “露布,乃朝堂布政令、诏书之所用,若以‘石砖铺渠’告于露布,便太过刻意。” “及路遇人问······” 说着,吕雉不由话头一滞,满带爱怜的拍了拍刘盈的小脑袋。 “路遇人,若问,自可详告之;然若路人不问,该当如何?” 听闻此言,刘盈顿时一愣,下意识道:“不问?” “怎会不问?” “筑城之石砖,源源不绝自长安起运,送往郑国渠,沿路百姓见之,怎会不奇?” 见刘盈一副略显呆愣的模样,吕雉又摇头一笑。 “痴儿~” “见石砖,民自心奇,然运石砖者,皆少府官奴也。” “民纵心奇,可愿以此相问于官奴?” “便以军卒随行,见军卒之甲兵,民亦当畏而绕走,又怎敢相问?” 听着吕雉慢条斯理的陈明现实情况,感受着吕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抹对晚辈天真之举的怜爱,刘盈不由面色一凝。 “这······” “合着我做这么大事儿,还没法儿让人知道?” “要真没人问,岂不真就是无人问津,对牛弹琴?” ------------ 第0083章 科···科学? 思虑良久,刘盈终是自嘲一笑,摇头叹息了起来。 “差点忘了。” “这个时代,没有热搜这种东西啊······” 今日朝议之上,刘盈所做的大部分事,说的大部分话,其实都是在过去几天,和老娘吕雉提前商量好的。 包括朝议开始后,先装出一副‘我来旁听’的架势,等萧何把长安地区的治安、宫禁等兵力调动安排好。 也包括‘求’朝臣功侯拿出家里的奴隶,以‘我记你一个人情’为筹码,换得一些免费劳动力。 百官功侯必然会出私奴,且必然会拒绝酬钱这一点,自也没出乎刘盈、吕雉母子二人的意料。 可坏就坏在:朝议之前,刘盈的准备工作没做好。 一是刘盈稍有些高估了此番,贵族阶级对整修郑国渠一事,所能给出的支持力度。 其二,便是那日对奏之时,听到刘盈‘五万人,三个月’的预算,作为专业人士的阳城延,却并没有当场纠正。 这就使得过往数日,吕雉、刘盈母子二人的一切谋划,都是按照‘五万人,三个月’的默认预算,以及‘一万人’的劳役缺口来进行。 结果今日朝议,阳城延三言两语,力役预算便平白超出一万人,刘盈预案中所估测的‘贵族阶级支持力度’也直接减半。 此消彼长之下,力役缺口在顷刻之间,就高出原本预算近二倍。 无奈之下,刘盈也只能拿出早就有预谋,但本不打算急于施行的方法。 ——石砖铺渠! 在前世,作为傀儡皇帝的刘盈,虽然没有什么机会参与朝政,但对朝中大事的知情权,倒也并没有被母亲吕雉剥夺。 在前世,郑国渠的整修、缮护工作,是在老爹刘邦驾崩之后,老娘吕雉以太后之身摄政之时,以丞相萧何为首,建成侯吕释之挂名,并以少府阳城延主要负责,才得以成行。 当时,郑国渠的整护,也正是如今日阳城延所说的那般,发力役三万,往郑国渠上游填土、把下游阻塞的淤泥挖出来,再简单夯实些许。 至于给河道减宽一事,则由于‘预算不够’而被丞相府否决,并无限期搁置。 刘盈依稀记得,前世直到自己年满二十二岁,因为酒色掏空身子,而即将命不久矣之时,郑国渠的减宽工作,也还仍旧遥遥无期。 倒是长安城,在刘盈驾崩前一年彻底建成。 但和前一世相比,这一世,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前一世,太后吕雉下令整修郑国渠,只是单纯出于现实考虑,没有任何其他的政治意图。 而此番,天子刘邦令刘盈‘太子监国’,并让刘盈把郑国渠整修一番,这件事的意味,就有些不同了。 简单来说,就是前世吕雉修郑国渠,那就是纯修,能省则省,修的差不多能用就行。 但这一世,刘盈以太子之身行监国之事,力主整修郑国渠,就不能糊弄事儿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刘邦把‘郑国渠’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扔给刘盈,就是想让刘盈犯错,好名正言顺的易储! 面对这个机遇和挑战,为了保住自己的储位,也为了在朝堂初步建立威信,并得到太子生涯的第一笔民望,刘盈就必须竭尽所能,漂漂亮亮的把这件事办妥。 而刘盈此前的预案,便基本是从前世,萧何、吕释之、阳城延三人整修郑国渠的方案上照抄。 ——出少府官奴三万,便是前世,吕雉让吕释之摆上朝堂,并借此得以挂名郑国渠整修一事,从而捞取政治资历的妙计。 而这一世,为了多凑点力役,让郑国渠修的更好一些,老娘吕雉便多出了一个法子:出钱,聘用功侯朝臣家中的私奴,以充作力役。 但即便如此,因刘盈太子监国,力主整修郑国渠,而被提前的‘郑国渠河道减宽’一事,便也使得预算严重超出。 无奈之下,刘盈也只能忍痛拿出‘石砖铺渠’这张底牌。 实际上,‘石砖铺渠’这个点子,原本是刘盈打算在登基之后,花五到十年的时间彻底整修郑国渠,从而一劳永逸的办法。 此次整修郑国渠,若不是力役不足,又没有足够的钱作为酬劳,刘盈根本没想过这么早就用石砖,铺设郑国渠的底部。 但没办法,老爹刘邦大笔一挥,就让刘盈修渠;结果钱、粮、力役,又要啥没啥。 再考虑到刘盈如今,还不到十四岁的年纪,以及老爹刘邦只剩一年多的寿命余额,就使得刘盈此番修渠,必须尽量做到完美。 无奈之下,刘盈也只能拿出‘用筑建长安城所用之石砖铺设郑国渠,来试图感化百姓自发帮忙’,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但这个办法能否奏效的关键一点,便是‘太子尽出筑建长安之石砖,以修郑国渠’一事,必须被尽量多的人知道! 最好连方才,刘盈在西郊切石场说出的那番话,也传遍整个关中才好!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稍一思虑,便带着讨好的笑容,上前在老娘吕雉面前跪坐下来。 “母后~” “此事,儿似是稍出了些差池······” 见刘盈这幅耍赖撒娇的模样,吕雉满是无奈的一笑,轻轻将刘盈扶起,使其坐回自己身边。 “无妨~” “露布之上,虽不能书‘太子以筑长安之石砖修渠’,亦可旁敲侧击,言左右而提及此。” “及石砖运送沿途,多派些面善之官吏,便也就是了。” 温言安抚着,吕雉不由稍一沉吟,便似是自语道:“若能再生出些许事端,以聚民于北阙······” 说话得功夫,便将殿门处,一名做禁军打扮的武士小跑而来,遥一拱手,便有跑入殿内。 “禀皇后、家上。” 拱手一拜喏,那甲士便稍措辞一番,才面带纠结的抬起头。 “长安功侯贵勋、朝臣功侯,言乃奉家上之令,此刻正各携家中私奴,于未央宫外滞留!” “亦有民上万,似误以为功侯百官集家丁、私奴欲击未央宫,正于宫外鼓噪······” 听到禁军甲士的禀告,吕雉、刘盈母子俩不由双双面色一紧。 片刻之后,待刘盈面带孤疑的侧过头,就见吕雉面上,涌上一抹由衷的喜悦。 “此乃天意,亦欲助吾儿?” 看着老娘嘴角那一抹戏谑,刘盈只觉脑海中,一根名为‘相信科学’的弦猛地抖动起来,竟隐隐有了些许崩断的趋势······ ------------ 第0084章 当不得!万万当不得! “这······” “这该如何是好?!!” “无妄之灾!无妄之灾啊!!!” 走出宣室殿,来到司马门、作室门之间的宫墙内,没等刘盈爬上宫墙,就听宫墙外,传来几声凄厉的惊呼。 不由加快脚步爬上宫墙,就见未央宫北宫墙外,已然乱作一团。 就刘盈亲眼所见,个把时辰前才见过一面的张苍、雍齿等人,竟和其余近百位功侯、朝臣一起,挤在了作室门外的门洞里! 门洞之外,数百上千道衣衫褴褛,目光麻木的奴隶背对着门洞,虽摆出一副‘围护门洞内朝臣、功侯’的架势,却又无一不面带惊恐,脚下连连后退。 宫墙外约三十步,亦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的长安百姓,杂乱无章的挤作一团。 在靠近宫墙的百姓队伍前列,刘盈还发现:三五个看上去并未成年,大约和刘盈同龄的少年,竟双手握着几柄以木为质,状似钉耙的农具,对准门洞下的功侯百官以及奴隶群,摆出了一副极为标准的戟阵前推架势! 宫门外如此嘈杂,作室门自也是早早就被紧紧关闭,看着宫门外的状况,作室门尉也只能是面上满带着焦急,在作室门上的角楼边沿来回踱步。 “尔等意欲何为?!” “速速束手就擒!!! “若不然,莫怪吾等不客气!!!!!” 听闻百姓人群中,传出的那一声声略显嘈杂,又满带着热血的咆哮,刘盈心下一笑,旋即暗自摇了摇头。 “老爹这民心民望,可真是······” 刘盈暗自腹诽的功夫,就见那三五个手持木耙,组成戟阵的少年,竟开始一步步向前挪动! 见此,刘盈也不敢多做耽误,稍上前两步,来到了宫墙墙顶边沿的墙垛前。 “肃静!” “肃静!!!” 接连两声呼号,却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刘盈只好又回过身,望向身后那几名满是焦急的禁军武卒。 “速去取些铜锣!” 听闻刘盈此言,那几名禁军武卒赶忙一拱手,飞快的跑下宫墙,从宫墙内的一座木亭中,取来了五六面禁军巡逻时,用来示警的铜锣。 而后,便是一阵急促的敲锣声,在宫墙之上响起。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刺耳的铜锣声传入耳中,惹得刘盈也不由稍一皱眉,却并未不顾仪态的堵住耳朵。 如此足足三十息,宫墙之外的嘈杂,才稍有了些许平息的趋势。 见此,刘盈赶忙回过身,示意铜锣可以停止,旋即便走上前,手撑着墙垛,踩上了墙垛之间的凹陷处。 刘盈此番举动,自是惹得身后的禁军武卒一惊,稍一迟疑,便见其中两人赶忙上前,紧紧抱住了刘盈的腿。 对此,刘盈则似是毫无知觉,只高昂起头,望向逐渐平静下来的人群。 “可有受杖之长者当面?” “若有之,还请出面于小子一叙!” 听闻刘盈嘹亮的高呼,混乱的人群稍一沉寂,旋即又传出阵阵私语声。 “此何人?” “看似年纪不大,许是宫中内侍?” “不对不对,俺见过宫中内侍,分明不是这身装扮!” 见人群又渐显嘈杂,刘盈不由眉头一皱,一时之间,面色竟也有些郑重起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听出了刘盈的音色,便见先前拥挤在门洞内的朝臣百官中,有几人从门洞内稍探出身。 待看清被两名禁军武卒抱着大腿,立于墙垛之上的人,正是刘盈无疑后,那几人又回过头,朝门洞内说了些什么。 而后,便是门洞内的朝臣、功侯扒拉开门洞外,不知是何人带来的家中私奴,旋即次序从门洞内涌出,在宫墙外跪作一地。 “臣等,参见家上~” 见门洞内的朝臣、功侯涌出,围聚于宫外的百姓人群先是不由稍一乱。 待见这上百功侯朝臣跪倒在宫墙外,齐齐道出这一声拜喏,嘈杂的百姓人群,才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家上······” “是何意啊?” 听闻人群中的某个角落,传出这么一声嘀咕,先前在巷口吹牛的懒汉似是怕被人抢答一般,赶忙出声。 “这都不知道?” “家者,社稷也;上者,主也;” “家上者,宗庙之根本,社稷之国本,故乃太子储君也~” 颇有些自得的卖弄一番,懒汉却奇怪的发现,似乎并没有人出声附和自己? 待懒汉疑惑地低下头,却见片刻之前,还争相踮起脚尖,拥挤着想看热闹的人群,已然尽数跪倒在地。 “太子······” 微一声呢喃,懒汉终是缓过神来,赶忙跪下身,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而后,便是一声沉闷的轰鸣,响彻宫墙外的上空。 “民等,参见太子殿下~” 这一下,不用刘盈开口做自我介绍了。 宫墙下的每一个人,此时都已经知道:那个屹立在宫墙边沿的人影,正是当今天子刘邦的嫡长子,汉室社稷的太子储君——刘盈! 看着宫墙外一望无际,几乎跪满整个蒿街的一道道人影,刘盈终是暗自松了口气。 微笑着一拱手,刘盈便满带着如沐春风的善意,将双手稍一抬,以示虚扶。 “快快请起。” “孤年不及冠,实担受不起万民跪拜之大礼······” 闻刘盈此言,先是功侯百官直起身,面上稍带着些许戒备,身体也十分诚实地挪动着脚步,往城墙的方向又靠近了些。 至于宫墙三十步外的百姓人群,却似是没有做出示范的人,根本没人敢起身。 如此片刻,终见人群外围,站起几道脊背深弯,发须花白,手拄鸠杖的老者,缓缓跨过人群,来到了宫墙之外。 在宫墙外约二十步的位置停下脚步,那几位老者遂极其缓慢的抬起头,打量刘盈一番,便做出要放下手中鸠杖,跪倒在地的架势。 见此,刘盈面色顿时大急! “当不得!” “万万当不得!!!” 接连两声惊呼,刘盈便满是惊慌的看向宫墙之下,仍面带惊惧的功侯百官,示意赶紧阻止那几位老者。 待张苍稍疑虑片刻,终咬牙上前,次序扶起几位老者,刘盈面上慌乱之色却丝毫不减。 “竹筐!” “快拿竹筐来!!!” ------------ 第0085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诸位请起,请起······” 快步走上前,将那几位作势要跪下来的老者次序扶起,张苍便缓缓回过头,却见宫墙之上的刘盈,又从墙垛上跳了回去。 “这······” 稍待忧虑的侧过头,看看此时,已被百官功侯家中私奴挤满的门洞,张苍面上不由涌上一抹疑虑。 “家上莫非,是要开宫门?” 正思虑间,就听宫墙之上,突然传来一声咆哮。 “闪开!!!” · 宫墙之上,刘盈正站在一只半人的竹筐前,面上满带着焦急和烦躁。 在刘盈和竹筐之间,则多了一道双手抱拳,单膝跪地的身影。 ——不是旁人,正是在宫门外混乱初显之时,下令关闭作室门的宫门尉:建成侯世子:吕则! 见刘盈执意要下城墙,吕则面色不由又是一苦。 “家上!” “此刻,宫外鱼龙混杂,百官功侯家中私奴、作乱之民皆鼓噪不休!” “若家上此时出宫,万一稍有差池,臣当何以面皇后?” “又何言以复家父?” “万请家上,三思才是啊!!!” 听闻吕则之言,刘盈心下不由更急了一分。 稍回过神,不由又心下一动,直起身,悄悄移到了距离墙垛更近的位置。 确定宫外的人群能看到自己的身影、能听到自己的话语之后,刘盈终是深吸一口气······ “吕则!!!” “尔安敢言宫外之万民,乃鼓噪作乱之贼子?!!!!!” 声嘶力竭的发出一声咆哮,刘盈面上怒意更甚。 “此万民,皆乃忠于父皇、忠于吾汉祚之忠臣义士!今误以为未央有变,方自发而至!” “此等忠臣义士,安能作乱?!” “孤身以为父皇亲子,更乃社稷之太子储君,此等忠臣义士,又安能于孤不利?!!” 接连数声高亢的怒号,刘盈便走上前,满是愤怒的推开表兄吕则,一屁股坐在了系有粗绳的竹筐内。 “放孤下墙!” 见刘盈如此强势,墙顶上的禁军武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顶头上司吕则。 如此片刻,待刘盈面呈不耐之色,终还是先前,抱住刘盈大腿的那两人站出身,将刘盈连着竹筐抱起。 在被放下宫墙的那一瞬间,刘盈分明看见身后的宫墙之上,吕则正满脸麻木的瘫坐在地。 见吕则一副受尽委屈,又没能得到理解的苦楚面容,刘盈心下不由稍一软。 “唉······” “就当欠你一个人情。” “待此间事过,再伺机找补吧······” 如是想着,刘盈面容便重归严肃,由那两个禁军武卒把着粗绳,缓缓放下了城墙。 待竹筐落地,刘盈几乎是不做片刻停留,赶忙从竹筐中起身,快步跑上前,对先前那几位老者猛地一拱手。 “小子见过诸位老者!” 赶忙一见礼,刘盈不忘稍显做作的喘两口粗气,才又拱手道:“老者当面,小子反登高以俯视老者,万望诸位老者莫怪······”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副果真很愧疚的模样,似是对刚才,自己站在宫墙上俯视的行为感到十分惶恐。 见此,几位老者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拘谨的连连摆手。 “民等,不敢,不敢······” 以一种极近沙哑,似是砂纸擦墙般的嗓音,极其缓慢的道出这句话,就见那老者费力睁开耸拉的眼皮,稍带迟疑的看向刘盈。 “今日,老朽正于家中沐日,便听门外,有三两孩童喧闹,言未央宫,竟为贼子所击?” “老朽奇而起身,开门观之,又见路上人影绰绰······” 说着,那老者便话头稍一滞,颤巍巍的稍走上前些,面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莫非此间,另有隐情?” 听着老者慢条斯理的道出此语,刘盈只面带恭敬的一笑,顺势扶住老者的胳膊,微微一点头。 “确有隐情。” 温尔一语,刘盈面上笑意更甚。 “老者或有不知:前些时日,代相陈豨作乱,父皇已御驾亲征,欲平陈豨之乱。” 听闻刘盈此言,老者赶忙一点头,旋即似是邀功般咧嘴一笑,露出了那口没剩几颗的牙齿。 “嘿!” “此事,老朽知!” “老朽家中幼孙,有四人蒙陛下看重,充以为卒!” “更有子、孙七人,充以为运粮之民夫!” 闻老者此言,一旁的其余几位老者似也是被激起了胜负欲,竟在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刘盈面前,争相比拼起大军此番出征,谁家出了更多的子孙。 “老朽不才,有孙六人为卒,子、孙十一人为民夫!” “那又如何?” “老朽孙辈足二十二人,尽数为陛下征以为战卒、民夫!” 看着眼前几位小则六七十,大则八十余岁的年迈老者,竟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攀比起来,刘盈不由暗自摇头一笑。 “男儿至死,仍是少年?” 稍腹诽一声,刘盈面上却是极其严肃的上前两步,回过身,对几位老者满是郑重的一拜。 “诸位老者家风严谨,忠义无双,堪称天下万民之楷模!” “孤代父皇,谨拜谢!!!” 见刘盈如此郑重其事,几位吹胡子瞪眼,就差没上手揪头发的发老者稍一愣,旋即眉开眼笑的拱手一回礼。 “殿下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几位老者神情当中,分明还是写有无尽的自豪。 见此,刘盈又是哑然一笑。 正要再开口,却见最开始开口那位,也是几位老者中年岁最长的那位老者,似是不服输的闷哼了一声。 “哼!” “——吾四孙,乃于北军任伍长,掌兵卒四人!” 满是憨态的一声嘀咕,老者便似毫不服输的别过头去,摆出一副不愿再看其他几位老者的模样。 这一下,其余几位老者刚被按捺下的胜负欲,也是嗡时又被勾了起来。 “——吾三孙,乃于云中任什长,麾下卒八人,伍长亦二!” “——嘿!这有何堪言?” “吾长玄孙,岁方二十有一,便已入北军为卒!” “乃父年三十又七,陛下此番御驾亲征,任其为民夫曲侯,掌民夫百人!” ······ ------------ 第0086章 报之以李 见几位老者片刻之间,又恢复成吹胡子瞪眼,恨不能撸起袖子打起来的模样,宫墙墙根处的功侯、百官,面色顿时有些怪异了起来。 至于不远处围观的百姓,也满带着好奇,纷纷踮脚侧目着,将目光撒向几位老者,以及刘盈所在的方向。 许是自家长辈憨态可掬的模样,让人稍感到有些脸红,不片刻,便将三五青年从人群中走出,分别来到各自的长辈身边。 “大人~” “大人?” “殿下还在一旁呢······” 被各自的家中子侄劝下来,几位老者无不是怒目圆瞪着回过身。 待听闻这声稍带些心虚的提醒,才又纷纷回过头。 见刘盈仍旧是那副笑意盈盈,满是和善的面容,几位老者不由又羞涩一笑,对刘盈稍一拱手。 “殿下当面,民等失礼,失礼······” 告罪一声,见刘盈面色仍不见丝毫不愉,最年长的那位老者稍一琢磨,便略有些僵硬的将话题转开来。 “殿下方才言,陛下御驾亲征······?” 闻言,刘盈面上顿而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嘿笑一声,便自然地将话头接过。 “父皇御驾亲征,令小子以行太子监国之政,又以郑国渠之整修事相托······” 刘盈话刚说到一半,就见那老者沉‘嗯’一声,连连点头不止。 “确当如是。” “郑国渠,确是到了非修不可的地步。” “去岁,老朽还曾往之一观,见郑国渠至莲勺,水竟都险些流不动了?” 听着老者自顾自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也是面带附和的点了点头。 “父皇亦知郑国渠,已至非修不可知地,遂于出征之前,令小子力主此事。” “得父皇之令,小子自不敢怠慢,便召朝中公卿共议,乃知郑国渠之整修,当需力役数以万······” 闻言,老者又是一点头,旋即满带沧桑的长叹一口气。 “唉~” “力役数万,确不算多啊······” “遥想当年,始···呃,秦王政。” 赶忙将‘始皇帝’改为‘秦王政’,老者便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道:“秦王政元年,秦廷令修郑国渠,关中民数以十万户,家家户户皆出青壮!” “甚者,偶有男丁盛旺之户,更出青壮二三人!” “岁征青壮几近百万,于农闲之时劳三五月,如此足十岁,郑国渠才方得建成!” “如今,郑国渠失修近十载,道几全塞,以力役数万修之,不算多,不算多·····” 听闻老者这一番感叹,刘盈也是面带赞同的点点头。 “甚是。” “郑国渠之整修,力役数万,确不算多。” “然纵不多,小子亦不敢再征力役于关中······” 将话头悄然一转,刘盈便满是揪心的摇了摇头,语调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唏嘘。 “自二世即立,天下大乱,后又项羽火烧咸阳宫,章郃、司马欣等昏王鱼肉关中。” “待父皇还定三秦,与关中民休养生息,又先征项羽暴戾,后平异姓诸侯之乱······” “自二世至今,已往十数载;关中之民,疲劳甚极······” “此番,陈豨又作乱于代赵,父皇御驾亲征,不得已而召关中民数以十万,或充以为军卒,或用以为输粮之民夫。”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面带苦涩的对几位老者一笑。 “方才,诸位老者亦言,家中儿孙、子侄,随父皇出征者甚多。” “若此番,小子因整修郑国渠之事,又复征力役于关中······” 将话头适时一止,刘盈终是满带不忍的摇了摇头,旋即苦涩一笑。 “小子不忍劳民过甚,亦不敢劳民过甚呐~” 言罢,刘盈不忘强自坚强的抬起头,对四位老者一强笑。 看着刘盈分明一副穷途末路,却仍不愿征发劳役于农户的面容,几位老者稍对视一番,也不由纷纷点了点头。 “不愧为刘氏子啊······” “光论这仁以爱民,纵比之于陛下,亦不逞多让!” 暗自思虑间,四位老者面上,便缓缓带上了些许坚定之色。 ——如果有必要,一定要帮帮太子殿下! 毕竟再怎么说,这修郑国渠,最后得利的,也终还是百姓、是关中农户。 这是好事儿! 如是想着,几位老者便又稍一对视,还是由那位最年长者上前一步,对刘盈微一拱手。 “殿下整修郑国渠,乃利国利民之善政,民等,谨谢殿下······” 见几位老者费力的弯下腰,做出要躬身深拜的架势,刘盈自又是面色惶恐的将几位老者扶起,口中连称不敢受。 待被刘盈扶起身,就见那老者又面带疑惑的望向刘盈。 “殿下欲整修郑国渠,当需力役数万;然殿下又无意征民,这力役,当从何来?” 听闻此问,刘盈心中,终是长出了一口气。 ——总算问到了正题! 就见刘盈稍一沉吟,旋即再次做出一个佯装坚强的神情。 “此事,诸位老者不必担忧。” “小子先前,已令少府发城旦、鬼薪、隶臣妾等官奴,及廷尉诏狱、水船狱之刑徒,乃得力役三万余。” 面不改色的撒下‘征刑徒以充力役’的小谎,就见刘盈又叹一口气。 “然纵如此,郑国渠整修所需之力役,仍缺者甚多。” “且今,天下虽定,然亦百废待兴,府库空虚。” “关东战火连年,父皇更亲征不臣于外,大军粮草、辎重之耗费亦甚巨。” “小子苦无修渠之力役,更无钱、粮之资;往旬月,实可谓心力憔悴,寝食难安······” 满是惆怅的一番诉苦,刘盈便侧过头,望向宫墙外墙根下,面上仍带些许惊慌的功侯百官。 “看在你们平白受惊的份儿上······” “就便宜你们一回吧。” 如是想着,刘盈便又看了眼几位老者,旋即侧过身,朝功侯百官的方向稍一昂头。 “朝中功侯、百官闻知小子苦力役之缺,便奏小子言:愿出家中私奴,以为郑国渠整修之力役。” 说着,刘盈又惨然一笑,朝作室门下,已经被功侯百官家中私奴挤满的门洞一努嘴。 “功侯百官之好意,小子本已婉拒,却不曾想,公卿竟自携家中私奴,以至宫外······” ------------ 上架感言 唉~ 虽然有所准备,但到了上架这一天,还是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 感触良多吧。 就跟大家分享一下过去这一年时间内,我创作生涯的心路历程吧。 去年七月,佐吏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本科院校毕业,学的是···· 嗯,没错,化学工程与工艺! 233333333 说真的,别说当时了,哪怕是现在,我都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宛如梦境。 我一个大学四年,基本天天都拿着烧杯、试管,去配置化学材料的工科g,居然有一天,成了网络小说作者! ——写的还是历史! 这波叫什么? 离了个大谱! 离离原上谱!!! 但话又说回来,仔细一回想,这一切,又并不算太过突兀,或是毫无预兆。 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门让我印象极其深刻的课程,叫有机化学。 具体做什么,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A元素加B元素再加C元素,混在一起,然后用烧瓶熬。 一熬就是三个小时!(这就是我为什么对这门课印象深刻) 三个小时,坐又不能坐,走又不能走,必须守在试验台边。 无聊至极,我总得做点什么,好打磨时光。 刷小视频吧,有声音,老师会发现,电影、游戏同理。 自然而然的,我就开始在熬有机物的时候,摸鱼看小说。 也就是我看的第一本网文小说:要离刺荆轲著《我要做皇帝》 一本《我要做皇帝》,我不知道翻了几遍,但我记得很清楚,我是用我从qq群里抢的红包,一章一章看完的正版读者。 每次在那些莫名其妙的群里抢到红包,我就第一时间点开《我要做皇帝》,看能往后看几张,并以此为乐,以渡过那段稍显枯燥的大学时光。 到去年,也就是2020年,大家都知道,疫情爆发,我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只能在家里渡过。 大学的课程已经结束,毕业论文也早早写完了,找工作、找实习又没法出门,咋办呢? 看书。 看《我要做皇帝》,看《我要做门阀》,再不行,看《大宋帝王》,反正就是把要离的书看个遍。 不为什么,一个是居家生活太无聊,一个是要离的书我太喜欢。 就这样一直到五月份,答辩也顺利结束,大学生活也接近尾声,一个大部分大学生都会遇到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 ——毕业之后,做什么? 对口专业? 学的化工,对口专业只能进化工厂,无聊,无趣,还很没有前途。 跨专业? 只会做实验,如果找其他方面的工作,似乎只能卖保险,当销售,偏偏又孤僻,不爱说话,深度社恐。 当然,最为关键的一点是:疫情没有结束,不能出门。 不能出门,很无聊,要离的书又看完了,咋办呢? “没得看了,要不就,写一本?” 就这样,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我脑海当中,变成了老读者看到的《少帝成长计划》。 莫言大师曾说:文学创作,都是从模仿、临摹开始。 我自然也不例外。 而我模仿的,自然就是我心里唯一的神:要离刺荆轲。 不知是不是真的从要离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无聊之余写着玩儿的《少帝成长计划》,竟然极其反常的得到了不俗的成绩! 当“写网文也能赚钱”这件事,在我身上真真切切变成现实的时候,我的心态,也悄然发生了些变化。 “要不然,以后就干这个吧。” “赚得钱也不少,还很有前途。” “就算没混出名堂,也好过出去工作,在上司面前低声下气,让人使唤来,使唤去。” 就这样,我颇有些唐突的,成为了一个全职网文写手。 再后来,自然就是高光之后,必将会到来的低谷。 《少帝成长计划》越写到后面,我越不知道我要写什么了。 给读者科普历史知识? 好像不太对,都不爱看。 给大家讲有趣的故事? 可历史上的那些事,不就是有趣的故事吗······ 这样一来,我就陷入了一个不讲故事,专心去交代历史背景、拓展历史人文轶事的怪圈,偏偏连这也没做好。 直到今年7月31日,《少帝成长计划》完结,我都还是没有想明白:这本书开头部分,我是怎么写的那么出彩的? 后面的部分,我又为什么写不出开头那样精妙绝伦,环环相扣的味道? 我为什么写着写着,就写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整个八月,我都在深深地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中渡过。 “或许只是运气好,才意外火了一本书吧。” “也对,一个工科狗,怎么会有写网文的天赋呢。” “偏偏还是历史······”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萌生出了退出网文创作这一行,成为一个打工人的冲动。 但最终,还是我的编辑青舟大大,用短短一句话,寥寥不过数字,将我从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你文笔很好,已经有了一点老牌历史作者的韵味,但就是老走神。” 《走神》,青舟大大为了形容我,所能想出的最贴切的词。 不是我走神,而是‘书走神’,用我的话说,应该叫偏离主线,或者说遗忘主线、淡化主线。 那几天,我和青舟大大几乎是从早聊到晚,去请教、去讨论,去沟通。(我甚至怀疑青舟大大为了指导我,连着好几天上班摸鱼2333333) 最终,我终于从自我否定、自我怀疑的怪圈中走出。 当然,每一次涅槃,便都意味着一次重生——我找到了我的问题所在。 简单来说,就是主线过于淡化,从而导致主线到最后,都不能被称之为主线。 与此同时,大量的篇幅被历史人文背景占据,影响了正文所该有的篇幅。 用青舟大大的话来说,其实就是一句话:小说小说,不该是你的笔去说,而应该让书里的人物去说。 有了第一次顿悟,我自然重拾信心,开启了我第二本历史网文:《大元宰》 (这个书名,还是青舟大大帮忙起的) 从一开始,我的思路就非常清晰,青舟大大也对主角这个墨家出身的小学阀,和惠帝刘盈之间所能擦出的火花,表示十分的期待。 但遗憾的是,“墨者阳毅”“惠帝刘盈”双主线,以及两条主线的融会贯通,我还是没能做好。 再加上网文生态,对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十年铺垫,十年叙述)类的慢节奏文实在不是很友好,《大元宰》的成绩非常不理想。 回想起来,如果我父母家财万贯,我不愁吃喝,可以不在乎写书能赚多少钱,我一定会把一个生活在西汉惠帝一朝,最终位居相宰之位,将墨翟之学说发扬光大的墨者,活灵活现的展现在大家面前。 但很可惜,我家境普通。 父母逐渐老迈,收入中等偏下,还有一个即将开始大学生涯的妹妹。 父母非但无法支持我的个人生活,而且还需要我尽快具备做出贡献的能力,以反哺养育我长大的父母双亲,以及那个我挚爱的家庭。 忍痛割爱吧。 又或是生活所迫。 只是因为赚不到足够多的钱,没法保证最基本的生活,就无奈的做了一回太监。 《大元宰》,或许会是我整个创作生涯的遗憾。 再然后,便有了如今这本《大汉第一太子》,也是我原本歪歪着,打算留来冲击大神作家的作品。 未来我不确定,但就目前而言,惠帝刘盈,绝对是我能想到的人物中,我最有把握写好,且最有把握写出彩的主角。 惠帝刘盈一朝,也是我最有把握能够稳住剧情,创建出完整世界观,描绘出完整故事的时代。 过去这一年,每当我洋洋自得于‘刚入行就小有成就’的成绩时,都会想:等有了足够多的读者,就写刘盈,一定能成神证道! 现在回过头去看,还真是天真的有点可爱。 这本《大汉第一太子》,不大可能是我证道的成名作,甚至中丞佐吏也不大可能成名。 但毋庸置疑,经过过往这一年的成长,《少帝成长计划》一百六十万字的磨练,以及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窃喜着构思这本‘成神之作’的剧情,细节之后,《大汉第一太子》,已经可以被称为是一本成熟、完整的传统严谨类历史网文。 而我过往这一年的成长,也成为了我对这本书中,主角刘盈的期待。 ——成长。 ——从懵懂,到成熟,最终强大。 既然有信心,有把握,我很快动笔,几乎是《大元宰》刚完结,《大汉第一太子》便火速开始连载。 一周的时间,发布章节到了第15章,存稿到了第46章,之后便发生了那件操蛋事——15章到22章的存稿丢失。 这时,我的思路已经在四十六章之后,但丢失的是15-22章,对这一部分的思路已经有些模糊、淡忘。 摆在我面前的,就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直接放弃已有的存稿,重新整理思路,重新从15章开始写。 再或者,就是续。 从15章开始续写,续到22章,要刚好和已经写好的23章续上。 我选择了后者。 也正是在这段暂时停止存稿,专心续写丢失内容期间,我突然发现,我有一个极其怪异的习惯。 ——每当拿不定某个人的性格、人设,以及举止逻辑时,我都会不由自主的点开《我要做皇帝》,去做借鉴。 意识到这一点,我突然反应过来:我笔下的每一个角色,都不知不觉带上了浓浓的《我要做皇帝》的影子。 年弱未冠的太子刘盈,不正是尚未成为太子时的刘德? 权势滔天的老娘吕雉,不正是端坐长乐的太后窦漪房? 甚至就连老爹刘邦,都在不知不觉间,带上了些许景帝刘启的影子! 想清楚这一切,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我每次写着写着,就莫名烦躁的删除重写,究竟是为了什么。 ——刘盈,不是刘德! ——吕雉,不是窦漪房! ——刘邦,更不是刘启! 我每一次的烦躁,都是这些人物对我发出不满的呐喊! 一瞬间,我豁然开朗,大脑一片清明。 对啊! 我又不是要离刺荆轲,为什么非要写成要离刺荆轲的模样呢? 要知道就连他自己,都已经不像自己了啊!(233333333,皮一下) 我为什么非得学他呢? 就那么一瞬间,前后十五分钟的功夫,我感觉我顿悟了。 没人规定我笔下的刘盈,非得是冷酷无情的政治生物,我可以写出一个蹒跚学步,一点点成为优秀君王的刘盈; 没人规定我笔下的吕雉,非得是被皇帝儿子/孙子搞出个什么事件,身败名裂,最终惨兮兮交出大权的老太后,我可以写出一个耳提面命,教着刘盈蹒跚学步,最终,如每一个正常的母亲一般,擒泪看着儿子展翅翱翔的伟大母亲; 更没人规定我笔下的刘邦,需要像孙子刘启。 ——刘邦,就是刘邦! ——他有专属于他的魅力,和只有他才具有的模样! 到这时,我才真正摆脱了那个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名为‘学要离就对了,写的越像他,就说明写的越好’的心魔。 回想起来,曾经有多少明明不错,且非常值得咀嚼的内容,被我下意识以‘不像要离写的’这个罪名而删除。 放下这个心魔,当我重新拿起一根只写着《中丞佐吏》,而不见《东施效颦》字样的笔时,就有了大家现在看到的,第15章之后的全部内容。 或许会有读者觉得割裂,觉得一开始刘盈总盘算着要过河拆桥,后面又变成了好儿子,人设前后不一致。 我最开始也有这种感觉,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做修改。 因为思路捋顺之后,我发现这样的反差,与我想要表达的东西一致:刘盈从懵懂开始,一点点成长。 从最开始,扬言要反吕雉、灭吕氏的天真,到后来的逐渐成熟,再到与吕雉母子情深。 略带自夸的说,这样的前后反差、成长,似乎才让刘盈这个人物从一个纸片人,变成了跃然纸上,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人’。 以上,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历史作者,从懵懵懂懂,到若有所思,到稍有感觉,再到(疑似)大彻大悟的过程。 而《大汉第一太子》,则是汉惠帝刘盈,一个普普通通的穿越者,从天真烂漫,到邯郸学步,到手腕逐渐老练,再到最终大权在握,振汉雄风的故事。 感谢过去这一个多月以来,各位读者老爷坚持不懈的支持,也希望今后,《大汉第一太子》连载的2-3年的时间里,能继续得到大家的支持。 · 聊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接下来便直入正题。 先前,跟大家不止一次的保证过,上架更新50章。 上个月末,又开启了打赏加更活动,一号奖池加更7章,二号奖池3章。 再加上承诺的每日5更,那我十一月上架后的更新,就应该是—— 19号上架50章,打赏加更10章,20号-30号这十一天每天5章,总计115章。 但这个方案,稍微出了一点点意外。 有老伙计提醒我,上架暴更比上架后每日更新多太多,会导致均订无法稳步增长,影响后续推荐,最终影响成绩。 我相信读者老爷们,肯定也希望这本书能得到更好的成绩,应该能理解我的举动。 当然,我也不能说话不算话。 所以,将11月上架后,本该更新的115章,变成了下面这个方案中的130章。 11月19日中午12点上架,更新20章; 11月20-11月30这十一天,每天更新10章。 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先前说的‘上架暴更太多,导致均订无法增长’的状况,也不会影响我给大家的承诺,总更新量比原来的115章还多了15章。 至于十二月开始······ 不妨给大家透个实底:我码字的速度,写10小时左右,极限应该在6-7章左右,因为偶尔要查资料,写的又是古言,要斟酌用词,每隔一部分还要停下来,构思一下后续剧情,再回头看看写好的剧情,好查漏补缺。 所以,让我日常10更,确实是有点太难为我了。 7章,应该是我竭尽所能的情况下,能勉强达到的,从十二月开始,我会尽量保持在每日7更左右,状态好就多写点,状态差就少点。 总结来说就是:日更绝对不低于5章,尽量不低于7章。 再说一下更新时间。 19号中午12点上架,会在12:01-12:21之间,每隔一分钟更新一章,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订阅。 之后的更新,统一放在每日凌晨0:01开始,每分钟一章,当日更新更完为止。 至于加更,虽然不指望,但还是说一下吧。 盟主加三更,加更会在打赏第二日凌晨6点发布。 (好歹得给我一个连夜肝的时间吧?) 就这些吧。 如果说,写书的我们是工程师,写出来的书是一栋楼,那大家的正版订阅支持,无疑便是撑起这栋《大汉第一太子》楼的砖。 砖足够多了,作为工程师的佐吏,才能将更多的精力集中在设计工作之上,而不是砖头的获取渠道之上。 希望大家能每天拿出那么几十点币,也就是几毛钱,正版订阅支持。 呼~ 作为一个写手,上架当日暴更、上架后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提高更新量,就是我作为写手所能做的一切努力了,我也已经竭尽全力。 至于最终结果如何,就要看大家支不支持,赏不赏脸了。 不管结果如何,佐吏在此且先谢过(手动拱手,长身一拜)。 祝大家生活愉快,工作顺利,阖家幸福,健康长寿。 ------------ 第0087章 误会,都是误会~ 刘盈一番感怀之语,挤在远处宫墙墙根处的功侯百官,或许听的并不是很清楚。 但最先从百官人群中走出,替刘盈扶起几位老者的张苍,却是一直在刘盈身旁。 刘盈这一番给百官、功侯脸上贴金的话,自是一字不落的传入张苍耳中。 刘盈话音刚落,张苍便稍待诧异的抬起头。 见刘盈仍是稍带着些许感激,望向不远处的百官功侯,张苍心下稍叹一口气,旋即缓缓低下了头。 在众人都没注意到的角度,张苍那张还未显露老态的面容之上,也已缓缓涌上一抹欣慰。 “出家中私奴,以修郑国渠?” 就见那老者闻言,略带疑惑的复述一遍刘盈所言,便带着满是匪夷所思的目光,望向聚集于宫墙外墙根处的功侯百官。 如此片刻之后,老者又侧过头,望向作室门门洞下,面上满带着惊恐,如羊入狼群般,紧紧围在一起的百官功侯私奴。 “这······” 见老者抬起头,脸上满带着不信任的看向自己,刘盈不由稍叹一口气。 “唉······” “肉食者鄙啊······”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刘盈心中还是明白:老者对功侯百官的这份怀疑,并非全无道理。 就说此番,如果只是朝堂要修郑国渠,而不是刘盈摆出一个‘快来加入我的太子阵营吧’的姿态,这些个功侯百官,会这么积极? 要真是那样,别说无偿献出家中私奴了,怕是连‘出点钱表态’的想法,都不会出现在这些精英阶级的脑海当中。 “这一次,贵族体面,孤给你们留。” “往后,可就要全看你们自己的了······” 望向墙根下神色各异的功侯百官,刘盈满是唏嘘的心语一番,旋即稍讪笑着,对老者微一拱手。 “确如是。” “百官功侯携家中私奴至此,确乃欲助郑国渠整修之事。” 语气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刘盈不忘稍回过身,指了指宫墙之上,隐隐可见轮廓的高大建筑群。 “作室门内,便乃少府作室,及少府有司官署。” “‘作室门’之名,亦因此而来。” “百官功侯此至作室门,当或欲以家中私奴,交之于少府?” 说着,刘盈又侧过身,目光中稍带些不确定的望向张苍。 见此,张苍自也是赶忙一拱手,面上亦是带上了些许温和。 “正是。” “臣等此来,确欲至少府官署,以家中私奴托之于少府之手,以做郑国渠整修之用······” 听闻张苍此言,老者仍带着些许不信任,深深注视着张苍的目光深处。 见张苍目光中满是坦然,老者又稍待迟疑的望向刘盈。 待刘盈也面带笑容的微一点头,老者沉‘哦~’了一声,便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如此说来······” “竟是民等,误解公卿之意?” 闻言,刘盈只轻笑着点了点头,神情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亲切。 “闻未央有事,长安民顷刻而至万余。” “——此,乃父皇得天下民心,吾汉祚得天下万民拥护之明证!” “今日至此之民,亦皆乃刘氏忠臣矣!” 毫不吝啬的称赞着,刘盈又对几位老者,以及围聚在未央宫外的百姓人群郑重一拜。 待几位老者稍待惶恐的虚扶起刘盈,就见刘盈侧过身,望向宫墙下的百官功侯,话头也不由稍一转。 “长安万民至此拱护未央,此诚忠义之举。” “然朝中功侯、百官,闻郑国渠整修之力役有缺,便携家中私奴以为助,亦当为忠良。” “今日之事,长安民于百官功侯,确颇有误解之处啊······” 听着刘盈慢条斯理的道明真实情况,几位老者不由稍一对视,面上便纷纷带上了些许尴尬之色。 ——合着今儿个,朝臣百官不是要攻打未央宫,反而是要出家里的私奴,去给老百姓修郑国渠? 虽然这话听上去,多少带点哄骗三岁小孩儿的意味在其中,但这话,可是当今太子说的! 要真是未央宫被攻击,太子也没必要替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开脱才是。 再仔细一想,还真是——少府官署、作室,还真就坐落于未央宫内,进了作室门,复行百十步便是。 功侯百官带着家里的私奴,从作室门进未央宫,找少府做交接,好像也还说得过去。 那这样一来······ 回头看了看仍聚集在蒿街之上的长安百姓,再看看宫墙外,挤在墙根处,仍面带心有余悸的朝臣百官,几位老者的面容之上,立时便涌上些许羞愧。 见几位老者次序低下头,刘盈也适时回过身,对张苍‘低声’吩咐道:“少府不在,恐还当劳北平侯。” 闻言,张苍也是赶忙一拱手:“家上但可直言。” 就见刘盈朝臣宫门门洞下,拥挤在一起的百官私奴的方向稍昂起头。 “劳北平侯引功侯、百官家中私奴,至长安城西郊,于午时,孤同百官共至之处,少府使匠切石之所,以妥善安置。” 闻刘盈此言,张苍几乎不做任何停顿,纳头便是一拜,旋即回过身,走向了不远处的作室门。 片刻之后,便见拥挤在门洞之下,恨不能将作室门挤破的百官、功侯家中奴仆人群,缓缓从惊恐中缓过神,旋即由张苍带领着,走向了长安城西郊的方向。 倒是围聚在此的长安百姓,见‘谋反武装’被一个花甲老者领走,面上纷纷流露出困惑不已的神情。 见此,刘盈心中也终于是长出一口气,噙着温笑走上前,对几位老者再一拜。 “误解已道明,百官功侯之私奴,亦已引往别处。” “诸位老者莫如······” 话说一半,刘盈便意有所指的抬起头,看了看百姓聚集的方向,略带尴尬的一笑。 见刘盈这般架势,几位老者稍一呆滞,便后知后觉的侧过身,分别看向身旁的子侄晚辈。 “速去道明此间内情,使民退散!” 待各自的子侄领命离去,来到百姓人群前,招呼着让大家伙各回各家,几位老者又是稍一对视。 片刻之后,似是就某事达成了一致,就见几位老者齐齐一正身,稍有些费力的整了整衣冠,便向墙根处,功侯百官聚集的方向走去······ ------------ 第0088章 尊老之风,汉最甚 拄杖齐走上前,来到距离百官功侯约五步的位置,就见那年岁最长的老者又上前一步,面带敬意的朝功侯百官一拱手。 “诸公,皆或于国有功,杀伐于战阵之贵勋;或执笏于庙堂,筹谋万民生计之朝臣。” 待百官惊慌的面容稍归于平静,那老者又侧过头,望向温颜恭立于身侧的刘盈。 “郑国渠之塞,实已年久;关中民苦田无水以灌溉,更几近十载。” “幸陛下心系万民,太子忠孝仁厚,拟出钱粮、力役以修郑国渠,而不征劳役于民。” “此,诚天下之大幸······” 语调悠缓的道出这番话,便见那老者稍一止话头,似是有些换不上来气。 见此状况,刘盈自也是赶忙上前,轻抚着老者的后背,不忘面带笑意的自谦道:“老丈谬赞,谬赞······” “此皆父皇仁以爱民,心系万民疾苦;功侯、百官亦高风亮节,不吝以家中私奴为助。” “父皇之仁义、公卿之气节,小子自有心效之;然今,亦尚不敢当老丈如此盛赞······” 见刘盈这幅满带着谦逊的姿态,那老者稍一喘息,旋即眼带赞赏的对刘盈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老者的面色之上,也缓缓涌上些许追忆之色。 “遥想当年,二世逆行倒施,秦廷遍由奸妄贪污之官吏当道,天下纷争不休。” “值此万民疾苦不堪之时,陛下兴仁义之师以入关中,兵不血刃而入秦都咸阳,但不行杀伐、掠夺,反先与咸阳民约法三章。” “后汉祚得立,陛下又忧心于吾等黔(qián)首之生计,以公士之爵、百亩之田,及可容一户五口之农宅相赐,以为吾等黔首安身立命之本。” “陛下之仁德,纵往观千古之圣君、贤王,当亦无有出其右者······” 说着,老者不由又稍停片刻,捋了捋紊乱的气息,面容之上,也出现了些许感伤。 “唉~” “今岁季夏,闻陛下年至花甲,老朽还曾心生哀思:陛下年岁已高,待陛下随太上皇而去,吾等黔首,当何以为生?” “继立之新君,可还能像陛下那般,心系吾等黔首之生计,视吾等黔首为子民?” 稍带哀痛的发出一声自问,老者终是从回忆中情绪中回过神,抬头看向刘盈时,那张遍布岁月痕迹的面容之上,已尽带上了安心,和期翼。 “然今日,老朽得见太子当面,不觉丝毫心悸,只如沐晚春之风。” “太子更不以老朽等卑鄙,温颜亲侍于左右,甚于后辈子侄。” “更者,太子得陛下之令而修郑国渠,反不征劳役于吾等黔首,实可谓尽得陛下仁德之姿······” 说到这里,老者终是侧过身,对刘盈稍躬身一拜。 “今日,得见太子之秉性,老朽,心定矣······” “得太子在,陛下纵终得一日飞升,以位列神班,亦有太子心系吾等黔首,视吾等黔首为子民······” 听着老者满带着真情实感的话语,看着老者那被岁月深深压弯的脊梁,刘盈纵是稍有做戏的心态,也不由在心中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 “我那老爹······” 心语着,刘盈稍侧过头,遥望向东方,老爹刘邦率军出征的方向。 “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暗自记下这句自醒之语,刘盈便温颜上前,轻笑着将老者扶起。 待老者满带惆怅的直起身,刘盈不忘淡笑道:“待父皇得胜于代、赵,班师回朝,诸位老者,及长安万民之忠义,孤必当转呈于父皇。” “且父皇待民如子,泽及鸟兽;纵年岁稍长,亦当可长寿······” 听闻刘盈此言,几位老者不由纷纷点头,呵笑着连连称‘是’之余,不忘轻轻拍打起藏在苍髯下的嘴巴。 “是,是。” “嘿嘿,殿下所言甚是。” “若闻知陛下之仁德,恐纵天庭之神官,亦当复与陛下百年之寿······” 面上毫不带做作的道出这一番最真挚,也最为真切的祈求,老者便憨笑着侧过身,看向了功侯百官的方向。 “诸公······” 话刚出口,老者面上便再度流露出些许自愧,于是又上前些,缓缓弯下腰,对功侯百官深一拱手。 见老者弯下腰,不等老者的双手合为抱拳,功侯百官中,立时跳出几道稍年轻些的身影。 “老者万莫如此!” “今日,吾等虽稍受冤屈,然老者年近耄耋,吾等纵于天下有大功,亦不敢受老者深拜之礼啊!!!” “是极是极!” “吾等执笏于庙堂,不过承蒙陛下之信重,以助陛下厘治天下万民。” “莫言出私奴以修渠,便是散尽家财,亦不过吾等分内之举!” “此皆分内之事,万不敢当老者之礼啊······” 片刻之内,方才还满带着惊恐,心有余悸望向百姓人群的功侯百官,便纷纷似是变了个人般,争先恐后的表达起几位老者向自己行礼,自己是多么的惶恐。 至于刘盈,自也是扶着老者的胳膊,面上挂着谦逊随和的微笑,看着眼前的场景,完美充当起了‘工具人’的角色。 配合着未央宫外,那些面上满带着安心,三三两两结伴散向四方的百姓人群,未央宫外的蒿街之上,氛围竟出奇的和谐了起来。 见功侯、百官如此作态,被刘盈轻手扶着的耄耋老者,也是翁时间便被风沙迷了眼。 “好啊·······” “好······” 泪眼婆娑的点点头,老者便笑着侧过头,用颤抖的手拍了拍胳膊上,那只小心搀扶着自己的手。 “陛下记挂吾等黔首,乃圣君、明君。” “太子得陛下仁德之姿,日后,也当为贤君、雄主。” 面带欣慰的说着,老者不由又侧过头去,眼含热泪的对功侯百官连连点头不止。 “诸公卧高门而无事奢靡,居庙堂而念民疾苦,甚得名士之风!” “待千百年后,诸公亦当为名垂青史,为后人所缅祭之千古名臣!” 满是笃定的道出称赞之语,老者便不顾刘盈劝阻,终还是将鸠杖夹在腋下,对功侯百官微一拱手。 “今日,诸公出家中私奴,以襄助太子修郑国渠,此诚义举也!” “然吾等黔首昏愚,竟以小人之心,度诸公君子之腹;诸公之义举,竟亦为吾等愚民,误视为密谋不轨······” 说着,老者不由面带羞愧的摇了摇头,望向百官功侯的目光中,也带上了稍许祈求。 “老朽岁七十有九,年已近耄耋;便斗胆,代长安万民,谢罪于诸公当面······” “望诸公大量,万莫于吾等黔首愚民,太过计较······” “老朽,且谢过诸位朝公······” ------------ 第0089章 孤还咋睡踏实觉? 面色复杂的站在蒿街边,望着几位老者缓缓离去的背影,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刘盈也依旧没能从复杂的情绪中缓过神。 代表长安百姓,向受到惊吓的朝中功侯谢罪过后,几位老者便面带羞愧的拒绝了刘盈‘入宫一叙’的邀请,由各自的子侄晚辈搀扶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片刻之前,还因‘未央有难’而前来,为刘氏助阵的长安百姓,此刻也已在知道真相后,从未央宫外各自散去。 方才还拥挤、嘈杂,甚至稍有些混乱的蒿街,也在这不过片刻之间,便只剩下屹立于街边的刘盈,以及刘盈身后的百官功侯。 明明已经结束,但片刻之前发生的一切,却仍旧让刘盈觉得历历在目。 如方才,听到‘没人攻打未央宫’的消息时,纷纷长松一口气,旋即各自离去的长安百姓; 如方才,代长安百姓向功侯百官谢罪,更以‘已经添了很多麻烦’为由,拒绝刘盈邀请的几位老者; 又如方才,在百姓面前惊惧无比,片刻之后又佯装大度,表示‘并不会怪罪百姓’的朝臣功侯······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 ”百姓苦。” “亡?” “亦百姓苦······” 心情极其复杂的默念出这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刘盈萧然长叹一口气,竟久久难以自拔。 晚秋冷冽的风吹来,自后领处钻入刘盈的衣襟,惹得刘盈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飞散的心绪,也被这阵令人神智清明的秋风,而从不知名的远方拉回。 看着自尚冠里仓皇而来,面带羞愧的钻进百官人群,做忐忑不安状的丞相萧何,刘盈不由在心中稍叹一口气。 “唉······” “罢了罢了~” “此间事,终归还是因我而起······” 自顾自摇了摇头,刘盈便换上一副还算爽朗的笑容,走上前去。 不等刘盈开口,却见萧何满是忐忑的深深一拱手。 “臣······” 没等‘有罪’两个字从萧何嘴中吐出,刘盈便不着痕迹的上前,拉住了萧何的手臂。 待萧何稍待诧异的抬起头,就见刘盈略带深意的深深一注视,旋即洒然一笑。 “萧相可是来迟了些。” “方才,长安万民共至未央宫外,言欲拱卫未央,免未央遭贼子之击呢!” 听闻刘盈面色如常的道出此语,萧何只觉腿脖子一软,顺势就要跪下去! 只是在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萧何只觉手刘盈那只才半尺余,正紧攥着自己手臂的的小手,猛地迸发出令人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 明明已经屈膝,萧何却发现:在这股骇然巨力的阻止下,自己跪下去的趋势,竟硬生生被滞在了原地。 抬起头,待见刘盈目光中稍带安抚的一笑,旋即微不可见的一点头,萧何终是暗自摇头叹息着放弃了挣扎,任由手臂被刘盈搀着,朝功侯百官所在的方向走去。 听闻刘盈此番话语,再看看刘盈喜怒难测的神情,功侯百官也稍回过神。 片刻之内,方才还挂在百官功侯面上的那一抹自得,便被一抹肉眼可见的羞愧所取代。 却见刘盈扶着萧何的手臂,慢条斯理走到宫墙下,在距离百官功侯不过三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此时的人群当中,也终是钻出一道身影,面色惊恐的跪倒在刘盈面前。 刘盈却是看都不看那人一眼,只淡笑着望向面前的功侯、百官。 “辰时之朝议,刚过去不过一个时辰吧?” “嗯?” 语调淡然的发出一问,刘盈才终于低下头,将目光撒向那道跪在面前,双肩不住颤抖的身影。 “朝议之上,萧相以何言相托于中郎将?” “约莫两个时辰前,萧相似是才吩咐中郎将:父皇离京,长安两军余者不足半,当加长乐、未央两宫之护卫,以防宵小作祟?” 说着,刘盈不忘侧过头去,装出一副好似真记不太清的神情,眼带疑惑地望向萧何。 “可是孤记错了?” 看着刘盈隐隐皱起的眉头,聚集在宫墙外的朝臣、功侯众人,不由纷纷将同情的目光,撒向季布那道惊惧交加的身影。 “可怜季中郎,遭此无妄之灾啊······” 按理来说,今儿这档子事,真要纠结起根源,还得追述到身为监国太子的刘盈头上。 ——要不是今日早朝,刘盈发动朝臣、功侯出家中私奴,大家伙又怎么会带着家中私奴,聚集在这作室门外? 不聚集于作室门外,自然也就不会让长安百姓误会,以为未央宫受到了攻击。 可即便如此,众人也只敢在心里嘀咕两声,默默对身为中郎将的季布表达出同情。 至于原因······ “父皇此番出征,丝毫不忧长乐、未央两宫之禁,便任卫尉曲周侯郦公为右相国,以随军出征。” “季中郎以为,父皇因何于长乐、未央之宫禁无忧?” “嗯?” 就见刘盈语调平稳的发出一问,便松开紧攥着萧何的手,稍撸起袍底,在季布匍匐的身影前蹲坐下来。 “父皇率大军离京,以讨陈豨不臣,至今可才不过三日啊?” “季中郎莫非便是如此,以报效父皇之信重?” 说到这里,刘盈语调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责备,终于是渐渐凝为实质。 待刘盈站起身,重新低头望向季布时,目光中,更是已带上了些许恼怒。 “今日,至未央宫外者,乃百官、功侯。” “且闻知此事,长安民皆自发而至,以拱卫未央。” “然若今日至此者非功侯、百官,而乃意欲颠覆社稷之乱臣贼子,该当若何?” “贼子行必当速,若长安民未及至此拱卫,后宫未央,乃至帝宫长乐,岂非贼子家中之后庭?!” “若果真如此,往后,孤可还能于太子宫安然入眠,而无惧贼子破宫门而入,夜杀孤于卧榻之上?!!” 随着这一连串令人心悸的质问,刘盈的音调,也逐渐从最开始的淡然,变成了发出最后一问时,堪称咆哮的怒号。 就在刘盈满带着恼怒,瞪大双眼瞪向季布之时,却见宫墙外的百官、功侯的人群当中,又走出了一道刘盈这一生,都不愿意再见到第二次的身影······ ------------ 第0090章 母子双人舞台剧 “太子,果真是这般说的?” 未央宫,宣室殿。 听着侄子吕则复述着方才,在作室门外发生的事,吕雉只稍待诧异的发出一问。 就见吕则闻言,面带笃定的稍一点头:“是。” “汁方侯言:关中民无调而至未央,险酿成宫变;便是法不责众,家上亦该穷究其首,以振汉律之威严!” “然家上却似于汁方侯之言充耳未闻,只令中郎将亲往西郊,将汁方侯家中私奴尽数退回。” “家上还说······” 说到这里,吕则不由下意识一抬眼,才稍待迟疑道:“家上还说,修整郑国渠,乃利国利民之善事。” “此等善事,天下欲为之忠臣义士数不胜数,不缺汁方侯一家······” 闻言,吕雉不由面色稍一滞。 思虑片刻,便将吕雉终还是轻笑着摇了摇头,旋即稍叹一口气。 “这小子······” “往日,只见太子待人宽和,与人仁善,倒从未见何人,竟能使太子如此震怒?” 听闻吕雉稍带戏谑的发出此问,吕则只下意识一躬身,却并没有开口搭话。 ——与往日相比,今日作室门外的刘盈,实在是有太多太多令人感到意外,以及陌生的表现了······ 至于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吕则也说不清楚。 只是这变化似乎太过突兀,让吕则一时之间,竟有些认不出这个从小玩儿到大的表弟。 吕则不开口搭话,吕雉也只含笑陷入思虑之中,诺大的宣誓殿内,便陷入了短暂的宁静。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见刘盈带着稍带些复杂的神情,出现在了殿门处。 太子驾到,吕则自是赶忙从座位上起身,往殿侧让了些。 吕雉则是轻笑着从软榻上起身,面带慈爱的望向刘盈。 “母后。” 就见刘盈强笑着走上前,对吕雉微一拱手,待直起身时,余光也扫到正于一侧躬身侍立着的表兄吕则。 被汁方侯雍齿再次恶心了一道,刘盈面色本就有些不自然,看到表兄吕则的身影,刘盈面上那抹淡笑中,更是带上了些许僵硬。 “世子也在啊······” 跟吕则客套一声,待吕则面色惶恐的躬身回礼,刘盈便稍整面容,悄然坐在了老娘吕雉身边。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雉稍一思虑,便轻笑着抚了抚刘盈的脑袋,温声问道:“如何?” “诸事可都顺利?” 听闻老娘问起正事,刘盈稍有些诧异的一抬头,看了看软榻侧面约十步的位置,依旧躬身立于一旁的吕则。 待刘盈意有所指的再次看向母亲吕雉,却见吕雉背对着吕则,在只有刘盈能看到的角度微一眨眼。 回过味儿来,接收到老娘发来的‘意念电报’后,刘盈终是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恢复到了往日,那副温言悦色的模样。 “功侯百官之私奴,儿已令往西郊,歇整一日,即可运石砖往郑国渠。” “宫外围聚之长安民万余,知功侯百官非为图谋不轨,也已尽皆散去。” “及百官功侯,亦已各归其府······” 将方才发生在宫外的事简单总结一番,刘盈又稍一沉吟,旋即侧过身,面带疑虑的望向吕雉。 “还有一事,儿稍有困阻。” 闻言,吕雉自是面带温和的一点头,示意刘盈但说无妨。 便见刘盈飞速瞟一眼吕则,只片刻之后,面上便涌上了些许忧虑。 “母后当知,郑国渠之整修事,实事关重大,当由柱国大臣主掌!” “儿意,当依往昔,父皇诏令筑建长乐、未央两宫之故事:以萧相为首,掌控大局;少府辅佐于萧相身侧,主操整修事宜,方妥当些。” 见老娘温笑着点点头,刘盈面上忧虑不由更甚一分。 “然此番整修郑国渠,又乃父皇首托朝政大事于儿,若有不遂,父皇易储之意恐当复起!” “若果真如此,儿储位当失,母亲后位亦或不稳······”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面带温和的点点头,只侧身背对着吕则,用眼角瞥一眼吕则所在的身后,对刘盈又是一暗示。 “甚是。” “郑国渠之整修事,不单关乎朝堂、社稷,更关乎吾儿储位、吾后位之固。” 语调稍带些严肃的道出此语,吕雉又是眨了眨眼,才意有所指的‘问’道:“太子以为,该如何是好?” 看着老娘生动无比,几乎算是明示的表情,刘盈终是稍有些夸张的长叹一口气。 “儿本意,乃自吕氏出一长者,以代儿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然父皇出征之前,母后已令吕氏子弟皆闭门谢客,不得外出。” “儿欲求建成侯于母后,亦不敢开口······” 听闻刘盈此言,屹立软榻另一侧的吕则终于是面带迟疑的抬起头。 便见吕雉闻言,面上那抹笑意终是直达眼底又,怜爱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痴儿~” “母亲乃皇后,又非天子。” “君无戏言,说的是君;皇后又非君,何来朝令夕改一说?” 满是随性的道出此语,吕雉便回过身,面带温和的望向侄子吕则。 “世子回府之后,还当转告建成侯:明日午前入宫,以商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听闻吕雉此言,吕则不由略带孤疑的望向刘盈。 见刘盈稍点点头,旋即面带歉意的朝自己微一拱手,吕则才觉心中大石落地,便拱手一拜。 “臣,领命······” 便见刘盈又是一沉吟,再度望向吕则时,面上也终是带上了些许亲人之间才有的亲切。 “父皇此番御驾亲征,世子弟吕禄随军出征,倒是世子职责在身,未能随行。” “莫如明日,世子便随建成侯同入宫,监郑国渠整修一事,由世子于一旁辅佐建成侯?” 听闻刘盈此言,吕则面上疑虑才终于完全消失,只轻笑着摇了摇头,便从座位上起身。 “家上恩宠之意,臣自心领;然臣身以为作室门尉,职责在身,实不敢擅离职守。” 婉言谢绝刘盈的好意,便见吕则稍一拱手。 “臣这便归府,以皇后之令转言于家父。” 待吕雉轻轻点了点头,吕则又是沉沉一拜,躬身退出了宣室殿。 ------------ 第0091章 雍齿这人,说来话长 待吕则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刘盈才终于长松一口气,面上僵笑一敛,重归先前回到宣室殿时,那副隐隐有些不愉的表情。 看出刘盈的反常,吕雉却并不觉得疑惑,只笑着拉过刘盈的手,温和的爱抚起来。 “究竟何事,竟外人当面,亦做那般愁苦面容?” 说着,吕雉稍低下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试探。 “可是今日,世子于作室门有何不妥之处?” “亦或是吾儿,只无端不喜母家表兄?” 听出老娘语气中的试探之意,刘盈只叹息着摇了摇头,勉强做出一副还算温和的表情,抬头强自一笑。 “母后说笑······” “儿储位得保,皆赖母族舅长、表亲之力,儿又怎会于母家表亲不合?” “方才作室门外,若非世子恰在,儿还不知如何开口,又如何处置此事呢······” 却见吕雉闻言,眼角顿时稍眯起些许。 “嗯?” “方才宫外······” 就见刘盈苦笑着摇了摇头,将手从老娘的手掌间轻轻拉出,方将吕雉的手捧在了两手之间。 “母后先前不也说:以石砖求力役,便需此事广传于关中?” “方才作室门外,长安万民集聚,岂不恰乃此事‘广传关中’之良机?” 谦和的发出两问,刘盈面色之上,也不由稍涌上些许歉意。 “若作室门尉乃外人,方才宫外,儿自不敢当众呵斥。” “然恰逢世子为作室门尉,儿便灵机一动,借训斥世子之机,以取信于长安民。” “及世子受此无妄之灾······” 说着,刘盈不由憨笑着挠了挠头。 “儿想着,都是自家人,待来日伺机找补便是?” “嘿嘿,嘿嘿······” 看着刘盈稍待心虚的面容,望向自己的目光却丝毫没有躲闪,吕雉终也是放下心,佯怒的用手在刘盈额头上轻轻一敲。 “如此伤损亲情之事,可偶为,不可常为。” “纵为,亦当速行修补,万不可寒了臣下之心。” 见老娘如意料中般,并未因此面露不愉,刘盈自是憨笑着点了点头:“儿明白。” 刘盈这般反应,吕雉心中疑虑自是尽消,片刻之后,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既非因世子之故,吾儿方才,又因何面露不喜?” 略带困惑的发出一问,吕雉便又佯做幽怨的撇了眼刘盈。 “往日,母亲可是再三训诫:为人君者,当外人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怎又忘记了?” 见此,刘盈才减缓的面容顿时又是一凝,牙槽竟也在片刻之间被咬紧。 “还不是那汁方侯!” 奴役难遏的发出一声怒喝,便见刘盈满是困惑的望向吕雉。 “母后!” “雍齿那等鼠目寸光之辈,父皇因何要封其为侯?” “纵封之,亦可使其就国封邑,何以使其滞留长安?” 说到激动处,刘盈更是直接从软榻上站了起来,满脸恼怒的指向殿门的方向。 “辰时之朝议,儿言求功侯百官家中私奴,唯汁方侯出身,竟以酬钱相问!” “方才宫外,又是汁方侯······” 刘盈话还没说完,吕雉便轻笑着将刘盈拉着坐下来,手不住的抚在刘盈胸膛前,安抚起怒火冲天的宝贝儿子来。 “母后知晓~” “辰时之朝议、方才宫外之事,母后都知晓~” 被老娘拉着坐回软榻之上,刘盈又是愤恨的闷哼一声,面上仍是挥之不去的愠怒。 “如此短视之辈,安能得封为一脉之始祖?” “待来日,儿必当去汁方侯之爵,夺其封土;凡雍氏一族,皆贬为庶民!!” 看着刘盈从未有过的盛怒,吕雉稍呆愣片刻,目光中,便缓缓涌上些许欣慰,以及如释重负。 “呼~” “知晓怒以立威严,便当非仁弱过甚·······” “甚好,甚好······” 心中满是欢愉的点了点头,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抹赞可之色便又更深了一分。 稍一思虑,吕雉便面带微笑的侧过头。 “汁方侯······” “盈儿果真想知道?” 闻言,正处于即将暴走状态的刘盈不由嗡然一愣。 知道? 知道什么? 略有些孤疑的侧过身,刘盈便见老娘吕雉面上,尽是意味深长的笑容。 稍一思虑,刘盈便不由试探着开口道:“母后之意······” “汁方侯如此作为,乃另有隐情?” 迟疑的发出此问,不等老娘给出答案,刘盈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怎会?” “汁方侯雍齿,不过一只知短利,而不知长谋之鼠辈!” “鼠辈之所为,安能有何隐情?” 看着刘盈颇有些可爱的玩儿起‘自问自答’的游戏,吕雉不由噗嗤一笑,旋即满是怜爱的摇了摇头。 待刘盈又面带孤疑的侧过头望向自己,吕雉才将面色稍一正。 “盈儿可还记得先前,薄姬带老四入宫时,母亲以何言告与盈儿?” 听闻此问,刘盈只稍一沉吟,便有些不确定道:“后宫姬嫔,凡得诞皇子者,皆非良善?” 就见吕雉应声点点头,旋即略带萧瑟的长叹一口气。 “然。” “凡帝姬,得诞皇子,而母子平安日久者,皆非良善!” 满是笃定的道出这句话,吕雉便抬起头,略带严肃的望向刘盈。 “后宫,不过妇孺之所,帝姬、皇子,便已可言‘尽非良善’。” “纵后宫亦如此,又何论久伴君侧,为柱国栋梁之外朝功侯?” “须知此辈,尽皆自秦末起于行伍,汉祚未立之时,此辈非于战阵厮杀,便行于阴谋诡计之侧。” “自随陛下起于丰沛,前后近十载,此辈便助陛下先得灭暴秦,后还定三秦,又遭彭城之败、垓下之胜。” “如此近十载,至国祚鼎立之时,仍可得封为彻侯,食邑汉数千户之爵者······” 语调晦暗的说着,吕雉不由话头一滞,面带郑重的望向刘盈。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卒骨枯。” “凡此辈每一人之爵、禄,皆取自将帅万人之亡!” “盈儿莫不以为,此等杀伐战阵,及至开国亦为亡者,当真有良善、痴愚之徒?” ------------ 第0092章 杀鸡儆猴,需要鸡 听闻母亲吕雉以一副说教的口吻,道出这一番对往后大有裨益的话语,刘盈纵是心中怒意微笑,也不由陷入短暂的沉思。 开国元勋当中,会有好人? 都不用老娘提醒,刘盈自己就一万个不相信! ——一将功成万骨枯! 在这个以武勋作为功劳评价核心标准的时代,任何一个受封为彻侯的人,其得封的每一户食邑,都可能意味着数个底层士卒的生命! 就拿这个时代,最具有代表性的武勋来说,便是‘先登’之功。 先登,顾名思义,指的便是在攻城战当中,第一个站上城头,并为后续部队登墙,形成‘据点’提供掩护,从而为整场攻城战奠定胜势的士卒。 而在一场攻城战胜利后,除了率军主将之外,获得赏赐等级最高者,便是先登之功的拥有者。 可如此高等级的赏赐规格,自然也意味着相应的风险。 ——夺取先登之功者,永远都只有一个! 但为了夺取先登之功,而被守军刺下墙头者,却是数不胜数······ 光是一个‘先登’之功,就足以让成千上万的士卒拼命去争,就更别说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彻侯之爵了。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吕雉说的一点都没错。 除了萧何这样的后勤人才,但凡是跟着刘邦南征北战,立下武勋,并活着等到开汉国祚,遍封功臣那一天的人,绝对不会有哪怕一个好人! 但没有好人······ “并不意味着没有蠢货吧?” 腹诽一声,刘盈便稍有些不服气的抬起头。 “母后。” “封侯拜相非良善,儿自是知晓;可汁方侯······” “儿记得当年,若非留侯出言劝谏,父皇本不打算恩封雍齿。” “便是封,父皇亦是心存芥蒂,改‘什邡’为‘汁方’,以污封之······” 却见吕雉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陛下不喜汁方侯,可谓天下皆知。” “天下皆知之事,汁方侯会不自知?” 见刘盈面色顿时一滞,吕雉又继续问道:“既知陛下不喜,汁方侯为因何屡屡出言,以非议国政?” “莫非雍齿此人,果真乃鼠目寸光之辈,竟短视至连保全自身之道,都全然不顾之地?” 听闻老娘这接连数问,刘盈心中‘雍齿就是个傻x’的刻板印象终于动摇了些许。 是啊! 再蠢的人,也应该知道保住小命,别去惹一个讨厌自己的天子才是! 汁方侯雍齿,一个斤斤计较到出私奴帮太子建渠,都要问一下有没有钱拿的‘精明’人,会连这点道理都不知道? 见刘盈终于不再固执己见,面上流露出思虑之色,吕雉才终是温尔一笑,重新将刘盈拉回身边坐了下来。 “辰时之朝议,汁方侯可是以功侯百官献私奴,所可得之酬钱相问?” 闻言,刘盈自是微一点头,就见吕雉又问道:“方才宫外,汁方侯可是以‘加罪自至未央之民’,相劝于盈儿?” 听到这里,刘盈心中,便隐隐感觉到了些许不对。 “这······” “招人烦的点,找的也太准了些······” “真是巧合?” 正思虑间,吕雉终是又一问,才终是让刘盈感觉抓住了些许头绪。 “盈儿想想,汁方侯之所问,不都是朝臣百官、功侯贵戚欲问,而不敢问之事?” “若无汁方侯出身相问,百官功侯纵不问,亦当心有所想。” “只碍于君臣尊卑,百官功侯不敢出身明言,只暗怀怨怼而已。” “这么说,盈儿可明白了?” 言罢,吕雉便将满带着期翼的目光,撒向身旁的刘盈。 而此时的刘盈,面上尽是呆愣失神之色,只在脑海中,极力的吸收着方才,老娘输出的这一股庞大的信息量。 ——刘盈终于明白,汁方侯雍齿在今日,乃至过去几年的怪异举动,究竟是哪儿不对了! 蠢! 蠢到了极致! 极致到甚至有些不正常!!! 一个人,但凡不是精神有问题,而只是贪婪、短视,那都还能笼统的解释为:蠢。 可自得封为彻侯时的汉五年起,至今,前后足足五年的时间,天下公认的‘蠢货’雍齿,都始终在不遗余力的作死! 像今日这般不合时宜的跳出来,在朝议上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这还都是常规操作。 最夸张的时候,雍齿甚至曾对后宫嫔妃的德行、皇子公主的秉性提出过看法!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雍齿这些举动,已经不能算蠢了。 汁方侯雍齿,根本就是疯了!傻了!!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傻子,却在帝王群体脾气暴躁程度排行表中数一数二,纵观青史也能位列前茅的刘邦日夜不休的喝骂、鄙视下,全须全尾活到了现在!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直到刘邦驾崩后三年,雍齿才寿终正寝。 ——寿终正寝! ——反复在君王面前上演骚操作、唱反调长达近十年之后,汁方侯雍齿,居然寿终正寝了! 非但雍齿本人得以寿终正寝,就连汁方侯的爵位、汁方侯国二千五百户食邑,都没有因任何原因而被削夺。 起码刘盈记得,前世直到自己快死了的时候,雍齿的儿子雍钜鹿,也依旧头顶着汁方侯的爵位,在长安城内活蹦乱跳的。 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一个精神上没有问题,却反复cosplay精神病长达十年,却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的汁方侯雍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如是想着,刘盈终是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扔到着最后一丝不确定,稍带迟疑的望向老娘吕雉。 却见吕雉见刘盈这番作态,只满带着欣慰的一点头。 “不过片刻,便能想通个中利害,也不枉母亲往日之教诲?” 听完闻言,刘盈终是面色复杂的直起身,抿嘴深吸一口气,旋即满是五味陈杂的吐出。 ——杀鸡儆猴,需要鸡。 汁方侯雍齿,就是天子刘邦精挑细选而出,并且能在合适的时机主动伸出脖子,供刘邦震慑朝臣的鸡! ------------ 第0093章 究极妈保男 恐怕这,也正是汁方侯雍齿寿终正寝、其子雍钜鹿在位长达三十八年,以及汁方侯一脉足足传延九十年,直到历史上的武帝一朝,才终于因‘酬金罢侯’事件而断绝的原因。 ——做刘汉天子御用,且可反复使用的鸡,便是汁方侯家族保全自身,安身立命之道······ “连雍齿,都算不上绝对意义上的‘蠢货’······” “那其他的‘正常人’,又怎么会是好相与的······” 回想起早晨,在长乐宫长信殿参加朝议时,所看到的那一张张或温和、或阳刚,或阴戾,或儒弱的面容,刘盈一时之间,竟有些感到好笑起来。 尤其是回想起一个月以前,易储风波尚未平息之时,自己为了混淆朝堂视听,试图去责问丞相萧何的那一幕,刘盈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如果说如今的朝堂,百官朝臣、功侯贵戚人均王者、宗室,那刘盈顶天了去,也不过是个黑铁三! 就连天下公认的蠢货雍齿,或许都能排到钻石! 不得不说,发现这一现实状况的瞬间,刘盈心中,尽被一股无穷无尽的挫败感所充斥。 但当刘盈稍平复下心情,看到身旁的母亲吕雉面上满带着期翼,以及些许怜爱看着自己时,刘盈心中,终于因自己的血脉,而涌现出了无尽的自豪和庆幸! ——不单因为父亲,是汉天子刘邦;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是皇后吕雉! 真正认识到自己所身处的,是怎样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后,刘盈实在很难想象如果没了老娘吕雉,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怕不是刚穿越过来,就能被撕碎在新丰,跟太上皇一起入土为安?” 心中自嘲一番,刘盈便稍显颓废的低下头,不住的唉声叹气起来。 似是看出了刘盈的挫败,只片刻之间,吕雉面上那抹专属于母性的光辉,立时便更耀眼了些。 “盈儿?” 一声满载着柔情、慈爱的轻呼,待刘盈稍待痴楞的侧过头,就见吕雉轻轻伸出手,将刘盈的小脸捧上手心。 “再不数月,盈儿便当年十四。” “盈儿可知道,陛下在十四岁的年纪,是什么样?” 听闻老娘哄小孩般温和的语调,刘盈只稍带萎靡的一笑,语调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随性。 “父皇年十四,母后当还于襁褓······” 却见吕雉温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继续道:“莫言十四,便是四十四,陛下也还仍于丰沛之地,自得以为任侠呢!” 见刘盈应声咧起嘴角,吕雉附和着一笑,稍敛面上笑意,目光中,不由带上了令人倍感安心的怜爱。 “盈儿年十四,便于朝中之事初由知解,纵不深刻,亦颇为难得。” “陛下之年四十四,亦逊今之盈儿远矣。” “虽今时尚有不足,然往后,不还有母亲在?” 稍带俏皮的一声反问,吕雉不由又温颜一笑。 “若天公作美,母亲当还能得活二十载。” “往后,盈儿之所短,皆有母亲与身旁傅教,待母亲闭目之日,盈儿自也能独当一面,端坐御榻而制衡朝堂。” “嗯?” 听闻母亲这一番真情流露,甚至隐隐带着些许承诺意味的话语,刘盈终觉心中挫败被驱散稍许。 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太子刘盈,放下了对母亲吕雉所有的保留,和深埋于心底的戒备。 “嗯!” “有母后在,儿什么都不怕!” 略有些纯稚的一语,刘盈顺势跪坐在地,将头轻轻搭上了母亲的膝侧。 看着刘盈还如往常般,满是贪婪的将头靠在自己膝盖上,吕雉面上的幸福,险些从那张饱经岁月蚕食的面容中溢出。 “痴儿~” “麟儿······” 怜爱的呢喃着,吕雉的手不住在依靠在膝盖上,正撒娇似蹭着自己腿侧的那颗小小头颅上不停地爱抚着。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吕雉才语调随和的发出一问。 “以建成侯监郑国渠整修事,可是盈儿因宫外之事,而欲弥补于吕则?” 闻言,刘盈只头都不抬道:“非,此儿早有之意。” “河渠整修事,便只是挂名,亦可得不菲政望;如此好事,儿自不愿与外姓。” “使舅父监此事,儿安心;舅父得修渠之望,日后于朝堂之上,亦可为儿助力······” 听着刘盈不假思索的道出心中想法,吕雉只笑着连连点头,目光中的慈爱更甚。 “甚好,甚好······” “嗯?” 听闻母亲这两声呢喃,刘盈不由面色轻松的抬起头,将下巴戳在吕雉的膝盖上,眼睛也稍瞪大了些。 见此,吕雉稍一愣,旋即哑然失笑。 “母后是说,今日之事,盈儿办的甚好。” 闻言,刘盈只弯眼一笑:“是母后教的好。” 刘盈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惹得吕雉一阵浅笑不止。 待刘盈又低下头,重新将太阳穴靠上自己的膝侧,吕雉不由又问道:“朝议之上,盈儿令少府拟‘忠臣薄’,可是欲于日后,清查功侯贵勋家中私奴?” 就见刘盈又是一点头,连斟酌用词都懒得斟酌,便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功侯贵勋多家赀万贯,奴仆上百;而依汉律,蓄奴一人,便当岁缴钱五算,即六百钱。” “如此,光萧相所献之奴百二十人,便当岁缴钱七万二千钱;功侯贵勋所献私奴三千余,当岁缴钱二百万” “然往数年,少府得奴算,岁不过数十万钱。” “儿以为,甚是不妥。” 待刘盈道出这一层意图,吕雉又是满意的连连点头,旋即轻拍了拍刘盈的小脑袋。 “天色不早,盈儿当回太子宫,以待少府登门。” 听闻此言,刘盈只慵懒的伸了个懒腰,却并未着急从地上起身。 “少府入宫,母后随儿同见亦可啊?” “母后在,儿稍安心些······” 这一回,吕雉却并没有再点头,面上也嗡时带上了些许严肃。 “盈儿涉世未深,虽已稍知朝堂之事,然亦多有不足。” “少府阳城延,又乃专精匠事,而无通朝政之人;同少府对奏,盈儿独往便可。” 说到这里,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训诫。 “若欲习学为政之道,盈儿自今日起,便当学会如何独对朝臣。” “少府,尚还只是初课。” “待何时,盈儿可独对酂侯,而不为其欺瞒,才可独理朝政,独治天下万民!” ------------ 第0094章 飞鸟尽,良弓藏 当刘盈心绪错杂的走出宣室殿,回到自己的太子宫,准备面见少府阳城延时,与凤凰殿仅隔着一道宫墙的尚冠里,却发生着一件注将载入史册的事。 几乎是在夜幕降临的那一刹那,白天出现在未央宫外,为人解释‘家上是什么意思’的那个游侠,便翻墙爬进了淮阴侯:韩信的府邸。 只片刻之后,淮阴侯府正中央的书房内,便传出一声惊呼。 “果真?!” “未央宫外,竟险些酿起民变?!!!” 听闻男子的汇报声,韩信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反复确认过后,终是面带遗憾的跌坐回了榻沿。 “可惜·······” “可惜啊!” “若早知如此,寡人必当力促此事!” “一俟未央宫破,便是趁乱矢杀吕雉,亦未可知?” 自顾自接连数语,韩信唏嘘着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就见韩信又是眼前一亮! “不对!” “汉王方离长安三日,未央宫便险酿民变,此大乱之预兆!” “寡人当修书一封,以再劝代相!” 又是接连两声自语,韩信便风风火火坐上软榻,摊开一卷竹简。 正要下笔,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将摊开的空白竹简收起,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雪白的绢布。 “唉~” “往昔,寡人为王齐地之时,此等齐纨,实可谓用之不绝。” “怎料如今,竟只余下这最后一尺······” 满是不舍得摸了摸那块白绢,韩信中还是一咬牙,将其铺在了案几之上。 “若事成,寡人怎还会缺齐纨?” “哼!” “夺我齐国,便也罢了,竟连楚国亦夺去?” “真真是忘恩负义之徒!!!” 咬牙切齿的喝骂一阵,韩信手上却不停,只片刻之内,便已在那张白色的方形绢布,洋洋洒洒写下数百字。 待书成,又仔细查看一番,韩信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将绢布小心卷起,放进了一节竹筒内,再用印泥封好,盖上私印,才交到了那个做游侠打扮的男子手中。 “即刻出发,日夜疾驰,以送至代相之手!” 听闻此言,男子赶忙拱手应命,正要离去,又似是响起什么事般,面带迟疑的回过身。 “君侯······” “嗯?!!” 见主子猛然瞪大双眼,以吃人般的凶狠目光看向自己,男子赶忙重重扇了几下嘴! “王,王上······” “嗯~” “说,何事?” 确定韩信已经不再因自己以‘君侯’相称而恼怒,男子不由暗自松口气,才面带迟疑道:“王上。” “陛···汉,汉王。” “汉王此番出征,已然令函谷关戒严,除携丞相府所发之公文者,任何人不得出入啊?” “传、引倒好说,就是这丞相府公文······” 听闻男子此言,韩信稍一皱眉,只片刻之内,便又再度暴躁了起来。 “此事,寡人亦无良策!” “萧何那小人,如今亦不会助寡人!” “如何出关,汝自看着办;但三日之内,此书务必送至代相之手!” 略带戾气的做下吩咐,韩信又略显烦躁的摆了摆手,示意男子退下。 但男子面色忧虑的离开,韩信便重新拿起之前,被自己随手放在案几之上的酒樽,仰头猛地一灌。 待低下头,拭去嘴角的酒渍,韩信的面容,更已显得有些扭曲了起来······ “寡恩之徒!!!!!!” 砰! 随着这一声巨响,尚冠里淮阴侯府,便失去了今天第四只崭新的青铜酒樽······ · 同一时间,长安以东百余里,新丰邑东郊。 在新丰稍作停留,刘邦亲自率领的关中王师,便再次踏上了东进之路。 盘腿坐在御辇之上,刘邦满是惬意的用木爪挠着后辈,丝毫不顾御辇之内,还坐着自己的臣子。 “嘶~” “呃,诶······” “舒坦!” 挠到了痒痒处,刘邦面上顿露极尽享受之色,嘴上不忘问道:“太仆那边,可有举动?” 听闻此言,纵是不敢抬头目睹‘天子挠痒痒’的名场面,陈平也只得稍抬起头,眼睛却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膝盖间。 “禀陛下,过往数日,太仆并未有举措。” “只约半刻之前,太仆似是遣人至曲周侯旁,不知说了些什么·······” 听闻此言,刘邦手上动作不停,面上只嘿然一笑。 “果然!” “夏侯婴那厮······” “嘿嘿嘿嘿!” “嘶~” 前言不搭后语的自语一番,刘邦似乎终是挠过瘾了,将木爪从后背挪开,面上满是闲情逸致的侧靠在辇车内,用木爪一下下敲打在膝盖之上。 “近几日,曲逆侯多留些心。” “若朕没猜错的话,最迟不过今明二日,曲周侯之中军大帐,便当飞出一骑,直驰往长安!” “嘿嘿······” 闻言,陈平只拱手应命,见刘邦停止了不顾仪态的挠背动作,也不由抬起头。 见陈平似是有些欲言又止,刘邦不由意味深长的注视陈平片刻,冷不丁一开口。 “曲逆侯可是想知道,朕托绛侯送往长安之书,乃送于何人,又所言者何?” 说着,刘邦不等陈平做出回答,便自顾自道出了真相。 “朕传书,乃与酂侯!” “所言者······” “嘿嘿!” 阴恻恻一声嘿笑,刘邦不由稍起身,爬到了陈平面前不过三尺的位置。 “朕言酂侯:待大军班师,朕于长安,绝不见活着的淮阴侯!” “且,此事,酂侯绝不可插手!!!” 目光稍带疯狂的道出此语,刘邦不由直勾勾望向陈平目光深处。 “曲逆侯以为,酂侯知此,当欲何为?” 听着刘邦那怪异到令人脊背发凉的音调,陈平只恨方才,自己为什么要好奇这件事······ 暗自苦涩的一叹息,陈平便也只得稍一拱手,面带迟疑道:“淮阴侯不可活,酂侯又不可亲杀······” “陛下之意,可是欲使皇后······?” 见陈平目光慌乱的道出此语,刘邦稍眯起眼,又盯着陈平看了好一会儿。 只片刻之后,御辇之上,便传出天子那标志性的畅笑声。 “好啊!” “不愧是曲逆侯!!!” “好!!!!!!” ------------ 第0095章 算我求你了~ 回到太子宫后不久,刘盈果然等来了少府阳城延的拜访。 但和刘盈预料中稍有不同的是:对于今日午后,发生在未央宫外的一切,阳城延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准确的说,阳城延的注意力,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了。 “家上!” 见礼过后,在刘盈的邀请下落座于客堂,都不等刘盈开口,就见阳城延火急火燎的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稍有些泛黄的粗麻布。 待那片粗麻布被阳城延摊开,刘盈上前查看一番过后,不由流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神情。 “少府这是······?” 面带疑惑的发出一问,刘盈不由再度低下头,看向那块泛黄的粗麻布。 就刘盈所见,这块即便在民间,都绝不会被当做内衫缝制的粗麻布,似乎是被阳城延当成了画纸。 而在这张‘画纸’之上,只用拇指粗的木炭,换出了一个类似······ 寿司的东西? 见刘盈看着自己临时赶制的‘图纸’,流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情,阳城延顿时老脸一红。 但即便如此,阳城延那不知从而何来的激情,却也并没有被刘盈面上的疑惑所浇灭。 “此物······呃······” “家上可曾听闻,水工治河、渠所用之一物,名曰:埽?” 闻阳城延此言,刘盈只略有些懵逼的复述一声‘埽?’,面上困惑不由更甚。 却见阳城延丝毫不慌,眉飞色舞的描述起心中的宏伟蓝图。 “午时,家上于西郊言:以重物压于渠底,可阻河泥为水所冲。” “散朝之后,臣苦思冥想,恰想起此物,固土之效当较石砖更佳,而价廉易取!” 听闻此言,刘盈面上怪异终是稍缓和了些许,略带着好奇,对阳城延一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愿闻其详。” 得到刘盈许可,阳城延稍按捺着心中激动,便将‘埽’这种专用于水工之事的物什,一点点解释给刘盈听。 “关中三秦之地,自古便多柳木;及泾水、渭水、洛水等诸水,及关中各山,则又多碎石。” “埽者,便乃以柳之软枝编织成网,以此等网者二为被、褥,夹径不足寸之碎石于其中,卷而复以软枝束,便可得。” 说到这里,阳城延生怕刘盈看不懂般,指了指那张粗麻布上画着的‘寿司’。 见刘盈还是没有如自己意料中那般,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阳城延稍一思虑,便将那块粗麻布拿起,一把扯成了两半。 “家上且看,此布二,便为柳枝所编之网。” 说着,阳城延又摸了摸衣袖,看看了脚底,终还是从怀里拿出一只钱袋。 将钱袋内的铜钱撒在半片粗麻布上,均匀铺设,再用另外半片粗麻布盖上,便得出了一个以钱为絮,以麻为布的迷你棉被。 而后,阳城延便小心的将这个‘棉被’如卷寿司般,一点点卷成了寿司的形状,这才终于面带激动地抬起头。 “如此,家上可瞧明白了?” “麻中所包之钱,便乃碎石;此物,便乃埽!” “以此压渠底之土,其固土知晓,远甚于少府所储之石砖!” “且柳木、碎石遍布关中各地,纵取之,亦无须靡费啊!!!” 看着阳城延活灵活现的复原出‘埽’的制作过程,刘盈也不由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 再在脑海中稍一构建场景,刘盈也终是认可的点了点头。 “嗯,不错。” “以此物铺于渠底、渠侧,确较之石砖更佳,且价廉许多。” 说着,刘盈不忘兴致盎然的侧过头:“往昔,此物于水工家,作何用?” 不能怪刘盈少见多怪,实在是刘盈想不通,这么好的东西,过去为啥不拿来铺渠? 要是早点铺,如今的郑国渠,也不至于被泥沙堵塞成那般模样? 却见阳城延听闻此言,只略带羞愧的一声僵笑。 “此物,本乃水工之匠制来,以堵河、渠之决口所用。” “若大江、大河有河堤不稳之嫌,地方亦多以此加固河堤,以防决口。” “及以此物铺于渠底、渠侧······” “嘿,倒是闻所闻为,亦从未有人念及此。” 听到这里,刘盈稍一思虑,便沉沉点下头。 “若果真如此,此番整修郑国渠,此物,便当有大用!” 很简单的道理:阳城延口中的大江、大河,必然都是那些当代绝对无法用人工建造的大型天然河流! 而埽既然能在那种大型河流的治理中,都能被用作加固河堤、堵塞决口,那小小一个郑国渠,自更是不在话下。 且相较于石砖开采、运输所需要的大量人力,这个‘埽’,显然更容易获取、运输,也更容易制作。 很简单:派人到处去收集柳条,和鹅卵石之类的小石块,统统送到郑国渠边上,当场做成埽,然后沿着渠边滚下去,稍作铺设即可! 想到这里,刘盈面上也隐隐涌上些许激动。 “郑国渠首百里,除石砖所铺之五里,其余九十五里,皆当用埽!” “便是石砖所铺之五里,亦当以埽固渠侧!” 略带激动的道出这句话,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已尽是毫不动摇的自信。 ——有了埽,刘盈此番整修郑国渠,无论是难度还是成本,都将大幅度降低! 若是管理得当,甚至就连整修工期,都很有可能缩短四分之一,甚至更多! 要知道少府那三万官奴,每天光是吃,就能吃掉一千石粮食! 哪怕将工期缩短三五天,对于如今穷到跑耗子的国库、内帑而言,都无疑能省下一笔不小的耗费。 如是想着,刘盈正打算夸阳城延两句,却见阳城延面色之上,顿时涌上些许凄苦之色。 “少府?” 闻刘盈略带诧异的一问,阳城延终是暗自叹了口气,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哀求。 “家上。” “今即得埽,固郑国渠上游土之事,便是已有更佳之策。” “即如此,家上可否收回成命,勿出少府所备之石砖二十万,而专用埽,以整修郑国渠?” ------------ 第0096章 我容易吗我? 听闻阳城延这番满带凄苦的恳求,刘盈总算是明白过来,阳城延方才那股子莫名的激动劲儿,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阳城延提出‘埽’,这个过去就已经被水工所运用,却并没有用在固定河道上的材料,并非是为了让此番,刘盈整修郑国渠的工作更加轻松、顺利。 准确的说,即便阳城延有这个意图,也顶多是顺带。 阳城延主的要目的,恐怕是为刘盈找出一个可以完美取代石砖,且又更便宜、更省事,更容易获得的修渠材料。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刘盈‘移情别恋’,好保住少府那二十万块石砖! 反应过来这一点,刘盈暗感好笑之余,也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少府阳城延······” “有这样抠搜的管家,再加上坐镇后方的萧何······” “也难怪老爹一天啥都不管,安安心心在外边儿打仗。” 不得不说,阳城延这一副无所不用其极,也要竭尽全力保住少府那点可怜家底的架势,着实是让刘盈感受到了些许冒犯。 ——钱是赚出来的,又不是省出来的! 但话又说回来,这种感觉,又好比看到一个武艺精湛,却又多少带些‘愚忠’的武将,效忠的人却不是自己。 便如三国之时,看着对大哥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的关二爷,曹阿瞒纵是身处敌营,也难以按捺欣赏之意。 而此刻,看着眼前,活脱一副守财奴模样的阳城延,刘盈也对几百年后,面对关二爷时的阿瞒感同身受了起来。 ——虽然不是我的,但真馋人啊~ 再者说了,刘盈可不是阿瞒,阳城延也不是关二! 曹操馋关二爷,那也只能搀着,一直馋到天长地久; 可刘盈馋阳城延,最终如愿以偿,也就是一年半载之后的事。 带着这么一层‘早晚都是自己人’的想法,刘盈对阳城延的态度,自也是悄然温和了起来。 “少府之意,孤大致明白。” 温颜一语,刘盈又朝阳城延和善一笑。 “少府可是担忧于父皇班师,以少府之石砖问罪?” “此事无妨。” “若彼时,父皇怪罪于少府,孤必当出面回护!” 不料听闻此言,阳城延非但没有流露出安心的表情,面上愁苦反倒是更甚了些。 将阳城延这番模样,纵是有心亲近,刘盈也不由面色稍一冷。 正要开口,却见阳城延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长叹一口气。 “唉······” “家上有所不知啊······” 就见阳城延面带苦涩的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悄然带上了些许自责。 “臣起于军匠,几无有武勋于身,只凭些许兵甲修护、遂营筑桥之术,便蒙陛下重用,至今,已位列九卿之贵。” “汉祚立,陛下令萧相筑建长乐、未央两宫,更用臣以为监工。” “每念及此,臣无不战战兢兢,尤恐负陛下之恩德,又恐臣之能,不配此九卿之身也······” “及都城长安,乃汉五年春,陛下登基于洛阳,颁诏定都于长安邑之时,相托于臣之事。” “往数岁,臣无时不刻心系此事,便是陛下令臣熔秦钱半两,铸汉钱三铢,臣亦默而从之。” 说到这里,阳城延苦涩的面容之上,也缓缓涌上些许忍辱负重的神情。 “陛下铸钱三铢,朝臣、功侯皆以此污臣,乃妖言祸国,乱汉社稷之奸妄。” “然臣,实非不知钱三铢之弊,亦非谄媚事君,而不顾天下之人。” “臣从陛下之令,熔钱半两而铸三铢,只因臣心心念念者,唯乃有朝一日,国库、内帑之钱粮宽余而足用,长安城便可早日动工,臣也好早毕陛下之重托······” “若长安得建,则汉祚威仪便得全;臣区区一介工匠,得全汉祚威仪,亦当可功成身退,让位于贤······” 言罢,阳城延又是惨而一笑,面上尽是唏嘘之色。 而从阳城延这一番话语,以及此时流露出的神情当中,刘盈也看得出来:建造长安,对于眼前这位匠人出身,却得以成为刘汉天下第一任少府的男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建造长安,几乎已经是阳城延这一生当中,最后的一个执念! 这一点,从阳城延此时苦笑着连连摇头,目光中却分明带着的那抹‘朝建成长安,夕死足矣’的决然中,便不难看出。 不得不说,阳城延这一番真情流露,着实颠覆了刘盈,对这位老军匠的固有印象。 “原以为,只是个怕被天子惩罚的守财奴。” “不曾想,竟也是个理想主义者······” 暗自稍一声感叹,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一抹由衷的崇敬。 不单单是因为未来,成为天子之后的刘盈,需要阳城延这样的少府卿。 也同样因为每一个理想主义者,尤其是阳城延这种不只知道想,而且还知道付诸行动去追求的理想主义者,配得上这一份尊重! 如是想着,刘盈不由面带郑重的从座位上起身,对阳城延稍拱手一拜。 待阳城延大惊失色的从座位上跳起,目光惊骇的抬起头,便是刘盈那满带着敬崇的面容,映入阳城延的视野当中。 “少府心系吾刘汉社稷之威仪,为建都城长安而忍辱负重,铸钱三铢,诚可谓至忠!” “如此忠义之举,孤反误以为少府畏父皇之威,而不敢担当······” “此,诚乃孤之过也!” 说着,刘盈不由沉沉一躬身,对面前这位兢兢业业的少府卿,献上自己所有的崇敬,以及歉意。 见此,阳城延只面色复杂的滞愣片刻,终是含泪上前,对刘盈深深一拜。 “臣!” “谢家上!!!” 单一个谢字,却不知道这其中,包含了阳城延往日的多少苦楚。 汉祚未定,阳城延一介军匠,夸张点说,就是个遂营军官。 大军行军之时,遂营的作用,也就是修修路,架个桥;顶天了去,就是再维护维护军械,帮将士们修理一下兵器。 后来天下平定,阳城延也是在一片质疑声中,被任命为了汉室第一任少府卿。 从担任少府的第一天开始,质疑、嘲讽,以及调侃,就从来没有消失在阳城延身边。 有人说,阳城延,区区一介军匠,骤然得贵,不过乃陛下恩幸,放了条听话的看门犬做少府。 也有人说,若不是建造长乐、未央两宫时,丞相萧何恰好将阳城延带在身边打下手,九卿的位置,怎么都轮不到阳城延来坐。 还有人,更是丝毫情面就不留的丢下一句:秦少府章邯,险扶嬴秦社稷之将倾,奈何今无英雄,竟使竖子沐猴而冠······ 至于阳城延奉令熔铸三铢钱,那就更不用说了,基本就是骂声一片! 不知道有多少功侯、朝臣,一边偷偷在家把十二铢重的秦半两,熔铸成三铢重的‘汉半两’,一边指着阳城延的鼻子骂:为啥不劝阻陛下行此乱策? 更不知道有多少百官、贵戚,一边拿着朝堂数千石的俸禄、收着数万乃至十数万石每年的封国租税,一边职责阳城延:为啥少府没钱? 直到现在,在刘盈面前道出心中凄苦,又得到刘盈的理解之后,阳城延才终于觉得,自己过去所受的委屈,都是值得的。 ——最起码,自己受的委屈,有人懂! 刹那间,多年来受到的非议、嘲讽,都化作一滴滴如释重负的泪水,从阳城延那张遍布沟壑的面颊之上滑落。 待阳城延回到座位上,就连胸前衣衫,都已被泪水沁了个透。 如此不知多久,待阳城延终于将泪水驱回眼眶之内,面带怅然的抬起头,就见刘盈也从上首的座位上站起。 “少府心系长安城之筑建,孤明白。” “长安城之筑建,关乎吾汉祚之威仪,孤亦知晓。” 语带感怀的道出此语,刘盈便负手走上前,在阳城延面前五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然此番,郑国渠之整修,少府备筑长安城之石砖二十万······” “非用不可!” 已满带着决然的语调道出此语,刘盈便轻笑着坐下身,在阳城延面前的地板之上跪坐下来。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才刚舒缓的眉头却又是一紧。 “这?” 稍待困惑的抬起头,待看清刘盈目光中的坚定,阳城延不由困惑更甚。 “家上。” “此石砖二十万,乃臣往五年,顷少府之余力而得啊?” “纵如此,五年得此石砖二十万,若用作筑建长安四墙,亦不过得墙半面!” “家上何以如此执拗?” 说着,阳城延不由信誓旦旦的一拱手。 “臣可立军令状:以埽修渠,若其效逊于石砖,家上自可斩臣项上人头,以压郑国渠底!” 看着阳城延面容当中,又逐渐出现痛心疾首的趋势,刘盈却只淡笑着摇了摇头。 “既少府执意以埽代石砖,不妨听孤一言。” “若孤言罢,少府仍执意如此,孤,便从少府之意。” · · · 彩蛋章↓ ------------ 第0097章 底气大小,取决于腰包胖瘦 刘盈做出温言相劝的架势,阳城延自也只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倒也不是如今的刘盈,已经有了让阳城延动摇信念的个人魅力。 而是从刘盈口中,听到那句‘非用不可’的时候,阳城延想起了上午,随丞相萧何、计相张苍二人同乘一车回长安时,二人说的那些话。 “家上欲用者,非石砖,而乃备筑长安之石砖······” “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便当指望此石砖二十万······” “石砖中,还真能蹦出来力役······” 回忆着萧何、张苍二人莫名其妙的话语,阳城延也不由稍坐正了身,面带疑虑的抬起头,望向对坐于五步外的刘盈。 见阳城延这番作态,刘盈也不由暗自松了口气,稍沉吟片刻,便温笑着抬起头。 “方才,少府亦言:父皇令筑建都城长安,然苦于府库空虚,长安城竟五年而未能起建。” “便是少府顷尽除铸钱之余力,往五岁,亦只得石砖二十万;尽用之于筑建长安四墙,亦不过半墙之用。” 语调平和的说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 “既如此,少府不妨试言:现今,府库因何空虚?” 听闻刘盈此言,纵是胸有成竹,阳城延也不由稍一措辞,才面色沉凝的一拱手。 “府库者,虽只一词,实分为二,即府、库。” “府者,乃臣所领之少府内帑;库者,则乃萧相所掌之国库。” “国库之所得,多以农税为主;内帑之所入,则更尽为口赋。” 说到这里,阳城延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自陛下立汉社稷,便许民休养生息,轻徭薄税,农税只十五取一;口赋,则为户一算,即百二十钱。” “农税十五取一,便使国库所得之税粮,直决于农户秋收之丰寡。” “农获粮者丰,则农税丰,获粮者寡,则农税寡。” “及口赋,户百二十钱,故少府内帑所入钱之多寡,便决自天下民户之多寡。” “户多,则口赋多;户少,则口赋少。” 言罢,阳城延话头稍一滞,低头掐指默算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面带沉重的望向刘盈。 “家上或有不知:今天下,在农籍之民凡近三百万户,近一千七百余万口。” “此民三百万户,为彻侯所食者,约二十八万五千户;为诸侯国民者,更几近百五十万户。” “于关中事农,捐农税于国库、缴口赋于少府者,只关中民九十余万户,及汉中、巴、蜀等数郡之名,共计不过百三十万户。” “及北地、陇右,但无力输税、赋入关,更需朝堂拨之以钱、粮,方可使边关之民,不至饿殍而死······” 听着阳城延这一串虽不算太精确,却也能直观展现出汉室如今人口、财政状况的数据,纵是心中有所预料,刘盈也不由面色一沉。 一千七百万人口,三百万户人家,有将近十分之一被封给彻侯阶级,又有将近一半被关东各诸侯国瓜分。 中央能直接收取税、赋的,竟只有关中九十余万户,以及汉中、巴蜀地区的近三十万户百姓······ “人口低谷啊······”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阳城延又清了清嗓,将更直观的数据,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关中、汉中,及巴、蜀之地,得民百三十万户,又陛下授民田爵,户得田百亩。” “若以去岁,关中粮产均数,即亩得粟二石半为准,此民百三十万户,当户捐农税近十七石,口赋百二十钱。” “如此,国库岁得农税,便近千四百万石;少府得口赋,则为一万万五千万余钱······” 听闻阳城延道出这串数据,刘盈不由面色沉重的微一点头。 虽然先前,刘盈对汉室具体的财政收入不太了解,但也大概知道国库、内帑每年,能收到多少农税、口赋。 口赋,是从五年前,老爹刘邦登基为帝,鼎立社稷之时就定死的:每户人家每年交一百二十钱。 从那一年开始,少府的口赋收入,便是从一万万开始逐年增长,涨到了过去这一两年,将近一万万五千左右。 倒也不是说过去短短五年的时间,天下人口就大幅度井喷了,而是随着天下逐渐安定,许多因战乱而躲进深山老林的百姓,逐渐从一个个‘桃花源’中走出,到官府登记了信息、户籍,并领走了天子刘邦赐给自己的那一百亩农田,以及一处农宅。 至于农税,也相差无多。 ——从汉五年,国库收入农税九百万石,到过往几年,也逐渐涨到了一千四百万石左右。 其实真说起来,按照一百三十万户,每户十七石左右的农税来算,一年的农税,其实应该在二千一百万到二千二百万石之间。 但农税作为如今汉室唯一的政府财政收入,并不是全都缴纳国库的。 每年的农税收上来之后,各地都会从各自治下所收取的农税中,截留三到四成的部分,用作地方官府下一年的行政开支。 至于送到国库的那六到七成······ “汉五年至汉七年,少府得口赋钱四万万余,今已熔近三万万,以铸钱三铢。” “及汉八年,口赋便已多为百姓私铸之钱三铢;去岁、今岁,更几不见钱半两。” 刘盈正思虑间,就闻阳城延继而道:“国库所得农税,虽岁得千余万石,然其大半,皆用于朝臣百官、地方官吏之俸禄。” “余者,亦多为陛下率军出征,平定叛乱之异姓诸侯所用。” 面色沉重的做下最后补充,阳城延终是稍直起身,对刘盈一拱手。 “此,便乃家上所问‘府、库因何空虚’之解。” “——国库之农税,皆用于官吏俸禄,及大军粮草耗费;少府之口赋,亦尽用于熔铸钱三铢。” “由自汉八年,口赋多为钱三铢时起,少府之入钱,便实已名存实亡······” 言罢,阳城延稍一躬身,以表示自己已经说完。 就见刘盈闻言,只面带凄然的长叹一口气,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感叹。 “此,便乃孤强令少府,勿得再铸钱三铢之因啊······” “若不即休铸钱三铢,待少府所储之钱半两熔尽,少府,便当再无丝毫权柄·······” 道理再简单不过:作为天子的私人小金库,少府的权力,几乎是和财力牢牢绑定在一起的! 作为长安朝堂,乃至于整个汉室政治体系中,唯一一个独立于行政系统之外,只对天子一人直接负责的部门,少府能在朝堂争夺话语权的唯一手段,便是撒钱! 就那此次,朝堂整修郑国渠来说,少府(天子)、国库(外朝)都没钱,大家就只能有商有量,客客气气的沟通。 可若是少府有钱? 别说举朝议商量了,天子刘邦一声令下,少府自己就能把事儿办妥,完全不用带外朝玩儿! 少府一手完成,出的又全是内帑钱,这笔功劳,外朝别说分一杯羹了,就连摸都摸不到! 可若是相反的情况,即国库(外朝)有钱,少府没钱,那就有些尴尬了。 正所谓有求于人,则必礼下于人。 作为开国皇帝,刘邦自然具有‘天下都得听我的’的能量。 可若是刘盈登基之后,遇到某个需要用钱的地方,又恰逢国库充盈、内帑空虚,那就免不得要温言悦色的去和丞相萧何商量,甚至是放下身段去求。 说白了,国库和少府的关系,就像是一对相互合作,同时又相互竞争的合作伙伴。 少府代表天子,也就是君权;国库代表外朝,也可以大概理解为相权。 而在这两方的竞争中,谁更有钱,谁就更有底气,就能有更大的话语权。 外操势大(有钱),君权暗弱(没钱),那就是和刘盈前世那样,被丞相喷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就要在宫里自闭好几年。 若是外朝势弱(没钱),君权强盛(有钱),那自是和历史上的武帝刘彻那般,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打匈奴,外朝不同意? ——没事,朕自掏腰包做军费! 建宫室,朝臣有意见? ——无妨,朕出内库钱做资金! 虽然听上去有些离谱,但在这个时代,君臣之间权力斗争的本质,确实就是如此。 谁有钱,谁就有底气;有底气就嗓门大,嗓门大就有话语权! 而在先前,刘盈之所以要用‘官奴要用来修渠’的借口,来强行停止少府熔铸三铢钱的进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今的少府,可是正在一边以‘口赋’的名义,从百姓手里收着没法用的三铢钱,一边把手里的半两钱,也熔铸成没有流通性的三铢钱! 要是刘盈再不喊停,等一年多以后刘盈登基,少府就要没钱了! 老爹在,少府没钱倒也没啥——开国皇帝嘛,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谁也不敢扎刺儿。 就算做出‘把半个国库拨给少府’的举动,也绝对没人对刘邦说一个‘不’字。 但刘盈一个二十岁都不到,加冠之礼都还没进行的毛头小子,若是登基之后连钱都没有,还怎么和外朝那些个老狐狸斗? ------------ 第0098章 最多五年! 当然,为将来登基之后的自己保住少府,保住这一点少得可怜的话语权,也只是刘盈从长远角度出发,未雨绸缪所做出的决定。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郑国渠修好,在老爹给出的这次大考中,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卷。 而在这份答卷之上,最难以解决的问题,却并非是钱粮······ “即少府知现今,府库空虚之缘由,孤便直言。” 说着,刘盈稍敛面上沉凝,对阳城延微一拱手。 “少府言,国库所得之农税,决于农产之丰、寡;少府所得之口赋,决于民户之多少。” “然孤以为,此二者,实可合为一解!” 说到这里,刘盈的神情当中,便难得一见的出现毋庸置疑的强势! “今汉室天下,农为国本;民春、夏耕于田,得秋收之农获。” “粮获丰,农税自丰,国库所得之粮自丰。” “然粮丰,民安能不传延子嗣?” “待子嗣年壮,分门别户,少府所入之口赋,安能不多?” 接连发出两问,刘盈便伸出右手食指,面带笃定的在身前的地板上狠狠一戳。 “故孤以为,无论国库之农税,亦或内帑之口赋,皆可得解于一法。” “——使民耕农所得之粮愈丰!” “民得粮丰,则多诞子嗣;子多而民口丰,此,便为民富!” “民得粮丰,则农税丰,国库便得粮富足;又民多余粮,诞子嗣而口丰,口丰则户丰,内帑亦可多得口赋!” “此,便乃国富!!!” 听着刘盈铿锵有力的话语,纵是对民生、内治不甚熟稔,阳城延也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刘盈说的没错。 只要百姓能多打粮食,那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打的粮食多,意味着农税多,国库就能有更多收入; 粮食够多,百姓就不会因为有‘粮食不够吃,生孩子也养不活’的鼓励; 生的孩子多了,人口自然就多了,等这些孩子长大,各自成立自己的家庭,少府也就能有更多的口赋。 这,也正是每一个封建农业政权的特征。 ——只要粮食打得够多,啥问题都能得到妥善解决;可一旦农获不够,那再小的矛盾,都会变成无法解决的难题。 见阳城延能听进自己的话,刘盈心中也是稍松口气。 咽口唾沫润润嗓,刘盈便继续道:“故此,郑国渠之整修,方为今天下之首重。” “何也?” “盖因郑国渠之通、塞,直关乎关中民事农耕,所得粮之丰寡!” “郑国渠通,则民富,民富则国富!” “然若郑国渠仍如今日这般,塞而不能利民农耕,则民苦于粮寡,国库、内帑亦苦于税、赋之缺,而只得‘无为而治’······” “孤如此说,少府可能明白?” 言罢,刘盈只觉一阵口干舌燥,望向阳城延时,面色也带上了些许疲惫。 这也就是阳城延一个技术宅,才让刘盈这么苦口婆心,掰开揉碎了讲这些。 要是换做萧何,这点事,根本不用刘盈一个菜鸟讲这么多,怕是话刚起个头,萧何就要点头说‘好了,我都知道,不用再说了’。 看出刘盈神情中那抹压抑不下的疲惫,阳城延也是似有所感的面色一僵,旋即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两声。 思虑片刻,却见阳城延又是眉头一皱,面带困惑的抬起了头。 “家上。” 见阳城延这番架势,刘盈只觉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 ——这么说都说不明白?!! 心中已接近抓狂,但面上,刘盈还是不得不做出一副温言悦色的神情,面带微笑的望向阳城延。 只不过那一抹‘微笑’中,似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气急······ “家上之所言,臣大致明白。” “若欲使府、库充盈,便当需疏通郑国渠,以使民先富。” “然纵如此,固郑国渠上游之土,恐亦非必石砖不可啊?” 满是困惑的说着,阳城延不由又从面前的矮几之上,拿起那卷迷你铺盖卷。 “家上看,以此等埽为材,亦可固郑······” 阳城延话刚说一半,就见刘盈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旋即哀叹着从地上站起身。 来到阳城延面前,刘盈稍一纠结,终还是直接在阳城延面前,只隔着案几的位置跪坐下来。 “少府怎就不明白呢······” 稍待调侃的道出一语,刘盈不由善意一笑,终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毫无保留的摆在了阳城延面前。 “欲使府库充盈,便当先使民富;而欲要是民富,便当整修郑国渠,以促往后数岁,秋后之关中遍地丰收!” “无论民因丰收而富,亦或府库因民富而得以充盈,其重者,皆乃钱、粮。” “那少府可知:郑国渠之整修,首重者何?” “钱乎?” “粮乎?” “亦石砖,或制埽之软柳、碎石乎?” 接连发出数问,刘盈便略有不耐的自顾自摇了摇头。 “皆非矣。” “——整修郑国渠之首重,亦孤今殚精竭虑以谋者,乃人!” “乃修渠之青壮力役!” 稍带烦躁的道出此语,刘盈深吸一口气,才将烦躁的情绪压抑了些。 “少府方才亦言,今关中,民不过九十余万户。” “此民九十余万户,父皇此番出征,便已抽调足六十万余众!” “便言如今,关中青壮已去大半无,亦丝毫不过!” “如此之局面,孤当何以凑足少府所言,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六万?” “少府出官奴三万,百官功侯出家奴三千,余二万七千余,当从何而来?”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萧然长叹一口气,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无奈。 “关中民九十万户,已为父皇抽调青壮六十余万以充军,孤不过太子之身,实无以复征力役于关中民。” “然若不征,郑国渠便无以尽修,待明岁,关中民仍当无望丰收,民苦于口粮之缺,民富、国富之说,更无从说起。” “为今之计,唯有尽出少府所储,本备筑长安之石砖二十万,方可使民感怀于心,而自往修渠。” “不如此,郑国渠之整修事,便当遥遥无期······” 言罢,刘盈终是萧然长叹一口气,旋即起身弯腰,面带惭愧的望向阳城延。 “少府苦长安城筑建无期,孤自了然于胸。” “然孤欲修郑国渠,反苦无力役之愁,少府,可知晓?” “孤尽出少府石砖二十万,以暗求关中民自往而修渠之意,少府,可能明白???” 看着刘盈负手躬身,站在面前两步的位置,面色满是惆怅的看着自己,阳城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刘盈非要用石砖铺设郑国渠,究竟是想做什么? 阳城延虽然无法明确的表达出来,但心里也已大概明白。 若是刘盈知道阳城延此刻心中所想,必然会将一个崭新的词语,引入这西元前的世界。 ——白嫖。 是的,没错。 无论刘盈说的再好听,再怎么天花乱坠,这件事的本质,依旧是白嫖。 用少府那二十万块石砖,摆出一个‘我汉家连皇都都不修了,也要给你们老百姓修水渠’的姿态,看能不能有写憨厚、纯良之人被感动,从而自备干粮,前往郑国渠边,自愿充作力役! 恶心吗? 恶心! 非常恶心! 若是不知道个中缘由,就连沉浮朝堂十数年的阳城延,都会对此感到万分鄙夷! 但刘盈那一句话,却让阳城延每欲拂袖起身,却终也没能成行。 ——不如此,还能怎么办? ——不这样,郑国渠怎么修? 没有足够的人,郑国渠就没法修,那明年渭北的田亩,岂不还是没水灌溉? 如果渭北粮产还是像今年这样,亩产三石、二石半甚至于更低,国库何来农税? 口粮自用都不够,百姓又怎么会多生孩子? 关中的人口、户籍,少府的口赋,又谈何稳步递增? 国库没有农税生育,少府没有口赋收入,又谈何建造长安,谈何厘治天下万民? 这一刻,阳城延终于明白过来:五十年前,三百里长的郑国渠,为什么会成为韩国‘疲秦计’的核心了。 ——这样的大型水利工程,一旦修了,就有极大概率民心尽失! 五十年前,困居一隅的嬴秦,抗住了。 而如今的汉室,却根本不敢去下‘我虐百姓千百遍,百姓待我如初恋’的堵住了······ “唉······” “也罢,也罢······” “起码比起强征力役,此法,确稍佳······” 都是坏选择,那就从其中,选一个没那么坏的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阳城延终是百感交集的从座位上起身,极其缓慢的弯下腰,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之忧苦,臣,知之······” “此事,臣唯家上之命,是从。” “还请家上示下:此事,需臣以何为助?” “郑国渠整修之具案,家上可另有交代?” 看着阳城延满带着纠结、迟疑,终还是满带着负罪感,对自己说出那句‘唯命是从’,刘盈总算是如释重负。 温尔一笑,走上前,拉起阳城延的手臂,刘盈便满是郑重的凝视向阳城延目光深处。 “今日少府愿助,孤,纵死亦不敢或忘!” “五年!” “至多不过五年!” “孤与诺少府:至多五年,府、库便皆当充盈,钱、粮皆当余者甚!” “到那时,孤必当力谏父皇,速行长安城之筑建事!” “若父皇未允,孤亲坦背而负荆,谢罪于少府当面!!!” ------------ 第0099章 混账东西! 八月毕,九月至。 年末岁首的气息,也在今年这稍显萧凉的氛围中,悄然降临在关中大地。 一个月前,还郁郁葱葱长满作物的乡间田野,此刻已是一望无际的荒凉。 就连田间的杂草、秸秆,也都已经被节俭的农民收取,以备做来年,上缴给国库的刍稾税①。 再加上秋收刚过,关中几乎八成以上的青壮,都追随天子刘邦出征关东,就更使得关中这片沃土,更少了一封热闹的气息。 村头乡间,也大都是三两位老者手持笤扇,相聚于树下纳凉、聊天;老者周围,不时有光着屁股蛋的总角稚童,三五成群的闪过。 在如此安静,祥和,又分外令人舒心的画面中,一队突然出现的外来人马,显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诶?” “那是何物啊?” 老友一声困惑的轻语,惹得张病己稍回过头,就见乡间的直道之上,出现了一队令人陌生的人马。 “一,二,三,四······” 眯起眼一数,张病己面上闲情不由悄然退散。 就张病己所见,这队人马,有足足十四人组成! 其中,有整整十个面上黥字、衣衫破旧,目光麻木,且被一串脚镣串在一起的刑徒。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身着赤色短打,腰系短剑,却并没有着甲胄的兵卒。 至于剩下两人,则衣冠稍齐整、赶紧些,正不紧不慢的跟在最后,似是在聊着什么。 “刑徒,兵卒······” 喃喃自语着,张病己不由缓缓从树下直起身,目光直勾勾定向那队不速之客。 “前些时日,听闻陛下出征前,曾令太子整修水利。” “这些个刑徒,或是整修水利之劳役?” “嗯·······” “那兵卒二人,当押刑徒之役卒;及身后那二位,许是刀笔小吏······” 张病己正喃喃自语间,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明显已经刻意压制,却仍旧尽显焦急的轻呼。 “直道!” 循声望去,张病己这才注意到,在那十名刑徒另一侧,竟有半人高、一臂宽,一人长,且方方正正,正缓缓先前‘悬浮移动’的黑色石块! 稍往下看去,就见那‘一块’巨石之下,铺着一块足半尺厚的木板。 木板之下,则是数十个小腿粗的滚木,带着板上石块缓缓向前挪动。 几乎每挪动一步,就会有一名刑徒从木板后抱起一根滚木,而后递给身前的刑徒。 便如此交手传递向前,那根原本在最后位置的滚木,便又被横放在了木板前,再次被驮着石块的木板压过。 如此周而复始下,那块明显有数千斤中的巨大石块,竟由那几十根滚木,以及一片木板驮着,缓缓行驶在直道之上。 待石块先前挪动些许,张病己也终于明白过来:方才自己的老友,为什么会喊出‘直道’二字······ “站住!!!” 一声满带着沧桑气息的怒喝,不等那队陌生人马反应过来,张病己便回过身,捞起先前倚靠在树下的鸠杖,气冲冲便上前走去。 听到这一生厉喝,那两名兵卒稍待不愉的侧过身。 待看见张病己手中的鸠杖时,却又不由猛然瞪大了眼睛! 不过前后三息,两名兵卒稍一对视,便面带沉色的齐齐一点头。 跑!!! 果不其然,两名兵卒才跳出去三五步,张病己那杆崭新,又隐隐带有些许庄严气息的鸠杖,便呼啸着朝两名兵卒片刻之前,扶剑屹立的地方抡了过来! “混账东西!” 一声满带着恼怒的喝骂,发现自己的‘攻击’被那两名兵卒躲过,张病己倒也没继续追,而是在那块石块后扶杖蹲下身,满是心疼的抚摸起脚下的直道。 不片刻,先前同张病已同坐于老树下的几位老者,也纷纷更了上来,蹲在张病已身边,面上心疼之色更甚。 “这直道,可是半月前才刚夯实、修补!” “可恨!”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听着几位同乡老友痛心疾首的喝骂,看着眼前,已被滚木压的面目全非的直道,张病已目光之中,竟陡然出现些许杀伐之气! 直起身,隐隐侧看了远处,那两名时刻准备再次跑路的兵卒,张病已终是回过头,望向那两名‘刀笔小吏’。 “过来!!!” 中气十足的怒喝,顿时惹得那两名衣衫齐整,似是官吏的二人面嗡然一愣。 片刻之后,也终还是忐忑不安的上前,对张病已深深一拱手。 “晚辈等,见过老大人······” “哼!!!” 不等那两位中年官吏礼罢,张病己便又是一声冷哼,怒不可遏的用手中鸠杖砸了砸脚下。 “嗯?!!” 看着张病已发虚雪白,却仍旧有劲儿将手中鸠杖砸的咚咚作响,那两名官吏不由下意识一缩脖子。 确定张病己没有挥杖打来的意图,终是由其中一人稍上前,面带忐忑的一共书。 “还望老大人担待。” “晚辈等此行,乃奉太子之令,运此石砖二十,以往郑国渠。” 说着,那中年官吏不由面带尴尬的低下头,才又面带讨好的一拱手。 “及此处直道,晚辈不几日便遣人来修。” “老大人以为,如此可否?” 看着中年官吏满带恭顺的面容,张病己胸中怒意稍艾,只又满是心疼的看了看被滚木压坏的直道,才略有些不忿的一声闷哼。 “好!” “老朽便在此恭候!” 毫不留情面的丢下一句狠话,张病己却丝毫不见离去的架势,反倒是挺胸走稍上前些。 “去!” “皆蝇营狗苟,不从人事之刍狗!!” 将手中鸠杖轻轻一挥,将围在石块周围的几位刑徒打退,张病己这才发现,木板之上,并非是一整块石头,而是数十块大小近乎相同,整齐码放,明显用于建筑的石砖! 上前打量一番,又回过神,看了看直道上被压出的深坑,张病己眉头不由又锁紧了些。 “这些石砖,从何而来?” “又发往何处?” 沉声一问,不等那中年官吏开口,张病己便自顾自一沉吟。 “前些时日,才闻太子仁善忠孝,于长安邑礼待老者······” “今日,便是石砖过道······” 喃喃自语着,张病己目光陡然一厉,望向中年官吏的目光中,竟嗡而带上了些许愤恨。 “汝方才言,尔等乃奉太子令,发此等石砖往郑国渠?” “哼!” “陛下离京不过三五日,太子不思好生整修水利,莫非竟还要在渭北大兴土木、修建宫室不成!!” 听闻张病己此言,那中年官吏面色陡然一急! 片刻之后,不知是想起什么般,才稍稍平静了些许。 就见那中年官吏稍走上前,语调中,满是晚辈对长辈的温和,和谦恭。 “非如此,并非如此······” “此等石砖,皆乃太子令晚辈等运往郑国渠,以备做铺设郑国渠底、侧,以固河道之用。” 说着,中年官吏不忘稍侧过头,朝那十名刑徒的方向努努嘴。 “不数日,太子更要亲往郑国渠,驱此等刑徒、官奴为力役,以清疏郑国渠之阻塞······” 听闻官吏此言,张病己不由面色一滞,片刻之后,才长长‘哦~’了一声。 “如此说来,太子此番,欲要修郑国渠?” 见张病己面上怒意稍艾,那官吏自是如蒙大赦般赶忙一点头。 “正是······” 闻言,张病己重是稍敛面上怒容,沉着脸回到石砖堆前,细细打量起那几十块石转来。 “嗯······” “长、宽皆约莫二尺,宽一寸······” “若老朽所料无误,此等石砖,当乃筑城之所用?” 见张病己嘴上问着,手上却仍不忘拍打着那堆石砖,官吏不由赶忙上前,躬身立在了张病己身后。 “回老大人的话,正是。” “此等石砖,本皆乃少府所切采,以备做筑建长安之用。” “然此番,太子奉陛下诏谕,以主修郑国渠,便令少府尽发少府石砖足二十万块,通通运往郑国渠。” “太子意:郑国渠之塞,皆因上游之土失,顺流而下,于下游积阻河道。” “故以此石砖二十万铺于郑国渠底,以固郑国渠上游之河泥,免其为水卷至下游,复阻塞渠道······” 言罢,官吏不由悄然低下头,躬身又是一拜。 却见张病己闻言,面上终于出现那么些许赞可之色,只仍旧绷着脸点了点头。 “嗯。” “这还像点样。” “若果真是大兴土木,老朽免不得要修书一封,亲承于陛下当面!” 满是自得的昂起头,就见张病己又是将手中鸠杖重重砸了两下。 “若书不通,老朽更当以此陛下亲赐之几杖,代陛下棒喝不屑子孙!!!” 听着张病己这一句句令人心惊胆战,换了任何旁人说出其中任何一句,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话语,官吏不由面带惶恐的擦了擦额角冷汗。 待张病己回过身,沉着脸望向自己时,官吏的心,更是猛的一下,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 第0100章 区···区区二千石? “老······老大人可还另有吩咐?” 看着官吏面色慌乱的低下头,张病己不由微微眯起眼角,望向那官吏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杀气! “此间事,当皆朝堂大政,汝区区一介刀笔吏,从何得知?!!” 以一股莫名渗人的怪异语调道出这句话,张病己的目光中,更是已出现了些许危险的气息! 却不料那官吏听闻此言,满是局促的擦了擦额角冷汗,不由上前,面色尴尬的又是一拜。 “回老大人的话,晚辈······实非刀笔吏······” 说着,那官吏便借着整理衣袍的功夫,不着痕迹的露出了腰间,那枚泛着白光,系有青色绶绳的银印。 确定张病己的目光,在自己腰间的银印青绶之上停留了片刻,那管理才面带惶恐的又一拱手。 “晚辈本秦军匠,乃自砀郡从陛下,至今已近十余载······” “汉五年,丞相酂侯萧何萧公,奉陛下之令以建长乐、未央两宫,晚辈蒙陛下信重,以为监工。” “至今,晚辈又蒙陛下不弃,任之以为匠作少府······” 轻声道出自己的来历,阳城延不忘赔笑着又是一拱手,才稍退到张病己身侧,根本不敢正面面对张病己。 ——准确的说,是不敢正面面对张病己手中,那杆号称‘能追着太子打三条街’的几杖······ 本以为道出身份,能让张病己对自己稍客气些,起码别老拿那副吃人般的眼神看人,却不料张病己得知阳城延的来意,雪眉嗡时又是一竖! “匠作少府?” “嘿,官儿不小,着实不小!” “位列九卿,当是中二千石之秩禄?” 稍待戏谑的发出一问,张病己不由淡笑着回过身,看向那几位仍旧面带恼怒,看着那堆石砖的同乡老友。 “诸位可还记得当年,吾等为周吕令武侯掌下戟卒之时,故周吕令武侯吕将军,乃食禄几石?” 听闻张病己此问,就见一位老者满是自豪地昂起头,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仍旧带着些许针对直道被毁坏的恼怒。 “哼!” “想当年,彭城战罢,已故周吕令武侯,可是为陛下拜为大将军,秩禄万石!” “若值彼时,尔等区区二千石之刀笔吏,便欲为已故周吕令武侯之亲卫,都还当求家中父辈疏以钱财,打通干系呢!!!” 先前听闻张病己的调侃,阳城延本就有些绷不住仪态。 待听到这句‘尔等区区二千石之刀笔吏’时,阳城延的心态,是彻底绷不住了。 “区······区区二千石?” “这······” “何时起,位列当朝九卿之中二千石,亦以为坊间称之以为刀笔吏?” 一时之间,阳城延陷入了无尽的自我怀疑之中。 见阳城延并没有太大反应,张病己似也是没了挑逗阳城延的性质,不由又拍了拍那堆码放整齐的石砖,旋即面带疑惑的回过头。 “河渠、水利之整修,老朽年幼之时,亦曾随父兄而为。” “不皆以夯实为主?” 疑惑的发出一问,张病己又拍了拍那堆石砖。 “夯实渠地,用木即刻,何以用此等精良之石砖?” “更何况是二十万之数?!” 自顾自说着,张病己又想起来:眼前这位自称‘匠作少府’的毛头小子刚才好像说了,这些石砖,好像是要用来铺在渠地、渠侧? 一时之间,张病己竟也和阳城延一般,陷入了无尽的困惑当中。 ——石砖铺渠? 这······ 闻所未闻呐? 听到张病己接连数问,阳城延却似是被夺走了魂魄般,对张病己的问题充耳未闻。 终还是身后的副手杨离走上前,悄悄怂了怂阳城延的胳膊,才让阳城延终于从‘九卿啥时候成了刀笔吏?’的深思中回过神来。 定了定神,回想起昨日,刘盈在太子宫对自己做下的交代,阳城延稍有些迷离的目光,也逐渐聚焦在了一点。 “罢了罢了······” “受杖之老者,惹不得,惹不得······” 暗自苦涩一笑,阳城延便上前,对张病己稍拱手一拜。 “回老大人,此,乃太子欲修郑国渠,而不得不为之无奈之举······” 听闻阳城延此言,张病己不由嗡时一愣,缓缓回过身,终是带着只单纯困惑,又不带丝毫攻击的目光,看向阳城延那略小幽怨的面容。 感受到张病己目光中,已经不再带有那一抹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阳城延也不由稍松一口气,旋即做出了一副惆怅无比的神情。 “唉~” “老大人有所不知。” “此番,陛下令天子整修郑国渠,然朝堂府库空虚,又无多力役。” “且郑国渠阻塞多年,欲行整修事,更需力役足数万!” 说着,阳城延不由苦叹着摇了摇头,朝那十名刑徒的方向又是一努嘴。 “晚辈同朝中诸公拟测,得郑国渠之整修,乃需力役六万。” “然太子仁善,不忍劳关中民过甚,便令少府即休除长陵外所有事务,尽出城旦、鬼薪、隶臣妾的官奴足三万余,以充此番,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 “除此,太子还令朝中功侯、百官尽出家中力壮之私奴,以做郑国渠整修之用·······” 言罢,阳城延话头稍一滞,将嘴唇微微抿起,满是哀愁的又一摇头。 “然纵如此,整修郑国渠之力役,仍缺者甚多。” “太子苦无力役,又不忍征劳于关中,便只得出此下册;” “——尽出少府备筑长安之石砖,以固郑国渠之土!” “且得此转二十万,郑国渠底之夯实,亦可稍速而日短······” 最后道出一语,阳城延不由摇头叹息着低下头,面上满带着苦涩,似是心绪郁结般,开始轻轻踢起脚下,已经被滚木破坏的一处浅坑来。 只不过这一回,阳城延‘蓄意破坏直道’的举动,却并没有引来张病己的眼刀。 此时的张病己,也包括张病己身后那几位老友,都在回味着方才,阳城延所说出的那番话。 “出少府刑徒、官奴,以充力役······” “令百官功侯出家中私奴,以充力役······” “不忍劳民过甚,故勿征劳于关中民·······” “出备筑长安之石砖,以稍补力役之缺······” 轻声呢喃着,张病己的面容之上,终于涌上些许郑重。 “公方才言,太子令少府尽出刑徒、官奴?” “此得力役几何?!” 听闻张病己铿锵有力的一问,阳城延自是稍一拱手。 “三万余······” 就见张病己沉吟片刻,又猛地抬起头:“朝中功侯贵戚,出家中私奴几人?” “公,出家中私奴几多?” 听老者不知不觉间,就将‘汝’换成了‘公’,阳城延也觉心中创伤被抚平了些许。 几乎不带丝毫迟疑,便对张病己一拜。 “朝中功侯百官、朝臣贵戚,出家中私奴共三千七百余。” “及晚辈······” 说着,阳城延不由僵硬一笑。 “晚辈得二千石之秩禄,然无高爵,只得尽出家中奴十四人;另又自出钱粮,自远方堂亲家中,寻得晚辈三人以为劳役,共十七人······” “当真?” 就见张病己略带怀疑的发出一问,不等阳城延开口作答,便有昂起头,望向阳城延身后的少府丞:杨离。 “公又出私奴几人?” 闻张病己此言,杨离不由顿时汗颜,赶忙羞愧的低下头。 “小子家贫,未蓄私奴······” “然小子食禄千石,亦已出钱,于长安东市雇得力役十人,以稍出力······” 听闻杨离之语,张病己不由稍一思虑,便直走上前。 稍有些鲁莽的抓住杨离的手腕,待看清杨离那只虎口遍布老茧的手,张病己重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少府官佐,便多无阵仗之履历;得食俸禄千石,亦下田劳作······” “嗯······” 自顾自又是一阵私语,张病己思虑许久,终又是分别撇了阳城延、杨离二人一眼。 见二人面上,丝毫不见作伪之色,张病己重是回过身,右手拄杖,左手背负于身后,朝那几位同乡老友微点了点头。 与张病己稍一对视,那几位老者似也是感知到了什么,互相稍一对视,便各自点头叹息着朝村内走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约莫百十来户人家的张家寨,便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铜锣锐鸣声。 “锵~” “凡张家寨之男,岁十五上、五十下者,皆速备行囊,至村口聚集~” “锵~” “知而不来者,或来而不速者,皆依族法杖责,后逐出族谱~” “锵~~~~~~” 如此片刻的功夫,不过百余户人家的张家寨寨口,竟已被六七十个虽不算魁梧,却也还算精壮的男子所占据! 看着这些男子背着简单到几乎只包着一件外衣的‘行囊’,以及不住喘着粗气的面孔,阳城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哼!” 就闻张病己莫名一声冷哼,大踏步走上前,满是‘凶狠’的直瞪向阳城延。 “此男数十,皆乃吾张家寨之后苗!” “若有了善事,老朽纵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罢休!!!!” 满是粗狂的一声吼叫,张病己又回过神,对聚集在村口的那几十位同乡晚辈稍一点头,便招呼着几位老友,朝村内的老宅走去。 “直道!” “三日之内,道不恢复如初,老朽亦拿你‘匠作少府’是问!” 循声抬起头,听着那道不断远去的背影方向,发出这么一声颇具效力的‘威胁’,阳城延滞愣许久,终不过哑然失笑······ ------------ 第0101章 忽悠,接着忽悠 “禀相公。” 长安,丞相府。 看着面前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报、政务,萧何不由稍显疲惫的揉了揉额角。 “又何事啊······” 听出萧何语调中满带着的疲惫,那小吏不由面色稍一滞,终还是咬牙又一拱手。 “昨日午后,太子遣人登府,以此疏留于相公······” 闻言,萧何揉捏着额角的手稍一停,片刻之后,又见萧何稍有些疑惑地伸出手。 将那卷竹简接过,在面前案几上摊开,萧何面上困惑却是更甚。 “修补直道?” 稍有些诧异的发出一问,萧何便将上半身更前倾些许,眯起眼睛,仔细查看起竹简上的内容来。 “凡自长安至三原、莲勺、重泉等沿郑国渠之处,直道······” “尽复修?!!” 听闻萧何猛然拔高的音量,那小吏不由赶忙低下头。 待萧何瞪大双眼抬起头,满是困惑的望向自己,小吏也只面带困惑的摇了摇头。 “属下亦不知。” “前些时日,渭北诸县才上禀:秋收过后,直道皆已夯实修补。” “今不过月余,太子又言修直道······” “属下实不知太子此举,乃何意啊?” 听闻小吏此言,萧何只若有所思的一沉吟,终还是稍显费力的从筵席上起身。 来到身后的木架前,只寻摸片刻,便见一卷发黄的羊皮卷,被萧何抱上了矮几之上。 将羊皮卷摊开,在那一条条代表着‘秦直道’的细线上比划一番,萧何终是直起身,悠然长叹一口气。 “长安至郑国渠沿岸诸县,皆近百里啊······” “及长安至三原、莲勺、重泉之直道,合更足四百里余!” “家上何起复修直道之意?” 满是困惑的自语一番,萧何沉思良久,终还是又抬起头。 “家上所遣之人,可还另说了些什么?” 闻言,那小吏只稍一思虑,便赶忙抬起头。 “来人言此疏,乃涉渭北直道修整,臣奇之,故问其因。” “不料来人只言:太子意,渭北损毁之直道,当以北军禁卒,及诸中郎往修,方最为妥当。” “那人还言,相公闻此,自当知晓太子之意······” 听到小吏这一番话语,萧何只眉头一皱,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长安,至郑国渠一线······” “直道损毁······” “莫非是石砖?” 思虑着,萧何不由又抬起头,望向那小吏。 “少府输郑国渠之石砖二十万,今可已皆发?” 就见小吏又是一拱手:“已发数万。” 言罢,就见小吏面色又是一拧巴,面上满是疑虑的补充道:“然石砖发运郑国渠之事,似是有些······” “呃,过于慎重了些?” 说着,小吏不由稍摇了摇头。 “属下听闻,往数日,少府皆以刑徒十、卒二、吏二为一队,所运者,不过石砖二十。” “且途上,石砖运之极缓!” “传闻少府亲随之队,自四日前出长安,至昨日,仍未至三原?” “须知长安至三原,途不过八十里,纵徒步而行,亦当昼夜便至啊······” 听闻小吏满是困惑的道出这番话,萧何终是皱眉摇了摇头,面上满是疑虑的坐回了矮几之上。 “刑徒十人,运石砖不过二十。” “如此,少府官奴三万,所运之石砖不过六万。” “官奴至郑国渠延岸,总不能复归长安,以运石砖?” “如此说来,石砖发运一事,家上当或不急于行······” 暗自思虑着,萧何只微微一点头。 “是了。” “为今只要,还当乃速挖下游堵塞之处,以清河沙。” “及石砖铺渠,确不急于行······” 想到这里,萧何面色之上,终于涌上些许了然之色。 “石砖发而缓送······” “渭北直道,尽为石砖所损······” “以北军、中郎之将官整修,为最佳?” 仍带有些不确定的望向那小吏,就见小吏又是赶忙一点头。 到这时,萧何写满困惑的面容之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洞悉,和了然。 就见萧何低下头,面带苦笑着摸了摸那几条写有‘直道’的线条。 “石砖过道,便是一遭。” “发北军、中郎将官,大肆整修直道,又是一遭。” “若老夫所料无误,不几日,家上恐还当携粮米数万石,鲜衣怒马,以亲往郑国渠?” “如此,便又是一遭······” 自语着,萧何自面带苦涩的摇头一笑,终还是昂起头,长叹一口气。 “为凑整修郑国渠之力役,家上实可谓是······” “倾其所能啊~” 面色复杂的发出一声感叹,萧何终是笑着摇了摇头,再次望向那小吏时,面上再不见丝毫困惑之色。 “召中郎将季布,于午后至丞相府。” 萧何淡然一声吩咐,那小吏便赶忙一拱手,却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面带纠结的抬起头,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见此,萧何也不由稍有些困惑起来。 “直言便是。” 就见小吏闻言,面上满是纠结的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后,才赶忙走上前,附耳对萧何说了句什么。 就见片刻之间,萧何的眼睛便猛地瞪大! 满是不可置信的侧过头,见小吏面带笃定的一点头,萧何面上,终是涌上一抹郑重。 “去,转告‘来客’,老夫稍毕手中之事,便亲往而面叙!” 等萧何授意,小吏终是拱手领命,旋即低头退去。 望着小吏离去的身影,萧何面容之上,却更涌出一抹挥之不去的担忧。 “绛侯······” “唉······” “陛下终还是······” 喃喃自语着,萧何终满是唏嘘得摇了摇头,面上顿时带上了些许惆怅。 “淮阴侯啊淮阴侯······” “皇命难违,天命难违······” “可万莫怪老夫,不讲往日之情谊啊······” · 与此同时,未央宫内。 刚走出太子宫,欲要前往宣室殿拜见老娘,刘盈大老远便看见舅父吕释之的身影,出现在了司马门外。 见此,刘盈自也不能装看不见,只能从太子宫,即凤凰殿走到接连司马门-宣室殿的主道之上,面带温和的等候着舅父吕释之。 待吕释之在宫门处查验完身份,见刘盈在不远处等候,也不敢加快脚步,小跑着来到了刘盈面前。 “见过家上······” 拜唱着,吕释之才刚拱手,腰都还没弯下去,就见刘盈赶忙走上前,自大臂处扶着吕释之,便向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见刘盈如此不加掩饰的表达亲近,吕释之面色顿时一喜,嘴上却还是不忘说道:“家上亲近之意,臣心领。” “然宫内人多眼杂,家上身以为太子储君,还当慎行才是啊?”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却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呵笑着侧头望向吕释之。 “怎数日不见,舅父亦学起叔孙太傅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终不过繁文缛节;情谊足深之至亲,何许以此等俗礼维系?” “此等俗礼,侄甚以为不可取!” 嘴上说着,刘盈面上的笑容,不由更亲和了些。 见刘盈这番作态,吕释之只觉心中,被一阵令人享受的温暖所充斥。 心下稍一纠结,便也就放弃了提醒刘盈‘注意尊卑君臣之礼’的打算。 如此走出去数十步,就见刘盈面上亲切稍艾,面容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忧虑。 “舅父。” 稍有些心虚的一声轻唤,刘盈便略带尴尬的侧过头。 “四位老者,于舅父府上可还好?” 见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满带着愧疚,又发出这么一问,吕释之不由摇头一笑。 “家上万莫担忧。” “得家上如此信重,以如此重任托于臣手,四老又乃闻名天下之贤士,臣纵粗鄙,亦不敢以薄礼相待······” 却见刘盈听闻此言,只仍是面色忧虑的摇了摇头。 “侄非欲怪舅父,乃自怪也······” “自舅父请四老出上山,于那日保侄儿储位不失,至今,侄儿竟未曾登门,请谢于四老当面。” “每念及此,侄儿总自以为负心之辈······” 说着,刘盈的面容之上,顿时涌上一抹深深地自责。 见刘盈这幅神情,吕释之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轻笑着拍了拍那只仍扶在自己大臂上的手。 “家上万莫自责过甚。” “先前,乃陛下尚未出征,家上纵欲登门,亦不敢太过张扬。” “今陛下虽已离京,然家上主郑国渠整修之事,实可谓千钧重担加于身。” “家上操劳国事,纵未能登门亲面,四老知个中之由,亦当以家上之举为善?” 听着吕释之的宽慰,刘盈心下稍松一口气,面上却仍带着些许愧疚。 “待见过母后,侄儿当随舅父同归,以亲见四老。”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只不无不可的笑着点了点头,语调中,也带上了些许亲近。 “如此,臣即刻遣人归府,稍行洒扫,以待家上莅临!” 7017k ------------ 第0102章 且去吧,去吧······ 站在宣室殿外的长阶顶部,看着远处,儿子刘盈与兄长吕释之‘勾肩搭背’走来的身影,吕雉的面容之上,顿时涌上一抹满含幸福的温暖笑容。 “好啊······” “啊······” 待刘盈、吕释之二人拾阶而上,来到面前,吕雉更笑着连连点头,上前拉住二人的手臂,踏入了宣室殿的高槛。 于殿内分儿落座,吕雉便温笑着抬起头,望向兄长吕释之。 “往旬月,吕氏子弟皆自闭门户,倒是苦了兄长······” 听闻此言,吕释之也面带温和的一笑,稍摆了摆手。 “皇后言重。” “此,皆为家上、皇后,乃吾吕氏之本分。” “皇后此言,臣倒反觉得生分了些?” 见吕释之略带调侃的道出此语,吕雉不由摇头一笑,稍带感激的对吕释之一点头。 而后,便将吕雉侧过头,待望向刘盈时,面上顿时涌上一抹无尽的慈爱。 “既是盈儿之意,莫如,便亲说于建成侯?” 闻言,刘盈自是笑着点点头,起身上前,对吕释之稍一拱手。 “此番,父皇令甥主修郑国渠,然甥年幼,恐为刁吏、妄臣所欺瞒。” “故欲请舅父随甥同往,以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不知舅父意下如何?” 饶是对此事早有知解,见刘盈这一番郑重其事的架势,吕释之也不由从座位上起身,郑重一拜,以做回礼。 待直起身,吕释之的面容之上,更是带上了几乎刻入脸颊的笑意。 “家上信重,臣自不敢拒。” 说着,吕释之又轻笑着侧过头,对吕雉稍一拜。 “若皇后亦允,臣,便自当领命······” 看着叔侄二人和谐无比的互动,吕雉面上的喜悦也更甚一分。 “既如此,便劳兄长明日,同太子共出长安,往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听闻吕雉满是柔和的吩咐,吕释之也温笑着一拱手。 “臣,领命······” 待吕释之、刘盈二人又分而落座,吕雉便再度望向刘盈,目光中,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调侃。 “少府石砖转运之事,如何了?” “吾可是听说,往足足数日,少府之石砖发不过数万,渭北数百里直道,便已为石砖所压损?” 听着老娘语调中明显带着的那抹调侃,刘盈也不由嘿嘿一笑,佯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对吕雉稍一拱手。 “此事,乃儿思虑不周,方有此失。” “儿以疏请萧相,遣北军禁卒、中郎将官,往修直道。” 说着,刘盈不忘夸张的做出一副沉思的表情,才又道:“复三十日,渭北之直道,当可恢复如初······” 听着刘盈乖张的举动,吕雉不由面带无奈的摇头一笑,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认可。 花三十天,去修整渭北那些被石砖压坏的直道路段? 如果是用二三百号人去修,那倒确实需要三十天。 可问题是:如果真要百十来号人,刘盈有必要去让萧何发北军士卒、中郎将官? ——区区一百人,把诸吕外戚家中壮丁凑一凑,都绝对不止! 既然发北军将士,以及中郎将麾下中郎,那用来修复道路的人数,便起码上千,乃至数千! 用这数千身强力壮,且纪律性堪称天下之最的精锐军队,去整修几段总共数百里,且先前就已经维护过一次的直道······ 对于刘盈给出‘三十天’的工期,吕雉只能说:真能墨迹! 可即便如此,吕雉也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将少府用来建造长安的石砖,次序送到郑国渠沿岸,本来就是一场演给关中百姓看的真人秀! 既然是真人秀,那自然是拖一拖,让更多人看见、知道,才更好一些。 至于刘盈弄出这场‘石砖压坏直道,太子发北军禁足去修’的番外篇,吕雉更是觉得有些惊喜。 ——石砖过道,百姓或许会看不见,亦或是装作看不见。 但关乎百姓生计,几乎是各地唯一交通方式的秦直道,居然被石砖给压坏了? 为了修这些被压坏的直道,太子又派了北军精锐武卒去修? 这一下,百姓要还想不知道,那就很难了。 暗自思虑着,吕雉也不由面带欣慰的看了看刘盈,微一眨眼点头,算是认可了刘盈的所为。 “渠首绝流之事,如何了?” 见老娘问起正事,刘盈面色也不由稍一正。 “昨日,少府发回书信,已于泾水-郑国渠之交沉石绝流,再数日,郑国渠水便当干。” 说着,刘盈不忘侧头看看吕释之,才又抬头望向吕雉。 “待儿同建成侯至,郑国渠之整修事,便当可启工!”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也不由微点了点头,不忘对刘盈吩咐道:“凡整修之具案,当以少府之意为主。” “纵有妙策,亦当先同少府商筹,万不可自作主张。” 待刘盈乖巧地点点头,吕雉便又侧过头望向吕释之。 “此往郑国渠,太子同兄长共往,兄长当多带些家卒。” “吾亦已传手令,出南军精悍之卒五百,暗随太子车驾之后,以为护卫。” “此行······” “万不可有差错!” 看着胞妹吕雉稍眯起眼角,意有所指的看向自己,吕释之也不由面容一肃,旋即满是郑重的一拱手。 “臣知,皇后勿忧。” 诸事都安排妥当,吕雉终是自顾自点点头,旋即稍叹一口气,召手让刘盈上前。 待刘盈在身侧坐下,吕雉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一抹忧虑。 “此番,陛下令修郑国渠,乃欲使吾儿行差就错,从而储位振摇。” “盈儿万不可掉以轻心,落旁人以口舌。” “吾儿当切记:陛下子,非独吾儿一人······” 听闻此言,刘盈稍有些诧异的抬起头,待见吕雉目光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深意,终是面色郑重的一点头。 “母后不必忧心。” “儿此行,必当尽全父皇之托付,以挫宵小之诡谋!” 见刘盈满是认真的应下,吕雉终又是长出口气,将略有些不舍得目光从刘盈身上移开,从榻上站起身来。 “如此,盈儿便归太子宫,整点行装吧······” “出门于外,记得多输书信回宫,也免得吾挂念······” 看着老娘面色复杂的从榻上起身,做出一副要回寝宫的架势,刘盈只觉心中,嗡时涌上一抹哀愁。 这种微微发苦,又无法以言语道明的感觉,明明是那么陌生,却又让刘盈感到似曾相识。 “母后······” 稍有些落寞的一声轻唤,终是惹得吕雉背对着刘盈,欲要离去的身形稍一滞,眼眶之中,立时出现点滴湿润。 头都不回的摆摆手,借着收手的功夫拭去眼角水珠,吕雉便稍侧过头。 “且去吧。” 言罢,吕雉正要离去,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止住脚步。 “是了······” “还有一事。” 语带惆怅的说着,吕雉终是回过身,将那双稍有些泛红的眼眶,对准了刘盈所在的方向。 “近几日,当有渭北民上万人,自往而为郑国渠整修之力役。” “民以忠良为献,吾儿不可空手而往。” 说着,吕雉不由朝吕释之微一点头。 “郦侯吕台,食新丰邑六千余户,岁租米粮十数万石。” “前几日,吾已令建成侯往新丰,尽调郦侯今岁所得之租税,以至长安。” “明日,盈儿便携此米粮十数万石,往郑国渠;待至,当以此米粮,次序分发于自往修渠之名食之。” “如此,方可使吾儿勿受‘劳民过甚’之污名······” 语重心长的道出这番华,吕雉便觉眼眶顿时又是一暖,于是便赶忙回过身,小心翼翼的拭了拭眼见。 “去吧,去吧······” “吾乏了·······” 听着吕雉这一番为自己殚精竭虑,将所有隐患都消灭在襁褓之中的周全安排,刘盈只觉心中一暖。 待抬起头,看着吕雉手扶榻沿背对着自己,暗自抹泪的背影,刘盈终于想起来,这种感觉,为什么会让自己感到熟悉。 刘盈记得在自己的第一世,大考过后,坐上前往大都市的绿皮火车之事,窗外的母亲便是这样背对着自己······ 咚!!! 一声沉闷的响动从身后传来,却惹得吕雉面色陡然一紧,那滴好不容易憋回眼眶的泪水,终于应声滑落。 “母后!” 就见吕雉身后,砸跪在地的刘盈,面上已然泪水遍布。 “母在而远游,徒惹母后挂念······” “儿,不孝!!!” 啜泣着一声呼号,刘盈便满是愧疚的将上半身前倾,将额头重重砸在了面前的陈木地板之上。 咚! 咚! 咚······ 接连三声闷响从身后传来,吕雉再也无法抑制心中哀思,泪水只如泉水般,从眼眶中喷涌而出。 用手捂住嘴,将泣声死死摁在口齿之内,吕雉终是咬紧牙关,狠心走向了殿后。 而在吕雉身后,硕大的宣室殿内,只余刘盈叩首在地,低声啜泣的阵阵哀鸣······ 7017k ------------ 第0103章 风吹,而灰烬散 “相公,到了······”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东郊。 来到一片偏僻的枯林边,萧何终是面带忧虑的从牛车上走下,若有所思的望向眼前,已看不出丝毫生机的枯木林。 不片刻,便见一道高达魁梧,身挂玄色斗篷,半张脸被绢布蒙住的身影自枯木林中走出。 看到那对熟悉的瞳孔,萧何不由稍侧过身,对随行的车夫、护卫微一点头,只片刻之后,牛车周围足五十步的范围,便再也没了第三人的身影。 见此,萧何也并未多言,只稍侧过身,将牛车后的帘布掀起。 待那人坐上牛车,正要掀开面上绢布,却见萧何稍一抬手。 “绛侯此归长安,干系重大。” “还是莫露面目于人,方更妥当些······” 听闻萧何此言,藏身于披风下的周勃不由动作一滞,终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陛下是何吩咐?” 不带任何客套、寒暄,萧何便直入正题。 虽然方才在丞相府,那小吏只说‘有客一人自新丰来,请相国至东郊一叙’,但仅凭这一句看似平淡的‘招呼’,萧何便已猜透了来人的身份。 ——四年前,即汉六年冬十月,萧何的相国之职,已经被当今刘邦升格为了丞相! 虽然听上去,相国,丞相,似乎只是换了个名称,但二者却有本质上的不同! 相国者,乃国之相,这里的‘国’,值得并非是天下,而是单纯指诸侯国。 如数十年前,割据关东的燕、赵、魏、韩、楚、齐,及包括秦在内的战国七雄,其朝中百官之首,都是‘相国’。 即便是如今,被汉室册封的异姓王如卢绾、臧荼,亦或是宗亲诸侯刘交、刘肥等,其王相,也能被称一声‘相国’。 而丞相,却不再是一国、一地之相,而是天下之相! 也正是因此,在刘邦还是韩王之时,萧何的官职是‘汉相国’,秩禄二千石。 在垓下之后,刘邦登基为帝,为汉天子之时,萧何的官职,就变成了‘丞相’,食禄万石,位比诸侯! 而在萧何已经被改任为‘汉丞相’的如今,依旧以‘相国’为称呼的,只可能是丰沛出身,和萧何数知已久的老友。 如前秦之时,担任沛县狱掾的平阳侯曹参; 再比如,便是眼前的绛侯周勃,以及舞阳侯樊哙等寥寥数人。 而在这三位‘丰沛故人’当中,平阳侯曹参远在齐国,担任皇长子刘肥的国相,不可能‘从新丰而来’。 至于舞阳侯樊哙,早自前年,周吕侯吕泽离奇阵亡于代地之后,刘邦与这位昔年旧友之间,便已有些渐行渐远。 再加上此番,天子刘邦在刚出征离开长安后,如此神秘的派人回来,也使得萧何对刘邦的交代,已经有了些预料。 ——当今天下,能让刘邦都如此大费周折,先离开长安,再派人回来做吩咐的事,也只有那一件了······ 如是想着,萧何便面带沉凝的抬起头,却见周勃并未开口言语,只默然从怀中,取出一支半掌长,约拇指粗的信筒。 信筒之上,更是被附上火漆、印泥、麻绳三道防窥物! “某临行前,陛下言:此中书,陛下乃知之第一人,酂侯为第二人,断不可为第三人知晓!” 说着,周勃不忘从怀中取出两段火折,递到了萧何手中。 “还请相国速观囊中所书。” “看罢,再以书归于囊中,亲手焚毁!” “待亲睹此囊灰飞烟灭,不余片寸,某此行之使命,才方算毕······” 听着周勃目不斜视的道出这番话语,萧何面上的沉凝之色,不由更重了些许。 带着浓浓的忧虑低下头,先将筒端,那块印有火漆的印泥掰碎,再将那根被压于印泥之下,缠绕于竹筒之上的麻绳解开,最后,再把筒口的盖子轻轻打开。 将竹筒倾斜,筒口斜向下对着手上稍一晃,便将一张长最多三寸,宽绝不超过一寸的小布条,从竹简中掉到了萧何的手掌中央。 只刹那间,周勃便赶忙极力低下头,纵是下巴已经戳到了前胸,也没忘死死闭上那对虎目。 见周勃这般架势,萧何终是稍一声哀叹,缓缓将那张被卷成桶状的布片撑开。 当看到布片上那寥寥数字,绕是对此事有所预料,萧何也不由猛地瞪大双眼,牙槽竟都有些打起了颤······ ——非萧丞相杀淮阴侯! ——非萧丞相杀淮阴侯!!! ——非萧丞相杀淮阴侯!!!!!! 那一瞬间,萧何的整个心神,均被这一句震人心魄的话所占据! “非······” “萧相!!!” 萧何目光惊骇的一声呢喃,连‘非’字都没完全吐出,就见对坐于萧何面前的周勃猛地一拱手,仍旧是那副想用下巴戳穿前胸的姿势。 “此书,陛下乃知之第一人,萧相,为第二人!” “寰宇之间,万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语调满是惊恐,却又极力压低声线的两声低吼,周勃稍摇摇头,将眉宇间的汗水滴下去些许。 “若酂侯无意杀某,便万莫再言语!” “某,谨谢!!!!!!” 见周勃被自己口中半个‘非’字,便吓得身形微颤,冷汗不住的从那双紧闭的眼眸之间低落,萧何面容百转,终还是面前稳住了心神。 “老夫······” 稍一开口,见周勃身形又是一震,萧何终还是放弃了道歉的打算。 眯起眼,再将目光撒向那一行刺人眼眸,夺人心魄的篆体,将那八字牢牢记在心中,萧何便将双手合紧,将那张布片搓成卷,放回了竹筒之内。 面色阴晴不定的抬起头,见周勃依旧保持着方才,那副低头拱手的模样,萧何终还是稍叹一口气,从周勃身侧走下车。 直到萧何一只脚踩在车外的地面,感知到车厢晃动之后,周勃才稍抬起头,用衣袖擦去眼间汗滴,倒退出了牛车。 而后,便是萧何在周勃直勾勾的目光注视下,将那支竹筒盖上盖,放在一小堆枯叶之上,用先前,周勃递给自己的那两条火折点起了火。 看着渐渐燃起的火,以及徐徐飘起的黑烟,周勃、萧何二人面上,皆是一片沉重。 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周勃心里清楚的知道:随着这卷竹简一起被焚烧的,是一条鲜活,且在汉室举足轻重,未来也必将名垂青史的生命! 至于萧何,则知道的比周勃多一些。 萧何知道,周勃亲眼目睹的,是这支竹简焚烧殆尽的过程。 而自己,则将目睹汉室鼎立的第一功臣,过往五百年绝无仅有的名将,在自己的目睹下,如眼前这堆篝火一般,缓缓燃尽最后一丝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熊熊燃烧的火堆,猛地窜起一阵浓烟。 土地公似也是被这股浓烟呛到,适时的送来一阵徐风,将那堆看不出原本面目的黑色粉末悄然吹散。 见此,周勃便上前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枝,小心的翻了翻。 确定没有留下残害,周勃才扔下木枝,起身拍了拍手,便对萧何拱手一拜。 “使命已必,某,告辞!” 言罢,不等萧何侧身回礼,周勃便猛地窜入枯木林中,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目送那片玄黑色斗篷消失在视野当中,萧何不由悠然长叹一口气,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看着眼前,这片辽阔无比,此刻却了无生机的枯木林,萧何只觉心中,涌上一阵莫名的哀伤。 “百十年前,此处或亦是遍布参天巨树之地,今,却尽为枯朽之木·······” “呵·······” “是了······” “纵是枯朽,此处之朽木,仍乃山川之物,为陛下之私赀·······” 悠然一声哀叹,萧何不由惨然一笑,摇头叹息着回过身,来到牛车后。 朝远处,正踮脚眺望着的护卫一招手,萧何便决然掀起车帘,坐在了车厢之内。 稍有些胸闷,索性掀开车帘,却丝毫不绝胸中憋闷,因吹来的秋风而缓解些许。 萧何的目光,也不由再一次锁定在了车外不远处,那片一望无际的枯木林之上。 “酂侯萧何······” “平阳侯曹参······” “留侯张良······” “舞阳侯樊哙······” “淮阴侯,韩信······” 轻声呢喃着,萧何望向枯木林的目光中,便悠然涌上些许悲哀。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唉······” “今日之朽木,乃淮阴······” “不知来日,吾酂侯,可亦或为此等枯朽之木?” “汉祚社稷、高庙之内,可会有如此朽木之林?” 暗自思虑着,萧何终还是没敢莫念出心中之语。 “相公?” 车夫稍待试探的声音传来,终是将萧何飞散的心绪,拉回这一丈见方的车厢之内。 “走吧。” 漠然一声吩咐,牛车便缓缓移动着,向长安城的方向驶去。 窗帘,被萧何拉上了。 萧何的心,也已被刘邦拉上······ 7017k ------------ 第0104章 骂名,妈来背 “呼~” 次日清晨,未央宫,凤凰殿。 在内侍宫人的侍奉下穿戴整齐,温水洗把脸,盐水淑过口,刘盈便走出寝殿,贪婪的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旋即畅快的吐出。 而在寝殿之外,建成侯世子吕则,更是早早赶来等候。 “家上。” 见刘盈走出寝殿,吕则稍上前一拱手,就见刘盈温笑着一点头。 “嗯。” 稍有些随意的打声招呼,刘盈便自顾自走下短阶,朝殿门处走去。 就见吕则面上不见丝毫不愉,赶忙跟上刘盈的脚步,在刘盈身后低声汇报着。 “尊皇后诏谕,自南军所调之一部司马,兵卒共计五百一十四人,此刻已于司马门外恭候。” “家父亦已车马齐备,携家中兵丁二十,静候于宫门外。” “及家父承皇后之令,自新丰所调之粮米十一万六千于石,此刻亦已装车,于西郊静候;待家上启程,便随后而发。” 听着吕则一声声禀告,刘盈只微微点了点头,在靠近殿门处的位置停下脚步,温笑着侧过身。 “此番,世子果真不与孤同往?” 闻刘盈此言言,吕则只笑着摇了摇头,对刘盈稍一拱手:“臣公职在身······” 见吕则还是这个回答,刘盈面色稍一滞,旋即微微一笑。 “也罢。” “得建成侯在,世子留于长安,亦可。” 如是说着,刘盈心中,却悄然涌上一阵冷意。 “修渠之功摆在面前,也要留在老娘身边······” “嘿······” “倒是个人物。” 心中腹诽着走出凤凰殿,刚要走下长阶,却见刘盈眉头嗡而皱起。 见此,恭候与殿外的春陀不由心下一紧,赶忙上前,在刘盈面前跪倒在地。 却见刘盈面色悄然一沉,手指向长阶下停放着的马车,目光稍有些狠厉的望向春陀。 “怎么回事!” 突闻刘盈一声沉呵,纵是躬立一旁的吕则,也不由有些好奇的稍直起身。 待看清那辆停放于太子宫外,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马车,吕则面上困惑之色不由更甚。 “莫非,是嫌不够气派?” 如是想着,吕则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应该是这样了。 太子宫外的那辆马车,虽然看上去也还并算很破旧,但也绝对无法彰显太子的身份。 若是出个长安城,坐这么一辆车也就罢了,可这番是出远门,又是前往郑国渠南岸,恐怕身为太子刘盈,多少觉得有些面上挂不住······ “奴,奴知罪······” 吕则正思虑间,就见小太监春陀满是惊惧的连连叩首数下,只将头紧贴于石阶之上,稍有些委屈的辩解道:“殿下赎罪。” “此车,已是未央厩内,奴能寻得之最佳选······” 却见刘盈闻言,面上恼怒更甚。 “去!” “换回来!” “就要先前那辆!!!” 满含怒火的一声轻斥,惹得春陀不由一愣,只眨眼的功夫,便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爬起身,撒丫朝着未央厩的方向跑去。 看着刘盈仍面带恼怒,望向小太监春陀跑去的方向,吕则悄然低下头,心中不由思虑起来。 “如此小事,便大动肝火······” “终还是尚年弱啊~” ——不过是马车不够好而已,至于在自己这个表兄面前大发雷霆吗? 如是想着,吕则便暗自摇了摇头,在心中,对刘盈也不由出现了些许轻视。 但很快,吕则才出现不过片刻的轻视之心,便被现实砸的稀碎。 因为吕则看见······ 准确的说,是听见。 吕则听见近三百步开外,一辆破旧不堪,不时发出刺耳车辙声,险些就快要散架的破旧马车,正沿着御道,被车夫小心翼翼拉来······ · “太子远游,姑母不送送?” 宣室殿外,瞭远台。 看着远处,缓缓驶向司马门的马车,听闻侄子吕禄的轻语,吕雉只微摇了摇头。 “男儿年壮,终当离父母双亲而自强。” 漠然道出一语,见刘盈乘坐的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司马门,吕雉不由稍叹口气,便回过身,朝殿内走去。 “再者,太子又非出征,不过往修郑国渠而已,距长安不过百里。” “又何谈远游?” 听着吕雉强装坚强的自语,吕禄只轻笑着一躬身,跟着吕雉走入了殿内。 待走上木阶,在上首的软榻上端坐下来,吕雉的眉宇间,已不见丝毫不舍。 “曲周侯,果真是如此说的?” 听闻吕雉问起正事,吕禄也赶忙正了正身。 “然。” “曲周侯言:陛下已令绛侯乔装回转,转呈陛下密令!” “曲周侯使侄儿转告姑母:待大军班师归朝,但淮阴侯身死,往后,曲周侯一脉,便唯太子马首是瞻!” 听闻吕禄郑重其事的道出此语,吕雉面上却不见丝毫喜悦,只那抹疑虑,在转瞬间便更深了一分。 “淮阴侯······” “嗯······” 喃喃自语着,吕雉下意识将眼交微微眯起,面带感怀的缓缓摇了摇头。 “遥想当年,广野君郦食其奉陛下之令出使,以劝得齐王田广归顺吾汉。” “怎料广野君尚未折返,淮阴侯便因一己之私欲,突发兵而席卷田齐,齐王田广震怒,广野君,亦为田广所烹杀······” “广野君郦食其,又乃曲周侯郦商胞兄。” “正所谓长兄如父;此杀兄之仇,曲周侯只怕是刻骨难忘啊······” 说着,吕雉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吕禄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戏谑。 “曲周侯此番,乃欲‘助太子’为筹,以借刀杀人,血淮阴侯杀广野君之仇啊······” 听闻吕雉此言,吕禄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便稍带急迫道:“侄儿以为,此事,恐利大于弊!” “哦?” 却见吕雉面色一变,目光中,稍带上了些许玩味。 “说说看。” 得到允准,吕禄稍沉吟片刻,便将自己的看法,在姑母吕雉面前娓娓道来。 “其一者:此事虽稍有棋行险着之疑,然所得亦颇丰!” “曲周侯郦商、侯世子郦寄,皆乃功侯元勋中,熟讳军阵、手握兵权之人!” “此番出征,曲周侯更为陛下拜以为右相,手握先锋足五万兵马!” “但淮阴侯身死,太子便可得曲周侯一脉怀恩于心,待日后,不失为一大助力!” 闻言,吕雉只微点了点头,示意吕禄继续说下去。 就见吕禄稍清了清嗓,便继续道:“其二者,杀淮阴侯,虽或使功侯元勋寒心,以生兔死狐悲之念,然此事,恐亦乃陛下之念!” “陛下既暗遣绛侯回转长安,当必以‘杀淮阴侯’之事托付萧相!” “既如此,姑母或可作壁上观,坐视淮阴侯死而不救,日后,太子便可得曲周侯之倾力襄助!” 却见吕雉听到这里,只面色怪异的笑着摇了摇头。 “此,便乃不妥之处啊~” 悠然一声长叹,吕雉便从软榻上起身,负手踱出几步。 “若陛下欲杀韩信,不过诏书一纸、狱卒一人之事。” “纵陛下不愿沾染‘弑戮功臣’之污名,亦可于尚未出征之时,以此暗令酂侯。” “何必如今日这般故弄玄虚,待大军离京,才复遣绛侯回转长安?” 说着,吕雉面带疑虑的摇了摇头。 “陛下令绛侯回转,转呈酂侯之令,恐非‘杀淮阴’而已······” 听闻吕雉此言,吕禄不由心下一急。 “除‘杀淮阴’,陛下令萧相者,还能是何言?” 闻言,吕雉只面带思虑的摇摇头,旋即稍待警惕的望向吕禄。 “陛下令绛侯回转长安一事,曲周侯从何得知?” “陛下欲传令萧何,又为何遣绛侯,而非舞阳侯?!” 见吕雉目光陡然一厉,吕禄心下不由一慌,赶忙开口道:“陛下令绛侯回转长安,乃汝阴侯为陛下驾辇之时,闻陛下同绛侯之言谈。” “及陛下为何不遣舞阳侯······” “许是近些年,舞阳侯同吾吕氏走的近了些,惹得陛下不喜?” 待吕禄稍待迟疑的抬起头,却见吕雉的面上,已是一片满带着洞悉的冷笑。 “汝阴侯······” “哼!” “汝阴侯得知此事,怕是陛下刻意使其闻知!” 冷然一声轻斥,吕雉便再次坐回软榻之上,神情在片刻之间,便变成了一副极尽淡漠,丝毫看不出息怒的模样。 “且去,转告曲周侯:待大军班师,淮阴侯,必死!” 听闻吕雉先前那番言论,吕禄虽没太想明白,却也以为此事,吕雉必然会拒绝。 此刻,见吕雉又让自己答应下来,吕禄的面容之上,不由稍涌上些许苦涩。 “姑母······” “侄儿同世子寄情谊颇深······” 不等吕禄言罢,就见吕雉稍一昂头。 “自去便是。” “此,绝非吾诓骗曲周侯。” 待听到这句话,吕禄面上疑虑才散去稍许,稍一拱手,便退出了宣室殿。 ——策马疾驰自新丰回来,现在,吕禄又要一人三马,飞速回到新丰以东,跟上刘邦大军的脚步。 看着吕禄离去的背影,吕雉的嘴角微翘起一个弧度,目光中,也涌上些许庆幸。 “幸好,吾儿不在······” “弑戮功臣······” “哼!” “此等骂名,便由母亲代吾儿受之······” 7017k ------------ 第0105章 总算出来透了口气 对于长安城内正在发生,以及即将发生的事,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自司马门出未央宫,与舅父吕释之汇合之后,刘盈一行便于长安以北过渭水,踏上了真正意义上的渭北地区。 车队刚过渭水,刘盈就急不可耐的下了车,徒步行走在宽阔的直道之上,贪婪的呼吸着秋后充斥田野间的新鲜空气。 “呼~” “可算是出来透了口气······” 面带享受的自语着,刘盈望向一望无际的沃土,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刘盈口中的‘出来’,指的自然不是从马车里出来。 而是从前世开始算起至今,前后两世加在一起足足九年的时间里,满打满算,这还自是刘盈第四次,得以离开长安······ 第一次、第三次,自然是前后两世穿越,都从太上皇刘煓的葬礼开局,又无一例外的被老爹刘邦从新丰赶回长安。 第二次则是前世,刘邦于汉十二年四月驾崩,刘盈在母亲吕雉及朝中百官功侯拥戴下即皇帝位,而后南出长安,到长安南郊的社稷、九庙祭祖告庙,走全承袭皇位的法理程序。 除了这三次,刘盈在这个世界的九年时光,无论是做太子那二年,亦或是做皇帝的那七年,都没能离开长安哪怕半步! 难得借着‘整修郑国渠’的机会跑出长安,刘盈心中,自是感觉一片舒畅。 连带着,便是已尽显荒芜,光秃秃只剩无际田埂的乡野,在刘盈眼中,都越发‘美丽’了起来。 见刘盈跳下车,吕释之自也不好继续坐在车内,便也从车上走了下来,面带微笑的小跑上前,来到了刘盈身侧。 “可是往数岁,家上居于深宫,稍苦闷了些?” 听闻吕释之稍带亲切的问候,刘盈也不由长出一口气,面带感怀的点了点头。 “是啊~” “自汉二年,父皇败走彭城,甥便多留先舅周吕令武侯身侧。” “待汉五年,汉祚立,父皇定都长安,萧相奉令兴建长乐、未央两宫,孤更不曾踏出长安半步······” 语带萧瑟的道出此语,刘盈不由又是一声长叹,面上也稍带上了些许自嘲。 “往五岁,甥可谓坐井而观天,只以为天下之大,不过未央、长乐两宫,及长安八街九陌······” 听着刘盈稍待幽怨的感叹,吕释之不由低头一声微笑,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温和。 “家上年幼,又汉国祚方立,天下随大定,然亦纷争不休。” “陛下使家上安居深宫,亦乃思家上之安危······” 闻言,刘盈只笑着点了点头,沉默片刻,便又不着痕迹的将有关老爹刘邦的话题岔了过去。 “此番整修郑国渠,舅父可有何良策?” 刘盈生硬的将话题转开,吕释之自也是看得出来,只心中稍一喜,便顺着话题接了下去。 “家上说笑。” “臣虽得陛下之恩,身以为彻侯之贵,然于水利此等朝堂大事,确无多知解······” “往昔,陛下尚潜邸丰、沛之时,臣亦不过曾随皇考①、先周吕令武侯应秦廷之召,往修乡间曲沟。” “虽言‘修’,亦不过以木桩夯实曲沟之底、侧,清掘阻流之淤泥、尘沙。” 说着,吕释之不由摇头一笑,面上也稍带上了些许追忆之色。 “遥想当年,携吾等往修乡间曲沟者,还是陛下······” 听闻吕释之语带感怀的说起陈年往事,刘盈不由轻笑着一点头。 却见吕释之稍一沉吟,便对刘盈稍拱手一拜。 “此番,臣蒙家上信重,以为郑国渠整修之监工;然于修渠之事,臣多无知解。” “还请家上示下,臣此行,当以何为纲要?” 见吕释之神情之上稍带上了些许严肃,刘盈心中稍一思虑,旋即摇头一笑。 “舅父年过半百,亲历始皇一统、秦二世而亡;又项羽大行纷纷、而父皇立汉国祚。” “如此见识,舅父亦不熟稔修渠之事,甥年不过十四,又从何而知?” 稍自嘲一番,刘盈便面色轻松的侧过头,神情当中也稍带上了些许严谨。 “此番郑国渠整修之详案,恐当从幕后之意,以少府阳公,及精通水工之匠人意。” “及舅父此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嗯······” 说着,刘盈话头稍一滞,沉吟片刻,才略带严肃的抬起头。 “此修郑国渠之力役六万,乃有少府官奴三万、百官功侯家中私奴近四千。” “另,恐还当有自往而修渠之关中民,当不下三万之数!” “少府官奴,多罪不至死之刑徒,自有廷尉衙役监之,舅父不必多管。” “舅父当留意者,乃功侯百官所遣之私奴四千,及自往而修渠之关中民数万······”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稍直起身,不着痕迹的看向身侧,跟随自己而来的宦官春陀。 得到刘盈眼神示意,春陀赶忙一躬身,不片刻,随行队伍便悄然放慢了速度,任由刘盈、吕释之舅甥二人,在车队前约二十步的位置缓缓前行。 待身旁无人,刘盈才将面色稍一肃,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忧虑。 “此番,甥求功侯百官家中私奴,虽得力役四千,然此四千人,皆乃功侯百官家中私赀!” “长安朝堂,更有千石、六百石之朝臣,苦家贫而无奴,便持钱、粮往两市,以酬聘得力役。” “故此四千人,虽仍当劳,然万不可致其劳死!” “尤是那数百受聘而来,因钱粮之余而为力役者,万不可使其亡于今冬!” “若不然,待父皇班师,此时一俟为有心人所知晓,必当以此来攻讦甥、母后,及至舅父!” “彼时,恐纵萧相、少府二人,亦勿能或免······” 看着刘盈突然郑重起来的面容,吕释之也不由面色稍一沉,旋即面带严肃的一拱手。 “臣明白。” “此往而修渠,臣必以此为首重,万不当使百官功侯之私奴,过劳而亡于今冬!” 见吕释之郑重应诺,刘盈也不由缓缓一点头,旋即稍侧过身,朝远远吊着车队之后近两里,前后更连绵近十里的运粮车方向稍一昂头。 “及自往而修渠之民,当多为农户子,脾性多憨直纯良,不必过于苛责。” “且自往者,多家居于渭北,获利于郑国渠整修之民;为自家之利而修渠,必当力行。” “故自往而修渠之民,舅父当多行温言勉励之举,再加以此米粮十数万石,当出不得差错。” 说到这里,刘盈稍一沉吟,便稍带着些许尴尬的笑容,将上半身斜倾着,朝吕释之又靠近了些。 “此米粮十数万石,乃此番修渠,甥得自往而修渠民之心所重,恐当舅父亲掌!” “另,便是至莲勺,甥恐当于渭北民当面,赐下些许米粮。” “彼时,舅父或可于甥身侧稍行劝阻,以言此米粮十数万石,来之多有不易······” 听着刘盈稍带尴尬的‘暗示’,吕释之面色稍一滞,旋即流露出了些许意味深长的笑容。 “臣,领命······” 在心中,吕释之更是由于刘盈的这番话语,而暗暗窃喜起来。 ——这种稍带些阴暗的内幕,身为太子的刘盈能毫无顾忌的明说,就足以说明对自己的信任! 更为关键的是,从刘盈这一番毫不见外的话语中,吕释之也体味到些许‘吕家不是外人’的意味。 这,已经足够让吕释之倾尽所有,用尽浑身解数,为任何有关刘盈切身利益的事去奔走了······ 正事儿谈完,刘盈稍思虑片刻,面色也逐渐恢复到先前,那副富家公子外出踏春的云淡风轻。 见此,吕释之也不由稍敛面上严肃,陪笑着走在刘盈身旁。 如此不过片刻,就见刘盈憨笑着低下头,轻轻踢了踢脚下,明显是刚出现不久的几处深坑。 “唉~” “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若甥多行走于乡野之间,亲睹生命之疾苦,也不至令少府运石砖于直道之上。” “只如此一来,又当多费一番功夫,以平整数百里直道啊······” 听着刘盈稍待愧疚的自语,面前却满是欢愉,不见丝毫愧疚之色,吕释之心下一笑,也不由拱手附和道:“待日后,家上欲出宫,臣自当随行以为护卫······” 至于刘盈口中的‘不小心弄坏直道’,吕释之则全当没听见。 ——一条直道弄坏,还能说是不小心,从长安到郑国渠沿岸的每条道都被弄坏,还说是不小心? 把石砖从长安运到郑国渠,就不能只走一条路,非要所有的路都走? 这种话,也就骗骗那些个乡野愚夫,根本骗不到年近花甲,亲身经历战国、秦、楚汉争霸,汉室鼎立这四个时期的吕释之。 就见刘盈轻笑着一点头,正要开口,就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队背着行囊、粮袋,衣衫稍显破旧,人员组成老弱腐儒皆具的百姓队伍? 见此,吕释之稍侧过头,与刘盈才刚一对视,就见刘盈自顾自加快脚步,朝前方的那队百姓小跑过去。 ------------ 第0106章 最苦的,还是农民··· “大父~” “大父。” 听闻身后,传来一声满是稚气的呼唤,张病己不由稍停下脚步。 才刚回过身,就见一个身高不足四尺的矮小身影,一下扎进张病己身上。 看着自家幼孙昂起头,鼻子下还挂着一流鼻涕,张病己面容顿时一暖,呵笑着蹲下身。 手掌稍颤抖着替幼孙拭去鼻涕,张病己便满是慈爱摸了摸小娃的脑袋。 “可是累了?饿了?” “还是渴了?” 领头人停下来,张家寨的百姓们自也是纷纷停下脚步,将抗在肩上的粮袋放下,也好稍歇息片刻。 却见张未央闻祖父张病己之言,只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用手背又蹭了蹭鼻涕,才扭过头去,抬手指向身后的直道。 抬起头,顺着张未央的手臂望去,张病己也不由缓缓直起身,望向那队规模庞大的人马。 就张病己所见,在那队人马最开头,便是数十位孔武有力,眉宇稍显凶狠的家丁护卫开道! 而后,便是一大一小两辆车。 小的那辆,由四匹颜色各异,且略显瘦弱的老马拉着,走在前;大的那辆,则由四头已被切去角的牛挽着,跟在后。 第一眼看上去,便是这一辆马车、一辆牛车,以及数十位护卫。 再仔细一看,就见约两里开外,跟着一队数百人的兵卒阵列,远远吊在后头! “马?!” 稍有些惊诧的一声呢喃,张病己的面容之上,便稍带上了些许郑重。 ——在如今的关中,马匹,绝对算是稀罕物! 坊间传闻,就连当朝丞相酂侯萧何,在上朝的时候,都得坐牛车上朝! 更何况四马挽车,这可是诸侯王才能享有的待遇! “莫非,是哪位宗亲诸侯入朝?” 正思虑间,刘盈便已小跑上前到人群外,朝张病己远远一拱手。 “小子,谨拜老丈!” 见此,张家寨的老弱、妇孺不由纷纷抬起头,望向那眉清目秀,衣衫正解,举止甚至带着些贵族气息的少年。 片刻之后,便是张家寨的村民们悄然让到直道两侧,使得刘盈和张病己之间,空出了一条约丈宽的通道, 便见张病己面带疑虑的上前,稍带试探的一拱手:“敢请问······” 不等张病己双手抱拳,刘盈便已跳将上前,赶忙上前自手臂扶起张病己,眉宇间,立时便涌上一抹恭顺。 “老丈万莫如此,小子年不及冠,实不敢当如此大礼······” 说着,刘盈不忘稍挪步至张病己身侧,全然一副晚辈子侄侍奉家中长者的模样。 见刘盈这番作态,张病己又回想起了前些时日,从长安一带传出的风闻。 “太子仁厚,待老者如侍亲长······” 暗自思虑着,张病己便面带迟疑的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稍带上了些许审视。 却见刘盈面上满是微笑的一点头,手仍扶在张病己的大臂之上,昂起头,望向已跟上来的吕释之。 “还请舅父将车马拉来。” 言罢,刘盈便再度笑着侧过头,温言悦色的望向张病己。 “老者已受杖,当已年过古稀,怎还能辛劳于远途?” 看着刘盈满是温善的笑容,张病己百般思虑,终还是缓缓点点头,任由手臂被刘盈扶着,走向了那辆马车的方向······ · 不片刻,原本缓行在直道上的张家寨百姓,便和刘盈、吕释之一行合为一队,共行在了直道之上。 张氏宗长张病己,自是被刘盈恭敬的请上了自己的马车,刘盈却并未上车,只跟在车厢左侧,不时同端坐于车内,稍待拘谨掀开窗帘的张病己说着什么。 身后,吕释之的牛车之上,也已被三两位年近花甲,鼻息明显有些粗重的老者所占。 同刘盈一样,徒步行走在自家牛车旁,看着刘盈同张病己二人交谈着,不时传出欢快的轻笑声,吕释之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虽尚年弱,然尤知敬老之道······” “嘿!” “还是没变啊······” 如是想着,吕释之便面带欢愉的低下头,享受起了这难能可贵的闲暇时光。 倒是在队伍最前方,老少二人一坐于车内,一行于车外,交谈不甚欢愉。 “久闻太子宽厚、仁善,也不知此传闻······” 听着张病己面带试探的询问,刘盈只低头一笑,权当是默认。 “小子不过生于天家,稍得父皇仁义爱民、恩济天下之姿而已。” “老丈不必过谨,权当小子亦家中孙辈便是······” 感受着刘盈语调中,那抹如沐春风般的亲切和随和,张病己气质中,那抹不怒自威的强势,转瞬间便散去大半。 正思虑着该如何开口,又见刘盈温笑着侧仰过头。 “老者年过古稀,当于家中颐养天年,享儿孙绕膝之福才是?” 说着,刘盈不忘稍回过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那百十来位老弱妇孺。 “今秋收已毕,老者怎还携乡中老弱,负行囊、粮米出行?” “老丈此行,又欲往何处?” 说到这里,刘盈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一抹担忧。 “可是今岁秋收,田亩得粮不丰,乃使老者有何困顿?” 听闻刘盈此言,张病己不由稍抬起头,待看见刘盈眉宇间,那抹若隐若现的焦急和忧虑,终是在心中微点了点头。 “终归是陛下之血脉啊······” “心窝子里头,还是记挂吾等黔首!” 如是想着,张病己望向刘盈的目光,不由又更温和了些。 “殿······” 试探着一开口,见刘盈面色稍一滞,僵笑着看了看身后,张病己思虑片刻,终也只好笑着点点头。 “公子?” 见刘盈不置可否的稍一点头,张病己便调整了一下坐姿,眉宇间,也稍带上了些许哀愁。 “虽不至公子所言之地,然今岁秋收,确得粮甚少啊······” 说着,张病己不由叹息着又一摇头。 “汉五年,老朽自军中伤退,归农于渭北,得陛下赐以不更之爵,二百亩之良田。” “当岁,老朽家中二百亩田,得粟米七百余石!” “老朽孙辈男十一,皆因此得以饱食足一岁余,今皆年不过十二、三,却身六尺余长!” “然往数岁,田间所得之粮,便愈发稀寡·······” 说到这里,张病己神情中,不由涌上了些许哀伤。 “先是汉八年,关中稍旱,田亩多无水以灌溉,亩得粮不足二石!” “及去岁,虽无旱,然老朽所在之张家寨,远郑国渠者甚;待水流至张家寨,已然所剩无多······” “今岁,老朽不得已,只得驱乡中青壮,负桶往渭水,然亦不过杯水车薪;张家寨农三百七十余户,田近四万亩,得粮只不足六万石······” “此粮六万石,去其农税四千石,再售于粮商巨贾;待明岁,售粮所得之钱,恐只得粮不足三万石······” 说着说着,张病己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已泛起了点滴泪光。 “须知张家寨民三百七十四户,足二千六百余口啊······” “粮米三万石,分而食之,人不过十石余;纵以粗粮、糟糠掺而食之半饱,亦不过八、九月之用·····” “余三五月,恐便是孩童厉泣,道尽无人,家家户户饥卧于榻,不敢出门稍行··········” 听着张病己的描述,纵是对关中粮食减产、百姓食不果腹有所预料,刘盈也只觉得心中,响起一声被石锤狠狠砸下的闷响。 ——三万石粮食,两千六百多人吃,够不够? 刘盈心里非常清楚:如今汉室,对‘是否食不果腹’的判定标准,便是人均月食米粮二石! 按这个标准算,但凡一个成年的百姓,无论男女,只要其一年的粮食摄入量没有达到二十四石,便都可以在地方官府的报告中,被称作‘食不果腹之贫民家’1······ 而张病己口中,张家寨的百姓,每人每年平均所摄入的粮米,很可能就是十石多一点。 这意味着:如果只吃纯粟,每吨都吃饱,那张家寨百姓辛苦劳作一年所得,却只够吃百年! 只片刻之间,刘盈心中,便涌起一阵莫名庄严的使命感。 ——郑国渠,必须修好! ——明年,最晚后年,一定要让关中百姓,摆脱这种‘种地一年,粮食不够吃一年’的窘境! 刘盈正沉思的功夫,张病己也是面带愧疚的回过头,摸了摸趴在怀中,亦悄然睡去的那颗小脑袋。 张病己的幼孙张未央,今年才八岁,看上去,却仍瘦弱的像个四五岁的幼儿。 看着张未央那明显凸起的锁骨,以及隐隐有些凹陷的脸颊,张病己只惨然眨了眨眼,却根本不敢抬起手,去擦眼角的泪水。 只片刻之间,在刘盈一行车马的最前端,无论是张病己所在的车厢内,亦或是刘盈所在的车厢外,气氛,都无比的压抑起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张病己稍待更咽的一声轻语,打破了这阵沉浸······ 7017k ------------ 第0107章 陈豨自立为王 “及老朽此行,却也非逃荒。” 听到张病己这一声轻语,刘盈终是从沉重的心绪中稍回过神。 就见张病己话头一滞,调整一番情绪,才挤出些许微笑。 “日子苦是苦,然得陛下挂念,也还能熬得住。” “坊间传闻,陛下令太子修关中水利,首当其冲者,便是郑国渠!” “若果真如此,待明岁秋,渭北民十数万户,或不必再苦粮稼无水以灌,粮米长而不丰?” 听出张病己话语中,那抹几乎不带丝毫掩饰的试探,刘盈稍敛面上沉凝,不由郑重一拱手。 “老丈但可无忧!” “待明岁开春,郑国渠之水,必当流过张家寨而不断!” “小子于农事知之无多,不敢言明岁,渭北民得粮或丰;然灌田之水,必当不缺!”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是决然,甚至隐隐带有些许承诺意味的沉呵,张病己终是安下心来,面带欣慰的点了点头。 “若果真如此,日后,关中民数十万户,必当于太子之恩铭记于心。” 由衷道出一声赞语,张病己轻笑着低下头,也总算是将话题拉回正轨。 “前些时日,老朽听闻太子欲修郑国渠,然力役之缺甚。” “又闻太子为修郑国渠,不惜尽发少府备筑长安之石砖,以用于郑国渠?” 见刘盈仍面带些许郁结的点下头,张病己便又是一声轻笑。 “郑国渠之疏、塞,关乎两岸渭北民十数万户之生计。” “既陛下令太子整修,老朽等渭北之名,自也该当出些许薄力,以助太子。” 说着,张病己不由从车窗内稍探出头,面上略带些得意地看了看马车后,背负着粮袋的乡中老弱。 “张家寨本有青壮三百余,然前时陛下出征,张家寨之青壮,多为陛下征之以为军卒、民夫。” “后老朽闻整修郑国渠之力役有缺,亦遣村中男壮数十,往而修渠。” “此番,老朽携村中老幼,亦欲往。” “其一者,老朽欲亲睹郑国渠之整修事,及寨中男壮之冷暖、饥饱,方稍安心一些。” “其二······” 说到这里,张病己悄然将话头一滞,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略带上了些许审视。 “其二,便为送粮······” 听闻张病己此言,刘盈本就已经沉重的心,顿时便五味杂陈了起来。 面色复杂的抬起头,看着张病己那稍带试探的目光,刘盈已全然顾不上思考,只停下脚步,对车内的张病己沉沉一拜。 “张家寨民不过二百余户,为父皇出征、小子修渠,竟出力役数以百!” “今老丈更携村中粮米,输往而为修渠之民壮食······” “小子,谨拜谢!!!” 说着说着,刘盈的语调中,竟也带上了哽咽。 待刘盈直起身,张病己更见刘盈面庞之上,已尽为点点泪珠所遍布。 就见刘盈满是倔强的摇摇嘴唇,又毫不扭捏的抬手一抹脸,便面带决然的张病己一点头。 “老丈莫忧!” “郑国渠之整修事一日不毕,小子便一日不归长安!” “便是郑国渠通,渭北农田之水足,小子回转长安后,亦当禀奏父皇,弹压关中粮商恶贾,以正汉祚农重之国本!” 郑重的做下承诺,刘盈便满是坚定的回过身,稍昂起头。 “鸣镝!” “唤南军的儿郎们过来,帮乡亲们背负行囊!” “加速前进,务必于明日日暮之前,赶抵莲勺!” 看着刘盈满带着朝气,英姿勃发的下达着命令,张病己只暗自点了点头。 至于刘盈口中所说的‘弹压关中粮商’,张病己只当没听见,只求明年开春,家中田亩,能有足够多的水灌溉。 但到了明年,张病己就会发现: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太子,对刘汉社稷,对这天下万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关中,尤其是长安左近,从事粮米贩卖的粮商巨贾们,到那时也会意识到:在刘汉天下,在长安皇城脚下,做粮食捣腾生意,究竟是一个多么危险的职业······ ※※※※※※※※※※※※※※※※※※※※ 刘盈离开长安短短数日之后,关中,终还是传来了那则所有人都有所预料的消息。 ——代相陈豨自立为代王,举旗判汉! 消息传出,整个关东,便嗡而被紧张无比的战争气息所充斥! 关中则稍好些,虽也有不少风闻流传于大街小巷之间,但总体而言,舆论对于陈豨意料之中的举兵叛逆,被没有感觉到太过惊诧。 再加上秋后,先是天子刘邦率军出征,带走了关中大半青壮劳力,而后又是太子刘盈整修郑国渠,将关中,主要是长安周围地区仅剩的壮劳力带走,便也使得长安左近,稍显的有些萧凉了起来。 便是在这一片萧凉,而又无比安逸的氛围中,皇后吕雉的凤辇,悄然停在了当朝丞相:萧何的府邸前。 恭敬的将吕雉请上首位,萧何便面带淡笑的走到西席,自顾自跪坐下来。 倒是端坐上手的吕雉,面容之上,隐隐透露出些许沉凝之色。 如此沉寂片刻,将萧何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吕雉也不由微微一笑,旋即意味深长的看向萧何。 “昨日,函谷传回军报,酂侯可知军报之上,所言者何?” 听闻吕雉此言,萧何面上笑容应声一滞。 军报? 在如今,长安朝堂公卿大半不在的情况下,竟然有军报绕过丞相萧何,直接送到了皇后吕雉手中? 稍一思虑,萧何也回过味来:吕雉口中的‘军报’,指的恐怕并非是正常渠道送回长安的军报。 想明白这一点,萧何便稍整面容,重新带上那抹温润淡雅的笑容,微微一摇头。 却见吕雉略带感怀的稍叹一口气,旋即意有所指的‘喃喃自语’道:“据说是梁王彭越称病,拒应陛下之召啊·······” “嗯······” “恐明岁,待陈豨乱平,梁王彭越,或亦当为陛下降罪?” 听闻吕雉此言,萧何心绪终于有些沉重起来。 尤其是听到吕雉在‘亦当’这二字上稍咬下着重调,萧何也终是无法维持那抹儒雅的笑容,面色嗡而沉了下来。 见萧何这般模样,吕雉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出现些许自嘲之色。 “唉~” “短短不过数年,往日忠直、率真之酂侯萧何,竟也变成了如今这般,密藏心语,而不言于吾之人?” “待日后,一俟宫车殷驾,太子······”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一止话头,只苦笑着连连摇头不止。 听闻吕雉这一番几乎不带丝毫掩饰的‘威胁’,萧何心绪百转,也终还是无奈一笑。 “皇后此来,若有言,直言便是。” “臣年近古稀,纵口齿亦不能全,待陛下百年,臣冢外之草,恐亦当有丈八之高······” 说着,萧何不忘稍张开嘴,露出已缺了四五颗的牙齿,神情之上,尽是对生老病死的坦然。 见萧何这番作态,吕雉笑容一滞,面上也稍涌上些许愧意。 只片刻之后,那抹愧意,便被一阵莫名而来的郑重,以及若有似无的使命感所取代! “既如此,吾亦不多测探。” “——酂侯以为,若淮阴侯亡长安,待陛下班师回朝,当有何念?” 嘴上说着,吕雉不忘稍眯起眼角,目光紧盯在萧何的面容之上:“吾闻前些时日,绛侯曾归长安,以陛下密令转呈于绛侯?” “此事,酂侯又是何看法?” 听闻吕雉提起淮阴侯韩信,萧何先是心下一紧! 待吕雉道出后面那句‘周勃回长安,给你送陛下密令的事,你怎么看?’的时候,萧何的心绪,顿时便有些复杂起来。 稍昂起头,见吕雉面上只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对自己微一点头,萧何又百般思虑,终还是低下头,并未开口言语。 见此,吕雉也不由从上首的座位上悄然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踱步来到萧何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向萧何那张写满为难,和纠结的面庞。 “酂侯不敢言,吾便试言。” “陛下先以此间事,‘误’使汝阴侯夏侯婴听去,又使曲周侯郦商闻之。” “如此,曲周侯记恨陈年之血仇,必当以‘阖族拥戴太子’为筹,求吾速杀淮阴。” “待陛下班师,朝中公卿回转长安,淮阴侯信,便为吾所杀。” “到那时,陛下自可雷霆震怒,以‘擅杀忠良’之名,废吾后位。” “吾后位不保,吾儿储位亦当为赵王所代;如此,陛下心心念念之易储一事,便顺理成章!” 以一种似是推演,却又极为笃定的语调道出这番华,吕雉便低着头,对仍旧跪坐于筵席之上,面呈纠结之色的萧何一笑。 “酂侯以为,戚姬那愚妇、赵王那奴生子,可能稳坐这刘汉社稷?” 说着,吕雉不由稍弯下腰,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洞悉。 “若吾未猜错,陛下使绛侯转呈之密令,所言者,便当是······” “——后杀淮阴,太子从助于侧;及相公萧何,则阻而不得?” ------------ 第0108章 水匠太子? 汉十年秋九月,辛未(初八)。 在抵达郑国渠下游县丞——莲勺后的第三日,刘盈也终于在临时柱脚的莲勺县衙,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少府阳城延。 其实,阳城延自长安出发,比刘盈要早了好几天,按理来说,当刘盈赶到莲勺时,阳城延应该早早等候于此才是。 但实际上,阳城延自长安出发之后的第一站,并非是位于郑国渠下游南岸的莲勺,而是位于郑国渠中、上游一带的三原。 至于原因······ “渠况勘测之事,少府办的如何了?” 简单问候一番,刘盈便也没多绕弯子,直入正题。 听闻刘盈此问,阳城延也不由面色稍一肃。 “禀家上,皆毕。” “四日之前,臣已遣少府水工往之,以绝郑国渠于泾口。” “后臣亲往而观之,同少府水工之匠细细探测,终得此番,郑国渠整修之详案。” 说着,阳城延不忘从怀中,取出一卷沾了些许干泥的竹简,将其交到刘盈收中。 趁着刘盈阅览的功夫,阳城延也在一旁叙述道:“臣已测算得出,此修郑国渠,凡三原以西之渠段,凡六十余里,皆当填土于渠底,以涨其地势。” “此事,可暂不急;待冬至冰封,下游之塞疏通,再填土不迟。” “及三原以东、莲勺以西之百七十里,则有近百五十里处,不必填土、掘泥。” “若有闲,可稍掘渠地淤泥,代之以土便可;若无闲,亦可勿为。” 听着阳城延的叙述,刘盈也稍点了点头。 没错。 自长安出发之后,阳城延第一时间,便赶到了泾水流入郑国渠的渠首。 而后数日,阳城延的唯一工作,便是自西向东,也就是自上游到下游,次序查看、测算出郑国渠各渠段,需要如何进行整修。 整条郑国渠,尤其是中下游的渠道减宽,这自是不必多说。 最主要的,还是要测算出郑国渠各个渠段的整修方案。 即:上游各部分,需要填多少土? 中游哪些部分可以不管,又哪些部分,需要维护、修缮? 当然,最为重要,也是当下最为急切的,便是被泥沙阻塞,导致水流减缓甚至接近绝流的下游,需要下挖多深? 这个问题,阳城延很快便给出答案。 “此修郑国渠,首重者,当乃下游阻塞渠段之下掘、疏通;其具体河段,便当自莲勺以西二十里起,直至郑国渠汇入洛水之尾,共渠百一十里。” “及掘泥沙之深,臣拟测算得:此百一十里,首十里当挖二尺余,后每加十里,便当多挖一尺。” “至郑国渠尾,便当挖足一丈三尺之深······” 听着阳城延给出具体数据,绕死对此有所预料,刘盈也不由稍有些诧异起来。 ——一丈三尺,可就是将近三米! 换而言之,自秦二世至今,短短不过十三年的时间,没有受到系统性维护的郑国渠,其下游便沉积了至少三米厚的泥沙! 要知道当年,秦相吕不韦修郑国渠的时候,郑国渠的深度,也才不过三丈! 也就是说,原本底宽九丈、顶宽十五丈,深三丈的郑国渠,只因为短短十几年没有维护,就变成了如今,这底宽十五六丈,顶宽二十余丈,深却不足二丈的模样。 渠部因泥沙堆积而增高,渠宽又因为百姓、地方拓宽而变大······ 只能说,郑国渠至今还能流得动,还能勉强用来引水灌溉田亩,就已经是不小的奇迹了! 而此番,刘盈受天子刘邦之令整修郑国渠,上游水土的加固、整条水渠的减宽,都还是其次。 最主要,也是最为急迫,直接关乎郑国渠明年流水量,关乎渭北百姓农业用水的,还是下游,也就是阳城延方才所说的那段一百一十里,也就是约四十五公里长度阻塞河段的疏通。 只需要把这一百一十里阻塞河段的渠底,从现在的一丈七、八尺深,下挖至原本的三丈左右的深度,郑国渠的状况就将大幅好转。 至于用石砖、埽铺设上游,固定土木,填土减小郑国渠的宽度,乃至于在中下游束水冲沙等,则都不用太着急。 而从现在的秋九月八日开始,到关中降温,河道冰封,渠底泥沙结为冻土的十月中下旬,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留给刘盈去疏通下游河段的阻塞,完成此次郑国渠整修工作最主要部分的时间,只剩下这四十天左右。 想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紧迫。 “渠地淤塞之疏通,何时可启工?” “还有,近几日,自渭北而来,为渠整修之力役者,得人几许?” 似是感觉到刘盈心中的急迫,阳城延神情当中,也不由涌上些许严肃。 “郑国渠,自渠首绝水已四日,明后二日,渠底之泥稍干,便可启工,以掘下游之沉泥!” “及力役······” 说到这里,阳城延话头稍一滞,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逐渐涌上一抹由衷的钦佩。 “至今日辰时,自渭北自来之民壮,便已有一万四千余!” “待不数日,恐当足二万五千之数;劳之稍及,当或可于冬至前,尽毕下游之整修事!” 从阳城延口中,得知力役的问题大致得到解决,刘盈心中的急迫感稍缓解了些许。 “如此,力役之缺,便当无虞。” ——过几天,北军、中郎将属衙的军官将士们,就要到渭北各处的直道上,去修被石砖压坏的直道了! 到那时候,别说是两三万了,就算有四五万壮劳力自发前来,刘盈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力役的问题解决了,那最后剩下的,也就是具体的施工方案了。 想到这里,刘盈便从上首的座位上起身,从面前案几上拿起一张崭新的羊皮卷,交到了阳城延的面前。 “此修郑国渠,本当以少府之意为重,孤本不该插手。” “然此,乃孤偶得之策,故献于少府当面,以问其可行与否?” 刘盈说话得功夫,那张崭新的羊皮卷,也已经被阳城延摊开,放在面前的木案之上。 而后,阳城延便看见羊皮卷子上······ 只有六条线? 准确的说,是六条粗细不等,且互相平行的线。 看着自己画出的这幅酷似跑道的‘施工图’,刘盈也不由面色稍一红,走上前,手指点了点羊皮卷的正中间。 顺着刘盈的手指将上半身前倾,仔细看去,阳城延这才发现,在那六条平行线的正中央,还有几个指甲盖大小子字体,似是作为标记。 “渠底······渠顶······” 喃喃自语着,阳城延面上,便悄然涌上了然之色。 就见阳城延稍抬起头,面带不确定的望向刘盈,指了指那六条线中,最靠外的两条。 “家上之意,此二线,乃为渠顶?” 见刘盈点了点头,阳城延有指了指上数第二条,和下数第二条直线。 “此,为渠底?” 待刘盈又是一点头,阳城延看着最里面那两条线,面上稍涌上些许疑惑。 见此,刘盈也不由轻笑着俯身,又指了指最终将那两条线之间的一处标记。 看着拿出标记,阳城延的目光中,终于出现些许了然。 “宽九丈······” 九丈,不就是郑国渠原本应该有的底宽? 就见阳城延若有所思的抬起头,稍带不确定的望向刘盈。 “家上之意,下游百一十里之河段,渠底不全挖,只挖渠中之九丈?” 闻言,刘盈终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郑国渠之底宽,本当为九丈,然今,已为地方、百姓自而拓宽至十五、六丈。” “若此十五、六丈之宽全挖,则自渠底挖得之泥沙,还当使力役自渠中抛至渠外,徒费人力。” “然若只挖渠中之九丈,所掘得之土勿出渠,而填于渠侧余六七丈?” “——一者,便可少掘六七丈宽之渠底;” “二者,渠底所掘得土不必抛于渠外,又可省下劳役,以速毕此间事。” 说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 “待冬至后,郑国渠之宽,本就当填土而减;今只掘渠中九丈之土,以填渠侧之六七丈,待来日减郑国渠宽,亦可省力不少。” 听闻刘盈这一番描述,阳城延稍一沉吟,在脑海中将刘盈描述的画面复原了一番。 南北宽十五丈的渠地,北三丈、南三丈放着不管,只挖中间那九丈,也就是将来,会成为郑国渠实际渠底的九丈。 而从这九丈宽的河渠中,下挖一尺到一丈三尺不等深,挖出来的土直接扔到两侧,也就是不挖的那北三丈、南三丈之渠底。 这样一来,原本要挖十五丈宽的渠地,就减少为了九丈宽;原本要从渠底运出来的淤泥,也变成了渠侧填土减宽的土料······ “若非知家上从未曾主水利事,臣免不得要以为,此时当面者,乃闻名天下之水工矣!” 见阳城延满是欣喜的道出这句赞叹,刘盈只腼腆一笑,对阳城延一点头。 “即少府亦以为,此法无不妥,此修郑国渠,便依此行事吧。” 7017k ------------ 番外:人物解析——吕氏外戚(上) 本章节为背景人物科普,请酌情订阅。 唉~ 这几天身体出了点问题,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本来不打算继续写人物解析了,但写正文总是很慢。 就拿这片人物解读调整一下状态,也算是再捋捋思路。 ····················· 对于上一篇人物解读,即‘周吕令武侯吕泽’一篇,很多读者都有不同的看法。 大致可以总结为以下几点。 一、如果吕泽真的有大功于社稷,甚至与韩信的功劳比肩,那为什么没有被封王? 二、如果吕泽真的手握兵权,且个人军事素养深厚,又怎么会被刘邦轻而易举弄死,又或是莫名其妙战死北墙? 三、为什么就这么这么断定吕泽是个功勋卓著的外戚大将军,而不是一个平庸无比,只因血脉身份而被刘邦提拔的大舅子? 经过上一篇人物解析章节,我也发现了大家的疑虑所在,所以在后续的人物解析,以及正文内容中,都会尽量以明确记载的历史作为依据。 而对这几个问题,我也同样有可以拿的出手的依据。 首先,吕泽为什么没被封王?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首先需要知道的是:刘汉,不是姬周。 与周王室‘有功就能封王’的标准不同,刘汉对于封王,尤其是封诸侯王这一件事,是抱有悲观态度的。 这一点,我们从刘邦统一天下的进程就可以看出。 先是二世胡亥继位,天下风云变幻,刘邦、项羽等义军首领反抗秦的压迫,最终推翻了秦的‘暴政’。 而在这个‘反秦联盟’中,各方的追求是不同的。 包括霸王项羽在内的故六国贵族,或者说‘余孽’,其目的是推翻秦王朝的统一政权,使统一的中原天下,重新回到战国时期,诸侯纷争的局面。 这一点,从项羽入关,结束为刘邦私人订制的鸿门宴,而后大行分封,将天下分为足足十八个诸侯国,以及之后弑义帝楚怀王这两点,就能够看出。 也就是说,作为反秦义军实际意义上的领导者(理论上的领导者为楚怀王),项羽并不想做皇帝,而是想做一个······ 嗯,楚霸王。 从现代的角度来看,项羽,包括那些被项羽敕封的诸侯,其实都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将始皇嬴政好不容易统一的中原,再度四分五裂回了战国plus时代。 但换个角度,我们也不难看出:始皇嬴政统一天下,废除分封制,虽然从历史、民族的角度上而言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个理念太先进,所以在当时,或许还并没有得到广泛认同。 那么,我们回过头:秦亡之后,天下格局真的是刘-项两家的‘楚汉争霸’吗? 稍翻看一下史书,我们就不难发现:其实,并不是如此。 在咸阳腰斩秦三世子婴后,中原天下,便分成了包括汉王刘邦、楚王项羽在内的足足十八个独立诸侯国。 而这十八个诸侯国,最终也分成了两个阵营。 一边,是身为‘统领灭秦’的楚王项羽,另一边,则是先入咸阳的汉王刘邦。 自公元前208年秦灭亡,到公元前202年垓下一战,霸王项羽乌江自刎,这六年的时间里,实际上,并不是刘汉和项楚的1v1男人大战,而是以这两人为首的两个敌对群体,在争夺些什么。 ——刘邦要争夺的,是天下,是皇位,是想效仿偶像嬴政,让天下重新统一。 而项羽想争取的,是姬周那般,天子是个橡皮擦,大家都是诸侯王,各自在各自国土嗨皮,有事没事出来争个霸的宽松环境。 准确的说:刘项、楚汉之争,与其说争的是天下,倒不如说,争的是‘分封制是否应当被废除’这一历史性的话题。 再看鸿门宴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也不难看出这一点。 ——汉王刘邦自汉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重夺三秦之地,被称为‘还定三秦’。 而霸王项羽因‘不够恭敬’攻打田氏齐国时,打出的旗帜则是‘大惩小戒’。 简单来说就是:刘邦北出汉中,攻击三秦,要的是统一,要的是领土;而项羽出征攻打其他诸侯国,要的是面子,要的是开心,要那个‘西楚霸王’的虚名。 而在汉王刘邦攻灭楚王项羽,底定天下一统之大势的过程当中,有一个非常关键的缓解。 ——汉灭楚,并不是只靠着自己,而是整合了天下,那些被项羽封为诸侯的其余势力,一起围攻项羽,才最终逼得霸王乌江自刎。 从刘邦纠结诸侯联军五十六万,意图直捣楚都彭城的彭城一战,我们也不难看出这一点。 那么,在项羽乌江自刎之后,天下真的统一了吗? 项羽是挡在刘邦面前的最后一个绊脚石,废除分封制最后的一道关卡吗? 实际上,并不是。 鸿门宴之后,天下一分为十八,去掉项羽所拥有的楚国、被韩信攻灭的田氏齐国,以及汉军还定三秦过程中,攻灭的章邯、司马欣等三位诸侯,到刘邦立汉社稷,承袭帝位之时,中原,依旧还有十数个诸侯王。 而天子刘邦,说好听一些,是被共举为了周天子那样的橡皮擦——起码那些诸侯王应该是这么想的。 要是说的难听一些,刘邦称帝,也可以说是自娱自乐,除了早早低头臣服刘汉的赵王张敖、九江王英布、淮南王吴芮等寥寥数人,其他的各路诸侯,其实并不承认刘邦的天子身份。 可刘邦还是悍然称帝,导致了什么结果呢? ——从汉五年,刘邦承袭帝位开始,一直延续到汉十二年刘邦驾崩,都从未停歇的异姓诸侯王之乱! 这样说来,刘邦统一天下,得立汉祚的过程,也就很明显了。 一开始,大家都是诸侯王,只是由于理念不同、利益不一致,分成了两个敌对阵营,说白了就是打群架。 至于刘邦和项羽,顶多算是这两方各自的老大。 等项羽乌江自刎,这场群架也就算是结束了,刘邦这方阵营的小弟们,有的选择给大哥个面子,让大哥做皇帝,也有的小弟不服,希望恢复往常那般,大家都是诸侯王,平起平坐的情况。 而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在利用这些小弟打败了项羽之后,便开始了‘兔死狗烹’的清洗。 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再回过头去看‘吕泽为什么没被封王’这一点,答案也就很明显了。 ——刘邦称帝后遍封异姓诸侯,本就是抱着‘先稳住诸侯势力,再逐个击破’的想法;在被封为异姓诸侯王的那一天,韩王信、梁王彭越,包括淮阴侯韩信等人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是死亡了。 因为从刘邦在历史上的一举一动来看,在‘统一’和‘分封’的抉择中,刘邦毋庸置疑的选择跟随偶像的脚步。 但比起始皇嬴政直来直去的直接废分封,刘邦的处理手段显然更为老道:想封王,我就封,然后等你犯错,我再把你杀了,大家也都看到封王带来的恶果,这样,分封制就可以《徐徐图之》《慢慢废除》。 如此说来,对于大舅哥吕泽,刘邦怎么会做这种‘给你封个王,然后杀了你’的操作? 本就是自家亲戚,吕泽又怎么会愚蠢到去争取将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的异姓诸侯之位? 比起自己做一个将来必死的诸侯王,显然是将外甥刘盈扶上皇位,让吕氏成为刘汉第一外戚来的更划算,也更安全一些。 这,就是我给‘吕泽为什么没封王’给出的答案:吕泽,或者说吕氏,没那么蠢。 作为刘汉社稷的二股东,吕氏外戚清楚地知道,什么东西是自己能争取的,什么是不能争取的,争取什么东西利益最大,且最为安全。 · 第二个问题,吕泽手上到底有没有兵权,吕泽到底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如果有,刘邦又是怎么杀了他的?或者说,他怎么会死的那么莫名其妙? 这个问题,我们能从太史公的《史记》当中,看到些许蛛丝马迹。 ——在楚汉彭城一战,诸侯联军统领刘邦一战败光联军五十六万人马,被项羽三万精锐杀的丢盔卸甲! 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大败,换了大多数人,恐怕都将一蹶不振。 好比三国时期,官渡一败,袁本初原地崩溃;赤壁一败,曹操统一天下的脚步戛然而止;火烧连营,更是使得刘皇叔白帝城托孤。 而在这个基本宣告刘汉阵营满盘皆输,再无东山再起可能性的情况下,周吕令武侯吕泽的身影,却恰好出现在了支援、接应刘邦的地点。 或许有人会说,这只不过是巧合。 那么,再来看一个有趣的现象,就不难看出在刘邦的心中,吕泽这个大舅哥,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彭城战败,逃亡路上抛妻弃子,最终得到大舅哥吕泽接应后,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刘邦便颁布了册封嫡长子刘盈为王太子的诏书! 这,还是巧合吗? 是什么逼得刘邦在逃亡路上撇开其他正事,去第一时间册立继承人? 难道是老流氓刘邦,史无前例的因‘抛妻弃子’而感到愧疚,所以拿册立太子来弥补吕泽,以及吕氏外戚? 很显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如果当时,不第一时间册封刘盈为王太子,那吕泽手上的兵马,刘邦很可能无法攥稳! 只有册封刘盈为王太子,让吕氏、让吕泽安心,刘邦才能彻底掌握这支堪称最后家底,要用于日后东山再起的兵马。 这样一来,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也就很明显了。 能让厚黑学始祖刘邦,一个马上皇帝,一个开国皇帝,为了得到兵权而不惜以册封太子为酬,吕泽会是个没有能力的人? 能让手下军队形成‘没有吕泽的命令,连刘邦都无法掌握兵权’的凝聚力,吕泽会是个一无是处,只凭大舅哥的身份,被刘邦提携起来的草包? 这,也就是我否认‘吕泽是个草包外戚’这个说法的依据——能逼刘邦当场立储,吕泽,绝对不可能是个草包。 而吕泽之死,实际上也验证了吕泽手上,是有兵权,且有艰巨任务的。 根据《史记》的记载,吕泽大约死于汉八年,即公元前199年;死因是‘战殁代北’。 代北是什么地方? ——韩王信尚未反叛之时,所驻守的赵长城区域。 汉匈平城一战,以及被刘邦视为奇耻大辱的白登之围,也正是因为韩王信在自己的都城:马邑陷入重围,旋即投降匈奴,与匈奴合兵南下才导致。 这样说来,吕泽,便应该是韩王信叛逃匈奴之后,刘邦用来接替代北地区防务,也就是韩王信原本负责防守区域的大将。 这一点,也同样印证了吕泽的能力。 道理很简单:代北如此重要,对北方防务具有战略性意义,刘邦为啥不派樊哙、周勃、郦商这样的名将,而是让大舅哥吕泽去? 诚然,‘自家人可以信任’这一点,应该也是刘邦的重要考量之一,但如果吕泽真的是个草包,也不可能被任之以如此重任。 至于吕泽之死,可谓众说纷纷,没有史料坐镇,暂不予评价。 ------------ 番外:人物解析——吕氏外戚(下) 讲完吕泽,这个吕氏外戚前期代表性人物之后,接下来,便是吕氏外戚后期的实际掌控人:高后吕雉。 须得一提的是,吕氏外戚一族,是由一代太公吕文,以及二代共五个子女组成。 吕氏外戚二代子女五人分别为:长子吕泽,次子吕释之,三女吕长驹,四女吕雉,五女吕媭。 而按照战国、秦汉之时,嫡系取单字名、庶系取双字名的惯例,以及这五人后续的表现,也能大概推断出:吕泽、吕雉、吕媭三人,当为太公嫡子、嫡女,吕释之、吕长驹二人则为庶子庶女。 当然,这一点也不单单是从‘名字是单字还是双字’来判断,也从历史上,这三人的存在感,做出的事,表现出来的手腕来判断。 吕泽自不必再多赘述,吕雉、吕媭姐妹二人,则无一不体现出了相当高水平的政治手段,以及大局观。 吕媭嫁给舞阳侯樊哙,最终差点使刘邦‘临时点杀’樊哙这一点,也能看出在樊哙立场愈发偏向吕氏的过程中,妻子吕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而高后吕雉,更是在开国皇帝刘邦的强压下,硬保下了太子刘盈的储位,为吕氏外戚日后的高光时刻,保留了至关重要的种子。 反观吕释之、吕长驹二人,则皆存在感稍缺。 在史料记载之上,吕长驹留下的唯一一处记载,便是其子吕平被吕后封为扶柳侯。 从扶柳侯吕平随母姓这一点,可以推断出吕长驹的丈夫,应当是召赘而来的赘婿;在秦汉‘上门女婿犯法’的法律背景下,吕长驹的丈夫应当是死在了秦王朝的基建大业之上——没准正是死在了秦长城脚下。 至于吕释之,则稍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即便是庶子,但在长兄吕泽战死后,作为吕氏第二代仅剩的男丁,吕释之本该挑起吕氏的大梁,再配合着皇后妹妹吕雉,熬到刘邦驾崩的那一天。 但奇怪的是:从吕泽死去的那一刻,甚至是从吕泽离开长安,离开朝堂政治中心的那一刻起,成为吕氏话事人的,似乎都一直是吕雉。 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吕雉皇后的身份? 亦或是吕释之真的很草包,草包到吕氏一族听从一名女性的指挥,都不愿意以吕释之为主心骨的地步? 从史料记载上,我们可以发现:吕释之被封为彻侯,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恩封,而是在刘邦抗秦的过程中,立下了不少武勋。 虽然和哥哥吕泽,以及周勃、樊哙这样的名将没法比,但应该也是勉强说得过去。 至于后来的楚汉争霸时期,吕释之则是在大部分时间里,在丰沛担负起了吕太公吕文、刘太公刘煓的护卫工作。 再从吕释之能培养出吕禄这样的儿子,我们也不难看出:吕氏次子吕释之,或许在当时那个将星璀璨的时代确实有些能力平庸,但也绝对和‘草包’二字沾不上关系。 以此为参考,也就能方向印证出在二千二百多年前,那个重男轻女思想为主流观念的时代,吕雉能在一个不算草包的哥哥手中,拿到吕氏外戚一族的掌控权,是有多么令人钦佩。 至于皇后身份加成,我个人认为,可以忽略不计——皇后不是太后,理论权力仅限于后宫事务。 那么,在刘邦从秦泗水亭长,到汉太祖高皇帝的转变中,吕雉起到了怎样一个作用呢? 最开始,刘邦因‘砀山释囚’一事被通缉,吕雉留守家中,确保家中事务井然有序治愈,还承担起了刘邦的饭食。 虽然听上去,‘送饭’只不过是件小事,但仔细一想我们就不难发现:恰恰就是这个小事,便证明了吕雉的能力。 ——刘邦落草为寇,并非是一个人钻进深山,而是纠结了数十位老兄弟,在山中组起了山贼团! 而在秦官府对丈夫的通缉下,作为家人的吕雉,却毫无波折的保证了这样一伙人马的庞大饭食,直到天下大乱。 这已然体现出了不俗的智慧。 再往后,便是沛公下山起义,吕雉则充当起了刘邦的御用神话师,编织出了一个个为后世人传唱的神话故事。 如夜斩白蛇、看见云便知道刘邦所在等等,这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 而在刘邦得立汉祚之后,这些在往日看起来颇显小家子气的‘谣言’,却成为了平民皇帝刘邦平定人心,坚实自己皇位、皇统,破除‘逐鹿’之说,代之以‘天授刘邦君权’的关键。 在鸿门宴之后,成为汉王后的吕雉便同父亲吕太公、公公刘太公一起,被霸王项羽软缚于丰沛。 到彭城一战过后,吕雉更是被项羽所囚禁,直到垓下一战后,才得以返回刘邦身边。 而在这段时间内,有一个人物似乎引起了读者朋友们的兴趣。 ——辟阳侯,审食其。 大概看了那几位读者的看法,不外乎‘审食其,高后面首也’‘惠帝刘盈,或审食其之子也’之类的言论。 在看到这个言论的时候,我想起了短短几十年前,出现在秦都咸阳的那则风论。 ——吕不韦,赵后往日之主也;秦王政,吕不韦之子也······ 只能说,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嬴政的血脉来源被怀疑为吕不韦,刘盈的血脉来源被怀疑为审食其,到后来的前、后少帝,更是直接有了‘吕氏外戚淫乱后宫,惠帝诸子,皆吕氏血脉也’的说法。 没错,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内外勾连朝臣诸侯,在吕雉死后血洗吕氏外戚,迎代王刘恒入继的周勃、陈平二人。 对于这一点,我的看法是:绝无可能。 第一点:在吕雉被项羽俘虏的时间点,汉王刘邦已年过五十,作为妻子,吕雉年纪再小,也不可能小于三十岁。 从吕雉死于公元前180年来推断,按照当时妇人六十岁左右的寿命,在被项羽俘虏时,吕雉已经年过三十五。 在当代,三十五自然不算‘年老’,但在民间十四五岁结婚,十六七岁生子,二十岁开始便会色衰的秦汉之时,三十五岁的吕雉,已然可以被称之为‘黄脸婆’。 更何况当时,吕雉是作为俘虏被项羽囚禁,在囚牢中暗养面首,怎么说都有些牵强。 而从史料记载中,我们能得到的信息是:辟阳侯审食其,是从刘邦起事开始,就伺候在吕雉身边的侍人,在吕雉被项羽囚禁的那几年当中,都是审食其在一旁照顾吕雉。 在惠帝刘盈驾崩之后,辟阳侯审食其也曾短暂的担任过汉相。 从这些记载中,我们便可以得出结论:吕雉同审食其之间的‘宫中秘闻’,应该同样是汉文帝刘恒入继之后,在‘黑吕氏’‘黑刘盈’这个政治背景下出现的产物。 至于惠帝刘盈的血脉,那就更不必讨论。 如果刘盈血脉存疑,那在刘邦意图易储的时候,百官功侯根本不可能那么坚定地反抗刘邦的命令,去支持一个血脉存疑的皇子继续端坐储位。 而在刘邦驾崩之后,为当事人普遍认为‘贪恋权柄’‘意欲颠覆刘汉社稷’的高后吕雉,实际上也并没有做出过意图篡位的举动。 在惠帝刘盈在位时期,汉室仍旧贯彻许民休息、无为而治的政治纲领,吕雉在惠帝登基后的七年当中,满共就做了那么几件事。 ——杀赵王刘如意; ——虐杀戚夫人; ——险些赐死齐王刘肥; 但这几件看上去穷凶极恶的事,实际上却并非全然出于吕雉的私欲。 赵王刘如意母子,曾一度威胁惠帝刘盈的储君之位,更是被封为赵王,统掌北墙防务。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没有往日仇怨,光是赵王这个‘风水宝地’,也足以使得刘如意惨死。 从后来,吕雉先后杀死三位刘氏赵王,最终以吕氏子弟为赵王的举动中,我们可以有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并不矛盾的可能性。 其一,是吕雉信不过外人,甚至信不过刘氏,唯有让自家子侄坐在赵王之位,才能安心。 其二,在异姓不可为王的背景下,赵王的位置似乎只有刘氏能做,但关键在于:每一个刘氏子弟,理论上都具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在这种情况下,反倒是不具备继承皇位资格的吕氏外戚,去做赵王反倒更安全,更值得信任一些。 因为吕氏赵王造反,没有人会追随;而刘氏赵王造反,必然会获得一些投机势力的支持。 ——反正都姓刘,谁坐皇位不一样? 当然,也不排除吕雉想借此让吕氏掌握更多权力、更多兵权的意图,但作为惠帝刘盈生母,吕雉应当没有‘以吕代刘’的意图,在历史记载当中,也并没有明确体现吕雉意图篡汉的事件。 再后来,惠帝刘盈早崩,前后少帝各在位四年的八年时间里,吕雉的行为逻辑,与往常同样一般无二。 惠帝刘盈在位,有‘嫡长’这个大义身份在身,又得朝中百官拥护,皇位并没有太大危险。 但在刘盈死后继承皇位的少帝兄弟,无论是前少刘恭,亦或是后少刘弘,实际上均非‘嫡长’:前少帝刘恭为刘盈庶长子,后少帝刘弘为刘盈庶次子。 再加上‘主少国疑’,便使得吕雉要想扶稳皇位上的孙子,为丈夫、儿子保住刘汉江山,就是必须要掌握更大的权力。 于是,吕太后遍封吕氏外戚为王侯,也就营运而上。 在如今,有很多历史爱好者认为,高后吕雉遍封诸吕,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 但实际上,从史料记载中,我们就不难发现: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首先,是被吕雉封为诸侯王的两位外戚:吕王吕产,赵王吕禄。 这两个位置,都是毋庸置疑的战略要点——吕国,便是改名后的梁国,位于关中门户;赵国则是北方防线战略重镇。 吕雉以自家子侄外戚掌握这两个战略要地,明显是出于确保政权稳定:掌握赵国,是为了防备匈奴,掌握梁国,是为了防备关东宗亲诸侯。 或许我这么说,有一点为吕雉洗白的意味,但诸公试想:如果吕雉真的是想给家族的子侄后辈争取利益,那为什么对富庶无比的齐国视而不见? 如果是为了利益,齐国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而梁国、赵国的地理战略意义,则侧面印证出了吕雉封吕产、吕禄二人掌握梁国、赵国,还是更多出于政权稳定的考虑。 ------------ 第0109章 你俩关系不错啊? 具体的施工方案安排完毕,郑国渠下游段的底部挖掘工作,很快便走上了正轨。 在渠首绝流第五天,少府所出的官奴三万,功侯百官家中私奴近四千,以及自发而来,无酬协助整修郑国渠的百姓约一万余人,便被少府阳城延分配到起于莲勺以西二十里,直到郑国渠汇入洛水的一百一十里河段,正式开始郑国渠下游河段的淤泥清理、挖掘工作。 当然,虽说都是挖掘渠底,但不同来源的力役,自然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地方。 少府官奴三万人,全部被派到了最下游,泥沙、淤泥沉积最深的末端; 而百官功侯贡献出的私奴,以及自发前来的渭北百姓,则都被安排在了靠近莲勺,泥沙、淤泥沉积稍浅的区域。 与此同时,还有源源不断的渭北青壮劳力,自渭北各处前来,参与到郑国渠的修整工作当中。 便是在这一片朝气蓬勃的氛围中,刘盈也是在阳城延的陪同下,来到了郑国渠南岸。 “呼~” “沧海桑田呐~” 站在渠沿,看着渠下那一道道手握木锄,用力挖掘渠底的青壮劳力,刘盈不由稍发出一声感叹。 说起来,这还是刘盈第一次亲眼目睹传闻中,已经‘近乎绝流’的郑国渠。 在此之前,无论是前世的傀儡生涯,又或是前段时间,为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做准备,刘盈对郑国渠的了解,都来源于石渠阁内的皇室档案、图纸,以及阳城延的口述。 先前,在刘盈印象中的模样,郑国渠的侧剖图,便大概是上宽十五丈、下宽九丈,高三丈的倒等腰梯形。 可是此刻,在亲眼目睹了郑国渠的现状后,绕是对郑国渠的糟糕状况有所预料,刘盈也不由暗自咂舌起来。 就刘盈此时所见,眼前这条号称‘秦灭六国之第一要素’的郑国渠,已是完全看不出人工水利工程的模样。 原本应该平整的渠底,已经被一层肉眼可见,且坑洼无须的淤泥、河沙所遍布;在淤泥当中,甚至能看见枝条、石块等垃圾的痕迹。 在五十年前,被一个个老秦人夯实的渠侧,也再也不见曾经,那道稍有些陡峭的坡度。 如果不是知道此处,就是确凿无疑的郑国渠,那刘盈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样一条杂乱无序,丝毫看不出人工挖掘、建造痕迹的渠道,居然不是自然形成。 听着刘盈满是唏嘘得发出感叹,阳城延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自三皇五帝以降,农,便乃国本;水,则乃农本。” “而水利沟渠、江河湖泊,又乃水之来由。” “江河、湖泊,乃多为自成,纵人力亦难改其道,或阻其决;及水利沟渠,则自起建之日,便当不是维护、清整,方可用于输水灌农。” 说着,阳城延不由轻笑着侧过头。 “此番,家上奉陛下之令整修郑国渠,耗钱、粮、力役如此之巨,便乃往十数岁,郑国渠未得缮护之积弊。” “今冬修渠事罢,郑国渠亦当时而清掘、缮护,方可免日后,复今日朝堂大费周折,以政治郑国渠之覆辙······” 听闻阳城延稍带些暗示的建议,刘盈只温笑着点点头。 “这是自然。” “郑国渠,系渭北民数十万户之生计、田十数万顷之灌溉事。” “吾汉家以农为国本,水利之事,自当为重中之重。” 言罢,刘盈也不忘侧过身,稍带深意的对阳城延一笑,旋即微微一点头。 见刘盈这般答复,阳城延自也是淡而一笑,默然一拱手。 沿着渠边又走出去一段距离,刘盈面上淡然不改,语调满是随意般问道:“此番整修郑国渠,少府为主,建成侯为监。” “然若孤未记错,萧相此番,方乃郑国渠整修之名主?” 嘴上说着,刘盈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只面单笑意的继续向前走去。 倒是阳城延听闻此言,面上不由涌上些许严肃。 “禀家上。” “郑国渠之整修事,言于外,确乃萧相为主。” “然整修之实务,恐还当以臣为之。” 说到这里,阳城延话头不由一滞,稍一沉吟,神情之中,也缓缓涌上些许追忆之色。 “汉五年,陛下令萧相主长乐、未央两宫之筑建事,彼时,臣便为监。” “然长乐、未央两宫筑建之实务,萧相之偶有过问;具体事务,皆以臣,及少府筑建之匠人为主。” “萧相则忙于朝堂政务,每三五日以召臣相问,每十日,方至建筑之所亲观。” 说到这里,阳城延又微微一笑。 “长乐、未央两宫位长安,萧相纵无暇,亦可偷闲而问;然郑国渠远长安近百里,臣亦在此。” “萧相即有心过问,恐亦力有未遂······” 语调平和的做出解释,就见刘盈悄然停下了脚步,面带轻笑着回过身,意味深长的看向阳城延。 见此,阳城延面色稍一滞,也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家上突以萧相主郑国渠整修事相问······” “究竟是何用意?” 暗自思虑着,阳城延面容之上,不由缓缓涌上一抹困惑之色。 如此片刻,见刘盈依旧是那副满带着微笑,似有所指看向自己的神情,阳城延终还是稍上前,对刘盈稍一拱手。 “郑国渠之整修事······” “可要臣遣人回转长安,以告萧相知?” 听闻阳城延发出此问,刘盈不由又是一笑,萧何那张时刻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容,也缓缓浮现在了刘盈脑海当中。 萧何‘主郑国渠整修事’,究竟是怎么个‘主’法,刘盈心中自是了然。 就好比后世,某县要推行什么政策,那县衙领导肯定是‘主要负责人’。 但具体的事务,却也不会是一把手去亲自盯着,而是交给专业的人去负责。 简单点来说,此番,朝堂奉刘邦之意整修郑国渠,其实是有三个‘主’。 第一个,自然是‘奉天子令,力主整修郑国渠’的太子刘盈。 第二个,则是以丞相的身份‘主要负责’此事,调动、整合朝堂有司,配合整修郑国渠的萧何。 第三个,才是真正‘主郑国渠整修事’,也就是具体整修事务、方案的少府阳城延。 三人虽然都是‘主’,但却又各有不同。 刘盈这个主,更多是具有象征意义,类似于‘代理一把手奉上级命令,负责此事的推动’,刘盈的角色,大概可以理解为第一负责人。 萧何那个主,则类似于统筹策划、配合此事的开展工作,萧何的角色,则相当于一个保险栓。 如刘盈做出了不正确的决策,导致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出现问题时,萧何就需要站出来,给刘盈擦屁股。 阳城延的主,才是真正现实意义上的‘主’,大概类似于总工程师。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作为郑国渠整修项目的第一责任人,按理来说,并不应该对‘丞相萧何不掺和’感到奇怪。 ——代理一把手奉上级命令,直接负责重大项目的推动,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既然是机会,那自然是插手的人越少、分享成果的人越少越好。 但阳城延绝对猜不到的是:刘盈特地以‘萧何为什么挂着名,又不干活’相问的目的······ “唉~” “此番整修郑国渠,力役多出于少府,功侯、百官亦出些许。” 说着,刘盈不由侧过头,向身后十数里处的莲勺方向努了努嘴。 “及孤此番所携,用于自来修渠之民壮食之粮米,更乃母后调郦侯之租税,方才凑得。” “那日朝议,孤于长信殿以‘私奴’问请于百官功侯,萧相还曾言:愿顷尽家祡,以助郑国渠之整修事。”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稍敛笑容,意味深长的眯起眼,凝视向阳城延目光深处。 “然此番,郑国渠整修所需之米、粮、力役,丞相府国库,可是粒米未出啊?” “嗯?” 听着刘盈这一系晦暗难懂的话语,阳城延眉头缓缓拧在了一起。 又听刘盈道出最后那句‘整修郑国渠,国库毫无贡献’,阳城延又不由下意识一级。 “家上。” “今陛下领军在外,大军粮米之耗,恐月数十万石亦不止啊?” “陛下出征之前,萧相为筹大军所需之粮草,更只得暂扣朝臣百官数月之俸禄,以充军粮······”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稍带忧虑的侧过头。 “家上主修郑国渠,萧相恐非不助,而乃欲助,亦力有不遂啊?” 见阳城延不着痕迹的为萧何辩解起来,刘盈心中,只悄然涌上一抹冷意。 却见刘盈面色稍滞片刻,旋即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带着浅浅笑意的温和面容。 “少府同萧相,还真是私交甚笃啊······” 似是随意的一声轻喃,刘盈便走上前,面带笑意的拍了拍阳城延的肩膀,旋即侧过身,继续沿着渠岸,向远处缓缓踱步而去。 而在刘盈身后,回味着刘盈方才那一句似是无意的‘呢喃’,阳城延心中,只响起一阵阵警钟之长鸣······ ------------ 第0110章 约定 百里外,莲勺一带的郑国渠下游渠段,已经开始热火朝天的清理、挖掘工作时,长安城内,丞相萧何的身影,却出现在了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萧何面色阴郁,心事重重的神情,吕雉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 “如何?” “可是那事,酂侯已有了主意?” 语调满是轻松的发出一问,吕雉面容之上,更是涌上一抹玩味之色。 萧何是个什么人? 当今天下,除了天子刘邦之外,如果还有第二个人敢说‘完全了解酂侯萧何’,那就必然是吕雉无疑! 早在十数年前,刘邦还在丰沛老老实实做秦泗水亭长,整天带着狐朋狗友到大哥家蹭饭的时候,吕氏一族,就已经和县衙官吏萧何、曹参等人有了往来。 就连刘邦与萧何曹参二人结实、交好,也离不开曾经的‘沛县吕氏’在中间搭桥牵线。 至于二世即立,天下纷争骤燃之后,到项羽乌江自刎,汉祚鼎立这段时间内,吕雉虽然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囚居项营,但吕雉与萧何这位‘故人’,也依旧没有生分。 吕雉清楚地明白:在事关皇位、储位这种原则性问题,而且还是极其危险,稍有沾染便可能会有性命之忧的敏感问题上,萧何的态度,绝对不会因个人而产生动摇。 就拿此番,天子刘邦想杀淮阴侯韩信,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想借此往吕雉、刘盈母子头上泼脏水这件事来说,萧何的支持,是绝对不可能通过收买、拉拢获得的。 萧何真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个人的虚名,亦或是财富、地位! 而让萧何真正在意,能左右萧何立场的关键,早在那日登门拜访之时,就已经被吕雉摆在了萧何面前。 而今天,或许就是萧何为当初,吕雉所提的那个问题,给出答复的日子······ 如是想着,吕雉望向萧何的目光,便愈发的自信了起来。 果然不出吕雉所料,只片刻之后,萧何便面带迟疑的抬起头,稍有些忧虑的望向吕雉。 “臣此来,正欲以皇后那日之语,再行细商。” 闻言,吕雉自是笑着一点头:“酂侯但可直言。” 就见萧何稍一沉吟,旋即面带决然的抬起头,环顾一圈宣誓殿内,才稍上前些许,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于那日之事,臣有三问欲请教皇后。” “其一:若臣不允,皇后欲何为?又何时为?” “其二:若为而不行,待陛下班师回朝,皇后当如何自处?家上,又当何言以对陛下当面?” “其三······” 说着,萧何神情当中,顿时涌上一抹肉眼可见的为难。 只片刻之后,那一抹纠结,又被一抹莫名的庄严所取代。 “其三。” “若臣允······” “那事,皇后作何谋划?” 听闻萧何发出先前两问,吕雉神情当中,稍涌现出些许不愉。 待萧何又满是庄严的发出最后一问,片刻之前才出现在吕雉面容之上的不愉,便立时为一抹满是自信的笑容所取代。 “酂侯即问,吾,便当有应。”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吕雉也不由稍正了正身,方才那人畜无害的温润气质,陡然便被一股骇人强势所掩盖! “纵酂侯不允,那事,吾亦当行!” “不妨告知酂侯:于当年之弑兄血仇,曲周侯郦商,可仍还铭记于心······” “酂侯不助吾,吾亦当独为此事,以血曲周侯痛丧兄长之血仇!” 语调满是强硬的道出此语,吕雉不由话头稍一滞,嘴角之上,也出现了一抹令人玩味的笑容。 “及陛下班师回朝······” “呵······” “陛下之欲,今以为朝臣功侯、百官公卿所知晓;莫非吾不行那事,陛下便当绝易储、废后之念?” “若行,陛下自当言吾后宫干政,太子监国而坐视吾弑戮‘忠良’,无以奉宗庙。” “若不行,陛下恐亦当言:太子无有胆魄,坐视逆贼于长安勾连陈豨作乱,而不敢代君父分忧?” 看着吕雉面带自嘲的笑着,萧何心中,也不由发出长长一声感叹。 就见吕雉静默片刻,又温而一笑。 “若酂侯与吾同为此事······” “将死之人,莫非还需吾同酂侯二人,再商其亡于何途?” 听闻吕雉此问,萧何只默然低下头,陷入了漫长的思虑当中。 “如此说来······” “皇后心意已决?” 就见吕雉毫不犹豫的点下头,旋即又是意有所指的一笑。 “自先兄周吕令武侯亡代北,吾吕氏,便苦军中无人日久。” “又陛下意欲易储、废后,更使吾吕氏之子弟,及先亡兄往昔之部旧,皆为陛下所疏离。” “便是舞阳侯,亦因娶妻于吾吕氏,而为陛下所冷遇······” 说着,吕雉不由摇头一笑,满是笃定的望向萧何。 “曲周侯郦商、世子郦寄,今皆手握重兵,于军中威望颇甚。” “若欲使吾之后位、太子之储位固若金汤,曲周侯一脉,便当为吾吕氏之助力。” 似是自语般道出这番话语,吕雉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终于涌上一抹郑重。 “淮阴侯为何当死,陛下明白,吾明白,功侯百官明白,酂侯,当也明白。” “尽除关东异姓诸侯,究竟乃家事,亦或国事,酂侯亦当了然于胸。” “吾,言尽于此。” “究竟作何筹谋,酂侯可自斟酌。” 言罢,吕雉稍欲言又止片刻,终还是自顾自摇了摇头,从上首的软榻上起身。 正当吕雉要离开正殿时,萧何那姗姗来迟的苍老嗓音,才终于在宣誓殿内响起。 “臣!” 满是庄重吐出这一个‘臣’字,萧何面容之上,再度涌上先前那抹纠结、为难、迟疑所组成的复杂面容。 如此足足二十息,萧何才摇头叹息着,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淮阴侯啊淮阴侯······” “可万莫怪老夫······” “要怪,便怪君侯当年拥兵自重,自请以为齐王吧······” 暗自心语着,萧何终是面带决然的抬起头,望向屹立于软榻之侧,侧身对着自己的吕雉。 “此事,臣,当同皇后同为!” “然!” “此事,臣有请于皇后。” 说着,萧何温润平和的气质,也在那片刻瞬间,被一阵不容置疑的强势所取代! “若皇后允,那事,臣便从助于侧;若皇后不允,则恕臣,不敢从!” 听闻萧何此言,吕雉只若有所思的回过身,正对向萧何,面带严肃的一点头。 就见萧何稍直起身,只面容之上,那抹强势却愈发凌厉。 “其一:明夏之前,但淮阴侯未作乱于长安,皇后便不可动手!” “其二:待明夏,纵时机成熟,皇后亦当先同臣共商,以细谋!” 言罢,萧何便决然一躬身,对吕雉沉沉一拜,摆出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起身的架势来。 见此,吕雉稍一思虑,便若有所思的问道:“酂侯之意······” “可是待明岁夏,太子整修郑国渠事毕,关中民心大定,储位尽固之时,再谋淮阴侯事?” 听闻吕雉此问,萧何却并没有直起身,也没有开口答复,只将深深弯下的腰,又向下沉了一些。 见萧何这般反应,吕雉也终是暗自点了点头。 “是了······” “若修渠不成,待陛下班师,必当复起易储一事······” 如是想着,吕雉便也微点了点头,面色郑重的望向萧何。 “酂侯之请,吾,允之!” “太子修渠事毕之前,淮阴侯但不行谋逆事,此事,便暂不复言!” “然若明夏,酂侯另起他念,以毁今日之约······” 话说一半,吕雉便悄然止住话头,意味深长的看了萧何一眼,便向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而在吕雉身后,望着吕雉那决然离去的背影,萧何的面容之上,不由再度涌上些许苦涩。 缓缓回过身,自殿门望向北方,望向郑国渠所在的方向,萧何不由哀叹着摇了摇头。 ——有那么一瞬间,萧何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应该希望郑国渠被刘盈修好,还是被修坏了······ ------------ 第0111章 朕问的是梁王,不是彭越 汉十年秋九月辛酉(二十七)。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刘邦所率领的关中大军,总算是赶到了战争第一线——赵都:邯郸。 但在抵达邯郸,扎下中军大帐之后,刘邦的注意力,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放在叛乱代、赵,自立为代王的陈豨身上。 看着面前,那个神情惶恐的男子,刘邦的面庞,阴沉的险些能滴下水······ “梁王,果真是这般说的?” 刘邦话音刚落,就见那男子面色焦急地跪倒在地,猛地一叩首。 “陛下!” “臣所言句句属实,梁王彭越,反形已具啊!!!” 看着男子痛心疾首的控诉着彭越的罪状,刘邦面色百转,终还是沉着脸一挥手。 “太仆且先下去歇息吧。” 待那被刘邦称为‘太仆’的男子倒退出大帐,刘邦又冷着脸思虑片刻,才面色阴沉的抬起头。 “诸位以为,梁太仆所言,可属实?” “彭越,莫果真反形已具?!” 听闻刘邦此问,大帐内聚集的功侯将官们,顿时有些面面相觑起来。 彭越要反? 如果撇开清楚异姓诸侯的考虑,这大帐内的数十号人,没有一个人原因相信:梁王彭越,也会有谋逆作乱的一天。 原因很简单:自天子刘邦十余年前走下砀山,正式举起反秦大旗开始,彭越,几乎就一直是自发帮助着刘邦。 自砀北上攻昌邑,手握一千多人马的彭越自发前来,协助刘邦攻打昌邑;昌邑没打下来,刘邦停止北上的脚步,转而西进,彭越也带着人马跟随。 自那时起,直到刘邦绕道武关,从而得以先入咸阳,彭越所率的兵马,都一直是刘邦的‘编外人员’。 ——首领彭越,没有刘邦的任何任命;彭越手下的兵马,也从未得到过刘邦的粮草、辎重调拨。 但每逢有事,彭越都自发带人跟随、协助刘邦;待战事毕,彭越大军又悄悄跟到刘邦大军附近不远处安营扎寨,摆出一副‘互为犄角,互相掩护’的架势。 再到项羽入关中,险些在鸿门宴留下刘邦项上人头,再到后来遍封天下为十八路诸侯,直至项羽退出关中,重归楚地、汉王刘邦退回汉中时,彭越手下得近万人马,也依旧是一支没有归属的游击队。 就这样像跟屁虫似的跟着刘邦好几年,直到汉元年,田荣自立为齐王,惹得霸王项羽引兵攻击之时,游击队长彭越,才终于得到了刘邦的第一道任命。 ——授彭越将军印,领麾下所部东出函谷,进军济阴,攻打项羽所部! 终于如愿得到刘邦的任命,彭越的第一场仗,打的也是相当出彩。 以卒万余,对阵项羽麾下大将萧公角数万兵马,彭越几乎是以伤亡不足千人的代价,就将萧公角数万大军杀得片甲不留! 而后,彭越更是‘超额完成任务’,在刘邦还忙于清理三秦余孽的时候,就夺回了故魏之地数十座城池,彻底组绝了从关东进入关中的道路。 ——故魏之地,也便是如今的梁国;而无论是如今的梁国,亦或是曾经的魏国,都是函谷关外最后一道屏障、关东势力进入关中的最后一道要塞! 有彭越把守关东门户,刘邦自是轻松写意,得以还定三秦,雄踞关中。 次年春,得以统一关中的刘邦率军东出,打响了对楚霸王项羽的全面进攻战,而彭越也终于如愿以偿,在外黄一带,正式率部归附于汉王刘邦账下。 彼时,汉军阵营便多有风闻,说彭越平定魏地,或许是想做魏王? 但最终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了整个汉军阵营,包括汉王刘邦的预料。 ——彭越非但没有自请为魏王,反而建议刘邦:应该从故魏国后代中,选择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封其为魏王! 得知彭越的意图,刘邦自是满怀着敬佩道:彭越非野心勃勃之辈,可堪大任;魏豹是魏王咎的堂弟,是真正的魏王后代,就让魏豹做魏王,让彭越做魏相吧。 就这样,原本只能向舔狗般跟在刘邦大军后的彭越,一举成为了手握魏国军政大权的魏相。 而后,便是彭城一拜,刘邦被霸王项羽追杀近千里,在外戚将军吕泽的接应下,总算是在荥阳一带稳住脚跟。 可兵败如山倒——在项羽的强大攻势下,被刘邦亲自封为魏王的魏豹,无奈只能判汉降楚。 而在汉-楚对峙于荥阳,汉军自顾不暇的那段黑暗时光中,纵观整个刘汉阵营,唯一一支频繁出征,并屡有斩获的,便是魏相彭越麾下那支数万人的‘游击队’。 汉军军心低迷,楚军将士势大,彭越就率军绕到项羽大军后方,袭扰楚军粮道,更是在项羽的大后方,一句攻下睢阳、外黄在内的十七座城池。 等项羽由于后方粮道的反复断阻,而停下继续西进的脚步,不得不回身稳定后方时,彭越又赶紧放弃攻下的城池,重新回到荥阳以西。 再到项羽大军粮草告急,无奈退回阳夏一带,又是彭越第一时间跳出来,偷袭、游击相结合着,攻下昌邑周围二十余座城池,得粮米十余万石,供汉军食用。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刘邦彭城战败,退居荥阳,苦苦支撑着与项羽对峙的那段时间,汉军之所以能把守住荥阳方向,而不至于被一举击溃,其中有至少八成以上的功劳,都要记在游击队长彭越的头上。 便是如今,汉室军方将官当中,也不乏有类似‘论战阵谋略,淮阴侯为天下先;论正面拼杀,英布当世第一;然论侵扰后方,绝敌粮道,天下无有出彭越之右者’的看法。 而在战略大师韩信、无双猛将英布、游击始祖彭越三人中,若说谁最本分,最不可能谋反作乱,那无疑,便是从始至终,都只知道用心打仗,而从未主动开口,向刘邦索要赏赐、敕封的梁王彭越! 这就使得现在,当有一个自称‘梁太仆’的人跑到邯郸,在刘邦面前说‘彭越反形已具’的时候,整个大帐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相信。 但不相信归不相信,在‘剪除异姓诸侯’为朝堂大势的前提下,却也没有几个人,胆敢站出身,为必将受到清洗的梁王彭越求情。 很显然,赵相周昌,并不在其列······ “陛······陛下。” 见帐内众人都默然低下头,周昌心下不由稍叹一口气,便走出身,对上首的刘邦拱手一拜。 “臣······臣以······以为,彭······彭越断······断不······不会······反!” “盖······盖因······” 见周昌做出一副‘我展开说说’的架势,刘邦不由眉头一拧,瞥向一侧的陈平。 只稍一愣,陈平便回过神来,温笑着上前,轻手扶住周昌的胳膊,示意自己可以代劳。 见此,周昌纵是心有不愉,但看着刘邦那副并不十分美丽的面容,终也是点点头,被陈平扶回帐侧。 而后,便是陈平走上前,对刘邦稍一拱手。 “陛下。” “自秦王子婴为项羽腰斩,遍封义军各部为十八路诸侯,彭越便久随陛下左右。” “后彭城战败,纵魏王豹亦判汉而降楚,然身以为魏相,彭越但不行叛逆事,反忠心耿耿,于睢阳、外黄一带袭扰项军后辎、粮道。” “彭城战败之后,陛下得保荥阳,彭越实可谓功不可没啊······” 说着,陈平不由侧过身,对周昌稍带善意的微一点头,将话头悄然一转。 “及梁太仆言彭越意欲谋反,臣亦以为,恐非尽实。” “汉三年,魏王豹判汉降楚,为汾阴侯兄,已故高景侯周珂所斩。①” “彼时,彭越从未曾请自立为梁王,纵陛下后敕封,彭越亦曾礼。” “后陛下强令,彭越方接梁王之印玺啊?” 听着陈平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帐内众人面色之上,也不由纷纷涌上赞同之色。 ——那可是彭越! ——天子刘邦连汉王都还不是,还仅仅是‘沛公’的时候,就带着万儿八千人跟在刘邦屁股后头,一路协助刘邦大军西进的彭越! 撇开彭越非刘姓不说,光是这些作为,就已经让彭越比大半刘氏宗亲,都更值得信任了!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又纷纷抬起头,望向刘邦那喜怒难测,阴晴不定的面容。 只见刘邦面色阴沉的从座位上起身,满是晦暗不明的环顾一周。 而后,便是刘邦那稍显苍老,此刻却丝毫听不出去虚弱、萎靡的低沉嗓音,在这十丈见方的中军大帐之内响起。 “朕所问,非彭越之反形。” “朕所问者,乃梁王,是否如梁太仆所言那般,反形已具?” · · · · PS:周珂,汉将,汾阴侯周昌之堂兄。 汉三年(公元前204年),魏王豹判汉,汉御史大夫周珂奉汉王刘邦之令,斩魏王豹于荥阳,后又奉令接替荥阳防务。 汉四年,项羽破荥阳,周珂誓死不降,为项羽烹杀。 汉六年,项羽乌江自刎,汉王刘邦即立为帝,立汉国祚,追封周珂为高景侯,并由周珂之子周成承袭侯爵。 ------------ 第0112章 彭越无罪,梁王当死 刘邦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赶忙低下头,再也没有了出身劝谏的意图。 只方才那一句话,刘邦就已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的非常清楚了。 ——朕没问你们彭越有没有罪,朕问的是:梁王这个位置,究竟应不应该让异姓诸侯坐! 如果说,这个问题是在五年前,汉祚方立的时候提出,那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哪怕是为了暂时稳定关东的战略局势,留侯张良、曲逆侯陈平乃至于建信侯刘敬(娄敬)等人,都必然会劝刘邦‘以大局为重’,先虚与委蛇稳住关东,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在北方,集中在长城以北的匈奴身上。 但在现如今,汉室已经经历过一场汉匈平城战役,又接连平定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韩王信等异姓诸侯叛乱,以及赵王张敖被贬宣平侯、楚王韩信被贬淮阴侯的一系列变故之后,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已经变了。 攘外,必先安内! 要想集中精力北击匈奴,汉室首先要确保的,就是关东的安稳! 而在现阶段,汉室对于‘关东彻底稳定’的解决方案,也早已达成共识。 ——除了身为吴王夫差后代的长沙王吴氏一脉,其余各家异姓诸侯,都不该存在于关东大地! 这样一来,刘邦方才那个问题,答案也就很明显了。 功勋卓著的开国元勋彭越,不该受到苛待。 但身为异姓诸侯的梁王,必须被清除! 最起码,也要和淮阴侯韩信一样,废王为侯,并软禁在长安。 正当帐内功侯们下定主意,斟酌起措辞之时,就见刘邦那依旧高大伟岸的身影,缓缓从上首的座位上起身。 待踱步来到大帐正中央,刘邦的面色之上,已再也不见方才那副恼怒。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国事为重、大局为重的神圣使命感。 “自汉祚立,朕之心腹大患,便唯一处!” 语调粗重的一声低吼,刘邦便猛地抬起手,遥指向北方。 “北蛮匈奴!” “朕生平之念,唯策马驱驰于雁门关外,尽踏胡蛮之居所,使得见汉骑而不敢弯弓,汉人当面而不敢直腰!” 器宇轩昂的宣示出自己的毕生夙愿,刘邦终是深吸一空气,将遥指向北方的手指收回,双手背负于身后,面色也稍阴沉了下去。 “然自汉七年,韩王信北结匈奴,以至汉匈平城一战之时,朕便已明白。” “——若欲全朕之夙愿,首当为者,非纠结大军以北出边墙,而乃尽去关东异姓诸侯,以免再有韩王信马邑献降,判汉降胡之故事!” 说到这里,刘邦不由发出一声冷笑。 “诸公言,梁王彭越功勋卓著,又往忠心不二。” “莫非如此,便可确保其往后无有二心,无意步韩王信之后尘?” “诸公可有人胆敢出身,以身家性命担保于朕当面,言梁王彭越至死,都绝无叛逆之举?” 略带暴戾的发出一问,不等仗内众人给出答复,刘邦便自顾自摇了摇头。 “——彭越功勋卓著,比淮阴侯如何?” “往昔,朕率军抗项羽之楚卒,若无淮阴侯,朕安能得以尽胜?” “楚王项羽,安能自刎于乌江,无颜面江东父老?” “然纵如此,淮阴侯不亦反于楚,为朕贬王为侯?” “今日,诸公随朕至此,不亦因陈豨贼子为淮阴侯所怂恿,意欲悖逆作乱?” 面带沉痛的发出一问,刘邦的苍髯都不由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彭越忠心不二,比往之韩王信,又如何?” “身以为韩襄王之孙,姬姓韩氏之后,韩王信得朕敕封以为王,续姬韩社稷。” “然终,韩王信不亦自毁贵族体面,为蛮夷之走狗?” “便是如今,往昔之汉韩王,亦承命于狄酋冒顿,作乱于吾汉家之北墙之外呐!!!” 说到这里,刘邦终是面带凄苦的闭上双眼,扬天发出一声长叹。 “自起于丰沛,朕所见、闻之‘忠臣义士’,实如过江之卿。” “有受命于危难之际,险扶秦社稷于勿亡,然又献降项羽,受封以为雍王之秦少府章邯;” “有奉主之命率军追击,反因‘养寇自重’之念,而使朕得逃虎口之楚将丁固;” “亦有先叛项楚,后叛刘汉,终亡于反复无常之魏王豹······” 苦叹着,刘邦缓缓低下头,望向身侧不远处,明显想要出身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周昌。 “汾阴侯之意,朕明白。” “往昔,故高景侯周珂坚守荥阳,同彭越可谓相得益彰,守望相助,故私交甚笃。” “今高景侯已亡,汾阴侯身以为高景侯弟,自当回护亡兄之故交。” 说着,刘邦不由摇头叹息着重新坐回上首,眼睛虽然看向周昌,但嘴里的话,分明还是说给帐内众人。 “秋七月,太上皇驾崩,朕任汾阴侯为赵相之时,就已明言:往后数岁,朝堂之重,便当为除梁、淮南此儿异姓诸侯。” “及汾阴侯之责,便乃往后数岁,朕亲出函谷,已讨不臣之异姓诸侯之时,劳守北墙,以防北蛮匈奴阻朕大计!” “故,朕以为,彭越无罪;” “然梁王,断不可留!” “汾阴侯以为然否?” 意味深长的发出一问,刘邦又侧过头,重新望向帐内众人。 “诸公,又以为如何?” 听闻刘邦这一番毫不带掩饰的盘算,帐内众人思虑良久,终是从帐内两侧来到中央,对刘邦齐齐一拱手。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见此,刘邦面上忧容终是稍艾,面色郑重的微一点头。 “既如此,梁王彭越意欲谋反一事,便当由廷尉亲往而查。” 说着,刘邦稍抬起头,在殿内众人身上打量一周,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一名年岁三十余的‘青年’将领身上。 “故廷尉公上不害,已为朕任之以为右将军,领荆、楚之兵,恐当无暇。” “便由卫将军王恬启往之,彻查梁王彭越意欲谋反一事!” 听闻刘邦此言,王恬启正要出身应诺,就见一直默然侍立于刘邦身侧,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御史大夫赵尧站出身,轻笑着对刘邦一拜。 “陛下。” “臣以为,此事,或当稍置于日后,方更妥当些?”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见刘邦眉头稍一皱,赵尧又赶忙一躬身。 “陛下,今陈豨乱起不久,又凛冬将至;陛下御驾亲征,以平陈豨之乱,恐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皆正观望于代、赵。” “值此之时,若陛下遣王将军往梁地,欲以‘谋逆’加罪于彭越之身,只恐淮南王英布,便或狗急跳墙!” “若果真如此,便是陈豨乱于代、赵,英布乱起淮南,陛下南北不得两顾,再加以陈豨黔驴技穷之时,亦或当效韩王信故事,引匈奴胡骑入关······” 说到这里,赵尧话头悄然一滞,望向刘邦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深意。 “陛下,临大战而分兵,可乃兵家之大忌啊?” 听闻赵尧这番分析,帐内众人心中,不由稍一诧异。 ——幸妄之臣,竟也能有如此见解? 众人思虑之际,刘邦也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旋即略带深意的笑着,侧头望向身旁的赵尧 “彭越之事,莫非御史大夫另有高见?” 就见赵尧腼腆一笑,便道:“不敢称高见,只些许愚见,以供陛下斟酌······” 稍客套一番,赵尧便侧过身,对帐内众人一拜,旋即将自己的想法尽数道来。 “今陈豨为乱于代、赵,陛下虽兴燕、齐、荆、楚,合关中兵伐之,然若陈豨引匈奴胡骑为援,平乱一事,便恐非三五月之功。” “既如此,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二者,便当先稳其心;待陈豨乱平,再做打算。” 说着,赵尧不由回过身,对刘邦又是一拜。 “陛下方才言,以卫将军王恬启为廷尉,以查彭越谋逆一事,然若如此,恐彭越纵本无反意,亦当无奈兴兵。” “臣意,陛下可暂安彭越之事,专注陈豨乱平一事;待乱平,再以‘酬平乱之功’为名,迁卫将军为梁国相。” “卫将军因功为梁相,彭越便当无有防备;而卫将军迁以为梁相,自可暗集彭越之罪状,亦可凭梁相之名,剥离彭越之兵马。” “如此,待卫将军筹足彭越之罪证,又尽掌梁国之兵马,陛下再欲降罪于彭越,便不过诏书一纸、廷尉狱卒三二人之事······” 言罢,赵尧又是深深一拱手,旋即退回刘邦身侧,重新恢复到先前那副‘陛下亲卫’的模样。 细细品味着赵尧这一番话语,殿内众人心中,竟史无前例的对赵尧这个‘幸妄之臣’,涌上些许正视。 撇开资历、功勋等方面不谈,光是在彭越一事上所展现出来的谋略,御史大夫赵尧,便绝不逊色于曲逆侯陈平! 听听赵尧说了些什么? ——如果直接派人去抓,彭越会狗急跳墙,就算本来没打算反,为了活命,也只能反了! 那怎么办呢? 以‘因功升官’为名,将卫将军王恬启任命为梁国相,一边搜集(编造)彭越谋逆的罪证,一边名正言顺的剥夺彭越手上的兵权! 等彭越谋逆的罪证搜集(编造)完备,梁国兵权也都被梁相王恬启掌控,到那时再整治彭越,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赵尧此人······” “往后,当离远些!” “也绝不能得罪!”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纷纷撇了赵尧一眼,旋即悄然低下头。 直到这一刻,殿内这数十位功勋卓著,在汉祚鼎立过程中立下不菲功劳的开国元勋们,才终于回过未来。 ——御史大夫赵尧,绝对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幸臣! 刘邦,也依旧是那个慧眼识珠,绝不因私情,就乱提拔阿猫阿狗为朝中公卿的帝王! 看着殿内众人的反应,刘邦不由心下一笑,不着痕迹的瞥向身旁的赵尧,微微一点头。 “即诸公议以为善······” 稍拖出一声长音,刘邦不忘望向屹立于帐侧的卫将军王恬启。 “卫将军以为,如此可否?” 就见王恬启闻言,毫不犹豫的出身一拜。 “臣只知率军征讨,不讳纵横筹谋之术,陛下以何令臣,臣便以何行报于陛下!” 听闻王恬启瓮声瓮气的作出答复,刘邦终是轻笑着一点头,旋即双手猛地一拍大腿,便从座位上再度起身。 “嘿!” “既如此,便依御史大夫之令,待陈豨乱平,再议彭越谋逆一事!” 以一股毋庸置疑的语调,做下‘此事暂且搁置’的结论,刘邦不忘又笑着望向王恬启。 “此战,卫将军可要多用些心。” “莫不然,待战罢,朕纵有心捡拔,恐朝中诸公亦有不服?” 听闻刘邦略带调侃的道出此语,帐内众人不由纷纷皮笑肉不笑的附笑两声。 而后,便见刘邦面容稍一肃。 “燕王、齐相之军,可已皆至?” 听闻此问,就见曲周侯郦商出身一拜:“禀陛下!” “十五日前,燕王已率卒七万余,自蓟县发,今已至燕-代交界!” “齐相傅宽亦率齐卒五万余,及汲侯公上不害所部荆、楚之卒五万,合十余万兵马,已至巨鹿!” “另梁王彭越虽称病未至,然亦遣武原侯卫胠率梁卒三万余众,不日便当抵邯郸,供陛下差遣!” 听闻郦商此言,刘邦只默然点点头。 “卫胠都被打发来······” “彭越啊彭越·” “朕之亲信,亦为你排挤而来,叫朕又如何相信,你彭越心无反意?” 心中感叹着摇了摇头,刘邦望向殿内众人的目光之上,终是涌现出决然之色。 “燕卒七万,齐卒五万,荆、楚五万,梁三万。” “合朕所率关中锐士二十余万,此战,当有可用之兵四十万余!” 满是自信的道出此语,刘邦便噙着一抹稍待调侃的笑容,在殿内众人身上环顾一周。 “得此大军四十万,攻灭区区叛贼陈豨,朕可还需亲为?” “可还需朕亲策马已冲杀阵前,以振大军士气?!” 听闻刘邦此问,殿内众人面色之上,不由齐齐涌上些许涨红之色。 ——此战过后,汉军将士四十余万人,不知又是几人拜将,又几人得封为功侯······ ------------ 又去医院了······ 本来昨天挂完水了,今天上午去复查,没啥大问题的话,下午回来就应该码字,开始五更的。 然后~ 我就被一辆风驰电掣的小电驴给撞飞了。 详情见→ 唉······ 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本命年的传说难道不是迷信? ε=(´ο`*)))唉 之前答应过大家,无论如何都不会断更,但,左肋条折了,左半边身子僵硬的像木头,左胳膊实在抬不起来。 只能厚颜无耻的恳请大家,准许我歇息一日了······ 万分感谢诸位,理解万岁。 ------------ 第0113章 年关将至,函谷关外,自是一片风声鹤唳。 而在关中大地,随着岁首年末愈发临近,空气中更多充斥着的,则都是思念之情。 “呼~” “也不知战况如何,大郎又可还安好?” 遥望着东北方向稍叹一口气,张彭祖不由放下手中木锄,倚在锄杆上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即便是张家寨三老张病己的幼子,张彭祖今年,已经年满四十三。 而张彭祖的长子,也已年过二十五,在一个月以前,被天子刘邦征为兵卒,前往函谷关外。 过往数十年,关中大地可谓是风起云涌,先是秦王政修郑国渠,后又是天下一统,直道水利宫阙等基建功臣开始实施。 之后没多久,便是始皇驾崩,二世继立,天下战火骤燃。 一直到当今天子,彼时的汉王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重掌三秦之地,关中这片沃土,才终于算是重归五十年前,秦庄襄王嬴异人在位时期的安宁,以及祥和。 可安宁算是安宁了,关中大地的残破,也并非是三年两载便能修补的。 从汉元年,三秦大地复为汉有,直到如今,关中百姓也仍还在贡献自己的力量,供天子刘邦外出征讨,以彻底平定天下。 如此动荡的过往数十年,也就使得关中大地,关中百姓,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新年’的氛围和想法了。 只不过今年,情况似乎有了些许不同? “张季兄~” 一声粗狂的吼喝声在渠上响起,惹得张彭祖下意识抬起头,就见同乡堂兄正屹立在渠沿。 正要开口答复,就见渠沿又出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惹得张彭祖将手中木锄一丢,便急忙爬了上去。 待爬上渠沿,看清来人,张彭祖嘴角立时裂起一个夸张的弧度,神情中尽是幸福和喜悦。 “细君!” 满是欣喜的一声轻呼,张彭祖便一把握住了妇人的手臂,在张彭祖那张已显老迈的面容之上,竟涌上一抹无尽的温柔。 就见那妇人也面带暖意的一点头,旋即将手轻轻地抽搐,低下头,将身侧的小不点轻轻推上前去。 这一下,张彭祖神情中的欣喜幸福,更是又深了一分。 “爹爹~” 奶声奶气的一声轻呼,惹得张彭祖赶忙俯下身,自腋下将幼子抱起,满是自豪地转了一圈,似是在和周围的同乡亲朋炫耀。 如此足足三十息,又同周围的亲朋好友打了几声招呼,张彭祖才抱着幼子张未央,带着妻子张赵氏,走向了距离渠沿近百余步的民夫驻地。 一路上,自是不时有乡邻友朋同张彭祖一家打着招呼,张彭祖自也是面带喜悦的一一回应。 但很快,张彭祖便发现了些许怪异之处。 ——似乎不单单是自己的妻小前来,而是大部分已经成家的民夫,都等来了妻儿前来。 尤其是和张彭祖同出于渭北张家寨的乡邻,也基本都是和张彭祖一样,怀里抱着个小崽崽,身后跟着个糟糠妻。 暗自思虑着,张彭祖便带着幼子妻子走入一处布帐之内,在一方属于张彭祖的木榻上坐了下来。 “家中可还安好?” “大人如何,饭食可还足量?” 听闻张彭祖问起家中状况,张赵氏只温尔一笑。 “家中诸事皆顺,大兄大嫂也偶而上门,以共侍大人。” “大人亦甚健朗,餐食米一斤,闲暇时还有余力出门,同街坊老友言谈······” 闻言,张彭祖终是安下心来,稍点点头,旋即略带愧意的望向妻子。 “渠事未完,俺归家当还需月余,就是苦了细君·····” 却见张赵氏只温颜摇了摇头,将心中苦涩悄然咽回肚中。 如此静默片刻,又见张赵氏似是想起什么般抬起头,略带欣喜道:“对了。” “出门前,大朗曾传回口信······” “如何?!!” 只刹那间,张彭祖原本还算淡然的神情中,便陡然出现些许忐忑! 却见张赵氏温尔一笑,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自豪。 “传信之人,乃同大人面会。” “据大人所言,似是大朗已俘敌一卒,立下稍许武勋?” 听到这里,张彭祖才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满是喜悦的猛然一拍大腿。 “好小子!” “出征不过月余,便已然立得武勋!” “不愧为我张氏子!!!” 听着张彭祖满是豪迈的高呼,被张彭祖抱在腿上的张未央也不由有些激动起来。 “大兄威武~” “儿长大以后也要从军,要杀敌立功,光耀门楣~” 听闻幼子此番壮志之言,张彭祖一时之间,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 “好~” “待未央年壮,爹便去求大人,送未央往北军为卒,可好?” 待张未央虎头虎脑的爬下老爹的腿,满是严肃的一点头,张彭祖张赵氏夫妻二人面容之上,只涌上一抹无尽的幸福,和自豪。 如此过了片刻,帐外便响起孩童追逐玩闹的声响,张未央自也是耐不住帐中寂寞,在得到母亲的允许后,迈着小短腿跑了出去。 看着幼子奔跑而去的背影,张彭祖只又是一笑,才回过身,轻笑着望向妻子张赵氏。 “方才帐外,俺似是瞧见村口六伯村尾四叔家中妻小,也前来寻家中郎君?” 说着,张彭祖轻笑着问道:“莫非是年关将至,大人遣村中妇孺同来?” 却见张赵氏闻言,只温笑着摇了摇头,低眉顺眼的解下背后的布包,而后将其打开。 手上忙活着,张赵氏嘴上也不忘答复道:“并非大人,乃皇后······” 张赵氏话说一半,就见张彭祖眉头稍一皱。 面带紧张的看了看左右,确定帐内无人,张彭祖才稍有些责备的看向张赵氏。 “说的什么胡话?” “皇后母仪天下,端居未央,莫还曾亲自登门,使汝前来不成?” “天家之人事,怎么如此乱言?” 看着自家郎君面上,那抹心有余悸的忌惮,张赵氏面容稍一滞,终是无奈一笑。 “非乱言,确是皇后遣人,令妾携子而来······” 见张彭祖仍旧满是不相信的看着自己,张赵氏只能是又摇头一笑,将背负于身后的布包取下,交到了张彭祖手中。 待张彭祖面带孤疑的打开布包,就见一件崭新的冬衣,被张彭祖面带迟疑的拿起。 前后翻了翻,看了看,又拿起来在身上一比,张彭祖这才发现:这件冬衣,自己穿刚好合身? 再度抬头望向妻子张赵氏,张彭祖神情当中的困惑,不由更甚了一份。 直到这时,张赵氏才将此番,自己带着幼子,同村中妇孺一同前来的原因,以及张彭祖手中这件冬衣的来由,尽数摆在了张彭祖面前。 “郎君出门不久,皇后便遣宫人至家中,赐布一匹,絮三斤。” “那宫人转皇后言:关中民自发而往,助太子以修郑国渠,不可寒忠臣义士之心。” 听闻此言,张彭祖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是。” “往月余,凡自来修渠之黔首,太子皆赐米粮日二斤,以为饭食。” “太子也是言:不可使忠臣义士寒了心。” 就见张赵氏点点头,指了指张彭祖手中的冬衣,继续道:“此冬衣,便乃妾得皇后所遣宫人之吩咐,以布絮缝为冬衣。” “据那宫人说,是皇后言:年关将至,关中骤寒,不可使自往而修渠之民饥寒?” 听到这里,张彭祖才终于相信了妻子的话,也终于相信妻子这番前来,确实是‘受皇后之命’。 “陛下仁以爱民,太子仁善宽厚,皇后,竟亦如此记挂吾等黔首······”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赞叹,张彭祖面上神情,终于又出现先前那摸温笑。 “合该刘氏得王天下,合该陛下得立社稷啊······” 听闻丈夫此言,张赵氏只附和着点了点头,却并未在言语。 只片刻之后,就见张彭祖猛地回过神,小心翼翼的将手中新衣重新折起,放回了布包内,将布包也重新系上,递到了张赵氏面前。 见张彭祖这番举动,张赵氏不由心底一慌,面色忐忑的伸手接过布包,不忘轻声问道:“怎不试试?” “可是不合身,亦或不美,郎君不喜······” 见张赵氏面上那抹忐忑,张彭祖只随意的摆了摆手。 “嗨~” “怎会?” “如此新衣,谁人会嫌不美?” 略有些笨拙的安抚一番妻子的情绪,张彭祖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些许算计。 “俺如今,整日在渠里忙活,身侧遍是泥沙尘垢,怎可着如此新衣?” “再者,如此崭新冬衣,又乃皇后所赐之布絮所制,自当藏于家中。” “待日后要紧之时,或大朗无冬衣之时,再用不迟?” “亦或孝敬大人,使大人无惧严寒,也是甚好······” 听着张彭祖自顾自盘算着这件冬衣的未来,张赵氏面上,不由涌上些许担忧。 “可如今年关将至,秋冬交替之际,若不着此冬衣······” 却见张彭祖满是自信的拍了拍胸脯。 “无妨!” “俺这把身子骨,还不至于惧十月之寒!” “再者说,陛下皇后如此爱民,太子亦颇得陛下之姿!” “待冬至,太子当会许俺等黔首归家过冬,待明岁初春,再行修渠事!” 说着,张彭祖不由分说的站起身,稍有些粗鲁的将那只装有崭新冬衣的布包,重新系在了妻子的背上。 “听俺的,带回去,孝敬大人便是。” “大人年过古稀,如此年纪,可是最惧严寒酷暑。” “若大人果真受了风寒,来日再有不测,乡党当要戳俺家脊梁骨,说俺家不知孝道了。” 听闻张彭祖此言,张赵氏纵是面带迟疑的点了点头,又赶忙道:“如此,待妾归家,便寻往岁之旧衣,再送来?” 闻言,张彭祖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且不急。” “待冬至,若渠事未毕,俺遣人归乡去取便是。” 这一番话语下来,张赵氏终是安心的点了点头,摸了摸胸前,那只被紧紧系上的布包结,面上悄然涌上一抹满足的笑容。 在未来三两日,类似的场景,不单单在张彭祖张赵氏二人之间出现,而是整个郑国渠南岸,都上演了类似的场景。 无数妻子将亲手缝制的崭新冬衣带来,又在丈夫毫不退让的坚持下,将新衣原封不动得带了回去。 而在南距郑国渠约十数里处的莲勺县,听闻此间之事,刘盈只流露出了满带着无奈的苦笑······ · “咳!!咳···咳······” 刚走入县衙,还不等来到正堂门口,阳城延便听见一阵急促,又有些嘶哑的咳嗽声。 稍待担忧的走入正堂,见刘盈面色涨红的抚着胸口,阳城延顾不上见礼,赶忙上前,将案几上的水碗交到刘盈手中。 待刘盈不管不顾的猛灌一通,又不轻不重的咳嗽两声,阳城延面上担忧之色不由更甚。 “家上······” “莫如家上先行回转长安,由臣盯看修渠事?” 阳城延说话得功夫,刘盈也终是从长达两分钟不间断的咳嗽中解脱出来,满是疲惫的长出一口气。 捋捋鼻息,又抓起碗灌口温水下去,觉得咽喉稍好受了些,才笑着对阳城延摆摆手。 “无妨无妨,只秋末骤寒,故偶染风寒而已,不几日便当痊愈。” 言罢,刘盈不由侧过身,将手中陶碗交给身旁的春陀。 “去,再取些滚水。” “切记,务必是滚水,不得兑凉水!” 待春陀面带担忧的领命离去,刘盈才又坐回座位,用绢布拭了拭鼻下,才抬头望向阳城延。 “且说正事。” “渠尾淤泥清掘之事,少府可探明?” “——冬至日前,可能尽毕?”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也只好暂且放下心中担忧,对刘盈微一拱手。 “禀殿下。” “往二十日,渠下游淤泥之清掘,便事已过半。” “若无差池,复二十日,当可尽毕······” 7017k ------------ 第0114章 还是少跟萧何玩儿吧 从阳城延口中,得到‘冬至前能完成渠底淤泥清理工作’的答复,刘盈心中,不由稍松了一口气。 实际上,刘盈此番整修郑国渠,总共可以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便是过往二十余日正在进行,以及未来二十日将要进行的郑国渠下游河段淤泥清理工作。 这一项,算是此番整修郑国渠最重要,且短期内能大幅改善渭北农产的部分。 第二部分,则是为了使未来8-10年,郑国渠下游泥沙沉积速度减缓,而需要进行的渠道减宽工作。 这一项,有点类似于后世,潘季驯治理黄河所用到的‘束水攻沙’,通过收紧渠道宽度来增大水压和流速,已达到减缓泥沙淤积速度的目的。 在刘盈前一世,郑国渠的治理、整修工作,便是以这两部分为主。 甚至连‘渠道减宽’部分,都因经费、人力不足而被朝堂搁置,只进行了第一部分,即下游河段淤泥清理。 有了上一世的前车之鉴,这第一部分,刘盈自是不用多操心。 ——前一世,阳城延几乎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郑国渠下游河段的淤泥清理工作,这一世多个刘盈监督,没道理反而做不好。 至于‘束水攻沙’的第二部分,前世虽然因经费、人力问题而未能完成,但彼时的少府水匠们也都曾拿出切实可行的计划,这一世,自也不会出问题。 真正需要刘盈关心、正视的,是前一世未被提出,这一世由于刘盈太子监国,受令主修郑国渠,方应运而生的第三部分。 ——以石砖、埽等物,压实、固定郑国渠上游渠底、渠侧的土,避免其被河水冲走,最终淤积于下游。 这一部分,才算是刘盈此番主修郑国渠的戏肉。 清掘淤泥、束水冲沙,实际上都是由少府提出,并由专门的水匠负责,刘盈的存在,并不能对此起到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如果此番,刘盈受天子刘邦之令主修郑国渠,结果真的只是清理了下游淤泥,为郑国渠填土减宽,那换而言之,也可以说刘盈什么也没干。 ——反正有没有刘盈,少府也都会这么做! 顶天了去,也就是刘盈的存在,让少府没太头疼力役来源而已。 很显然,这种‘摸鱼划水’式监国,绝不可能让朝野、天下满意,也很难使天子刘邦产生‘放弃易储’的想法。 这就使得此番,刘盈必须要在老爹刘邦班师归朝之前,在郑国渠整修一事上,留下一些专属于自己,专属于监国太子刘盈的烙印。 想到这里,刘盈便也没再多绕弯子,示意阳城延安坐,便直入正题。 “即下游淤泥清掘之事,可于冬至日前毕,少府以为冬至日后,可能续行渠道减宽一事?” 听闻刘盈问起此事,阳城延并没有着急作答,而是在心中默默推算了片刻。 而后,才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 “陛下临行之时,臣曾同家上,及朝中百官议:此番整修郑国渠,乃需力役六万。” “若得力役六万,则下游清掘,当需月半之功;河渠减宽,则另需月余。” 说到这里,阳城延面上神情,不由稍轻松了些。 “然家上以‘石砖铺渠’之妙策,竟引的渭北民自来,以为修渠之力役,至今,已足四万余······” 听闻此言,刘盈不由眉角稍一扬,暗地里也稍有些自得起来。 ——少府的二十万块石砖,其中有至少十五万块,仍旧堆积于长安城西郊的少府切石场! 剩下那五万,此时也还静静的躺在郑国渠上游沿岸的三原县,可谓是无人问津。 至于早先,被石砖压坏的渭北直道,也已经在中郎将、中尉属衙的北军将士、中郎官们‘竭力修补’下,也终于被修补完成。 而刘盈如此大费周折,不惜破坏渭北数百里直道,再发动北军、中郎将属衙官兵将士去整修,如此巨大的代价,自也得到了不菲的成果。 ——阳城延方才所言,‘自发前来修渠的百姓已经超过四万人’,就是刘盈这一番折腾,所需要取得的效果。 想到这里,刘盈的面色之上,也稍涌上些许心安。 “四万余······” “加之少府官奴三万,百官功侯家中私奴,便是七万余?” 见刘盈面上涌现出些许轻松,阳城延也不由微微一笑。 “当近八万!” 阳城延只一语,终是让刘盈彻底放松了下来。 ——将近八万人,比原计划所需的六万,足足多出了三分之一! 换而言之,有着八万力役,原计划中的工期,也可以缩短起码三成! 刘盈正思虑间,阳城延也适时开口,确定了刘盈的这个推断。 “家上此修郑国渠,本须力役六万,劳近三月;然今得力役近八万,臣以为,下游淤泥清掘、河渠减宽事,或只须二月。” “下游之淤泥,自九月上旬起掘,当于冬至日毕;及河渠减宽,或只须复二十日,便可······” 听闻此言,刘盈总算是长松一口气,旋即面带试探的望向阳城延。 “如此,待郑国渠减宽事毕,当是十一月上旬······” “少府以为彼时,可能驱今之力役近八万,以软柳、碎石制埽,以铺郑国渠底?” 不料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面上轻松之色顿消,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隐若现的忧虑。 “家上。” “十一月过,关中,便当是大雪纷飞,万里冰封啊······” “如此凛冬极寒,驱力役以取软柳、碎石,又制其成埽,怕是有力役冻伤、冻亡之虞?” 听阳城延说到这里,刘盈面上神情也不由一僵。 “少府之意······” “以埽铺于渠底、渠侧之事,不可于腊月行之?” “若不行于腊月,又待何时?” 闻言,阳城延不由稍一思虑,才试探着开口道:“今家上得力役近八万,其中,渭北自发而至之民过半。” “此力役四万余,家上恐不当劳其过甚?” 见刘盈面色稍有些沉重的点点头,阳城延便继续道:“既如此······” “臣意,腊月、正月,家上可驱少府官奴,自关中各地取软柳、碎石。” “碎石暂运至郑国渠南岸,软柳,则发于渭北民宅中。” “此二月,渭北民不必劳于外,只须于家中,以柳之软枝编而得席,待明岁春前,再携家中之柳席,复至郑国渠。” “再以此柳席包之以碎石,卷其为埽,沿渠侧之坡滚至渠底,稍行摆放即可。” 言罢,阳城延不由稍低下头,装作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实则却偷偷用眼角打量起刘盈的反应来。 “春二月······”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便也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确如阳城延所说,腊月、正月,算是一年当中,关中最为寒冷、干燥的时节。 在这两个月去驱使自发前来,帮忙修郑国渠的渭北百姓去折柳条、搬碎石,确实有些不合适。 按阳城延所说,让少府的官奴去折柳条、搬碎石,让渭北百姓在家里把柳条编成席,等二月再送到郑国渠沿岸,当场做成埽,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这样一来,用埽、石砖铺设郑国渠上游一事,就该是春二月开始,最晚不到春三月即可完成。 到那时,再将郑国渠首重新打通,让渠道被水自然冲刷十天半个月,刚好赶上三月末、四月初,关中春耕的时节。 “嗯······” “如果不出意外,老爹班师回朝,应该是明岁夏六月······” 稍一盘算,刘盈终也是稍显迟疑的点了点头。 “即少府以为当如此,便如此吧。” “待清掘泥沙、渠道减宽二事尽毕,便遣渭北民壮归家,于家中编柳为席。” 见刘盈同意采纳自己的建议,阳城延只面带欣慰的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阳城延又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状,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见此,刘盈只摇头一笑:“少府直言便是,何必做此女儿态?” 见刘盈稍待调侃的发出一声淡笑,阳城延也不由僵笑两声,才面带尴尬的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 “臣听闻,建成侯于莲勺县外,得屯粮近十万石?” 看着阳城延故作不知的发出此问,刘盈不由摇头苦笑起来。 ——刘盈此番带来,并交给母舅吕释之看管的那十几万石粮食,可就正大光明的摆在莲勺县外的建议粮仓内! 更何况那十几万石粮食,在过去这二十几天,已经被刘盈当做口粮,给自发前来修渠的渭北百姓,次序发出去了将近三万石。 作为郑国渠整修工程的总工程师,阳城延能不知道那十几万石粮食的存在? 只稍一思虑,刘盈便也就反应了过来:阳城延话中深意,只怕是盯上了那些粮食。 如是想着,刘盈也不由噙笑起身,稍待戏谑的望向阳城延。 “怎么?” “少府食中二千石之秩禄,莫非家中,亦缺粮为食?”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只面色尴尬的摇了摇头,旋即稍带苦涩的长叹一口气。 “家上不知。” “此番整修郑国渠,少府出官奴三万。” “往昔,此官奴三万之口粮,皆由丞相府调国库之粮。” “然此番,相府所调之奴粮,远不足此官奴三万人食之。” “臣遣人相问,萧相言:陛下率军在外,军粮尚缺,实无力调拨少府官奴所用之粮。”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话头稍一滞,纠结片刻,终还是暗自一咬牙。 “萧相言于臣曰:家上此修郑国渠,得皇后调郦侯今岁之租税,粮米十数万石。” “故臣此来,乃欲请调家上所得之粮,以供少府官奴之用······” 言罢,阳城延便满带着忐忑,望向刘盈那已有些呆愣的面容。 不得不说,阳城延这一番言论,着实是让刘盈有些措手不及。 ——刘盈为什么要调用少府官奴,而不是直接征调百姓? 不能劳民伤财、维护关中民心,自是其中的关键因素。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征役于民,是要有粮食的! 就好比现在,刘盈正在做的事一样,每一个来到郑国渠南岸,参与到郑国渠整修工作的百姓,都是要包吃的! 反观少府官奴,则有所不同。 征劳于百姓,官府就要承担起力役青壮的口粮; 而少府官奴,虽然也要朝堂调粮作为口粮,但少府官奴的这份口粮,是无论如何都要拨的! 简单来说,今年冬天,少府这三万多官奴,无论是被刘盈用来整修郑国渠,还是被少府用来铸造三铢钱,亦或是啥也不干,吃吃喝喝一整个冬天,也依旧需要丞相府从国库调粮食! 这,才是刘盈最开始,将算盘打到少府官奴身上的原因:不用另外花钱、花粮食。 结果现在可倒好,萧何一句‘无粮可调’,这三万余少府官奴的口粮,竟也落在了刘盈肩上。 若早知如此,刘盈何必征调那些宛如行尸走肉,骂着不走、打着飞奔的少府官奴? 反正都要出粮食,何不拿粮食去多‘征’些百姓? “萧何······” “应该不是刻意的吧?” 暗自思虑着,刘盈不由也稍叹一口气。 作为当朝丞相,萧何不大可能做出‘故意为难监国太子,为郑国渠整修工作增加难度’的事。 如此说来,或许真如萧何所言:刘邦大军在外,粮草需求颇巨,国库,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重新抬起头,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狡黠。 “嘿!” “正好!” 心下打定主意,刘盈便温笑着上前,安抚着拍了拍阳城延的大臂侧。 “少府莫忧。” “即国库无力调粮,孤便修书一封,以告建成侯:调粮米三万石,以做少府官奴口粮之用。” 见刘盈这么痛快的答应下来,阳城延顿时大喜过望,正要起身拱手,却见刘盈若有所思的回过身,‘喃喃自语’道:“萧相······” “不应该啊······” “往日,少府同萧相可谓私交甚笃,今少府有事,萧相怎还推脱起来了······” ------------ 第0115章 太子看的,比我们远多了 “太子,果真是这般说的?” 未央宫,宣室殿。 听着兄长吕释之复述着儿子刘盈的话语,吕雉不由稍有些困惑的皱起眉。 “这少府阳城延,打自受命督建长乐、未央两宫时起,便同酂侯往来密切,此乃长安人尽皆知之事啊?” “太子何以出吾吕氏之私粮,以供少府官奴所用?” “此非平白使少府、酂侯二人生了嫌隙?” 听闻吕雉此问,吕释之也不由稍苦了脸色。 “臣亦不知啊······” “就说是前些时日,萧相遣人往告少府,言国库粮草无多,实无力供给少府官奴所用。” “少府又前去同家上一说,家上便修书一封,令臣拨粮以供少府。” “这一拨,可就是三万石呐······” 说着,吕释之不忘流露出些许心疼的神情。 ——不说别的地方,就说长安现如今,粟米一石,可都直奔二千钱去了! 就这,还是秋收刚过,百姓家中多有存粮,才使粮价稍平落了些。 要是搁春-夏之际,一石粟米在长安,起码能卖三千钱以上! 就这,还有价无市! 还得跟别人竞价去抢! 结果刘盈可倒好,一开口就是粮米三万石,换算成春-夏之际的市价,起码能值一万万钱······ “还请皇后修书一封,于家上稍行劝阻才是啊。” “这些米粮,乃郦侯今岁全年之租税,今虽调以为家上所有,然亦不可如此挥霍无度,徒用于无啊?” 说着,吕释之不由话头一滞,稍有些委屈的低下了头。 但即便吕释之没说,那句被吕释之咽回肚子里的话,吕雉也想到了个大概。 ——吕氏好不容易凑出来,给太子拿去修渠的粮食,不能这么平白便宜了外人吧······ 想到这里,吕雉也不由暗自稍叹口气,隐隐有些郁闷起来。 要说吕释之这算盘,打的也不算不合理。 这事儿放谁身上,心里都必然会有不痛快。 可不知为何,吕雉心中,还是涌上了一抹说不清来由,道不清原因的凉意。 “吾儿,终乃姓刘,不氏吕啊······” “吕氏一门,终不过以吾儿,视之以为平步登云之阶······”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吕雉便稍待郁色的抬起头,再度望向吕释之时,目光中那么亲和,竟也隐隐稍退去了些。 “除此,太子可还说了什么?” 听出吕雉悄然冷漠下去的语调,吕释之心下不由一惊,却也没顾得上细想。 只稍一思虑,便见吕释之迟疑的摇了摇头。 “未曾。” “往旬月,家上皆于郑国渠南数百步,同少府,及水工匠人同住。” “臣则于莲勺,奉家上之令,亲监此番,皇后调与家上之粮米十数万石。” “家上修书以告臣者,只言拨粮三万石于少府,除此,并无他言呐?” 言罢,吕释之又是一阵苦思,终是猛然想起什么般抬起头。 “倒是臣临行之时,偶闻莲勺县衙之官吏,提及家上面会少府一事。” “似是言,家上谓少府曰:萧相同少府私交甚笃,怎今少府有难,萧相反拒不相助?” “此事,莲勺官道可谓议论纷纷,地方官吏多言萧相此番,或是又欲自污,以保全自身于家上当面?” 听闻吕释之先前那番话,吕雉本还满带着困惑,待吕释之道出后面这一桩,吕雉才重视若有所思的低下头,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而在吕雉暗自思虑之际,吕释之也试探着,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皇后以为此番,家上调私粮以供少府官奴,莫非是欲恩拢少府,以为日后筹谋?” 语气稍有些迟疑的发出此问,吕释之面上忧虑也不由稍退去了些。 “若果真如此,那便是调此粮米三万石,或亦无不可啊?” “虽说少府阳城延,本乃军匠出身,又无高爵,然再如何,也终归是当朝九卿,手握内帑大权。” “得此人之友善,日后于家上,亦或大有裨益?” 说着,就连吕释之神情中,那抹肉眼可见的心痛,都不由稍缓解了些。 似乎在吕释之看来,如果能用着三万石粮食,就让刘盈争取到少府阳城延的支持,那也还算划得来,起码不算亏。 却见吕雉闻言,只温笑着轻摇了摇头,心中那抹若有似无的凉意,不由又深了些。 “唉······” “兄长啊兄长······” “若非兄长如此短视,吕氏又男丁不丰,今时今日,又何须吾一介妇道人家,于宫内宫外操劳筹谋······” 心中苦叹着摇了摇头,这一番稍待抱怨的牢骚,终还是没被吕雉道出口。 只见吕雉强自打起精神从软榻上直起身,面带笑意的走上前,若有所思的望向北方。 ——百十里外,刘盈正亲临其所,监修郑国渠的方向。 “少府虽出身军匠,又无高爵,然亦乃柱国大臣;虽其尚未得封为侯,亦乃欲封,而无功可封。” “待时机成熟,少府立得些许功勋,陛下再寻一由头,少府封侯一事,亦不过早晚。” “然今,陛下尚安在,自轮不到太子越俎代庖,布恩、威于少府。” “此等道理,太子自当也是明白······” 听闻此言,吕释之稍一思虑,也不由面单赞同的一拱手,便是认可吕雉的说法。 但很快,吕释之面容之上,又再度涌现出先前那抹困惑不已的神情。 “既非恩拢,家上此举何意?” “莫不家上欲以此,以彰宽仁之风,取信于百官功侯,为来日筹谋?” “亦或以此示之于陛下,以彰家上视修渠事者甚,暗使陛下绝易储之念?” 听闻吕释之这接连两问,吕雉不由面带无奈的摇了摇头。 看着吕释之那明明关切无比,又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到嘴边的那句‘兄长怎么还没太子看得通透’,吕雉却怎么都觉得说不出口。 最终,吕雉终还是摇头一笑,温颜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兄长吕释之。 “只怕是太子,比兄长所料瞧的更远些、更深些······” 见吕释之不出意料的露出一个更加疑惑的神情,吕雉终是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悠然一声长叹,顺势从座位上直起身。 “酂侯蒙陛下信重,往数岁,皆以丞相之身,以掌朝堂中枢之大权。” “而少府阳城延,乃自陛下继位为帝,底定汉祚,令筑长乐、未央两宫之时,便为酂侯所亲荐于陛下当面。” “往数岁,凡朝中大事,不外乎酂侯发号布令,少府便鞍前马后,绝不敢非言妄议。” “非只少府如此,凡朝堂中枢有司、三公九卿,但闻酂侯之政令,无不视之以为陛下诏谕,以全力奉行。” 语调平缓的说着,吕雉缓缓踱步上前,终还是回过身,面带提点之意的望向吕释之。 “此便乃当年,酂侯自污以保全生命,得陛下信重如初之故。” 听闻吕雉这一番话语,再暗自思虑一番,吕释之终是流露出些许若有所悟的神情,旋即稍有些迟疑的抬起头。 “皇后之意······” “此乃家上不喜少府同萧相行走太近,故欲以此,离间少府-萧相二人?” 听闻吕释之道出‘离间’二字,吕雉不由又是摇头一笑,终还是含笑望向吕释之。 “今陛下熔秦钱半两,铸汉钱三铢,虽似使内帑之钱愈丰,然实则,乃不得不为之权宜之计。” “莫说待日后,太子临朝掌政之时了,只怕不数岁,三铢之荚钱,便当尽废矣。” 说着,吕雉不由轻笑着上前,又重新坐回了座位。 “现如今,少府似手无权柄,又库无余钱,平日里所主,亦不过熔铸钱币之事。” “然待日后,三铢之荚钱皆废,少府岁入天下民数百万户之口赋,内帑之钱,便当欲丰。” “内帑钱丰,少府之权柄自当水涨船高;不知彼时,朝中功侯、贵戚,当有几人簇拥于作室门外,以恳请少府网开一面,以拨政款为用呢······” 说到这里,吕雉只温笑着抬起头,目光中满带着意味深长,直望向吕释之眼眸深处。 “兄长试想。” “酂侯身以为丞相,收天下粮税入国库;少府来日,亦当入天下民数百万户之口赋。” “国库之税粮、少府之赋钱,可乃朝堂中枢唯二之进献。” “若酂侯同阳城延二人,仍如往日般形影不离,陛下可能安心?” “——纵陛下安心,待太子亲临朝议,以掌朝堂大权,彼时之‘太子’,又岂能安然入睡?” 听着吕雉在‘太子’二字上狠狠咬下着重音,吕释之也是听明白了吕雉话中深意。 就见吕释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终是面带欣喜的望向吕雉。 “如此说来,家上今日之举,乃为来日,亲临而掌朝政之事,而提前筹谋布局?” 听闻此问,吕雉只温尔一笑,并不点头,却也没有摇头,只满是感怀的抬起头,目光涣散的望向殿外。 “倒也谈不上筹谋布局,也说不上离间酂侯-少府二人之情谊。” “太子此举,当不过以仁善之举示于少府,好使少府力全此番,太子监修郑国渠之事。” “顺带着,或还有些许敲打、暗诫之意······” 似是自语般呢喃着,吕雉不由话头一滞,转过头,又是面带调侃的对吕释之一笑。 “今日之太子,可是已渐习得驭下、驭臣之术。” “往后于太子当面,吾吕氏之子侄外戚,怕也是要小心些伺候着······” 虽是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出这番华,但吕雉心中,却莫名涌出些了些许较真。 吕释之倒是对此毫无发觉,只当吕雉是在调侃自己,便也似是说笑的回了句:“皇后说的是。” “吾吕氏子侄,皆乃太子母家亲舅、表亲,再如何,也断不会使太子蒙羞······” 见吕释之这般答复,吕雉自是立刻明白过来:对于自己半开着玩笑道出的这番告诫,吕释之,几乎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但对此,吕雉也只能是在心中哀叹一气,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唉······” “就怕来日,吾儿身以为天子,吾身以为汉太后,吕氏外戚,便再无今日之恭顺······” “罢了罢了······” “到那时,再看着办吧······” 心中苦涩的又摇了摇头,吕雉只稍有些烦闷的将话题转开来。 “郑国渠之整修事,可还顺利?” “兄长临行之时,太子可有口信传回?” “太子可曾言何时事毕,又何时回转长安?” 听闻吕雉接连发出数问,吕释之也稍一正面色。 “郑国渠整修事,大体皆顺;据少府所言,今修郑国渠之力役,独自来之渭北民壮,便得四万余。” “臣临行之时,家上亦托臣转言皇后:修渠之事,当于冬十一月中旬毕,及家上,亦于事毕之时回转······” 听闻吕释之此言,吕雉只稍有些忧虑的点了点头。 “既如此,兄长便回府歇息几日,而后启程,折返莲勺吧。” “临行之时,吾修书一封,还劳兄长携之同往,以交于太子。” 就见吕释之闻言,毫不迟疑的拱手领命,便做出一副要告辞离去的架势。 见吕释之这副架势,吕雉自也是从座位上起身,却见吕释之身形一滞,面上又呈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待吕雉温笑着一点头,吕释之才稍带歉意的一拱手,面带疑惑的望向吕雉。 “皇后方才言,家上此番之举,乃欲敲打、暗诫少府,莫同萧相行走、往来过于密切。” “——然若此事,为少府言知于萧相,或为萧相所闻之,岂不要记恨于家上?” “纵是不敢记恨,只恐萧相日后,也当于家上渐行渐远,若家上有事,萧相亦恐袖手旁观,不再为家上之助力啊?” 却见吕雉闻言,面上只涌上一抹莫名的苦涩。 稍摇了摇头,吕雉便对吕释之又是一声轻笑。 “此事,兄长无须担忧。” “太子之所为,酂侯绝不会闻之。” “纵闻之,亦会装作不知······” ------------ 第0116章 带上粮食再回家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汉十一年秋十一月。 汉十一年的气息,也随着关中第一场大雪,悄然降临在了渭北大地。 初雪已至,十一月过半,两个多月之前,还遍布岁月痕迹的郑国渠,此时也已是大变样儿。 原本二丈到二丈六尺不等的深度,已经被深挖成了足足三丈以上! 原本近二十丈宽的渠顶、十五六丈宽的渠底,也已经在填土减宽之后,变回了数十年前,秦廷修建郑国渠时,那顶宽十五丈、底宽九丈的模样。 因过往数年,被地方官府、百姓自行挖掘拓宽,而显得有些杂乱破败的渠两侧,也已经被稍行拍实,形成了一个将近四十度的整齐坡度。 至此,郑国渠整修工作的大体内容,便已宣告完成。 待凛冬之后,春耕之前,以石砖、埽铺设于上游渠段的底部、侧部,再开通渠首放水,郑国渠的整修工作,便将彻底宣告结束! 而此次,这份天子刘邦所亲定,名为‘整治水利’的大考,刘盈也算是给出了一份相当完美的答卷。 剩下的,也就是一些收尾工作,以及为开春前后,对郑国渠上游渠段的水土固定工作做准备。 下游渠段淤泥清掘、渠道减宽工作临近尾声,自发前来,帮助整修郑国渠的渭北百姓,也是在秋十一月癸卯日(初十),被刘盈下令召回莲勺。 ——主体工作已经完成,剩下的部分,让少府那几万官奴收个尾即可。 至于自发前来的渭北百姓,刘盈还是觉得早点遣散回家,让他们在家安心猫冬,顺带用柳条编一些柳席更好一些。 这不,天刚大亮,本次郑国渠整修工作的‘监工’吕释之,便被刘盈召入了县衙之内。 县衙外大雪纷飞,莲勺县可谓呵气成冰,但从吕释之的面容之上,刘盈却丝毫没看出萎靡的神情。 就见吕释之走入堂内,对刘盈稍一拜,便嘶哈着朝两手之间吹着热气,面带喜悦的在堂侧安坐下来。 看出吕释之神情当中喜悦,刘盈也不由温笑着侧过头去。 “怎建成侯今日,似是有何大喜之事?” 听刘盈轻笑着发出此问,吕释之面色稍一滞,面上喜悦不由更深了一分。 “家上此莫不明知故问?” “郑国渠整修一事,至今凡二月余,几顺风顺水而近毕!” “朝堂喜明岁,渭北农税当丰;渭北民亦喜明岁,农产或当倍之!” “及自来而修渠之渭北民,更言家上仁以爱民,不强征力役,纵自来者,亦与粮为食。” 嘴上说着,吕释之竟还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如此,待陈豨乱平,陛下班师回朝,家上得渭北民心所向,朝堂众望所归。” “彼时,纵陛下仍有易储之念,恐亦当偃旗息鼓!” “如此喜事,臣又怎能不喜?” 听吕释之声情并茂的道出这一番话语,刘盈也被吕释之那抹由衷的喜悦所感染,嘴角微笑终是更深些。 但在心中,刘盈倒也没有大喜过望,仍不忘提醒着吕释之。 “郑国渠整修一事,虽大体已毕,然待开春,仍当以埽铺于上游。” “至那时,修渠之事尽毕,舅父再言此间之喜不迟?”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不由讪讪一笑,对刘盈嘿笑着一拱手。 “家上说的是,说的是······” 见吕释之嘴上答应着,面上却认识那副喜出望外的神情,刘盈也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便将话头拉回正题。 “甥昨日交代之事,舅父查算的如何?” “今得自发而来,修郑国渠之渭北民壮几许?舅父所监之粮,尚余几何?” 听刘盈说起正事,吕释之终是稍敛面上喜悦,稍正了正身。 “禀家上。” “昨日,臣亲往以此间事相问,得少府答曰:自来修渠之渭北民,今得四万一千七百四十一人。” “及臣奉家上令所监之粮,往二月余,分自来而修渠之渭北民壮食者,近九万石。” “另岁首,臣奉家上之令,调粮三万石于少府,以用于少府官奴三万之用度。” “至今,家上自长安所携至之粮米,只余二万三千余石······” 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不由再度涌上些许肉痛。 刘盈却似是对此视若无睹般,微一点头,便面带思虑之色的从软榻上起身。 “自来修渠之渭北民壮,可已尽皆召回莲勺?” 就见吕释之沉沉一点头:“已尽召回。” “自昨日,郑国渠南岸各处之民壮,皆已次序至莲勺北墙之外,至今日辰时,已尽至。” 就见刘盈闻言,轻笑着一点头,旋即满是轻松地长出一口气。 “既如此,舅父便同甥同往莲勺北墙,一见忠臣义士之容吧。” “往二月余,郑国渠整修一事,皆赖此等忠臣义士之力!” “且开春之前,以软柳编制柳席一事,亦当孤亲至,恳请此数万忠臣义士当面!” 听闻刘盈此言,纵是心中有不同的看法,吕释之也终是只得低头一拱手。 “唯······” · 当刘盈的身影走出县衙,登上那面只一丈多厚,不足二丈高的城墙之上时,无论是城墙内还是城墙外,都已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城墙外,自是过往两个多月,在郑国渠沿岸辛勤劳作,将郑国渠重新打造成一条崭新水利工程模样的渭北民壮。 而城墙之内,则是想要一睹太子储君真容,顺带瞧个热闹的莲勺当地百姓。 便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刘盈在几名南军武卒的侍随下登上城墙,来到了靠近城外一侧的墙垛内。 而后,刘盈便看见一个个脸颊通红,双手交叉藏进衣袖之内,紧缩着脖子的渭北民壮,正瑟瑟发抖的聚集在城墙之外。 见此状况,刘盈也只能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为了不让这些自发前来,自甘情愿被刘盈‘白嫖’的渭北青壮饿着、冻着,皇后吕雉,可谓是操碎了心。 先是九月初,郑国渠还没开始动工,吕雉便从长安以东的新丰,调来了郦侯吕台去年一整年的租税,全部交到刘盈手中,交代刘盈‘千万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干活’。 之后,吕雉更是动用了自己开国皇后的特权,从少府调用了四万多匹布,十余万斤絮,分发到这些渭北民壮的家中,催促其家中妻眷尽快缝制冬衣。 到十月岁首,这一批冬衣被缝制完成,吕雉又是发动中尉属衙的兵卒亲自上门,护送着这些个女眷前往郑国渠,将冬衣交到自家兄弟、子侄、郎君手中。 但人算,终比不过天算······ 原本被皇后吕雉赐下,打算用来给这些民壮避寒的冬衣,由于其‘过于崭新’的罪名,又被这些淳朴的农民子弟软磨硬泡着,让家中女眷给带了回去! 至于刘盈分发下去作为口粮的粮食,就刘盈所知,也并没有被这些民壮全部吃入肚中。 ——前些时日,负责看管粮食的吕释之还来禀告,说是有青壮把分发下去的粮食藏起来了一部分,问刘盈是否要减少口粮的发配量! 如果刘盈没猜错的话,这种‘吃一半留一半,留下的粮食带回家’的情况,恐怕也并非是个例······ “唉······” “都是苦命人呐······” 暗自发出一声哀叹,刘盈面容之上,也是涌上了一抹真挚、温暖的笑容。 对于这些淳朴、善良,又显得有些憨厚可爱的百姓,即便是作为太子的刘盈,也很难涌出什么恶意······ “往数月,辛劳诸位忠臣义士!” 没有辞藻堆砌,也没有什么华丽的修辞手法。 只一声‘辛劳’,便足以道明刘盈心中最诚挚、最衷心的感激。 听闻这一声高号,城墙外眯着眼的渭北民壮,也不由次序睁开双眼。 待看见城墙之上,刘盈那道孑然而立的瘦弱身影时,几万张面庞之上,无一不涌现出一抹亲和的笑容。 “民等,见过太子殿下~” 一声悠长而又厚重的唱喏,竟惹得莲勺城外的枯木之上,一只只寒鸦惊而飞走。 而在城外的空地之上,那数万渭北民壮却并未跪地叩首,而是稍抬起交叉藏于衣袖之内的双手,对屹立墙头的刘盈沉沉一拱手。 倒是城墙之内,围聚在远处瞧热闹的莲勺当地百姓,次序跪倒在了冰冷的泥地之上,对城墙上的刘盈跪地叩首,以行叩拜之礼。 如果是几个月前,得知自己面前的是太子储君,那无论是墙外的民壮,亦或是城墙内的莲勺百姓,都免不得要跪地叩首。 但在过往这两个多月,在郑国渠南岸与太子刘盈时不时打照面,甚至偶尔瞧见刘盈亲自下渠,挥锄挖土片刻功夫之后,对于城墙外的渭北民壮而言,太子,已经不再是一个神秘、神圣的个体了。 抛开礼制、尊卑不说,在此时的渭北民壮心中,太子刘盈,更像是一个手脚稍有些笨拙,身子略有些虚弱,但待人又十分和善,与人万分宽和的晚辈子侄。 感受到这股若有似无,又不太好言说,只可意会的亲近之意,刘盈只觉心下一暖。 “这两个月,算是没白干呐······” 暗自腹语一声,刘盈便笑着上前,对城外的渭北民壮稍一拱手。 “今关中初雪,万里冰封,幸又郑国渠整修事毕。” “如此,诸位忠臣义士,也当各自归家,于家中亲长、妻儿相聚。” “孤,且在此谢过诸位忠臣义士,往数月自发而来,助修郑国渠之功!” 说着,刘盈不忘郑重其事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朝城墙外的渭北民壮沉沉一拱手。 见刘盈如此作态,城外由渭北民壮组成的人群不由稍一慌,旋即争相拱手含腰。 “殿下言重。” “郑国渠,那是给俺们农户用的,殿下替俺们农户修,已然是大恩大德。” “俺们谢殿下还来不及,怎还敢受殿下拜谢?” 听着这一声声极尽朴实,又满含真情实意的话语,刘盈面上暖意不由更甚。 就见刘盈‘从善如流’的直起身,面上满是笑意的上前,将手扶上墙垛。 “临行之时,孤仍有二事,欲言于诸位忠臣义士。” 听闻刘盈此言,城墙外的人群从靠近城墙的位置开始,如人浪般次序安静了下来。 见此,刘盈也不由稍正了正面容。 “郑国渠之塞阻,乃往多年不行修缮之积弊。” “今孤得父皇之令,又朝堂诸公,及诸位忠臣义士不吝相助,方使郑国渠之塞阻稍疏。” “然若勿行修缮,待数岁,郑国渠,恐又当为泥沙虽淤阻;朝堂便当征劳于关中,再修郑国渠。” 稍解释一番,刘盈便将话头一转。 “为使郑国渠不再塞阻,少府已献一良策;用此良策,可保郑国渠数十年不再阻塞!” “若欲以此策用之于郑国渠,便需以柳木编制得席,包之以碎石,铺于郑国渠之上游。” 说着,刘盈便稍敛面上严肃,重新带上了先前那抹和善的温笑。 “孤欲求诸位者,其一,乃今岁冬,当有少府官奴运柳枝登门,需得诸位编其为席。” “其二,便乃开春,恐需诸位携自编之柳席至三原,尽全少府所献之良策!” 言罢,刘盈不由又是沉沉一拱手,才面带温和的补充道:“此二者,并非政令。” “诸位忠臣义士若不愿,孤自不强求。” “然若愿······” 说到这里,刘盈稍卖个关子,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侧过身,望向身旁的吕释之。 片刻之后,刘盈才有轻笑着正过身,望向城墙之外的渭北民壮。 “前些时日,建成侯曾言:自来之民壮,或有得口粮而不尽食,藏其半之举。” “若孤所料无措,诸位此举,乃家中粮米有缺,欲稍留粮米,带回家中,以供家中妻儿、亲长食用?” 见城外人群当中,不时有几个缓缓点下的头颅,刘盈终又是一笑,摆出了自己的筹码。 “编柳为席,明岁开春携柳席往三原,助修郑国渠一事,孤不强求。” “然若诸位有意助孤,待片刻之后,可于城门处留下名讳。” “凡愿助孤者,皆赐粮半石!” “留下名讳,得此半石粮米,诸位,便可各自归家,同家中亲长、妻小相聚。” 言罢,刘盈又是笑着一拱手,旋即在吕释之满是匪夷所思的目光注视下,信誓旦旦的走下城墙。 片刻之后,刘盈的声音,便出现在了城门处,一方摆有刀笔、竹简的齐膝矮案之策。 而先前,吕释之所说的‘余二万余石’的粮米,也不知何时,已被搬到了莲勺县城北城门两侧······ ------------ 第0117章 日久见人心啊~ 与刘盈的预想出奇一致,在看到莲勺县衙北城门外,那堆成小山般的粮米后,城门外的渭北民壮,没有任何一个人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年少一些,约莫十五六岁的青年,纷纷表示家中还有娇妻、长亲,绝对可以应付‘编柳为席’的工作。 稍年长一些,大概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都表示家中‘亲戚众多’,等开春之时,必然能带着百十来张柳席,赶到郑国渠上游的三原一带。 颇有些出乎刘盈意料的是:看见有粮食拿,就连莲勺县城内围观的百姓当中,都有不少妇人、老者站出身,便是‘家中虽然男丁不丰,但编个柳席的气力,也还是有的’。 得百姓如此‘拥戴’,刘盈自也乐得轻松,令小吏记下了这些妇人、老者的名讳,并各赐米三斗。 顺带着,刘盈也将阳城延先前提出的柳席标准,告知了领粮而走的渭北民壮,以及莲勺当地百姓。 ——宽一丈,长二丈。 这个数据,自也不是源自谁人‘俺寻思’得来,而是阳城延亲自用不同大小的柳席制埽,一次次试出来的。 根据阳城延的测算,柳席的长度至少需要达到两丈,才能保证制出来的埽,是直径五尺左右的圆柱体。 而五尺,恰恰就是郑国渠上游渠段水土流失,需要填土增高的深度。 如此一来,原本需要另外施工填土的上游渠段,就只需要以直径五尺的埽铺设于渠底,也算是省下了不少功夫。 修渠之事大体结束,又从刘盈手中领到了粮食,数万渭北民壮也终是吸溜着鼻涕,带着欣喜的笑意,三五成群的踏上了归乡之路。 开开心心的将手中剩下的二万余石粮食发出去,并得到四万六千多名编制柳席、开春前往三原的力役报名名单,刘盈也终是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城门。 回到县衙没多久,刘盈便等来了少府卿阳城延的拜见。 于莲勺县衙正堂分而落座,稍寒暄几句,刘盈便也直入正题。 “今清掘、减宽事皆近毕,又腊月凛冬将至,孤也当回转长安,以此间事禀告于母后,及朝堂诸公。” “恐当劳少府多留几日,待渠事尽毕,再行回转。” 说着,刘盈不忘对阳城延随和一笑。 “待少府回转,孤必当出长安十里以相迎,再于太子宫稍设宴,面谢少府。”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也不由淡笑着稍一拱手。 “家上言重,言重······” 十月初,刘盈自掏腰包,帮阳城延解决了少府官奴的口粮问题,再加上过往两个多月的同事经历,也使得阳城延-刘盈二人之间,关系也是愈发亲近。 如果是过去,刘盈在阳城延的印象中,只是个头顶‘太子’之名的少年贵族,那现在,阳城延对刘盈的了解,无疑是更具象了些。 在简单了解刘盈的脾性、性格之后,阳城延对这个待人亲和、事必躬亲,又愿意谦虚听从臣下建议的太子,也是渐渐萌生出了亲切之意。 简单来说,便是刘盈的性格,还是非常对阳城延的胃口。 如此两个多月相处下来,二人之间的关系,自也是愈发的亲和了起来。 稍客套一声,阳城延又沉吟片刻,便将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家上。” “淤泥清掘、河道减宽一事,臣驱少府官奴复劳旬日,便当尽毕。” “而后,便当是以少府官奴为力役,于关中各处采柳之软枝,以送渭北民壮家中。” 说着,阳城延不由腼腆一笑:“如此,臣恐还当于外奔波,旬月之间,当无以回转长安?”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面上笑容稍一滞,面色也顿时有些尴尬了起来。 倒也不是说,刘盈真就忘记了这件事,而是先前,刘盈下意识以为这件事,完全可以交给下面的官吏去做,根本用不着阳城延亲自操劳。 但现在仔细一想,还真如阳城延所说。 ——别说‘旬月之内’了,只怕是整个冬天,阳城延都很难抽空得闲,回到长安。 如今,已经是冬十一月中旬。 从现在到二月开春,也就剩下两个半月到三个月的时间。 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少府那三万官奴力役,需要从关中各地采集柳条,并送往渭北民壮家中不说,还要准备明年开春,以柳席制埽所需要的碎石。 郑国渠上游渠段,少说也是长近百里,至于渠宽,即便是在减宽过后,渠底也足有九丈宽。 而按照先前,刘盈同阳城延定下的标准,以长二丈、宽一丈的柳席卷出来的埽,也不过是高一丈,直径五尺的圆柱体。 用这种规格、大小的埽,每在郑国渠底铺设一里,便需要足足二千七百个埽。 若算上渠侧,恐怕三千个都打不住! 这样算下来,用埽铺设于渠首一百里,便需要起码三十万个以上的埽。 这就意味着未来两个多月的时间内,方才在城门处领了粮食,留下名讳的四万多渭北百姓,需要编出三十多万张柳席。 为了将这三十多万张柳席卷成埽,每一章柳席,又需要包数百斤的碎石。 而在开春,以埽铺设郑国渠上游的工作当中,除了编制柳席,以及制作埽这两项之外,其余的工作量,便全都压在了少府阳城延,以及少府那三万名官奴身上。 具体而言,便是在未来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采摘足够编制三十万张柳席的柳条,运送到渭北民壮家中,以及采集足够卷制三十万个埽的碎石,并运送至郑国渠上游,即三原一带。 这个工作量,说大,其实也不大。 ——平均算下来,整个冬天,每个少府官奴都只需要采集足够编制十张柳席的柳条,以及卷制十个埽所需的碎石。 但说小,却也着实不小。 就说万一有那么几天,关中大雪纷飞,呵气成冰,那些个衣衫单薄,食不果腹的少府官奴,可还能投身于劳动当中? 若果真遇到糟糕的天气,那必然是要暂时歇工几日,也好让那些个少府官奴缓缓力气。 再有:柳条还好说,关中遍地柳树,可碎石从哪来? 不外乎去长安周围地区的山林中,或周边水域沿岸去徒手捡。 可如此凛冬,碎石的来源又是河边、山里这种阴寒之地,官奴们要是冻伤、冻死了,该怎么办? ——要知道这些官奴,可都是少府的私有财产! 既然是财产,那自然是不能当消耗品使用,每劳动四五日,也得允许人家歇个一两天。 而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亲自盯着,亲自去安排谁负责采柳,谁负责捡碎石;谁负责运柳条,又派谁去搬碎石。 即便这些问题都忽略不计,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也足以让阳城延绞尽脑汁······ “家上······” 刘盈正思虑间,阳城延也恰好面露难色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心虚之色。 不待阳城延开口,刘盈便似是已有预料般一抬手,旋即苦笑着发出一声长叹。 “可是萧相那边,仍以‘无粮’为由,拒拨粮以为少府官奴所用?” 见刘盈一语道破个中厉害,阳城延不由僵笑着点了点头,旋即面色尴尬的低下头去。 “唉~” 就见刘盈又是一声长叹,顺势从座位上起身,踱步上前,嘴上不忘再在萧何背后暗捅一刀。 “萧相此番,确有些······” 见刘盈面露难色的止住话头,阳城延纵是有心开口,替萧何辩解两句,也全然没了气力。 十月初,丞相府第一次以‘粮米告缺’为由,断了少府官奴的口粮供应时,刘盈就曾旁敲侧击的提醒阳城延: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 彼时的阳城延对此还不以为意,只觉得刘盈误会了萧何,还替萧何辩解了几句。 可如此一个多月下来,丞相府还是一副‘要粮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 阳城延派亲信去找萧何,也只从萧何口中,得到了一个‘少府多理解,老夫诸多不易’的答复。 反观刘盈,几乎是阳城延一开口,便二话不说,大笔一挥,拨吕氏私粮三万石! 这么一对比下来,再家上以往个把月,时不时听刘盈嘀咕两句‘萧何真不厚道’,阳城延的心态,也悄然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要说就此和萧何决裂,那倒还不至于,却也不会如往常那般,对萧何掏心掏肺,唯命是从了便是。 见阳城延面色百转,终还是没有开口为萧何辩解,刘盈心下不由长出一口气。 “呼~” “总算是······”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心中自嘲一笑,刘盈便装出一副为难至极的模样,沉吟许久,终还是温笑着抬起头。 “粮米之事,少府无须担忧。” “待孤回转长安,自当亲问于萧相当面。” “纵国库无粮,孤亦当另寻他法,以解少府之困。”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苦笑着低下头,‘喃喃自语’道:“郦侯之租税,今以用之殆尽。” “若无他法,也只好再借调建成侯、洨侯,乃至舞阳侯去岁之租税了······” ------------ 第0118章 墨门余孽? 解决了今年冬天,少府官奴的口粮问题,又同刘盈就开春之后,以埽铺渠的事沟通一番,阳城延便若有所思的走出县衙,踏上了前往郑国渠沿岸的道路。 莲勺县距离郑国渠直线不过十余里,手上又没有急事,阳城延自也乐得走下马车,徒步一段距离,也好透透气、散散心。 见阳城延一副心绪重重的模样,随阳城延一同前来莲勺,正徒步跟在阳城延马车后的少府丞杨离,面上也涌上些许思虑之色。 片刻之后,杨离便悄然加快脚步,来到了阳城延身后一步的距离,随着阳城延缓步向前走去。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身后的杨离,阳城延面带沉凝的摇了摇头,似是自语,又似是询问道:“萧相······” “莫果真如家上所言,乃以己之事为先,以人之事为后之人?” “国库究竟是无粮,还是萧相见家上得粮十数万石,方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呢······” 言罢,阳城延由沉吟片刻,稍侧过身,见杨离面上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不忘问道:“此事,公可能参透?” 见阳城延直截了当的问起自己,杨离纵是不愿开口,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些,对阳城延稍一拱手。 “依下官之见,阳公有此惑,或正和家上心意······” “嗯?” 闻阳城延不轻不重的一声疑‘嗯’,杨离踌躇片刻,终还是放下了‘噤口不言’的打算。 “此事,阳公以为要害在萧相国,然下官以为,其中关键,当在家上。” 语调平和的道出一语,杨离面上神情,也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自长乐、未央两宫得建,阳公同萧相于朝中,便可谓通力协作。” “于外,此事自乃阳公‘知萧相国知遇之恩而图报’之美谈,然于陛下、于家上而言,此事,恐非如此······” 听闻杨离这一番稍有些隐晦的话语,阳城延稍流露出些许若有所悟的神情,旋即面带迟疑的侧过身。 “公之意,陛下、家上皆不愿老夫,同萧相往来过于密切,故家上此番,以官奴口粮事暗诫于老夫?” 见阳城延也已参透要害,杨离轻笑着点了点头,稍伸出手,示意边走边说。 待阳城延重新踏上前进的道路,杨离便将自己的心中所想,向阳城延娓娓道来。 ——不为卖弄,也不为显摆,只因阳城延,也同样对杨离有知遇、举荐之恩······ “自陛下立汉国祚,往数岁,长安朝堂便苦钱、粮之局促;相府国库、少府内帑更几不分论,为朝堂公卿合谓曰:府库。” “然府、库之拮据,终不过一时之弊,待陛下平关东异姓诸侯,宇内安和,天下万民得休养生息,自当丰矣。” “而相府国库,所入乃天下农税,用之于国事;少府内帑,岁入乃天下万民之口赋,以为宫中用度。” “故此二者,或可谓曰:相府国库,乃外朝厘治天下所用之费;少府内帑,则为陛下之私赀。” 说到这里,杨离不由轻笑着侧过头,略带提醒之意的望向阳城延。 “相府国库、少府内帑,一为外朝用之于国事,一为陛下用之于宫讳,此,便乃内外有别。” “既如此,阳公试想:今日之陛下,可愿掌少府内帑之人,同掌相府国库之萧相国私交甚笃,以至日后府、库交合,内外不分?” “纵陛下愿,待宫车晏驾,家上莅临神圣,又当如何?” 言罢,杨离不忘稍压低声音,将上半身侧倾向阳城延,隐晦提醒道:“阳公可是忘记当年,萧相国因何自污之事?” 听闻杨离这一番深入浅出的分析,阳城延面上神情,终于涌现出了些许郑重之色。 “是了······” “萧相掌相府国库,又陛下常年征战于外,以使萧相掌朝堂大权多载。” “老夫掌少府内帑,若同萧相过于密切,免不得要惹陛下、家上猜疑······” 若有所思的道出这番话,阳城延不由长叹一口气,终是面带苦涩的摇头一笑。 “伴君如伴虎啊······” “为免陛下、家上之猜疑,老夫竟只得枉顾夕日之情分,以负萧相知遇之恩······” “唉~” “徒之奈何······” 却不料杨离听闻此言,面上顿时涌上些许笑意。 “下官倒以为,此,恰乃家上老练之处。” “嗯?” “此话怎讲?” 阳城延稍待困惑的一问,就见杨离又是一声轻笑。 “阳公试想:若此事非家上所为,而乃陛下,当如何?” 听闻此问,阳城延几乎是想都不想,便开口道:“陛下疑老夫同萧相过于密切,自当直言以诫。” 闻言,杨离便是一点头。 “正是。” “若是陛下猜疑,必不顾阳公同萧相国之往日情谊,只直言诫阳公‘好自为之’。” “然家上此番,以萧相国拒拨少府官奴口粮一事为由,暗诫阳公,此,便乃为阳公所谋啊······” “有萧相拒拨官奴口粮一事,阳公同萧相渐行渐远,外人知之,亦不至言阳公‘知恩不报’,只当萧相举措失当,使阳公心寒?” 说到这里,杨离不忘回过头,在二人周围扫视一圈,确定‘隔墙无耳’,才又低声道:“且家上此番用意,纵是萧相国,恐亦已心领神会。” “若不然,纵国库无力拨粮,以阳公同萧相国往日之情谊,萧相国安能使国库粒米不出?” “下官以为,萧相国怕也是知晓了家上此番用意,故不拨粮,以全阳公‘负萧相国知遇之恩’之念。” 言罢,杨离终是直起身,面带些许敬佩之意的长叹一口气,最后补充道:“如此一来,阳公同萧相生出嫌隙一事,便内外无虞。” “萧相勿拨粮,乃陛下大军在外,国库捉襟见肘,方行此无奈之举;阳公主郑国渠整修事,苦官奴无粮可食,因而记恨于萧相国,亦乃人之常情。” “如此,朝野物论,便无言以非阳公、萧相国之举······” 听杨离道出这一层干系,阳城延只陷入了漫长了思虑之中。 滞愣许久,阳城延终还是迷茫的动了动嘴唇,旋即略有些郁闷的点了点头。 “唉······” “居庙堂,大不易啊······” “老夫居九卿之列已五载,竟连如此浅薄之理,亦未能参透······” 说着,阳城延不由自嘲一笑,望向杨离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欣赏。 “倒是公,年少有为,天子卓越,待来日,必当位列庙堂,有所作为?” 听闻阳城延夸赞起自己,杨离不由腼腆一笑,见阳城延面上神情不似作伪,也只好稍一拱手。 “阳公谬赞······” “下官本布衣,若无阳公举荐,恐今,仍乃一介粗鄙匠人······” 见杨离如此自谦,阳城延倒也没多客套,只洒然一笑,权当默认了杨离之语。 如此复行百余步,终还是杨离开口,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宁静。 “阳公。” “‘那件事’,下官欲往告家上······” “只不知如今,可是良机?” 乍一听杨离此语,阳城延下意识一愣。 待回过未来,阳城延方才还闲情逸致的面容之上,陡然涌上一抹凝重! 稍环顾一圈四周,确定方圆二十步没人偷听,阳城延才面带沉凝的望向杨离。 “公······” “意已决?” 就见杨离猛地一点头:“已决!” “此番,家上奉陛下之令,以整修郑国渠,凡二月余,尽显宽仁、爱民之相!” “更家上以埽、石砖铺渠之策,以固郑国渠之土,又每每于匠人之术有见解不菲之言。” “此间种种,皆同下官所学之‘三表法’暗合!” 面带决然的道出这番华,杨离再度望向阳城延时,气质之中,竟陡然涌上些许神圣的使命感。 “阳公!” “自先钜子田横田公辞世,吾墨门,便已近消亡;师祖墨翟之言,更已近断绝!” “若不得人君之庇护,下官恐不十年,吾墨门、先师祖墨翟之言,便当绝于天下矣!” “今家上之言、行、举、止,皆暗合吾墨门三表之法,下官以为,当一试!” 说着,杨离不由面带凝重的握住阳城延的胳膊。 “往数岁,下官得阳公庇护,方使墨翟之言不至断绝;今家上呈仁君之相,此,或乃吾墨门之最后生机!” “且今陛下尚在,家上虽为人君,亦不过储君。” “纵于吾墨门不喜,家上亦不至赶尽杀绝。” “然若待将来,家上莅临神圣,见下官呈墨翟之言而不喜,吾墨门,恐真当绝于青史啊·······” 听闻杨离这一番真情实意的哭诉,阳城延面色百转,终还是若有所思的点下了头。 “也只好如此了·······” “既如此,待二月开春,家上至三原,复督郑国渠整修事,老夫便觅一良机,以使公赤脚褐衣,独会家上当面!” ------------ 第0119章 叫寡人如何不急?! 纵是关中万里冰封,大雪纷飞,饶是刘盈低调回转,轻装回到未央宫内的太子宫:凤凰殿,‘郑国渠修好了’的消息,也还是在关中,在长安不胫而走。 在乡野农户家中,不知有多少猫冬的百姓,憧憬起今年秋后粮米富足,粮价暴跌的美好场景; 长安高门豪宅之中,更不知有多少高官贵戚,满怀着期盼,等待起了秋收过后,关中繁花似锦的繁荣景象。 诚然,只一条郑国渠,并不能让整个关中的农田都得到充足的渠水灌溉。 但有了一条完好无损,畅通无阻的郑国渠,那秋收过后,光是郑国渠两岸的渭北一带,那数十万户农民所拥有的十数万顷良田,便能产出足以让整个关中,都足够饱食半年的粮米! 于百姓而言,修好了郑国渠,就意味着渭北丰收,意味着关中粮米富足,意味着粮价下跌,生民安泰。 于朝堂而言,修好了郑国渠,意味着秋收过后农税更丰,官吏食禄可以全额发放,若事有不测,朝堂也能有充足的准备去应对。 可恰恰就是在这一片祥和,整个关中都满怀憧憬,等候着二月开春的时间点,却也有那么一个人,对此感到忧心忡忡······ · 长乐宫,宣德殿。 看着眼前的男子面色惶恐,瑟瑟发抖的跪倒在大殿正中央,年仅八岁的赵王刘如意面上,尽是恼怒、焦急之色。 “二月余!” “足足二月余!!!” 满是愤恨的发出两声怒号,便见刘如意愤愤然从软榻上起身,眉宇、口鼻之间,竟丝毫不见少年因有的纯真。 “郑国渠长几三百余里,自秋九月至今,已足二月余!” “尔竟连渠沿都未能抵近?” “寡人与尔如此厚禄,便是为此?” “便是为有事之时,尔尽做这庸碌无能状,叩首谢罪于寡人当面邪?!!!!!” 又是一声怒不可遏的咆哮,刘如意仍不觉胸中恼怒之意稍艾,只愤然抓起手边的砚台,一把砸了下去! 刺耳的破碎声响彻大殿,惹得殿内的宫女、寺人慌忙跪倒在地,将头紧紧贴在地面之上,根本不敢抬头看刘如意一眼。 不知是不是被这声砚台破碎声惊动,不片刻的功夫,戚夫人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便也出现在了殿门处。 稍一扫视殿内,看了看那满地的砚台碎片,又瞧了瞧刘如意那怒火难遏的面容,戚夫人只摇头一笑,缓缓走上前去。 见母亲前来,刘如意纵是心中恼怒不已,也只能稍敛面上怒容,却也没顾得上上前迎接,只愤然砸坐在软榻之上,面带愤恨的别过头去。 却见戚夫人见此,只面带慈爱的摇头一笑,便走上前,在刘如意的身旁坐了下来。 “究竟何事,竟惹得吾儿如此恼怒,不惜大发雷霆?” 语调温和的一声询问,惹得刘如意也有些端不住面上怒容,面色稍有些僵硬的回过头,直勾勾瞪向殿中央跪着的那道人影。 “母亲问话,还不速速说来?!!” 又是一声轻呵,惹得那人赶忙又是一叩首,对上首的戚夫人拱手一拜。 “禀夫人。” “秋九月,太子奉陛下之令以修郑国渠,大王恐此事,或当使太子得望于朝堂,便遣小的携人前去,于修渠事稍行毁阻······” 说着,那人又稍侧过身,望向刘如意的目光中,写满了无辜和不忿。 “然大王不知!” “小的此去,郑国渠南北沿岸凡十里,竟为备盗贼都尉之役卒所具,每五里,更得南军禁卒数十人扎营以驻!” “小的方至渠沿十里,便得备盗贼都尉役卒、南军禁卒上前盘查,问小的可是自来修渠之渭北民。” “小的言否,便即刻为备盗役卒、南军禁卒驱离;言是,则又被驱往渠沿,以为修渠之力役······” 那人话说一半,就见刘如意又是愤然一竖眉! “怎的?!” “寡人遣尔去毁渠,汝可倒好,但不行毁阻之事,竟还去修渠?!!” 见刘如意又生出怒火重燃的架势,那人赶忙摆了摆手:“非也,非也!” “小的本意,乃佯装修渠之力役,得以抵近渠沿,再伺机行毁阻事。” “不料小的此去,白昼皆同渭北民同伍而修渠;纵夜,渠沿亦有少府官奴之监卒把守。” “小的欲行毁阻,终不得良机······” “至前日,修渠事毕,太子尽散修渠之力役,又留少府官奴、监奴之卒于郑国渠沿。” “小的欲留而不得,只得悄然回转长安,以此间事报知大王······” 言罢,那人终是面若死灰的叩首在地,似是放弃挣扎般,等候起刘如意的怒火驾临。 却见刘如意恼怒至极,面上竟涌出了一抹怪异的笑容,侧身望向身旁的戚夫人。 “母亲听听,听听!” “数百人,足二月余,得儿毁阻修渠之令,竟皆成了太子修渠之力役!!!” 说着,刘如意面上笑意陡然一敛,手忙脚乱的摸索起了身侧,还有什么东西能被自己砸下去。 如果片刻,怎么都摸不到合适的物件,刘如意面上怒意只愈发高涨,终还是不顾戚夫人当面,猛地一拍面前案几! “寡人要尔等何用?!!!!!” 声嘶力竭的一声嘶号,刘如意双手扶着面前案几,望向殿内的双眼瞪得浑圆,恨不能将那人活吞下肚子里去。 见此,戚夫人却是摇头叹息着起身,自肩头将刘如意摁坐于软榻之上,旋即不着痕迹的对殿内稍一摆手。 得戚夫人许可,跪爬于殿内的那人之如蒙大赦的再一叩首,便头都不抬,维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缓缓倒爬出了宣德殿。 不片刻,殿内宫女寺人们也纷纷从地上抬起头,稍直起膝盖,默契的退出了大殿。 待殿内只剩下戚夫人、刘如意母子二人,刘如意面上怒容,才终于是稍缓解了些许。 只是那余怒未消的面容之上,竟还带着一丝苦闷,和些许无奈······ “痴儿~” 就见戚夫人宠溺一笑,顺势拉过刘如意的手,捧在手心之间,满是温和的安抚起炸毛的爱子。 “陛下令修渠,那贱婢子自是珍而重之,又怎会不提防?” “纵欲毁阻而不得,吾儿亦不至恼怒至斯,以坏风评才是?” 不料刘如意听闻此言,面上顿时带上了些许焦急之色。 “母亲莫非不知,如今长安,以何言太子修渠事?” “——若非父皇尚安在,太子此修郑国渠,朝堂物论恨不能言太子修渠之功,可同三皇五帝比肩!” “关中民更多言太子仁厚宽善,颇得父皇爱民之风;待来日,必当为明君雄主!” “如此,叫儿如何不急?” “又如何不怒?!!” 越说,刘如意便越发焦急起来。 “若儿袖手旁观,待父皇班师回朝,只怕太子得朝堂之共举,关中万民之共望!” “彼时,莫言储君太子之位,便是赵王之爵,恐儿亦难以保全呐······” 言罢,刘如意又是愤然一拍膝盖,满是郁闷的侧过身去。 倒是戚夫人闻言,面上尽是一片云淡风轻。 见刘如意又侧过头,戚夫人只笑着坐正了身,慢条斯理的端起案几上的茶碗。 “不过区区一渠,吾儿何必如此焦躁?” “莫非这太子储君之位,乃朝堂百官共议所得?” “又或关中万民,便可绝谁人可为太子储君,又谁人可承袭天子之位?” 说着,戚夫人只面色默然的直起身,眉宇之间,竟还涌上一抹自得之色。 “那贱婢子不过修一渠,于陛下而言,仍不过一贱婢子!” “待陛下班师回朝,母亲啼哭两声,又哀求两语,陛下敕封诏书一下,那贱婢子又待若何?” 说到这里,戚夫人不忘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温而拉起刘如意的手,将刘如意又掰回正对自己的方向。 “吾儿莫忧~” “一俟陛下班师,首当其冲者,便是易储废后一事!” “待彼时,母亲便当以皇后之身安居未央,吾儿身太子储君,而随陛下左右。” “如此不数岁,陛下宫车晏驾,吾儿,便立九五至尊之位!” “而母亲,亦可为汉太后,母仪天下······” “嗯?” 见母亲仍旧没有意识到郑国渠的重要性,甚至依旧沉寂在母凭子贵的美梦之中,刘如意只觉心中,涌上一抹无尽的苦涩,以及无奈。 郑国渠,究竟意味着什么? 刘盈修好了郑国渠,又意味着什么? 即便年仅九岁,刘如意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但即便如此,刘如意又能怎么办呢? “唉······” “若非母族毫无助力,太子修渠一事,也不至如此顺风顺水······” 暗自摇头苦叹着,这番稍显责备的话语,终还是没被刘如意道出口。 装出一副‘有母亲在,我安心了’的模样,又听母亲描绘一番美好的未来,刘如意便寻了个由头,恭敬的告别了母亲戚夫人。 但刘盈修渠一事,却并没有被刘如意从脑海中剔除。 ——老娘不知道个中厉害,竟还不以为意,剩下的事,也只能靠刘如意自己了······ ------------ 第0120章 长陵田氏的自绝之路 郑国渠得以彻底整修的消息,短短几天之内,便以长安为中心,在关中大地四散开来。 与长安隔霸水相望的长陵邑,自然也是早早收到了消息。 作为当今天子刘邦死后的安息之所,长陵,自是从汉祚鼎立那一天,便开始了建造。 虽然至今,长陵也依旧没有具备一座帝陵的明显特征,但作为陵邑的长陵邑,却是早在三年前的汉八年,就已彻底建成。 而作为天子的刘邦,之所以会如此积极地准备起自己的身后之事,倒也不是刘邦自觉命不久矣,而是因为一项关乎刘汉王朝国运,关乎汉祚社稷国本的政策。 ——陵邑之制。 早在三年前,长陵邑建成之时,天子刘邦便下令:广迁天下豪族、故六国贵族,及关中地方豪强入长陵邑。 至于说辞,也是十分的硬朗:天下战火纷纭日久,十室九空;关中为国本,其令广迁天下豪杰,以实关中。 自此,西汉特有的陵邑制度,便在开国皇帝刘邦的亲身示范下,逐渐成为刘汉王朝的祖制。 自天子继位次年起,帝陵便开始起建;陵邑更是要在新皇登基三年之内建成! 而后,便是天下各地郡县上报‘尾大不掉,郡县二千石不能治’的地方豪强,再由丞相府领头,将这些显现世家雏形的地方豪强,强制迁移到当朝天子的陵邑居住。 ——为天子守灵嘛,荣耀来的。 作为开国皇帝的陵邑,长陵邑的第一批居民,自也是早在三年前的汉八年,就已迁入关中。 长陵邑中,有将来确实要给天子刘邦守灵的留侯、酂侯等家族的府邸,有故六国贵族后嗣,自然,也有被噶韭菜般噶来长安的地方豪强。 而在长陵邑五万余户关东移民当中,在迁入关中后混的最风生水起的,便是故田氏齐国之后,今日之关中巨贾:长陵田氏无疑······ · “大王,果真是这般说的?” 长陵邑,田家大宅。 看着眼前的男子默然点下头颅,田氏宗主田毐眉头稍一皱,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依大王之意······” 不等田毐音落,就见那人想都不想便道:“大王意:太子此修郑国渠,明岁秋收之后,关中之粮产必丰。” “田公身故齐王之后,今又执关中粮商巨贾之牛耳,值此丰年将至之际,或大有可为······”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那人便毫不拖泥带水的站起身,对田毐稍一拱手。 “大王之志,田公当是了然于胸。” “若此事可成,待大王将来,必有重谢于田公。” 言罢,那人便做出要离去的架势,走到门槛处,又颇有些做作的停下脚步,欲言又止的回过身。 “若某没记错的话,田公之嫡长孙女,尚未出阁?” 若有所指的道出此言,那人便又一拱手,自田府正门而出,向长安城的方向扬长而去。 在那道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的一瞬间,就见屏风后钻出一道略显青涩的身影,面带激动的走到田毐身旁。 “大人!” “大王此意,乃欲重用于吾田氏啊!” “若此间事成,待日后,吾田氏或当列汉贵戚,亦未可知?” 却不料田毐听闻此言,只若有所思的遥望向先前那人离去的方向,旋即长叹一口气。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只不知此番,吾田氏究是富贵在即,又或大难临头······” 满是唏嘘的呢喃着,田毐便摇头叹息的回过身,重新在上首的座位之上安坐下来。 倒是那年轻人似是仍不死心,略有些焦急地上前。 “大人~” “自先齐王田横田公自诛,又陛下强迁吾田氏入关中,吾田氏,便已然是一商户。” “今得如此富贵之良机,若大人不当机立断,恐待日后,吾田氏区区一介商贾贱户,为权贵杀之如蝼蚁,亦不过但系之间啊······” 却见田毐听闻此言,只眉角猛地一拧! “汝懂甚?” “——汉祚立不足月,陛下就曾明诏天下:贾人不得衣丝、乘车!” “今大王!” 话说一半,田毐赶忙止住话头,满是忌惮的看了看左右,才向面前的幼孙田冲一招手。 待田冲附耳过去,田毐才将声线压低到只有二人能听到的程度。 “今大王所谋甚大,若成,日后自是贵不可言;然若不成,便是大王,亦或死无葬身之地!” “且今储君已立,又得皇后亲掌吕氏以为庇护,更满朝公卿以为外援。” “大王若欲酬此壮志,只恐是千难万阻。” “若不谨而慎之,吾田氏,恐亦当举族崩亡,宗祠尽绝······” 待田冲面上稍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田毐才摇着头直起身,满是苦涩的长叹一口气。 “自殷商时起,天下之万民,终不过士、农、工、商此四等。” “吾田氏,今虽尚为外人敬称曰:故田齐之后嗣,然吾田氏之户籍,可乃商籍啊~” “以商贾之身,贸然插手天家之事,尤是夺嫡、争储之事······” 说到这里,田毐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难呐······” “若事不成,立时便是举族之祸!” “纵事成,今日温言相求之大王,来日亦恐脾性大变,尽杀吾田氏,以绝后患呐······” 言罢,田毐便面如死灰的瘫坐在软榻之上,神情之中,竟稍涌上些许自愧之意。 “吾田氏身故齐王之后,今竟沦落为商贾之贱户······” “老夫愧对先祖,愧对吾田氏列祖列宗啊······” 随着田毐一阵自愧之语道出,富丽堂皇的田府正堂,也悄然沉寂了下来。 如此好一会儿,田冲一声稍有些迟疑的轻语,才将堂内的落寞氛围所打破。 “孙儿倒是以为,此事,尚还有可为之处······” “哦?” 就见田毐面色稍一滞,旋即从软榻上直起身,稍有些期待的望向田冲。 “计从何来?” 略有些急迫的道出一问,田毐望向田冲的目光中,尽带上了鼓励的期待。 正所谓自家人知自家事。 自打天子刘邦一道诏书,便将田氏一族自齐都临淄强迁入长陵邑,田氏子弟,便大都因无法接受王族-商户的巨大落差,而浑浑噩噩起来。 再后来,田毐好不容易凭着商业手段,将长陵田氏打造成关中第一豪商,田氏的后生子侄,又大都成了斗鸡走狗,沉迷享乐的酒囊饭袋。 也就是一个田冲,展现出了些许商道方面的天赋,才让田毐没有多田氏一族的未来感到太过担忧。 自然,当田冲说出‘或许还有办法’的时候,田毐便对田冲的计策有些期待了起来。 就见田冲闻言,稍沉吟片刻,便对田毐稍一拱手。 “大人或以为此间事,乃吾田氏以商贾之身,贸然插手夺嫡之争。” “然孙儿以为,不尽然。” “吾田氏行贾关中,不偷不抢,又从未曾明犯汉律,只秋收后购民之粮,后又售粮于民。” “此,乃关中人尽皆知之事。” 说着,田冲面上也稍呈现出些许自信之色。 “此番,太子奉陛下令以修郑国渠,今岁秋收,渭北自当丰收。” “且不论大王意欲何为,又作何交代,吾田氏身关中粮商之首,值此丰收在即,确当有所为。” “孙儿意:既今岁当为丰年,大人可即传出于关中各地粮商,自即日起,缓涨粮价。” “至二月开春,百姓家中自留之存粮告没,需粮种以播农田之时,再倍涨之,以至石五千钱!” “而后,亦以日百钱缓涨粮价,至秋收之前,可至石八千钱。” “如此一来,吾田氏今所得之粮米数十万石,便可得钱数十万万!” 意气风发的描绘出这番令人血脉喷张的美好艰险,田冲又将话头一转。 “然待秋收之后,关中粮丰,大人自可使粮价跌至石千钱一下,明岁,又如今岁般缓涨粮价。” “如此反复数岁,吾田氏之家赀,恐亦国库、内帑亦不能敌;纵有权贵欲于吾田氏不利,亦当有所忌惮······” 说到这里,田冲也不由压低声线,附耳于祖父田毐身前。 “如此,民苦粮价反复,太子修郑国渠之功,便尽付诸而东流。” “彼时,大人自可鼓噪刁民数百,于未央宫外喝骂太子‘修渠致使谷贱伤农’,太子必民望大损。” “太子为关中万民所唾,大王那边,吾田氏也算有了交代······” 言罢,田冲便轻笑着直起身,稍带自得的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听闻这一番谋划,田毐却是面色阴晴不定了许久,又略有些心虚的问道:“如此,莫不过险了些?” 不料田冲闻言,只面色凝重的稍一摇头。 “不如此,大人以为该如何?” “莫非大人果真要辞大王之托?” “恶了太子,吾田氏尚可言‘在商言商’‘此皆逐利之举’。” “然若恶了大王,恐不待陛下宫车晏驾,吾田氏,便当为大王所绝啊······” 7017k ------------ 第0121章 赵王?那是孤的好弟弟! 阔别长安近两个半月之后,刘盈那辆极具特征的破旧辇车,也终于是再次驶入了未央宫内。 在司马门外跨下辇车,到太子宫稍洗漱一番,刘盈也是在第一时间,便来到了母亲吕雉所在的宣室殿。 不出刘盈所料:与刘盈一同折返长安,在宫门外分别的建成侯吕释之,已是早于刘盈入宫,正面带笑意的同皇后吕雉交谈。 宣誓殿内氛围轻松愉悦,刘盈自也乐得轻松,轻手轻脚走入殿内,自顾自拉来一块蒲团,在殿侧跪坐了下来。 又听吕雉同吕释之交谈片刻,就见吕雉面带随和的侧过头,这才发现刘盈早就进入宣室殿,悄然跪坐一旁的身影。 “这孩子······” 轻笑着摇了摇头,吕雉便佯装恼怒的一颔首,只又片刻之后,那抹强撑起来的佯怒,便被一阵止不住的慈笑所取代。 “既入了殿,怎不知会一声,竟让吾这般好等?” 就见刘盈闻言,只嘿嘿轻笑着上前,对上首的吕雉拱手一拜。 “儿见母后同舅父相谈甚欢,又怎敢扰了母后······” 不等刘盈话落,就见吕雉面上满是慈蔼的一招手,待刘盈乖巧上前,更是不住爱抚起刘盈的面庞来。 “似是瘦了些。” 自顾自一声呢喃,吕雉又将上半身稍后仰些许,上下打量着刘盈:“似也高了些?” “就是气色不甚好。” “可是操劳修渠之事,没顾得上身子?” 听着吕雉这一番毫无保留的关切之语,刘盈只觉心下嗡时一暖。 曾几何时,尚在后世做大学僧的刘盈折返乡里,年迈的老母亲,嘴上也总是不离这几句:饿瘦了,晒黑了,个儿长高了,气色不好了······ 贪婪的回味着心中那抹温暖,刘盈面上也不由挂上了一抹温暖至极的笑容。 “母后说高了,那便是高了······” 低微一声轻喃,刘盈便也顺势坐在了吕雉身侧,悄然低下头去。 见刘盈这番作态,吕雉也只笑着连连摇头,面容之上,竟是一片无尽的慈爱。 将刘盈的手拉过,不轻不重的包裹在双手之间,吕雉便轻笑着侧过身,望向跪坐于一旁,面上满带着姨母笑的兄长吕释之。 “此番,兄长助太子修渠,甚是劳苦。” 便见吕释之闻言,只笑着一低头,旋即温笑着看了看刘盈,方道:“皇后言重。” “臣同家上虽名为君臣,然实则,乃血浓于水之舅甥至亲。” “甥有事,又何来娘舅不倾力相助,袖手旁观之理?” 吕释之一番浓情蜜意的自白,顿时使得宣誓殿内本就暖人心扉的氛围,又更添了一分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 就见吕雉闻言,温笑着连连一阵点头,面上才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此番修渠,可有何阻困?” 说着,吕雉生怕吕释之、刘盈二人听不懂般,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切换数次,才意有所指道:“往二月余,可有宵小作祟,以行毁、阻修渠事?” “吾可是听闻秋九月,陛下率军出征不数日,赵王便曾召见长安游侠众之首,与其密谋。” “后此人携游侠众数以百,北出长安,后又不知去向······” 却不料刘盈、吕释之二人闻言,面色怪异的互相对视一番,旋即双双哑然失笑。 待吕雉面带困惑的望向自己,吕释之赶忙敛回面上笑意,强做严肃的对吕雉一拱手。 “禀皇后。” “往数月,修渠一事皆顺风顺风,几无丝毫困阻。” “及赵王召长安游侠众秘议······” 说到这里,吕释之不忘稍撇刘盈一眼,旋即又是一阵失笑。 “许是赵王另有重托,使此游侠众数百往之?” 言罢,吕释之终是再也忍不住笑意,低头捂嘴偷笑起来。 见此,吕雉却是面上疑惑之色更甚,一头雾水的侧过头望向刘盈。 就见刘盈也同样是轻笑一声,才面带狡黠的对吕雉稍一躬身。 “母后所问之游侠众······” “噗嗤!” 话说一半,刘盈也是难忍笑意,嗤笑一声,又赶忙敛了敛面容。 “母后所问之游侠众,儿似曾于郑国渠沿一见。” “许是赵王知儿奉父皇之令,主修郑国渠,又苦力役之缺,便有心相助,这才遣去力役百七十四人?” “及赵王暗行此事,许是老四年幼面薄,无意邀功,这才暗助儿修渠······” 极力按捺着笑意,将这一番话全部道出,刘盈又同吕释之颇有默契的一对视,二人旋即便咬牙憋笑起来。 看着舅甥二人这一番眼神交流,再稍一回味吕释之、刘盈二人所言,吕雉便也回过味来,不由笑着连连摇起了头。 “力役百七十四人······” “呵······” “也不知此刻,长乐宫宣德殿内,戚姬以何言,以彰赵王‘恭兄敬长’之举?” “赵王又于此力役百七十四人,做何嘉赏······” 听着吕雉似是自语般道出此数语,殿内稍沉寂了片刻。 而后,便是刘盈、吕释之舅甥二人毫无压制的畅笑声,响彻整个宣室殿。 刘盈倒还好些,多少还能维持住仪态,吕释之却是丝毫顾不上皇后、太子当面,竟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被这老少二人的笑声感染着,就连吕雉面容之上,也缓缓涌上一抹会心的笑意。 如此好一会儿,刘盈、吕释之二人的笑声才渐渐平息了下去,吕雉也终是侧身望向刘盈。 “如今,修渠一事已毕大半,吾儿于关中民望大振,储位大稳。” “若无差错,待陈豨乱平,陛下班师,易储一事,便当绝。” “赵王年弱,又母族人丁不丰,亦翻不起什么浪花,吾儿当谨言慎行,愈是细微之处,便愈要慎之又慎。” 听闻吕雉这一番稍有些严肃的托付,刘盈面色也不由稍一正,乖巧地点了点头。 “儿明白。” “修渠一事,只待二月开春,上游之土皆固,便可尽全。” “今儿虽得以太子监国,然除此事,儿不欲过问,皆有萧相做主便是。” 见刘盈知晓个中厉害,吕雉只安心的一点头,稍沉默片刻,便又将话题稍一转。 “方才,闻建成侯言,吾儿回转之时,已将郦侯之租税尽用于民?” 听吕雉问起此事,刘盈神情之中,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自得。 “然。” “修渠一事,已毕掘泥、减宽二项,待二月开春,还当驱力役以柳木、碎石制埽。” “再合先前,儿自少府所调之石砖二十万,皆当铺设于渠底。”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憨憨一笑。 “此番修渠,力役本就有缺,幸母后与儿良策,才方得全。” “然腊月凛冬将至,儿只得遣渭北民壮各归其家,若不以粮米赐之,恐待开春,修渠之事又当苦力役之缺······” 见刘盈丝毫不做保留的心中想法和盘道出,吕雉只面色温和的稍一点头。 “确如是。” “关中民虽多憨直良善,然于细微之处,亦不乏狡黠之念。” “若不与之以实利,纵其怀恩于心,亦恐不至。” 似是自语般道出这一番总结之语,便见吕雉又是笑着望向刘盈,目光中满是认可的一点头。 “吾儿如此处置,甚为妥当。” 见老娘当着舅父吕释之的面,毫不掩饰的夸赞起自己,饶是自觉厚黑之道造诣不浅,刘盈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嘿嘿。” “是母后,母后教得好,嘿嘿······” 说着,刘盈不忘憨态可掬的挠了挠后脑勺,又尬笑了两声。 就见吕雉满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稍叹一口气,才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石砖铺渠一事,当为于二月开春;今冬十一月方过半,距春二月,尚有近三月。” 面带淡然的道出此语,吕雉便再度望向刘盈,目光中,稍带上了些忧虑,以及试探。 “此三月,吾儿作何打算?” “可是要安居太子宫,以受教于叔孙太傅?” 说着,吕雉又将头侧向另一边,看了眼吕释之,方又望向刘盈。 “又或是登建成侯府邸,亲会商山四皓,以辩孔孟仁义之道?” 看出吕雉眉宇间,那一抹若有似无,却始终未曾消失的担忧,刘盈心下不由摇头一笑。 几乎不做任何思考,刘盈便赶忙摇了摇头。 “此三月,儿另有要事。” 面色稍有些郑重的道出此语,刘盈不忘侧身对吕释之一拱手。 “商山四老,还需舅父稍行安抚,待甥得闲,再登门亲会。” 待吕释之面色如常的应下,刘盈才又正过身,重新望向母亲吕雉。 “岁首十月,修渠一事方始不久之时,萧相便以父皇领军在外,大军粮草所耗甚巨为由,拒拨少府官奴所用之粮米。” “后少府亲求于儿,儿念修渠一事需少府官奴以为力役,便曾传书舅父,拨粮三万石,以暂解少府燃眉之急。” 说着,刘盈不忘又撇了眼吕释之。 待吕雉佯做迟疑的望向吕释之,就见吕释之赶忙一点头,旋即稍一拱手。 “确有此事。” “臣此番同家上共往莲勺,为家上任之以监粮之责;冬十月上旬,臣确曾承家上之令,拨粮米三万石与少府。” 待自己的说辞得到吕释之的验证,刘盈才稍清了清嗓,继续汇报着未来三个月,自己的计划行程。 “得此粮米三万石,少府与修渠事之官奴三万,得往月余饱食;然今,少府又复苦粮米之缺。” “且二月开春,铺渠所用之埽,需此少府官奴三万,自今时起劳至开春,采柳、石之物,以运往三原。” “再加以石砖、埽铺渠事,少府官奴口粮之缺,恐足三月余。”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色也是稍有些凝重起来。 “母后当知,儿此番修渠,调少府官奴以为力役,乃暂休铸钱三铢事,方得以成行。” “待父皇班师回朝,必当以此事训斥于儿。” “若再因口粮之缺,而之少府官奴饥、寒而亡,恐彼时,父皇便当龙颜大怒······” 说着,刘盈不由稍压低声线,意有所指的侧了侧头,眼角直指向同未央宫隔章台街相望的长乐宫。 “如此,只怕宣德殿那边,亦或复生诡念,以谋权父皇复兴易储之念······” 随着刘盈这一番稍带些凝重的描述,吕雉方才还静若止水的神情,陡然涌上些许阴戾。 “萧何······” 语调阴冷的一声轻喃,吕雉又思虑良久,才稍带些无奈的抬起头。 “此事,吾儿欲如何处置?” “若无差错,酂侯拒拨少府之粮,恐非刻意,乃确粮米不足为陛下大军所用······” 稍带忧虑的道出此语,吕雉心下也不由有些恼怒起来。 吕雉自是明白:丞相萧何,不大可能是刻意刁难少府阳城延,亦或是借此为难刘盈。 应该是撑着刘邦大军数十万兵马的粮草辎重,萧何确实是心力憔悴,无力兼顾少府官奴的口粮。 可明白归明白,吕雉心中,还是因此而对萧何涌现出了些许不满。 ——我管你什么原因,为难吾儿,就是不行! 带着类似的想法,吕雉便稍低着下巴,默然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如果刘盈没有办法,那少府官奴的口粮,吕雉自然有的是办法解决。 ——左右不过官奴三万,三个月的粮食,也就是十几万石。 吕雉正思虑间,就见刘盈温尔一笑,拍了拍吕雉的手以做安抚,才面带自信的一点头。 “儿欲亲会萧相,以社稷之大事相辩。” “儿欲问萧相:国之大者,兵为先乎?民为先乎?” “——国之本者,军为先乎?农为先乎?” 听闻刘盈自信满满的道出此语,吕雉转瞬之间,便明白了刘盈的想法。 “吾儿之意······” “还当于少府-酂侯二人之私交一事入手?” 见刘盈笑着一点头,吕雉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一抹欣慰的温笑。 “既如此,吾儿便自去。” “若酂侯仍言国库无粮,倒也无妨。” “区区不过粮米十数万石,吾吕氏,当还是凑得齐的。” 说着,吕雉不忘笑着侧过头,目光稍带调侃之意,望向兄长吕释之。 “若太子苦粮之缺,建成侯去岁之租税所得,当是可为亲甥所用的?” 闻吕雉此言,吕释之面色稍一滞,片刻之后,又哑然失笑······ ------------ 第0122章 农之大,当以水利为先 拜会过老娘吕雉,又回太子宫修养一夜,次日天刚大亮,刘盈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了司马门外。 刘盈此行的目的地,自是位于尚冠里与武库之间的相府无疑。 但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刘盈此番出宫,并未大张旗鼓的带上大队护卫,也并未乘太子辇车,只带上三五禁卒,便自司马门徒步出了宫。 踱步缓行于蒿街之上,看着街上那稀稀拉拉的几道百姓身影,以及那一张张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灿烂笑容,刘盈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民之大事,独食与货啊······” 自顾自发出一声感叹,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抹舒心的笑意。 此番,郑国渠得以整修,表面上看,似乎只有渭北地区,尤其是郑国渠南北两岸的百姓获益。 顶天了去,也就是秋收之后,朝堂能从这片区域多收些农税而已。 但实际上,就刘盈此时亲眼所见,远距郑国渠上百里的长安百姓,面上都无一不挂着的憧憬、愉悦就不难看出:郑国渠得到整修的红利,绝不只是沿岸百姓才能吃到。 道理再简单不过:供求关系,决定市场价值。 刨除爆发战争等人为动荡,以及洪涝、干旱等自然灾害之类的意外状况,关中地区对粮食的需求,基本上是恒定的。 即按关中民九十余万户,共计五百余万口,每人每年二十四石粮食的消耗量计算,关中每年的粮食需求,便大致在一万万二千万石上下。 如果再算上如今,大多数农民只吃七八分饱,且都是粟米、粗粮杂食的习惯,关中一年的粮食需求,甚至可能还不到一万万石。 与这不足一万万石的需求量相比,关中的粮食产量,大致是多少呢? ——汉六年,天子刘邦颁《授民田爵令》,凡关中百姓,每户得田百亩! 这样说来,如今关中九十余万户农民,便有田九千余万亩。 按照平均亩产三石计算,再去掉十五税一的税率下,需要上缴给国库的农税近二千万石,关中一年的粮食产量,也至少在二万万五千万石以上! 不足一万万石的需求量,超过二万万五千万石的供应量,按理来说,这就是妥妥的供大于求,关中的粮价,本该低到令人咂舌才对。 但实际上,作为这个土地贫瘠,耕地稀少的时代绝无仅有的‘天府膏腴’之地,关中大地产出的粮食,却不单单只用于‘自足’。 ——荆吴、淮南、长沙等地,遍地沼池,雨林遍布; ——燕代位处北墙,上、代两郡,包括北地、陇右等地土地贫瘠,粮产极低; 再加上境内多山丘荒野,少有耕地的赵国,以及情况类似,民多依赖商业为生的齐国······ 林林总总算下来,当今天下民三百余万户,近一千七百万人口,每年近四万万石粮米的需求中,绝大部分,都需要仰赖巴蜀天府之国,以及关中膏腴之地的‘出口’。 这样一来,明明是粮食供应大幅超过需求的关中,在将超过六成甚至七成的粮食产出‘出口’关东之后,却也隐隐有了些供不应求的趋势。 或许听着有些奇怪:自己吃都不够,关中的百姓为什么还要把粮食往外卖? 这个问题,实际上也很好理解。 作为一贫如洗,空坐良田百亩的农民,关中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基本没有粮食储存能力的。 这就使得每年秋收之后,绝大多数百姓,都只会勉强留下过冬所需的粮食,剩下的部分,则只能以稍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给那些‘凭空出现’在田间村头,挥舞着大把铜钱要购粮的粮商米贾。 粮商米贾自也不是慈善家,得了百姓手中的米粮,显然更愿意将这些低价购得的米粮运到关东,再以数倍于收购价的高价,卖到关东那些土地贫瘠,粮价高昂的地区。 反过来,关中的米粮大半被卖到了关东,又使得关中的米粮愈发稀缺起来,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关中的粮价,自也是水涨船高。 在这种情况下,刨除粮商串联起来哄抬物价不说,关中粮价的决定因素,就不再是单以关中内部的供需关系来决定,而是取决于‘关中的粮食产出-整个天下的粮食需求’,这二者之间的供需关系。 夸张点说:要想让关中的粮价因‘供过于求’而下跌,就要使得关中的粮食产量,在足以供应大半个关东的同时,剩下的部分,也依旧足够供应关中。 这也是过往十数年,关中粮价居高不下,甚至在国祚鼎立之初,一度暴涨至八千钱一石的原因。 ——关东连年战火,为了供应关东上千万百姓的口粮,关中实在是‘压力山大’······ 而现如今,太子刘盈奉天子刘邦之令,彻底整修已经荒废不堪的郑国渠,乍一眼看上去,似乎只是关中,甚至是只关乎渭北数十万户百姓。 距离影响关中粮价,光是一条郑国渠,似乎差的还远了些。 但实际情况却是:恰恰就是一条三百里长的郑国渠,就确实能影响到关中,乃至于整个天下的粮价! 原因很简单——如果说关中、巴蜀二地是整个天下的粮仓,那渭北,尤其是郑国渠南北两岸,便是整个关中的粮仓! 盖因单单一条郑国渠,便肩负着南北两岸近三十万顷,合近三千万亩良田的灌溉任务! 就拿今年来说,刘盈于岁首年初修好了郑国渠,待秋收之后,郑国渠两岸的三千万亩良田,只要平均亩产上涨一石,整个渭北可就是多产出了三千万石粮食! 那么一条得以彻底修缮的郑国渠,到底能不能将渭北那三千万亩良田,从去年的亩产二石半至三石,一举抬高至亩产三石半,乃至四石? 如果换了别处,这或许会是神话。 但若是渭北郑国渠沿岸,那这点涨幅,几乎可以称之为必然。 ——要知道四十年前,郑国渠刚完工通水,渠两岸当年的粮食产量,就突破的五石每亩! 到次年,因郑国渠通水而得以灌溉的四万余顷盐泽之地,粮产更是达到了惊人六石四斗每亩①! 从这一点来看,即便是现如今,郑国渠南北两岸的田亩,因累年耕作而流失了些许肥力,但只要灌溉农田所用的水充足,亩产五石或许还有些悬,但亩产四石以上,完全没有问题! 也就是说:单单修好了一条郑国渠,就能让渭北近三十万顷田亩,从亩产二石半的下田,一举变成亩产四石以上的上田! 而关中的粮价,也将因这多出来了四千多万石粮食,而大幅下降!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郑国渠得到修缮,两岸农户确实是最大的获益者,但关中其他地方,甚至是关东的百姓,都能因此而得到些许喘息之机。 自然,在距离郑国渠不过百里的长安,百姓皆因郑国渠被修好而喜笑颜开,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样一来,从明年开始,渭北缴入国库的农税,应当也能多出二百多万石。” “即便是英布再行谋逆,萧何也不至于向今年这样,只能从朝臣的俸禄里抠军粮······” 暗自思虑着,刘盈不由又是一笑,旋即面带笑容的停下脚步。 ——相府,到了。 · “可已算得?” 当刘盈的身影出现在相府之外时,相府正堂之内,已是被数十位官吏,以及堆积如山的竹简所堆满。 几乎每个人都是忙的头都顾不上台,一边翻看着手中陈简,一边用算酬在地上测算着什么。 而这些个动辄六百石、千石的官吏所测得的内容,则都送到了端坐上首,同样忙着计算的张苍手中。 听闻耳边传来萧何这一声稍待急迫的询问,张苍不由稍一抬头,将手中毛笔放回案上。 “禀相公。” “尚未全毕。” 稍一摇头,张苍旋即面带欣喜的从木案前起身,对萧何稍一拱手。 “然自莲勺、三原等县去岁,及汉元年,郑国渠尚畅通时之农产对比所得,今岁渭北,当亩产四石不止!” “若果真可至四石,则国库当多入农税近三百万石!” 说到这里,张苍面上神情,甚至隐隐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关中粮价,亦当自今岁之石钱五百钱,而跌至石不足千钱。” “如此往复数岁,再于渭南之水利稍行疏通、修缮事,关中之粮价,或可跌破石五百钱。” “国库所入之农税,或可至岁二千五百万石之多······” 听闻张苍这一番推算,纵是有心理准备,萧何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国库岁入农税,二千五百万石?” 似是不敢置信的又呢喃一声,待张苍满是严肃的一点头,萧何不由仍有些惊疑的出叹一口气。 “须知去岁,国库入农税,也才不过一千七百余万石······” “只修一条郑国渠,竟使国库所入之农税,顷刻而多近二成······” “果然!” “社稷,确当以农为本!” “待府库丰盈,国之大政,亦当以水利为先!” 萧何话音刚落,不待张苍点头符合,就听堂外,传来刘盈那稍有些沙哑的嗓音。 “萧相此言,实老臣谋国之论!” ------------ 第0123章 萧何,你丫不厚道啊? 同相府官佐稍寒暄两句,刘盈也被萧何恭请入了相府侧院,专用于萧何会客的侧堂。 端坐于上首,看着萧何略带喜悦的面容,刘盈不由有些不自在的掐了掐脖颈,又转了转头。 “合着不是感冒,是变声期了啊······” 回想起方才,自己在相府正堂外发出的那声震天‘鸭鸣’,刘盈腹诽之语,面色也有些尴尬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刘盈的尴尬,萧何也是一反常态的率先开口,对刘盈拱手一笑。 “方才,北平侯召相府官佐,乃欲测今岁之渭北粮产。” “闻北平侯言明岁,渭北亩产当可过四石,臣一时欣喜,稍抒私见,不曾想,竟为家上所听闻······” 嘴上说着,萧何不忘做出一个略有些羞涩的表情,轻笑着低下了头。 见此,刘盈自也是乐得岔开话题,顺着恭维了两句‘萧相老成谋国’‘方才之言,实令人振聋发聩’之类。 待堂内氛围稍归于正常,萧何也是稍一沉吟,便将话题拉回正轨。 “今日,家上竟得闲亲登相府,可是于朝堂之事有何差遣?” 说着,萧何又稍有些疑惑的补充道:“臣听闻,家上自莲勺折返长安,乃昨日方至?” 见萧何主动问起,刘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旋即佯做苦闷的稍叹一口气。 “萧相此不明知故问?” “孤年幼未冠,又不讳朝堂大事,今虽得以监国,亦从未有插手朝政,指使萧相之念。” “若非事急,孤又怎会亲登相府,徒使萧相于国事之上分神?” 却见萧何闻言,面上困惑之色更甚,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丝茫然。 “究竟何事,竟为家上谓之曰:急迫?” 见萧何做出一副真的很好奇的神情,刘盈暗地里不由稍有些气结。 “老狐狸!” 在心中啐骂一声,刘盈面上却是极尽淡然,只那抹温和的笑意中,稍带上了些许自嘲。 “自秋九月始至今,郑国渠整修一事,已然近毕。” “待二月开春,再全上游固土之事,便当可万全。” “只孤回转之时,少府曾哭诉于孤当面,乃言萧相屡拒拨国库之粮,以为少府官奴所食?” 说着,刘盈又是自嘲一笑,旋即微摇了摇头。 “岁手十月,孤手握郦侯租税十数万石,尚有余力拨粮,以解少府燃眉之急。” “今修渠事近毕,郦侯之租税亦已用尽,孤实无力出粮以助少府,更无出母族外戚之私粮,以与少府之理。” 说到这里,刘盈面带微笑的抬起头,对萧何稍一拱手。 “故此前来,乃欲代少府相问于萧相:国库,果真如此拮据?” “竟连区区官奴三万所需,月粮不过三、四万石,亦无力调拨?” 言罢,刘盈不忘也做出一个迷茫无比的表情,权当是回敬方才,萧何那副装傻充愣的模样。 而萧何接下来的反应,也并没有出乎刘盈的预料。 “家上。” 就见萧何闻言,几乎是不带片刻思考,便对刘盈稍一拱手。 “国库拮据之事,家上当是有所知晓。” “陛下临出征之时,臣为筹措大军所需之粮草,更不惜截留朝臣百官俸禄之半,以为权宜之计。” “后关中秋收,虽国库得入去岁之农税,然今,陛下亲率二十万余大军在外。” “此二十万余,合燕、齐、荆、楚、梁各地兵马,及陛下自关中所召之民夫数十万,臣需月输关东之军粮,月不止百万石呐······” 满是苦涩的道出这一番话语,萧何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家上可知去岁,国库入税粮几何?” “不足一千八百万石!” “然自秋九月,陛下出征至今,臣已输军粮近三百万石之巨!” 说到这里,萧何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沉凝之色。 “代、赵之地自古苦寒,一俟冰封,战事必当暂休;复兴,至早亦当于春二月、春三月。” “然今,冬十一月方过半,距代、赵复起战事,仍有三月余。” “若加之陛下平陈豨乱,又全复代、赵,大军仍当征战于外至岁中季夏。” “如此,便又是近半岁;臣仍需输军粮数以百万石,以供陛下所用······” 言罢,萧何终是悠然长叹一口气,面带苦涩的望向刘盈。 “家上不知,臣已行令朝堂有司,及关中各地方郡县:凡官吏今岁之俸禄,皆暂减其半!” “然纵是如此,臣肩陛下大军粮草、辎重之担,仍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听着萧何这一番不是诉苦,又甚似诉苦的描述,刘盈的面容,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沉凝之色。 正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放在如今,刘盈所身处的冷兵器时代,战争最大的消耗,其实还是粮食。 便拿现如今,刘邦率军出征,平定代相陈豨之乱来说,各路兵马、军队加在一起,光是战斗人员,就起码有四十万以上! 至于运粮的民夫,以及炊事、遂营等非战斗编制,说刘邦大军‘拥兵百万’,也丝毫不为过。 就算那些运粮的民夫人均自带粮草,炊事、遂营等非战斗编制也不需要吃饭,光是那四十多万战斗人员,每个月的军粮消耗,便是近一百万石! ——月食粮米二石,那是寻常百姓家的标准,要是让士卒也吃这么点,根本就没力气打仗! 而现如今,只能从关中,以及巴蜀收取农税的长安朝堂,农税收入平均到每个月,也就是不到一百五十万石。 这样算下来,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是如今正在叛乱的陈豨,亦或是明年,即将反叛的淮南王英布,只需要保证一到二年之内,逼得刘邦始终将几十万大军留在关东,并不被彻底打败,那汉室社稷,便必然会被动摇根基!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丞相萧何肩负着‘供应数十万大军所需军粮’的前提下,作为太子的刘盈去纠结‘为什么不给少府播粮食养官奴’,确实有些轻重不分之嫌。 此事若是传出去,刘盈也免不得要被有心人苛责一句:身社稷之后,而不知为君分忧。 但很可惜,萧何这点偷换概念的伎俩,却并没有逃过刘盈敏锐的双眼。 就见刘盈沉着脸微一点头,附和道:“萧相所言,孤自知。” “今父皇大军在外,粮草所耗确甚巨;萧相担输粮出关之责,亦多有辛劳。” 说着,刘盈不由稍叹一口气,旋即将话头悄然一转。 “然纵如此,国库亦不至连少府之官奴,都无以供养之地吧?” “嗯?” 颇有些突兀的发出一问,刘盈不由摇了摇头,稍带深意的望向萧何那略显错愕的面容。 “若孤未曾记错的话,少府官奴所需之粮,乃前岁之农税入国库之时,便当预留而出,以待少府随时取用。” “怎今,萧相竟言此‘预留’之粮,亦已无存于国库?” “莫非萧相果真已至如此绝地,不得已将少府官奴预留之口粮,输之以为父皇大军之军粮?” 满是困惑的摆出这个疑惑,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便悄然带上了一抹洞悉之色。 这,就是刘盈之所以信誓旦旦,答应阳城延‘我去帮你跟萧何说’的原因。 ——作为少府的私有财产,凡是少府名下的官奴,其口粮消耗,都是由国库负责的! 而且是和官吏的俸禄一样,前一年的农税刚送入国库,下一年的消耗就会被分出来,作为预留! 现如今,刘邦大军在外,军粮消耗量极大,若说萧何无力‘调拨’粮食,那刘盈倒觉得情有可原。 可问题就在于:少府官奴所需要的口粮,根本不需要萧何‘调拨’,只需要萧何披个条子,把先前已经预留而出,用于少府官奴的那部分粮食拿出来即可!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又是困惑的发出一问。 “萧相方才言,今岁凡关中之官吏,其俸禄皆暂发其半。” “然萧相当知,官吏多家赀颇丰,纵俸禄减半,亦可勉强足用。” “可少府之官奴,皆身无长物之人,若萧相尽绝其口粮,此官奴数万以何为食?” 说着,刘盈也有些为阳城延不忿起来。 “须知今朝堂,身九卿之高位,而无彻侯之爵者,独少府一人矣!” “孤此修郑国渠,少府亦倾其所能,方出私奴不过十七人。” “今萧相一言,便拒拨此官奴数万所用之口粮,少府又当如何?” “待父皇班师,闻少府官奴尽皆饥亡,少府当何言以对?” “孤身以为监国太子,用此官奴数万以修渠,反使其饥亡,又当如何往于父皇当面?” 说到这里,见萧何打算开口,刘盈赶忙一抬手,面容之上,也终是带上了些许若有似无的责备。 “萧相莫不以为,孤用此官奴三万,便当负起口粮之用?” “若如此,孤何不以粮为酬,雇民之壮为力役?” “再者:若孤此番,未驱此官奴数万,以为修渠之力役,莫非萧相亦不顾此官奴数万之存亡?” “若孤不用之为力役,莫非萧相果欲负此‘拒拨粮米,以致官奴数万饥亡’之罪责?” ------------ 秦汉度量衡 记得之前发过一个单章,专门讲度量衡,不知道丢哪去了。 昨天有读者问:汉1石不是30kg吗?每人每月2石粮食,也就是60kg,每人每天2kg?这不对吧? 在这里重新跟大家讲一下秦汉度量衡,并注明其来源——学知识,总不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嘛~ 首先是长度单位。 按照秦汉出土文物,主要是虎牢关秦墓葬群、张家山汉墓葬群中发现的标尺等物,可得:秦汉1寸≈2.32cm。 再按照1尺=10寸,1丈=10尺,1里=180丈可得:1尺=23.2cm,1丈=2.32m,1里=417.6m。 1顷=100亩,一亩=240《平方步》——6尺=1步,宽1步、长240步=1亩。 重量单位。 秦汉1斤=16两,1两=24铢,从史料中《长、宽、高各一寸之金,其重一斤》的记载,再以黄金19.32g/cm3的密度算得,秦汉一斤≈250g。 容积单位: 根据出土的秦汉容器测得:1升=200ml。 10升=1斗,10斗=1斛,又64斗=1钟。 须得一提的是,‘石’同‘斛’一样,都是容积单位,而不是重量单位。 在很多搜索引擎,包括文献当中,都发现了‘1石=120斤’的记载,但石作为容量单位,是不可能有恒定重量的。 就好比拳头大的棉花和拳头大的铁,按秦汉的度量衡可能都是‘1升’,但其重量绝对不可能相等,因为还需要考虑到《密度》这个变量。 根据多方查阅资料,并通过从先辈七月新番所著《汉阙》借鉴、推演,得到了说服力最高的一个标准:秦汉1石,合粟米13.5kg。 这也不是盲猜,而是通过1升=200毫升,10升=1斗,10斗=1斛,1斛=1石得出:1石约合20000ml,即20l。 再按照粟米大约0.68的密度系数,算得粮米1石=13.5kg左右。 这个数据也得到了文献支持——有相关研究者曾尝试称量体积为20l的粟米,得重13.55kg左右。 且按照1石=20l来计算,1石水才不过20kg,折合汉斤80斤,1石粮食比1石水还重,明显不合理。 至于‘1石=120斤’,即1石=30kg这个说法的来由,目前尚未查清,但应该是某个密度约为1.5的物资,才符合1石=120斤的状况。 根据百度百科密度表,查得密度符合1.5,且存在、常见于秦汉时的物质有: 碎石 1.32~2.0 粗砂(干) 1.4~1.95 细砂(干) 1.4~1.65 所以1石=120斤的说法,大概率就是以上这三种物质其中之一,且大概率是细砂。 记住咯~ 石是容积单位~ 不是重量单位~ 1石粮米,也不是通过称重获得,而是用‘斗’作为量具,1斗1斗盛,盛够10斗方为1石~ 也正因此,古代的高利贷,总会有‘大斗进,小斗出’的说法——封建时代,农耕社会,绝大部分百姓的‘高利贷’,实际上都不是借钱,而是借粮~ 这样算来下,每人每月2石的粮食消耗量,也就是每个月27kg,平均每天不足1kg,绝对算不上‘大胃王’的食量~ 7017k ------------ 第0124章 初露锋芒的太子 听闻刘盈这一连串稍待责备,甚至隐隐带有些许苛责的话语,萧何面上神情不由嗡时一滞。 不等萧何开口辩解,就见刘盈似有所感般眯起眼,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已是带上些许冷意! “哦······” “孤知道了。” 面色晦暗的道出此语,就见刘盈面色不由又是一沉。 “孤所驱之少府官奴三万,萧相拒拨粮米以为食。” “然长陵,当亦得筑建帝陵之官奴数万啊?” “筑建帝陵之官奴,萧相断是不敢拒拨粮米,以误帝陵筑建事······” “如此说来······”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终是出现一抹恼怒之色。 “莫非萧相以为,父皇不可欺,孤便是可欺的?!!” “又或吾汉家之国本,非民耕农、水利事,而乃帝陵筑建事!!!” 冷不丁两声轻呵,就见刘盈猛的一拂袖,从座位上直起身,面上神情分明在告诉萧何:这事儿,要是不给孤个交代,孤,就给你一个交代! 刘盈这番突如其来的强势,显然有些出乎了萧何的预料。 ——汉之国本,究竟是农耕、水利,还是帝陵? 从客观角度来说,这两个说法,其实都对。 因为自国祚鼎立,天子刘邦坐上那至尊之位时起,汉之国本,就有这么两种说法。 一曰:农为本,商为末。 二曰:关中为本,关东为末。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无论是有关水利的事,还是关系到帝陵的事,其实都是‘国本’。 水利自是不用多说,一句‘农者,国之大事;水利者,农之大事’,便足以道明。 而帝陵的建造,如果放在后世的那些时代,自然是理论上的‘天下头等大事’,实际上的面子工程。 但在以帝陵配合着陵邑制度,从关东地方噶韭菜般,将地方豪杰强制迁入关中,以达到‘强本弱末’之目的,从而达成高度中央集权的汉室,即便是在现实意义上来说,帝陵的建造,也同样是关乎社稷安稳的头等大事! 在后世,为何总会有‘历朝历代皆有世家,唯西汉无’的说法? ——就是因为西汉帝王凭借一个陵邑制度,孜孜不倦的将地方豪强,在其刚出现世家雏形的时候迁入关中,以天子之威亲自镇压! 那西汉的落寞,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此事在后世,可谓是众说纷纭。 有说外戚擅权,有说后宫干政,有说奸宦乱国,还有人,将这口锅扣在了儒家的头上。 但归根结底,西汉王朝的根基真正被动摇,并不可逆转的狂奔向灭亡,恰恰是由于史册之上,相当不起眼的一行小字。 ——永光四年,元帝奭筹建寿陵,废陵邑制! 而这个以‘徒废钱粮,不合孔儒之道’为由,一举废黜陵邑制度的汉元帝刘奭,便是汉中宗孝宣皇帝:刘询之子。 没错,正是那个被刘询斥言‘乱吾家者,必太子也’的腐儒皇帝。 陵邑制度一废,地方势力自是彻底坐大。 自元帝刘奭废除陵邑制度的永光四年(前40年),到汉光武帝刘秀继位九五,光复汉室的更始帝二十五年(25年),不过短短六十五年的时间,在西汉初期头都抬不起来,连丝绸做的衣服都不能穿、连马车都不能做的地方豪强巨贾,便成长到了宗室刘秀想要中兴汉室,都需要仰赖地方豪强势力相助的地步。 毫不夸张的说:陵邑制度,就是西汉王朝的根基! 只要有陵邑制度在,那刘汉天子目光所及,便绝对不会出现阻挠中央集权的地方势力! 而在刚开国不过五年,陵邑制度才刚刚登上历史舞台的现如今,帝陵的建造之事,绝对称得上一句‘朝堂之首重,社稷之根基’! 但问题就在于:作为丞相,萧何绝对不能说出‘帝陵比农耕重要’这种话······ 原因很简单。 ——农为国本,是如今汉室,乃至过往千百年,为华夏大地所公认的普世价值。 而陵邑制度,算是刘汉社稷难得一见的‘新汤新药’。 虽然在朝堂之上,陵邑制度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政治正确性,但也还暂时无法大肆宣扬。 原因很简单:陵邑制度的核心价值,便是‘关中为本,关东为末’。 可这话要是堂而皇之说出去,让关东百姓怎么想? 让关东那些个刘氏宗亲诸侯,尤其是那些正在叛乱,或即将叛乱的异姓诸侯怎么想? 简单来说,农为国本,这是整个天下公认的普世价值,绝对挑不出错。 而‘关中为国本’‘以陵邑之制强本弱末’,虽然正确,但只能私下里做,暂时还不能堂而皇之的挂在嘴边。 这样一来,作为开国第一侯,又是礼绝百僚的大汉第一相,萧何就务必保证: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符合‘农为国本,商为末’的普世价值。 至于‘陵邑用于强本弱末,于农耕同为国本’这种话,天子刘邦可以在没有百姓的地方,私下同臣子说一说。 身为太子储君的刘盈,也可以在自家母族亲眷、心腹党羽面前浅尝遏止,稍提一嘴‘父皇行强本弱末之策,以固国本’之类。 或许在数十年后,关东再无异姓诸侯之时,后世的刘汉天子,便可以大咧咧说出‘关中为国本’这种话。 但作为丞相,尤其是大汉第一任丞相,在关东尚有数家异姓诸侯的现如今,这个话,萧何是万万不能说的······ “家,家上······” “臣······” 就见萧何干涩的嘴唇稍一颤,似是想要开口,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盈说的没错。 负责建造帝陵的那几万官奴,其所需的口粮乃至冬衣,国库都已尽数调拨,没敢有丝毫克扣! ——长陵,可是开国皇帝刘邦的帝陵,是刘邦死后长眠之所! 开国皇帝的丧葬之事,谁敢怠慢? 又谁敢缺斤少两? 别说作为丞相的萧何了,要知道即便是太子刘盈,在几个月前,下令‘广发少府官奴,为修渠之力役’之时,都没忘提一句‘除筑建帝陵之官奴,余者尽发’! 盖因为长陵作为开国皇帝刘邦的帝陵,不单单关乎公面儿上的陵邑制度。 从私面儿上,还关乎萧何这个臣子对天子忠诚与否、刘盈这个儿子对老爹孝顺与否,以及刘邦这个开国皇帝、萧何这个开国丞相、刘盈这个开国太子,为后世所起到的榜样作用。 可这样一来,刘盈那句‘丞相不敢惹父皇,莫非就觉得孤好惹?’的责问,萧何就没法应答了······ “怎今日家上······” “竟已稍得纵横家之姿,一言一行,竟亦有些了诡辩之态?” 萧何心里明白:刘盈今日,算是抓住了自己‘明明知道帝陵重要,又碍于身份没法明说’的痛点。 而要想做出应对,就必须将话题,从帝陵一事上移开。 稍沉吟片刻,萧何滞愣的面容便缓缓归于正常,只轻叹一口气,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容禀。” “少府官奴之口粮,国库确早以预留,臣拒不拨付,亦非以为家上仁善好欺······” 说着,萧何不忘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旋即稍摇了摇头。 “自汉六年,臣奉陛下之令,以修长乐、未央两宫,同少府阳城延倾力协助,方有长乐、未央两宫不一岁而落成!” “然自那时起,少府阳城延便视臣为恩主;于朝堂之上,臣每有建言,少府皆不思其是非,而盲与附和。” “便因此,臣还曾因恐陛下猜疑,而于关中稍行纨绔之事,以自污声名······” 说到这里,萧何不忘稍抬起头,见刘盈面上怒意虽稍艾,却仍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淡然,不由又将话头稍一转。 “若臣同少府只私交甚密,倒也无妨;然少府因私谊,而于公事、国事之上屡从臣之建言。” “臣以为,此于人臣之道不合,同为官之道,亦大相径庭······” “又陛下连年征战于外,臣蒙不下信重,以朝堂大权尽相托付。” “臣手握朝政之大权,实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负陛下之恩德。” “如此境况之下,臣又怎敢坐视少府因私废公,与臣方便?” 轻轻一声反问,不待刘盈开口,就见萧何又是自顾自摇了摇头。 “臣蒙陛下信重,实不敢沾此‘结党营私’‘密谋不轨’之嫌!” “又臣掌朝堂大权,更不敢坐视少府因公废私,而乱国政。” “然臣同少府,终还是来往多年,私谊不浅;若直言以劝少府公私分明,恐伤卿曹同僚之和气。” “故此番,臣拒拨少府官奴口粮,实乃欲使少府记恨、挂怀于心,而于臣稍远。” 言罢,萧何面带羞愧的一笑,甚至还稍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又不忘补充道:“且今国库之粮,确已缺至捉襟见肘之地。” “为少府官奴所预留之口粮数十万石,若可为臣输以为陛下大军之军粮,臣亦可稍的一日安歇、一餐饱食······” 7017k ------------ 第0125章 孤特喵火力全开! 听着萧何这一番活灵活现,甚至丝毫挑不出毛病的自白,刘盈也是从最开始的信心十足,到后来的稍有错愕,再到最后,萧何说出那句‘我是想让阳城延离我远点’时,刘盈心中,已然是带上了些许钦佩。 若非场合不对,刘盈真想学学后世,赌神发哥那张著名的表情包,给萧何好好鼓个掌! 看看萧何说了些什么? ——臣啥也没干,阳城延非要往臣身上贴,因公废私,这怎么行呢? ——为了确保阳城延不继续因公废私,臣只能行此下策,好让阳城延记恨臣,不再对臣马首是瞻了! ——当然,臣肯定也不是为了这个事,就无视少府官奴的死活,国库确实是没粮食了······ 就这么三言两语之间,身处政权中枢核心,手握朝堂大权的丞相萧何,竟是没沾上哪怕一点灰! 因功废私,成了阳城延的锅; 拒拨粮米,成了天子刘邦征战在外,大军粮草消耗太大的不是。 反观萧何呢? 天子刘邦令建长乐、未央两宫,萧何二话不说,不到一年就建成! 天子刘邦猜疑萧何权力太大,萧何就主动抹黑自己,以免君臣猜疑,证券动荡! 就连萧何同阳城延之间‘公私不分’的问题,都让萧何说出了花。 什么‘这样不好,但我也不好跟阳城延明说,再平白伤了同僚和气’啦~ 什么‘故意做个错事,好让阳城延名正言顺的记恨自己’啦~ 若非刘盈身为太子,萧何多少忌惮刘盈的太子身份,刘盈甚至怀疑:再说两句,恐怕就连刘盈,都要背上哪一口莫名其妙的锅! 比如身为太子,不思为君父分忧,想办法去分担少府官奴的口粮问题,反倒跑来,刁难一个功勋卓著,鞠躬尽瘁的老丞相之类······ “呵······” “可真是······” “大开眼界啊?” 暗自一声腹诽,刘盈不由意味深长的发出一声冷笑。 对于‘朝臣公卿非良善’,刘盈自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在汁方侯雍齿那等货色,都知道发挥自己仅有的价值,以讨得天子欢心的情况下,朝堂上其他的‘正常人’,自也绝不是简单的角色。 但饶是如此,对向来为人称赞‘温润如玉’‘颇得长者之风’的萧何,竟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出极其精彩,其标题为‘颠倒黑白的最高境界’的政治扣帽大戏,刘盈也依旧觉得满是惊诧。 不能怪刘盈少见多怪,实在是萧何这一番‘谁都可能有错,就我不可能’的姿态,实在是太令人感到熟悉了······ “好嘛。” “合着西元年,我华夏的官员,就已经修炼出这般高阶的官僚专属技能了······” “嘿!” 暗地里又是一声冷笑,刘盈重新抬起头时,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悄然燃起一丝斗志! ——是非不分,颠倒黑白,自然算不上什么高尚。 但刘盈心里很清楚:要想玩儿政治,心就要黑,脸皮就要厚。 此,便所谓:厚黑之术······ “萧相此数言,少府官奴无粮米以食,竟倒成了父皇不是?” 就见刘盈道出这句令萧何稍有些骇然的话语,面上却是极尽淡然的一笑。 “可是往数岁,父皇不该与朝政大权于萧相之手?” “又或汉六年,父皇不当令萧相筑建长乐、未央两宫,又或不当遣阳少府从助于侧?” “及萧相同少府私交甚笃,以致公私不分,倒是少府不该怀恩于心,反当恩将仇报,得萧相知遇之恩,而与朝堂屡反萧相之建言?” “啧啧啧······” 稍一咂摸嘴,便见刘盈面带古怪的笑着抬起头。 “如此说来······” “少府官奴无粮米以为食,便当乃孤不是。” “孤用少府之官奴,以全父皇修渠之托,当尽出母族外戚之私粮,以代萧相供养此官奴三万。” “如此,才方算得为君父分忧,以稍减萧相之负?” “嘿······” “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见刘盈嘴上说着,面上始终挂着那抹毫不掩饰的嘲讽之色,萧何却只微微一笑,悄然一拱手。 “家上言重。” “尚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嘴上说着不至于此,萧何面上神情,却丝毫看不出否定的颜色,似是对刘盈方才所言全盘默认? 就在萧何要再开口,以述说此事的‘真相’之时,却见刘盈猛地一拍大腿,旋即长出一口气。 “呼~” “既如此,此少府官奴三万······” “孤,还真不敢再用了?” 稍带迟疑的一声呢喃,便将刘盈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开始了一番‘自言自语’。 “郦侯去岁之租税,皆已用于往数月之修渠事。” “建成侯、洨侯之封国,一于关外河东,一于荆楚-淮南之交,租税运之不便。” “况孤身以为太子,今又得父皇托之一监国之责,实不当再以母族之私赀,全孤需行之公务······” 若有所思的说着,就见刘盈稍带无奈的一摇头,旋即抬头望向萧何。 “如此,少府之官奴三万,孤,已无力用之。” “无此官奴三万,修渠一事,亦当休矣。” 言罢,刘盈便稍走上前,将萧何面前案几之上的一卷空白竹简展开,而后,竟亲自给萧何调起了墨。 手上兔毫在木制砚台上轻轻搅动着,刘盈却是头都不抬,嘴上不忘说道:“还劳萧相动笔。” “便谓曰:国库粮米甚缺,无力调拨少府官奴之口粮,故太子修渠一事,无奈作罢。” “又少府官奴无粮米以饱腹、无冬衣以遮寒,多饥寒而死;亡者······” “足三万整?” 似是自语般发出一问,就见刘盈又自顾自一点头,将手中饱沾玄墨的兔毫,递到了萧何面前。 “萧相,请。” 见刘盈竟做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萧何也不由面色稍一滞。 “家上,此······” “何意啊?” 却见刘盈满是痛心疾首的摇了摇头,旋即直起身,长叹一口气。 “唉······” “萧相当知,自孤得立为储,便多为父皇所不喜。” “去岁秋,太上皇驾崩,父皇更曾起易储、废后之念。” “若非母后倾力回护,又萧相携百官忠言直谏,父皇这才暂消易储之念,愿以郑国渠之整修事,与孤自证才能之机。”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唉······” “怎奈今,孤近连修渠之力役官奴,亦无粮以供养。” “也难怪父皇不喜于孤,反视赵王为社稷之后~” 见刘盈片刻之间,就变成这幅如丧考妣的颓废模样,萧何不由下意识一皱眉。 “如此微末之挫,便已使家上畏而退之?” “须知为保家上之储位,皇后······” “皇后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尽发浑身解数,方得家上之储位得以保全。” “